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旻
明朝是在修長城一事上最下功夫的朝代,今天我們耳熟能詳?shù)陌诉_嶺、居庸關、山海關、嘉峪關都是明代修建的。
明朝在青海境內(nèi)修筑長城防御工事,跨正德、嘉靖、隆慶三朝,長達六十多年。青海境內(nèi)的門源、互助、大通、湟中、貴德、樂都等地都有明長城遺址分布。
“由來征戰(zhàn)地”,在這樣的地方撿到箭鏃不足為奇,在這樣的土地上修建長城,也是自然而然的。
我到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后一直住在一個叫水洞浪的地方,這里有一個電力企業(yè)的老家屬院和子弟學校,我從來沒有細究過這個地名的含義——大部分人都是這樣,對身邊熟悉的事物最容易忽視。2014年,企業(yè)要在學校操場舉辦運動會,修整跳遠池,跳遠池的不遠處是一個高大的土墩子,兩者之間僅隔學校的院墻,有個職工家屬到操場里閑轉(zhuǎn)悠,在跳遠池旁邊的土堆里發(fā)現(xiàn)了一枚銹跡斑斑的菱形鐵釘,她擦拭一番拿來讓我“認前朝”,我仔細辨認,發(fā)現(xiàn)是一枚箭鏃。再去和曾經(jīng)平整操場的老職工們聊天,才知道這里曾挖出來不少刀槍、銅錢和陶罐。
從那時起,我對居住的這塊地方有了溯古之情,也開始打量小區(qū)背靠的山梁,以及盤踞在山梁上的殘垣斷壁。這座山屬于祁連山脈的娘娘山,當夕陽潑灑在山梁的黃土殘墻上,這片土地頓時倍增滄桑之感,前清的雅士們稱它為“夕照流金”,他們的目光刻意避開了那道黃土墻垣,奇怪的是以修志寫史為職業(yè)的文士們也無視它的橫亙,以“不知始于何代”做結(jié)論,把懸疑留給后人。因此,我更加凝神注視那滄桑的墻垣和蒼茫的山巒,腳步開始向山里邁進,幾年時間下來,走遍了山腳下的溝溝壑壑,一次次撫摸那些尚未被時間車輪碾碎的歷史遺跡。
有一次,在山里聽一位牧羊人說,登上娘娘山的主峰可以看見青海湖。一語點燃我想登上娘娘山最高峰一睹青海湖的愿望。在唐詩的頂峰中,我看到了更遼遠的青海,首先是李白的《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
我順著詩仙的指引繼續(xù)上下打量有墻垣盤踞的娘娘山腳下,在李白寫《關山月》四百年前的西晉永嘉二年,西涼太守張軌和西平太守曹祛為了爭奪權力,張軌的三萬軍隊與曹祛的軍隊大戰(zhàn)于黃陂,黃陂即娘娘山腳下的長寧川。最終曹祛兵敗被斬殺。
在李白風華正茂的唐開元二十九年,和親的金城公主去世后,大唐與吐蕃起了戰(zhàn)事,雙方在長寧川陳兵四十萬,爭奪青海,《關山月》即以此事件為寫作背景。
在李白寫下《關山月》四百年后的宋景祐二年,唃廝啰政權和西夏政權之間最激烈的戰(zhàn)役發(fā)生在娘娘山腳下,西夏主帥蘇奴兒及兩萬多人馬覆滅在牦牛城(大通古城村一帶)。第二年,西夏首領元昊親自攻打牦牛城,攻下牦牛城后將城內(nèi)軍民全部屠殺以泄其憤,這是宋遼夏金時期最慘烈的殺戮?!坝蓙碚鲬?zhàn)地”名副其實。詩圣杜甫也以唐朝時青海地區(qū)戰(zhàn)亂事件為背景,寫下“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薄扒嗪o傳箭,天山早掛弓”的詩句。晚唐的杜牧在他的《河湟諸郡次第歸降》詩中有“捷書皆應睿謀期,十萬曾無一鏃遺”的詩句。我由此豁然,那枚被職工家屬撿到的箭鏃說不定就是大小杜所說的某個征人腰間的弓箭或十萬將士所遺留的箭鏃。于是,在這樣的土地上撿到一枚箭鏃也就不足為奇了;在這樣的山梁上修建黃土墻垣——長城,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長城是政權與政權之間的軍事防御設施,不是民族與民族之間的隔墻。它沒能阻隔過哪個民族,也沒有阻擋過任何文明之間的交流。
我在地方史籍中查明,我所住的水洞浪原是長城西部北川河流入長城的水洞閘門口,操場那個廢棄的墻墩原來是大通長城的永安關,進出河湟的北大門。有關口進出說明長城并不是封閉、保守的,它只是維持秩序,抑制戰(zhàn)爭和殺戮,祈愿關口內(nèi)外永遠安寧和平。
我也是從永安關進入長城的。
大通境內(nèi)的長城遺址環(huán)衛(wèi)的是整個橋頭以南的西寧北川地區(qū),西晉在這里劃置長寧縣,取義長治安寧,這個地名至今沿用。這片土地上戰(zhàn)事頻發(fā),但更多的是文化燦爛,出土的舞蹈紋彩陶盆,已經(jīng)成為研究遠古中國彩陶制作技術及舞蹈藝術的重要文物,也充分證明這片土地文化之絢爛;這里出土的漢代匈奴墓及一枚刻有“漢匈奴歸義親長”的銅印章,是西漢擊敗匈奴后,這片土地上南匈奴與中原民族之間融合的鐵證,也是青海地區(qū)最早刻有文字的文物。不僅是匈奴民族,還有這片土地的原住民羌人以及從其他地域遷徙而來的月氏、瀘水胡、義從胡等古民族都有在這里活動的遺跡和文獻記載。古代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吐谷渾政權、吐蕃政權、西夏政權、金國政權、蒙古的部落,在這片土地上留下很深的歷史痕跡。今天大通的長城腳下生活著他們的后裔土族、藏族以及西夏皇族的后裔李氏家族。而景陽鎮(zhèn)有個米納的自然村里居住著西夏平民的后裔。大通長城的東段腳下一個叫窎溝的地方曾出土了一枚金代官印。這里有個讓人尋味的現(xiàn)象,常說大通的長城是防御蒙古族部落的,但是大通長城里側(cè)的清水溝里生活的是蒙古族阿氏家族。今天的大通明長城腳下和諧團結(jié)地居住著漢族、回族、土族、藏族、蒙古族,說明長城是政權與政權之間的軍事防御設施,不是民族與民族之間的隔墻。它沒能阻隔過哪個民族,也沒有阻擋過任何文明之間的交流。
大通長城的修建緣起在地方文獻中含糊不清,青海的地方史志本身發(fā)軔于明末清初,明朝留下來的官史不記載長城,是出于對本朝軍事設施的保密而刻意避開,清代的文獻不記載長城,是出于讓西北地區(qū)各民族和睦相處的目的,清朝改變了以往明朝對元朝敵對的歷史觀,對北元和蒙古族部落作了正確評價,在史志中對前明與北元的敵對意識形態(tài)和歷史紛爭作淡化和屏蔽處理,我理解并支持這樣的史學觀。
我對后山那條滄桑的長城能完整地保留下來而感到慶幸,我對它蒼白的歷史記憶從不感到遺憾,就像一位飽經(jīng)世事的白發(fā)老者,安詳、緘默、沉穩(wěn),從不向他人炫耀自己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越不言語,人們越會猜測他的經(jīng)歷。清代光緒年間的《西寧府續(xù)志》這樣記載:“古邊墻——縣東四十里有土墻,自闇門起,到甘涼界止,俗傳系秦時萬里長城?!泵駠摹洞笸h志》只把它當作一道風景描述:“土人呼為古邊墻,春夏之交,沿墻草色鮮秀無加,望之恍如蔥玉,然其墻則不知始于何代?!薄安恢加诤未北取扒貢r萬里長城”更讓人發(fā)幽古之思。
但是擅長治史的中國古人,對那些突出的事物總會給后人留下只言片語的交代,編纂于順治年間的《西寧衛(wèi)志》鉆了個空子,給后人交代了大通長城的年齡和容貌。之所以說是“鉆了個空子”,是因為順治年間,明朝的軍事保密制度隨著王朝崩塌而廢棄,清代高壓的政治思想體系還未建立。《西寧衛(wèi)志》明確記載:“隆慶六年修完:自娘娘山沙爾嶺起,剳板山下止,邊墻、水關、山崖共四千四百三十三丈?!蔽闹械纳碃枎X是今娘娘山北麓的沙布爾村的諧音,剳板山就是達坂山余脈老爺山。
明朝是中國歷史修長城最下功夫的朝代,因為朱元璋把元朝統(tǒng)治者逐出中原,奪取政權。所以明朝有一件事情自始至終做到底,那就是防止北元再次進入中原地區(qū)。從明成祖朱棣自南京遷都北京,天子親自戍邊防御北元,到蒙古黃金家族最后一任可汗林丹汗時因新興起的后金武裝力量對其形成側(cè)翼威脅,林丹汗不得不聯(lián)明抗金。在這兩百年間,明朝的軍事力量除了一部分投入到對倭寇的海防之外,其余的都在北方邊防。邊防中投入成本最大的就是修建邊墻,也就是長城。清朝終結(jié)明朝后,對前朝邊防這樣總結(jié):“元人北歸,屢謀興復。永樂遷都北平,三面近塞,正統(tǒng)以后,敵患日多。故終明之世,邊防甚重。東起鴨綠,西抵嘉峪,綿亙?nèi)f里,分地守御。”明朝所修的長城自東至西貫穿當時的遼東鎮(zhèn)、薊州鎮(zhèn)、宣府鎮(zhèn)、大同鎮(zhèn)、太原鎮(zhèn)、延綏鎮(zhèn)、寧夏鎮(zhèn)、固原鎮(zhèn)、甘肅鎮(zhèn)九個邊防重鎮(zhèn),史稱“九邊重鎮(zhèn)”。長城作為明代邊防最重要的配套工程,今天我們耳熟能詳?shù)陌诉_嶺、居庸關、山海關、嘉峪關都是明代修建的,青海境內(nèi)的門源、互助、大通、湟中、貴德、樂都等地都有長城遺址分布,根據(jù)文獻記載和考古發(fā)掘,證明這些長城都是明代修建的。
(作者單位:大通縣地方志辦公室)
責任編輯:王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