楊未君
一、從一部新現拍場的寅生藏書說起
剛剛過去的 2021年京城春拍季,一個古籍善本金石碑帖專場上,出現了一件陳寅生舊藏的古籍寫本。這部古籍封面以藍綾裝裱,封面簽條有陳寅生隸書題簽“長物志”三字(圖1),下題小字“同治五年正月寅生重裝”。扉頁有長篇小楷題跋(圖2),署為鮑康所作。這件拍品是陳寅生收藏的一部古籍。扉頁的跋文我們姑且稱之為“鮑康跋陳寅生藏長物志寫本”,內容豐富,書法精美,是陳寅生研究的重要史料,現錄其文字內容如下:
寅生弟工書畫,精篆刻,家素貧而性喜收藏,遇善本書則不惜資購之,一日以所得《長物志》 重裝示予。書為宋字寫本,蓋欲付梓而未果者。點劃之精、紙墨之舊,殆百余年前物,令人愛玩不忍釋手;雖不著作者名氏,而卷中動曰先太史、先兩博士,其為文氏故物無疑。分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位置、衣飾、舟車、蔬果、香茗凡十二卷,該博精審,備極雅人深致,洵隱居好古者必不可少之書,寅生其寶之!他日選良工刊以行世,不特藝林添一快事,亦庶不負作者當日之苦心也夫!
同治五年(1866)二月? ? ?歙鮑康識? 鈐“臣康”(白文)“子年(朱文)”印
陳寅生青史留名,除了開文人刻銅之先河,技藝高超、作品精彩外,也和鮑康的欣賞推介有關系。后世稱引寅生,最津津樂道的金句“足與曼生壺并傳,都人士爭購之”,最早即出自鮑康的題跋《為陳寅生題平安館集古硯文字》(載《觀古閣叢稿》 ):“余戚陳寅生麟炳,工篆刻,所鐫銅墨盒足與曼生壺并傳,都人士爭購之,廠肆頗有襲其名者。性狷介,余尤推重。近余所得零星古器皆寅生物色者也?!滨U康富收藏,廣交游,承家學諳辭章法度,循禮義守官場規(guī)儀,行文中對友儕的稱謂尤為講究。鮑康(1810-1878)比陳寅生大20歲,二者的關系筆者曾在拙文《鮑康陳寅生關系考略》(載《中國錢幣》2019年第4期)中有所論述:兩人是平輩親戚關系,鮑康是陳寅生的表姐夫,陳寅生是鮑康的“表內弟”,“表內弟”沒有較文言的敬稱,故鮑康稱陳寅生為“余戚”。在《觀古閣叢稿》中,鮑康有時稱陳寅生為“上舍”,如《重刻虞夏贖金釋文序》中提到“適先生之甥陳寅生上舍亦覓得初印本見贈,余亟復諸手民,以公同好。”上舍是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中優(yōu)秀生的稱謂,可知陳寅生在中秀才之后曾一度入國子監(jiān)為監(jiān)生,為考取舉人而努力攻讀?!吧仙帷薄坝嗥荨倍际禽^書面的稱謂,而在這件“鮑康跋陳寅生藏《長物志》寫本”中,鮑康徑稱寅生為“弟”。想來這寫在寅生藏品上的跋語,比欲刻板刷印的文字要輕松隨意了些。
“寅生弟工書畫,精篆刻”,談到寅生藝事,未提到其刻銅。想來古人視角與今人不同,再則或許是其時(同治五年)寅生刻銅聲名未隆。我們是因為刻銅而知道的陳寅生,而這位琉璃廠中的“斜杠青年”,委實多才多藝,在“書畫篆刻圈”中也享有聲名?!凹宜刎毝韵彩詹?,遇善本書則不惜資購之”,這句話是史料中第一次提到了陳寅生的家境:至少在鮑康看來,陳寅生的家境算不上富裕,是“素貧”的。
陳寅生研究,是最先在刻銅收藏圈中發(fā)軔的。我們是由于刻銅收藏才漸漸了解了陳寅生,而寅生研究的素材,有的就是從陳寅生的舊藏中得知的。關于陳寅生的收藏,筆者以前曾在“云在堂識小”的系列文章中,以“陳寅生也是收藏家”為題簡單談及(見《藝術中國》2015年第2期《云在堂識小22》),現在看來,陳寅生的收藏也許不能和同時代的潘祖蔭、吳大澂、陳介祺等大收藏家相提并論,但其“性喜收藏”是事實。這件寫本《長物志》的目錄頁,鈐有“陳寅生所藏書畫金石文字印”的收藏章(圖2左下角),鮑康題跋中又言及“寅生弟工書畫,精篆刻,家素貧而性喜收藏,遇善本書則不惜資購之”,均可證其喜愛收藏的雅好。
筆者曾在識小中總結說寅生收藏的特點是重在紙本(書畫、古籍、拓本等),這件拍品和鮑康所說“遇善本書則不惜資購之”,又驗證了這一說法。
那么,這件新出的寅生舊藏的《長物志》是一部怎樣的書呢?首先,這是一件寫本,不是木版刷印本,是“宋體寫本”,是書寫人用“仿宋體”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圖3)。其次,其內容是久負盛名的《長物志》 ?!堕L物志》為文征明曾孫文震亨所作,內分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位置、衣飾、舟車、蔬果、香茗十二類。凡園林營造、文玩選用、書畫鑒賞、花鳥魚蟲,一切的閑情逸致,均有論述,纖悉畢具,為晚明生活美學之集大成者。其最早刊本為崇禎本。即是在同治年間,《長物志》刊本恐已得之不易,且此本宋體字寫得精絕,故鮑康有“他日選良工刊以行世,不特藝林添一快事,亦庶不負作者當日之苦心也夫”之嘆。鮑康是出版家,晚年致力于將師友著作刊行出版,故有此語。但顯然這個愿望并未實現。
鮑康跋文說:“書為宋字寫本,蓋欲付梓而未果者,點畫之精、筆墨之舊,殆百余年前物……卷中動曰先太史先兩博士,其為文氏故物無疑”。這是在同治五年(1866),鮑康觀紙墨定為百余年前舊物,拍賣公司從“文中不避弘字,玄字或避或不避”而推知當為康熙早期之本。總之,這件《長物志》寫本很有趣味,可窺知寅生收藏的慧眼獨具。當然在今天,其市場反應也不俗,拍賣現場競爭激烈,場內與網絡輪番出價,經過多輪比拼,最終該拍品以43萬(加傭金49.45萬)元人民幣為場內有緣人拍得。
這里還要特別說明的,是鮑康這篇跋文的書法。近年來隨著鮑康研究的深入,鮑康的書法墨跡所見愈多,我們對鮑康的書法(圖4、圖5)已不再陌生。比較這件題跋,不難發(fā)現,其與鮑康的書跡并不相似,而與陳寅生在紙絹上的書法(圖6、圖7)別無二致,也與陳寅生在銅上的書法作品(圖8)一脈相承。此件“鮑康跋陳寅生藏《長物志》寫本”跋文內容是鮑康所作無疑,而書法則為陳寅生代書,也就是說,這頁精美的小楷是陳寅生自己的書法作品。
請名人為自己的藏品寫了題跋,卻自己抄一遍裝裱起來——這是什么“神操作”?
鮑康在京城的官職是內閣中書,是為皇帝撰寫文案的官員,文字功夫十分了得。鮑康的詩文在友朋中也備受贊譽,遇有重要場合的詩文撰寫,一般都由鮑康捉刀。鮑康在自己詩集的序中曾言,自己為別人代寫的詩,數年來已成一卷,自己詩集中都概不收入了——可以想見,那些詩有的是朋儕求為代筆獻給皇上的。鮑康在收藏圈享有盛譽,以見解獨到、持論中正著稱,古物文玩一經鮑康品題,身價倍增,因此鮑康為別人的題跋有很多。但鮑康自己認為“素不工書”,經常找別人代書,而陳寅生就是為其代筆的人之一。陳寅生以善書聞名于時,其諸體皆擅,尤以小楷最受人推崇。鮑康請陳寅生代書,也是對陳寅生的一種推介。鮑康和陳寅生是親戚關系,陳寅生科場困頓,以秀才身份“刻銅為業(yè)”,是需要一定的知名度的。寅生“自書自刻,方能入妙”,他刻得好,首先是因為書法好。以鮑康的地位,肯定陳寅生的書法,對陳寅生在金石圈的交往有很大幫助。
鮑康自稱“素不工書”,但其作為多次參加科舉的士人,其書法是很好的,只是在鮑康看來,陳寅生“更好”。古人對書法的評價標準和理解和今人是不一樣的。鮑康存世的自書墨跡有很多,大都為拓本題跋和書札,書體多為行書。鮑康學問好,其自書題跋在當時即頗受推重,王懿榮曾稱贊鮑氏題跋“百年后必成劇跡”,當代王貴忱先生也評價鮑康手札“書法清剛嚴峻,遣詞雅潔通達”,皆洵為的論。
同治初年是陳寅生為鮑康代書的最頻繁時期。這件“鮑康跋陳寅生藏長物志寫本”的書寫正在這個時期(同治五年,1866年)。因此,由陳寅生書寫這件鮑康的題跋,也就順理成章了。甚至可以推測,這一時期鮑康的題跋,可能就是以陳寅生書法的面貌示人的,至少在廠肆是如此;寅生藏書扉頁上的鮑康題跋是陳寅生書法,也可以由此推知,陳寅生重裝這件《長物志》之后,也是有出售的意圖的——寅生收藏,“以藏養(yǎng)藏”是常態(tài),這也從一個側面看出,在當時一個士子生存的艱辛,“稻粱謀”還是第一位的。
關于陳寅生為鮑康代書的研究,筆者撰有專文,詳見《陳寅生代書二題》(載《藝術中國》2020年第6期)一文,在此恕不贅述。陳寅生的紙絹書法非常珍稀,陳寅生代鮑康書法更是少(這是目前筆者所知的第四件),因此,這件陳寅生代鮑康書寫的題跋,是陳寅生研究的又一史料,不僅很有意義,也很有趣味。
二、從陳寅生題跋看收藏的“黃金年代”
讓我們在細數陳寅生收藏之前,先來嘗試復原一下當年京師琉璃廠古玩收藏的大環(huán)境。
陳寅生(1830-1912),名麟炳,字寅生,順天(今北京)人,諸生。擅刻銅,是清末著名的銅刻藝術家,又擅篆刻,工書法,繪畫也有聲名。陳寅生傳名于后世,主要是因為高超的刻銅技藝。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民間收藏活動持續(xù)活躍、發(fā)展,“寅生刻”銅墨盒的知名度愈來愈大,成為一個收藏門類的標志性的名物。
陳寅生長壽,從出生到去世,經歷了清代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和宣統五朝,去世時已跨入了民國。陳寅生所處的時代,是中國收藏史上最輝煌的年代之一。這一時期,1899年發(fā)現了甲骨文、1900年敦煌藏經洞被發(fā)現,這兩項中華文明的重大發(fā)現如今已都成為了獨立的學科——甲骨學和敦煌學。我們稱刻銅墨盒為“吉金”,而吉金原指三代青銅器,大家耳熟能詳的青銅器名品,也有許多發(fā)現在這一時間段里,可謂“地不愛寶”,重器頻出。如虢季子伯盤是道光年間出土,1864年清軍收復常州后被劉銘傳在馬廄中再發(fā)現;毛公鼎道光二十三年(1843)出土于岐山,曾經陳介祺、端方、葉恭綽等人收藏;而和陳寅生同年的潘祖蔭(1830-1890),其收藏青銅器最著名者如大盂鼎、大克鼎更是聞名遐邇。同時代,產生了許多大收藏家,如陳介祺、潘祖蔭、葉志銑、顧文彬、端方、王懿榮、吳大澂、鮑康等。我們說過陳寅生的收藏,很難與這些收藏大家相提并論,這是陳寅生的身份地位、學識財力等決定的,但說陳寅生愛好收藏,于收藏鑒賞有一定的功力修養(yǎng),還是信而有征的。
陳寅生是在琉璃廠以書生的身份而業(yè)銅的。京師琉璃廠是那個時代收藏的重鎮(zhèn)之一,其地位不言自明。陳寅生除自己開店以外,也多店掛單,也就是在琉璃廠其他店里掛單攬客。從目前的墨盒實物來看,這些店有松竹齋、青云齋、成興齋、四寶齋、秀文齋、含英閣、榮錄堂等等。
以松竹齋(榮寶齋前身)為例。夏仁虎《舊京瑣記》載:
“南紙鋪并集于琉璃廠。昔以松竹齋為巨擘,紙張外兼及文玩骨董。厥后清秘閣起而代之,自余諸家皆為后起。制造之工,染色雕花精潔而雅致,至于官文書之款式、試卷之光潔,皆非外省所及。詹大有、胡開文之墨,賀蓮青、李玉田之筆,陳寅生之刻銅,周全盛之折扇,雖各設專鋪,南紙鋪皆為代銷,書畫家之筆單亦備在?!?/p>
被夏仁虎稱為“巨擘”的松竹齋,是陳寅生掛單的古玩店之一,目前所見陳寅生墨盒精品,有的打有松竹齋底銘。我們不禁要問,在陳寅生生活的年代,松竹齋到底是怎樣的呢?
我們從清末民初的一些筆記、日記和函扎中,能見到松竹齋的點滴資料。如顧文彬(1811-1889)《過云樓日記》記載同治九年歲次庚午(1870),其在丁父憂之后,侯簡入都(最終得任江寧紹道臺),從三月底至十一月(是歲閏十月),九月余在京,期間多次到琉璃廠松竹齋,如:
四月十三日,午后,至松竹齋,晤張仰山,談古頗洽。取回漢玉兩小件,又絞四圈一件。
十四日,至松竹齋取回舊拓《佛遺教經》一本,后有翁覃溪跋。
十六日、十七日皆到松竹齋。取回石谷《竹趣》卷。見祝枝山紙本小行書冊,臨米字極精。
廿一日往松竹齋,取回漢玉鳩杖頭一件,惜為俗工琢損下頷。
廿四日,購得鵝眼五銖錢四枚,取回漢印兩方。
五月初五,晤張仰山,取回馬錢五枚。十一日,至松竹齋取回小玉鉤一件。
廿二日,在松竹齋攜歸李世綽手抄《草訣辯疑》一本。(二金得之)
廿五日,在松竹齋攜歸丁云鵬臨郭汾陽細筆水墨山水卷,有范允題跋。
七月廿五,張仰山在寶興堂為母做壽,往拜之。
八月十三,還德寶齋十兩,結欠十六兩,還論古十兩,還松竹十兩。
十月十七日,松竹齋攜示麓臺軸,用尖秀之筆仿子久,紙墨如新,尚是三十九歲時作,索價五十金,嫌其過昂,還之。
十一月初六,在松竹攜歸大滌子畫冊一本(還價二十金,不售,乃還之)。
由以上所引可知,松竹齋當時的老板是張仰山,顧文彬在松竹所購,大約是書畫、玉器等;而到了潘祖蔭那里,由松竹齋過手的多是三代彝器。潘氏《攀古樓彝器款識》第一冊著錄之“析子孫卣(蓋)”,即是從松竹齋購得。潘祖蔭身居高位,事務繁忙,也不便與古董商討價還價,覓古之事多由吳大澂、王懿榮等代勞。潘祖蔭有致吳大澂函云:
松竹尚有一卣蓋析子孫……又一失梁卣。析子孫,兄亦欲得之(二者能不昂尤妙,緣非完美之物也),吾弟必能為設法。種種瀆神,不安之至,當必有酬勞也。
之后,潘祖蔭又看上了松竹齋的韓中多壺(此壺吳大澂后來釋為“韓仲侈壺”),但韓壺已先被吳大澂所得。后來,吳大澂在其《恒軒所見所藏吉金錄》中收錄了此壺(圖9)。近年來,我們在吳大澂拓本和相關繪畫中多次見到它的倩影,由于此壺紋飾十分獨特,一眼便能識得(圖10)。由此可見,那時松竹齋店內青銅彝器存貨不少,說松竹齋是琉璃廠之“巨擘”,不是虛言,其堪稱琉璃廠的大行,是過手過很多名畫巨跡和青銅彝器的。陳寅生墨盒是當時的實用文具,對他們來說,或許就是小生意。
潘祖蔭的收藏品種之聲名最顯赫者,非盂、克二鼎莫屬。大盂鼎、大克鼎是潘祖蔭舊藏青銅器中最著名、最重要的兩件,曾與毛公鼎并稱“海內三寶”。1951年,盂、克二鼎由潘祖蔭孫媳潘達于捐獻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次年入藏上海博物館。其中,大盂鼎于1959年被調撥至北京中國歷史博物館(今中國國家博物館),大克鼎則長期陳列于上海博物館中國古代青銅館,被譽為“鎮(zhèn)館之寶”。
陳寅生是當時最早見到大克鼎拓本的人之一。據陳佩芬 《大盂鼎和大克鼎的第二次出土》一文記載,光緒辛卯(1891)七月,陳寅生即在大克鼎拓本上留有題跋:
“潘文勤公博求鐘鼎古器,收藏甚富。戊子歲獲得周克鼎一器,由關中運以至京,形質豐偉,殊為大觀,惟其銘字土蝕模糊,幾不可辨,復細加剔抉,居然完好可讀......文勤公生平所藏之器以此為最,曾鐫印章曰寶藏第一。求拓本者踵至,應接不暇,多以翻本報之?!?/p>
根據陳佩芬的文章,陳寅生光緒辛卯(1891)的這條題跋,轉引自《陳乾藏吉金文字》拓本。本著文獻鉤沉必要溯本求源的原則,筆者一直尋找陳佩芬所引《陳乾藏吉金文字》的原始出處,希望能得見陳寅生題跋的全文甚或圖片,然而至今未能得償所愿。按陳寅生題跋中的說法,光緒戊子(光緒十四年,即1888年)潘祖蔭收得此鼎。陳寅生光緒辛卯(1891)的這條題跋,是關于大克鼎的一條重要史料,可考大克鼎出土和進京的時間,因此被研究者重視。也是陳寅生跋古器物較重要的一條,是陳寅生研究的重要資料,也是陳寅生與潘祖蔭交游的一條佐證。
除了跋大克鼎拓本,陳寅生還有一件跋《虢季子伯盤拓本》(1910),也曾現于拍場(上海嘉泰拍賣公司 2010年秋拍,2010年9月28日,Lot: 1218《 姚華、蒲華等 題跋 西周·虢季子白盤銘文》。)。這件拓本(圖11)為立軸,畫芯尺寸為138cm×58cm,上有多家題跋,陳寅生行楷題跋位于左上,文曰:
虢季子伯盤銘何公考之矣。炳何能多費一辭。惟此盤銘薛阮款識及王復齋諸本均未見收錄,不知何以漏之??甲C諸家亦未道及。此亦有金石之緣也。庚戌(1910)孟夏前二日友人攜此拓本屬題。余于金石中頗無搜索功夫,誠問道于盲也。
少泉大兄大人屬題
寅生陳麟炳 陳寅生印(朱文)
庚戌年(1910),陳寅生已八十一歲。這是目前所見陳寅生最晚的書跡之一。品讀寅生此跋,文辭謙遜得體,頗合德高望重之“人瑞”的人設,想來在當時的琉璃廠,陳寅生的古物題跋,也是為拓本增色的一時之選。
三、陳寅生收藏活動考述
陳寅生的收藏活動,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一是青年時期的學習階段,二是經營時期的“以藏養(yǎng)藏”,三是到了晚年,為友人鑒賞題跋,雅游娛老的時期。陳寅生收藏的目的,歸納起來也大致有三:一是崇古,是對先賢古物的崇拜,就是喜歡,是天性使然,不需要理由的;二是交流,以藏養(yǎng)藏,是陳寅生在商言商的本分,也是聯絡人脈、拓展交游的技能;三是“以古為師”,用來學習、臨摹,以古物作為自己刻銅、書法、篆刻等創(chuàng)作的參考。
從目前掌握的資料看,寅生藏品從品類上看,以紙本為多,如書籍、碑拓等。如錢幣學家鮑康(1810-1878)欲復刻錢幣學家劉師陸(青園)的《虞夏贖金釋文》 ,先有“王廉生農部持示王孝禹水部所得原拓本精裝屬題”,又“適先生之甥陳寅生上舍亦覓得初印本見贈”。寅生之藏本,想來也是在廠肆覓得的。
鮑康《觀古閣叢稿》中,為陳寅生題跋和提及陳寅生的有多條,如:
1、《為陳寅生題化度寺碑摹本》
葉丈東卿所藏翁覃溪先生手摹化度寺碑銘,惜出自燼余,已非完本,而精光不掩,古趣彌增??甲C至十余頁之多,并合諸本校定。逐字夾行密書,析及一點一畫,朱墨縱橫,一生精力幾萃于是。老輩之不可及也如此!雖斷爛有不能句讀處,猶幸神物呵護,俾寅生拾殘補綴,重裝以還舊觀,足為案頭墨寶。余留玩經月,愧素不工書,未嘗窺臨池秘奧,晴窗展視,但有贊嘆老來眼福不淺,亦復自喜也。
《化度寺碑》全稱《化度寺故僧邕禪師舍利塔銘》。立于唐貞觀五年,歐陽詢書。此碑用筆瘦勁剛猛,結體內斂修長,法度森嚴,模勒之工,非后世所及,被稱為“楷法極則”。原石久軼,有宋拓傳世。翁方綱曾根據友人所藏宋拓,雙鉤手摹數本,陳寅生的自藏本就是其中之一,原是葉志銑舊藏。寅生楷書,于歐體用功極深。目前發(fā)現的陳寅生紙絹書法,最早的是陳寅生二十四歲所書“身似云在”十五言聯(圖12),可知陳寅生對歐體的喜愛,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2、《為陳寅生題平安館集古硯文字》
余戚陳寅生,麟炳,工篆刻,所鐫銅墨盒足與曼生壺并傳,都人士爭購之,廠肆頗有襲其名者。性狷介,余尤推重。近余所得零星古器,皆寅生物色者也。一日持示所得葉氏燼余古硯拓二巨帙,半成焦尾,重裝屬題。硯凡百四十余,宋、明名人硯殊不乏,漢磚魏瓦悉具,其摹刻鐘鼎石鼓文暨漢碑者,指不勝屈,率出名宿題識,翁覃溪先生者尤多。洵硯銘之大觀矣。余留玩數晨夕,想見當日蒐羅心苦。雖未獲請觀于平安館,已不免間有殘缺,猶幸遇好古如寅生,于火燎水濡中一一拂拭而出之,俾還舊觀,復饒別趣。余亦于卅年后重締此一段墨緣,良足喜矣。
這件寅生藏品也是一本拓本,是葉志銑藏古硯銘文的拓片。我們知道,墨盒是由硯轉變而來的,墨盒盒蓋內附有硯板,除了舔筆功能外,也可以用來研墨的,因此,稱墨盒為“銅硯”,大致不差。雖然在同光年間,新興文具銅墨盒逐漸取代了石硯,但寅生對硯的情感非常人可比。寅生刻銅,除了刻藝高超,所刻文字內容也常讓我們詠讀再三,擊節(jié)贊嘆,這些文字的創(chuàng)作者就是寅生本人,而這些被稱作“墨盒銘”的文字,其源頭就是硯銘。
3、《為寅生題吳越王水府告文》
陳寅生復得葉氏所藏錢武肅王寶正三年投太湖水府龍簡文,雖出燼余而大致完好。周列龍文,長六寸闊四寸,楷書百七十九字,殊秀整。銜則“大道弟子天下都元帥尚父守中書令吳越國王錢繆”云云,至可寶玩,殆果有呵護者耶?寅生藏器皆至精,裝此屬題資余眼福,雨窗展視,欣然志之。
這還是一種拓本?!疤埡啞保呛涂蹄~密切相關。投龍簡,是古代帝王信奉道教,發(fā)愿為文,刻于吉金,投入水中的書簡。鮑康所跋,是五代吳越錢镠所制銀質投龍簡的拓本,也就是說,是刻銀文字的拓本。這枚投龍簡很有名,有多種拓本流傳,如今在拍場上還能見到其拓本真容(圖13)。寅生所藏,也是葉志銑的舊藏。
4、《記四銖半兩石范》
余舊藏磚石各泉范不少。存秦中一戚家,兵燹后胥失之。甲戌三月余戚陳寅生為購得陰文半兩石范一,凡四行二十八泉,極完好,足為補憾。蓋葉丈東卿故物也......
5、《題武虛谷偃師金石記》
武氏偃師金石記四卷乃劉丈燕庭舊藏,兼有姚丈伯昂吾友韓季卿諸名家印。陳寅生于書肆為余收之。余念燕庭藏書逝僅廿年已散佚殆盡,今獲此帙重裝置案頭,晴窗偶一披讀,猶恍似偕坐嘉蔭簃中紫藤花下淪茗快談金石時也。
6、《題葉氏殘拓本》
寅生復于市上零星為收得半鉤印大小官私印廿余事,皆出自燔余。殊有人琴俱亡之感。并拓本兩朿,亦復斷爛。姑檢取數十紙取小冊帖而存之。其中弩機拓較多,惜無甚完美者。留此焦尾懷我故人。
從上面所引的三條來看,鮑康的許多收藏確是陳寅生幫忙購買的,陳寅生在琉璃廠開店,有方便之處。
7、《三字齊刀》
三字齊刀率不緻,自是常用之品故流傳亦獨多。有填刻(止)字作四字刀者,但四字刀及安陽節(jié)墨諸刀外郭皆及柄而止。三字者則下通于環(huán),制作微異。識者一見即能斷之。陳寅生示三字刀環(huán)不透者甚異,其色赤,石查曰李寶臺所作也。
8、《齊刀范》
齊刀范惟東武劉氏有之,壽卿續(xù)獲一范亦相似,俱載入泉匯續(xù)泉匯。陳寅生近持示節(jié)墨刀范,形制并同。背文三橫畫下作(十日),亦略有青綠而不甚入骨,質地厚重。聞濰縣最善仿作,即此類矣。幼雲云是王戟門故物,當日購以重資旋即悔之。
從鮑康這兩條筆記來看,我們是否可以得出陳寅生對錢幣鑒別不算內行,也曾“打眼”的結論呢?筆者個見并不這樣認為。寅生收藏零星古物,有“以藏養(yǎng)藏”的性質,其從鮑康游,學習鑒藏錢幣,還是掌握了豐富的錢幣知識,通過大量過手,對一般古錢的鑒藏是沒有問題的。說到李寶臺,他在當時是個很特殊的存在。李寶臺,天津寶坻人,擅收藏,舉凡書畫、碑刻、佛像、錢幣等都有涉獵,曾過手許多重要的藏品,與京師許多收藏巨擘交游,稱之為“收藏家”也不過分。李寶臺在錢幣收藏上有著作傳世,其精鑒別,擅氈拓,楊守敬曾將其古泉拓本之一編為《古泉藪》二十四冊出版,并為之撰前言張之,原稿今藏復旦大學圖書館,今亦收入新編《中國錢幣文獻叢書》中。楊守敬編李寶臺拓《古泉藪》中,楊守敬的題記是記錄李寶臺這一傳奇人物的重要文字,全文不長,照錄如下:
此寶坻李寶臺手拓。寶臺畢生好古泉,得小泉直一一窖,京市古泉家稱為李小泉。其家人無不精拓古泉者,當時若劉燕庭、葉東卿、陳壽卿、鮑子年家所藏古泉皆倩小泉拓,厥后諸老凋謝,寶臺亦貧不得食。光緒初年,余從其家得拓本數冊,顧小泉雖以賣古泉為業(yè),亦自愛其拓本,不輕以予人。又數年,寶臺死,余從其婿沈某以巨資得古泉數大筐,攜歸而董理之,凡得二十余部,有李竹朋古泉匯所不載者,亦古泉拓本之淵藪也。
光緒甲辰十月宜都楊守敬記于鄰蘇園。
李佐賢(鮑康好友,著名收藏家)在《續(xù)泉說》中云:“余收十布,向缺三布,前壽卿贈以次第兩品,仍缺壯布。昔年李寶臺以質券求售,內有壯布,質價廿金,余力不能致,置之,后竟不復遇?!保ㄒ姟队^古閣叢稿138-139頁》)可見李寶臺經手珍泉之夥。
“石查曰李寶臺所作也”,胡石查一眼看出“三字齊刀”為李寶臺所造,是因為胡石查曾打眼買過李鑄私錢。在收藏中打眼吃藥,是尋常事,自古至今,即使大藏家也不能幸免。鮑康記錄當時收藏故實,行文頗具春秋筆法?!洱R刀范》一條中,節(jié)墨就是今山東即墨,幼云指楊繼震(1820-1901),字幼云,號蓮公,漢軍鑲黃旗人,官至工部郎中,以精于鑒賞著稱;王戟門指王錫棨(1832-?)字戟門,藕塘子。以諸生官至刑部主事。精鑒賞、博雅好古,書工篆隸,家藏鐘鼎彝器甚富,顏所居曰“選青山房”,意為選錢之所。其治古泉學,尤為精通。官京曹時,于公退之暇,將所藏古泉篝燈墨拓,并書以瘦金楷體,詳加考核,成《泉貨匯考》十二卷?!耙质竟?jié)墨刀范,……亦略有青綠而不甚入骨,質地厚重。聞濰縣最善仿作,即此類矣。幼云云是王戟門故物,當日購以重資旋即悔之?!边@段文字鮑康惜墨如金,卻復原了古玩收藏這一特殊行業(yè)典型的交易場景,這場交易的一方就是陳寅生,因此值得我們仔細閱讀揣摩,相信收藏圈中人讀之,當有會心一笑。
從鮑康的記述看陳寅生的收藏,大致能得出這樣的印象:寅生得天時地利人和之便,消息靈通,過眼寶物多夥;寅生自留的古物,以古籍、拓本居多,尤以書法臨摹、刻藝揣摩為要,其收藏有學者風范、文人品質。
“寅生藏器皆至精”,鮑康對陳寅生的收藏大致是肯定的。寅生對自己的收藏也相當自信,在云在堂藏《陳寅生集古文字四條屏》中,陳寅生就摹寫了“漢解瀆亭侯澄泥墨寶”(圖14)并注明“妙嚴室藏器”。妙嚴室是陳寅生齋號之一。
討論陳寅生的收藏,有一樁有證可循的故實必須提起,那就是陳寅生收藏甲骨。
也許是因為自己刻銅家、篆刻家的身份,陳寅生對古人在器物上的鐫刻文字特別感興趣,如石刻碑帖、古代吉金刻字、硯刻等。說起契刻文字,最有名的就是甲骨文了。陳寅生是有收藏過甲骨的。寅生收藏甲骨,其年代或許并不比王懿榮晚——此件故實的考證,筆者撰有專文論述,詳見《陳寅生與甲骨文》(載《藝術中國》2020年第12期),在此恕不贅述。
我們是因為收藏陳寅生,繼而想要了解陳寅生的收藏。藝術家大多有收藏的雅好,有的藝術家,本身就是收藏家。陳寅生是活躍在同光年間的刻銅藝人,因刻工精湛而享有盛名。百五十年后,作為寅生的粉絲,我們回看那段歷史,重新解讀其人其藝,發(fā)現陳寅生與一般意義上的民間匠人有很大的不同,其主要區(qū)別就是陳寅生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并不獨以手藝驕人;他身處京師琉璃廠這一古玩集散中心,置身于京師金石圈的前沿,博學好古,具有很高的金石學修養(yǎng),使得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典雅高古,頗合中庸之道。這些品質的形成,和陳寅生雅好收藏、具有較高的鑒賞水平有一定的關系。陳寅生的高明,不僅是在技法上,更多的是文人趣味的先進,是美術理念的先進,是金石文化的先進。
討論收藏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相信陳寅生是一個可供借鑒的個案。而了解陳寅生的收藏活動及其藏品,對探討收藏與藝術鑒賞的關系,對理解陳寅生藝術創(chuàng)作的背景、源流,包括了解陳寅生交游與學習環(huán)境,都有一定的意義。
2021年8月3日于云在堂晴窗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