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近日對我國著名電子光學和光電子成像專家周立偉院士進行了訪談。訪談中,周院士首先分享了自己學習英語和俄語的經(jīng)歷,強調(diào)了自主學習能力的重要性;其次,周院士詳細論述了外語教學,尤其是英語教學的必要性,指出英語能力與科學研究緊密相關(guān),英語教學不可或缺;之后周院士分析了研究生在英語學習和科學研究方面存在的問題,并討論了大學中開設(shè)人文課程的迫切性;最后,周院士對上理工師生提出了建議與期望。
關(guān)鍵詞: 外語能力; 科學研究; 自主學習
中圖分類號: H 315??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9-895X(2021)03-0212-08
DOI: 10.13256/j.cnki.jusst.sse.2021.03.003
Relationship between Foreign Language Proficiency and Scientific
Research:An Interview with Academician Zhou Liwei
LIU Qi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University of 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hanghai 200093, China)
Abstract:
This paper reports an interview with Academician Zhou Liwei,a well-known expert at electron optics and photoelectronic imaging.Academician Zhou first shared his English and Russian learning experiences,emphasizing learning autonomy.Then he expounded on the importance of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especially English teaching because of its indispensability to and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scientific research.Next,he analyzed graduate students problems in English learning and academic writing,discussing the urgency of offering humanities courses in universities.Academician Zhou concluded the interview with suggestions and expectations on the development of teachers and students at University of 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
Keywords:
foreign language proficiency; scientific research; learning autonomy
中國工程院院士周立偉1932年出生于上海,祖籍浙江諸暨。他是我國著名的電子光學與光電子成像專家,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專家,俄羅斯聯(lián)邦工程科學院外籍院士,北京理工大學教授、首席專家、博士生導(dǎo)師。他長期在寬束電子光學、光電子成像領(lǐng)域從事教學與科學研究工作,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科技報告270余篇,學術(shù)專著、教材、譯著及科普著作10余部。其專著《寬束電子光學》榮獲第二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第八屆中國圖書獎和第七屆全國優(yōu)秀科技圖書一等獎,其研究成果曾多次榮獲國家及部級科技進步獎勵。
1948年夏天,16歲的周立偉放棄僅讀了一年的高中,報考上海理工大學的前身——國立上海高級機械職業(yè)學校,為自己的專業(yè)學習和科學研究奠定了扎實的基礎(chǔ)。2021年適逢建黨100周年和上海理工大學建校115周年,本文作者隨學校校友工作聯(lián)絡(luò)處同志一起赴京看望周立偉院士,對他進行專訪,了解他學習外語的經(jīng)歷,并聽取他對外語教學的建議。
一、外語學習經(jīng)歷
劉芹(以下簡稱劉):周院士您好!我是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院長劉芹。非常感謝您抽出寶貴的時間接受這次專訪。學校正在進行新一輪的公共英語教學改革,得知您精通多門外語,我想借此機會了解您如何學習外語,以及對母校的外語教學有何建議。首先想了解一下您從什么時候開始學習外語的?
周立偉(以下簡稱周):我是在國立上海高級機械職業(yè)學校(以下簡稱“國立高機”)的時候?qū)W了一點英語。1951年,我到工廠工作的時候不到十九歲,就開始在街上買一些書作為自己工作中的參考,比如我買過一本Jigs and Fixtures(《夾具和模具》)的英文書閱讀,但那時候我是初高中水平,無論是科技或是英語,我都是一知半解的。大學時代,我學的是俄語。畢業(yè)時,領(lǐng)導(dǎo)讓我從事一個我完全不熟悉的夜視技術(shù)專業(yè),這時我亟需學習新知識,故閱讀了很多書。我去圖書館借了一大堆書,其中有英語和俄語參考書,逼著自己學習。我在大學主要是學俄語,英語是畢業(yè)后自學的。無論英語或是俄語我都是三腳貓功夫,不是科班出身,似懂不精的,就像一只三條腿的跛足貓,能走路,但一拐一拐的。我的外語水平和能力絕對比不上科班出身的學生。
劉:您謙虛了,您都用外語發(fā)表過多篇論文了。
周:我從蘇聯(lián)留學回來,那是1966年,中蘇關(guān)系惡化,基本是斷交了。俄語的期刊和雜志也都不進口了,俄語也用不上,我大約有20年不講一句俄語,口語完全忘了,但閱讀并沒有丟棄。但英語學習一直沒有中斷。
記得1978年,英國給我國外交部來了一封函,邀請我赴倫敦參加光電子成像器件國際會議,希望我在會上發(fā)表科學論文。那時我正好在研究電磁聚焦同心球系統(tǒng)的電子光學,這個課題是我在俄羅斯研究的繼續(xù)和發(fā)展。我是世界上最早研究這一問題的人,并得到了一些新的結(jié)果。從1968年到1978年,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運動不斷,我并沒有放棄科學研究,雖然研究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我們國家接到邀請函后便派我率領(lǐng)一個代表團參加國際學術(shù)會議,我便試著把自己的研究論文翻譯成英文,當然這難度特別大。我的科學研究,國內(nèi)沒有人能理解,并懂得其中內(nèi)容;文章中甚至有些詞匯(無論是中文或是英文)及概念,都是我提出和創(chuàng)造的。在20世紀70年代,還沒有電腦可以幫助,一切都要自己動手,實在太不容易了。就這樣,凡事開頭難,路走得十分艱難,很緩慢,但我認為只要堅持,一步一步地踏實前行,就會有收獲。
二、對英語教學的看法
劉:請談?wù)剬τ⒄Z教學的看法。
周:英語是一門世界性語言,我出訪英美荷等國時,交流就靠英語;訪問俄羅斯,當然用俄語交流。因為那時年紀輕,記憶力強,無論英語或俄語,只要努力學和說,很快就熟練了。
我與一些朋友常常探討一個問題,為什么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內(nèi)出現(xiàn)了那么多優(yōu)秀人才,那么多大師級人物,而解放以后極少出現(xiàn)大師級人物。我們討論后,有一個共同的認識,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解放后我們的外語教學拋棄了英語思維方式,太追求實用。一個科學家若缺少想象力,又不了解外部世界,是很難有成就的。
共和國建立后,向蘇聯(lián)一邊倒,西方的博雅教育以及行之有效的一套教育,尤其是當時辦得很成功的教會學校,無論是小學、中學或是大學,都作為西方資產(chǎn)階級教育,被認為是腐朽的教育,完全被廢棄了,代之以實用主義的教育,即以技術(shù)實用為主的教育。那時教育的問題是學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重實踐、輕理論,重技術(shù)、輕科學。因此,20世紀五六十年代時培養(yǎng)的青年人沒有可能從西方的文化和著作中汲取豐富的營養(yǎng),也難以培養(yǎng)他們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shù)與文化的能力,包括科學的思維方式。西方的先進哲學,包括科學哲學,除了馬克思外,都作為資產(chǎn)階級糟粕被拋棄了。那時雖大力提倡學習馬克思主義,但很多是斷章取義,各取所需的。
直到20世紀的八九十年代遴選學部委員和院士時才發(fā)現(xiàn),20世紀三四十年代,我們國家出了那么多優(yōu)秀杰出的人才,盡管五六十年代,國家也培養(yǎng)了不少人才,可是一比較,能當院士和學部委員的,真正學術(shù)水平高的,是三四十年代的一批先生們,而極少是五六十年代的先生們。
解放后,外語教學最大的一個失策,我認為,就是廢除了英語教學,完全以俄語教學代替。由于不學習英語,使得我們的大學教育和人才培養(yǎng)在很長時期內(nèi)趕不上世界先進的步伐。到了60年代,因為中蘇不和,連俄語也不學了。
英語是世界語言,而俄語基本上是俄羅斯人看得懂。俄語的詞變格變位很復(fù)雜,學起來很困難,但俄羅斯的文化也是非常豐碩優(yōu)美的。我學習俄語后,非常喜歡,尤其是他們的文化、音樂、藝術(shù)、詩歌和電影,對我的影響很大。我一直認為,外語是認識世界文化、科學與技術(shù)最好的武器。要了解科技的進展,就要靠外語,學習外語。我在大學當教研室主任時,一直推崇和鼓勵同事們學習外語,學習西方先進文化。我鼓勵教研室同事們學習英語。我曾經(jīng)在學習時間給同事們分析英文序言的翻譯。
劉:周院士,您在國立高機學習的時候,有英語課嗎?您還記得一個星期上多少節(jié)英語課嗎?
周:那時我上高中,有一門英語課。一個星期上一次,學了也就忘了。僅學了一點初級英語。老師教的內(nèi)容我完全記不得了。只記得一位男老師每次上課一開始便講當天的股票、社會的情況等等。那時,年紀小,不懂得學習外語的重要性。
劉:那是否相當于您的英語都是靠工作以后自學的呢?
周:對。主要是工作需要,不學習不行。我學外語,主要靠自己學習。一邊學習英文資料,一邊學點文法,很不系統(tǒng),就是急用先學,實用主義的學習。故我的基礎(chǔ)很不扎實。若要考TOEFL和GRE,我是絕對過不了關(guān)的。不少人學習外語,因為學習進度太慢,一個上午看不了幾行,沒有耐心,就放棄了。故學外語一定要有毅力和耐心,堅持學下去,不能像“狗熊掰棒子,掰一個,扔一個”。起初,學習的進度當然很慢,如果能堅持下去,讀完一本書,以后進度就快了。
我大學畢業(yè)后,要學習研究新專業(yè),每天要閱讀參考很多資料。那時,50年代末,我讓學生幫我借書,學生們都說我當時學習速度特別快,而我形容自己當時的學習勁頭——“好像明天我就要走了,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那樣的渴望,那樣的勁頭,學習特別刻苦。
后來我到俄羅斯做研究,列寧格勒謝德林圖書館有大量的俄文圖書和英文圖書,我每天就在那里發(fā)奮讀書學習,餓了啃塊面包,渴了喝口涼水,困了打個瞌睡,做了大量讀書筆記和文獻卡片,想從學習中得到啟發(fā)。在俄羅斯學習的三年,的確很辛苦,但我感覺很快樂,苦中有樂。許多人認為我那段時間實在太辛苦了,太孤獨了,太艱苦了。但我喜歡探索未知,我感覺自己也很快樂,雖然有時十分想念自己的親人。一旦當我有科學發(fā)現(xiàn)時,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劉:您大學是在北京讀的,對吧?
周:對,大學在北京工業(yè)學院,就是北京理工大學的前身,1953年入學的。
劉:您是在北京工業(yè)學院學習了俄語嗎?學習了幾年呢?
周:我1952年在工廠工作的時候,廠里辦了一個初級的俄語學習班,是專門為工人開設(shè)的俄語啟蒙課,當時就學了一點發(fā)音和基本詞匯。許多人覺得好玩,但我很認真,結(jié)業(yè)考試時得了100分,工廠獎勵我一座塑料的毛主席像。到了大學以后,因為政治上向蘇聯(lián)一邊倒,就不學英語了,工作后才又一點點撿起來。故我無論英語還是俄語,都是三腳貓功夫。但是,學習外語有一個奇怪的地方是,你若年輕時真的學好了,就很難忘記。1966年我從俄羅斯回國,1991年去俄羅斯訪問的時候,雖然25年沒有接觸俄羅斯人,也不講俄語,但一到俄羅斯機場,俄語的詞匯全都在腦海中翻滾,都想起來了,人家說話的意思也明白了。在薩馬拉大學參觀時我當翻譯,從早到晚,一刻也不停頓。這就是因為年紀輕、記憶力好的緣故。到了自己老年了,一個單詞,剛查了辭典,而辭典一合上,立刻就忘了,這才體會“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句諺語的含義了。
我覺得自己學習外語的能力還可以,在俄羅斯做研究的時候,除了英文和俄文,我還參考諾貝爾獎獲得者的一篇德文文章,為此還自學了德語,并把那篇文章的主要章節(jié)由德文翻譯成了俄文。這都是被逼出來的,偷懶是一個人的本性,我也一樣。若沒有堅持的力量或者逼迫自己前進的動力,很容易找個借口偷懶。
我在俄羅斯寫的副博士學位論文,參考文獻里有很多是德語、英語、俄語文獻。如果不懂外語,你在國外怎么進行研究呢?你如何與國外科學家合作,交流看法,討論科學問題呢?當然,這一切都靠自己努力學習,靠自學。我覺得,一所大學,若沒有培養(yǎng)學生的自學能力,教育可以說是失敗的。
三、對學生英語能力以及翻譯的看法
劉:您帶研究生吧?您覺得研究生的英語能力怎么樣?
周:對,我從1978年開始帶研究生。這幾十年,我?guī)Я?0余名研究生,其中一大半是博士生。我名義下的碩士研究生也有幾十個。改革開放前,我們教研室同事們的外語水平?jīng)]有一個人及得上我的。他們的腦子雖然比我聰明,但沒有我勤快。現(xiàn)在研究生的英語口語雖然比我講得好,但他們的英語論文寫作不講究,中文寫作也不講究,很多我看不上。我看他們寫的,對寫得好的,我很高興,大大地夸獎他們,記住他們的名字;對寫得不好的,我臉色鐵青,把論文退回去。學生們十分怕我,他們不敢敷衍我。我覺得,學生最大的問題是對自己要求不嚴,這樣將來如何成才呢!但我的研究生畢業(yè)后都很不錯,大都比我強,他們都成才了。
我認為,無論搞研究,還是做學問,包括英語寫作,一定要養(yǎng)成嚴謹?shù)牧晳T,一絲不茍。我寫論文,無論是英文,或是中文,在完成后投稿前,文字要仔細校對。一般要審核五至八遍(每天上午頭腦清醒時邊讀邊改,連續(xù)5~8天),除了內(nèi)容外,還有文字上的表達,包括標點符號、邏輯和語氣。一定要改到自己感覺可以,才拿出去發(fā)表。凡是我給國內(nèi)外期刊上投出的文章,沒有退稿的,大多是一字不改發(fā)表的。因此,我希望老師對學生要求“嚴謹,又嚴謹,更嚴謹”,你要求嚴格,他們將來會感謝你的。
我學習嚴謹?shù)膽B(tài)度是在學生時代養(yǎng)成的。我當學生時的課程作業(yè)和習題,受到老師們大大稱贊。我不是全班最優(yōu)秀的學生,比我聰明智慧的學生有五六位,但我的作業(yè)是最好的,或最好之一。我學生時代的筆記本,實習日記本等,有幾十本,都給我校檔案館拿去保存展覽了。我認為自己的學習態(tài)度是端正的。我覺得,若自己在學習上敷衍,不認真,是很有愧的。故我從學生時代起,就養(yǎng)成嚴格要求自己的習慣,絕不糊弄老師。
當我大學快畢業(yè)時,校系領(lǐng)導(dǎo)和教師們討論我們班的學生誰能留校,有一位老師對我大大稱贊,他說:“周立偉的作業(yè)做得比你們想象的還要好!”他的這句話,當然是說得過分了,但一直在學校老師和領(lǐng)導(dǎo)中廣為流傳,使我有一點小小的名聲。但我確實不是班上學習最優(yōu)秀的,如果排名次,我大約是班上第五至七名,中上等水平而已,但我學習是十分認真的,我是以勤補拙。我總覺得,現(xiàn)在的學生聰明有余,嚴謹不足。如果學生能認識這點,那他們將會非常優(yōu)秀。我衷心希望,同學們在求學期間,養(yǎng)成嚴謹?shù)牧晳T,這將對自己的一生都是有益的。
劉:您的研究生也寫國際論文嗎?
周:對,現(xiàn)在對博士研究生的論文要求高。凡我指導(dǎo)的學生,就幫他們改一改論文。不少博士學位論文,我改了六七遍。凡是我的學生,我都不客氣,論文寫得不好,就“敲打”他們。
劉:您幫忙修改的論文,是英語不好還是內(nèi)容不好?
周:不是英語不好,也不是內(nèi)容不好,而是著急不好,問題在于要急于出名,把很粗糙的東西拿出去,不愿意精雕細琢。我們做老師的,不能助長這種急就章的風氣、浮躁的風氣。如果學生在求學時期,老師對他們要求不嚴格,或是眼開眼閉,不嚴格要求,沒有養(yǎng)成嚴謹?shù)牧晳T和對自己嚴格要求的態(tài)度,那么,學生是很難成才的。所謂“嚴師出高徒”,道理就在這里。但現(xiàn)在,老師不敢管學生。有一位老師開玩笑說,“在高校,不是學生怕老師,而是老師怕學生”,但愿這是一句笑話。我想,沒有一所好的大學,會鼓勵學生告老師黑狀。一個高等學校,師道就應(yīng)該尊嚴,老師就敢管好學生。
四、對外語教學的建議
劉:您覺得是學生自己沒學好,還是外語老師沒教好呢?
周:很難說,每個人的天分和努力程度都不太一樣?!皫煾殿I(lǐng)進門,修行靠自身。”教與學固然是一對矛盾,但我認為,矛盾的主要方面是學生。若教師教得好,要求嚴,并且學生嚴格要求自己,便會學得好,老師很高興,這是最好。如果學生不想學,不用功,那么,老師的心血容易白費。
若一個學校的校風和學風不好,是培養(yǎng)不出好學生的。目前仍有一部分教師對學生不敢嚴格要求,戰(zhàn)戰(zhàn)兢兢教書,不敢管學生。而且,奇怪的是,學生把自己學不好的責任,都推到老師頭上??荚嚂r,不敢嚴格要求學生,一些校系領(lǐng)導(dǎo),甚至把學生考不好的責任推到老師頭上。我認為,若我們的教師真正擔負起責任來,敢給學生壓擔子,對他們嚴格要求,不怕學生告狀,教學質(zhì)量一定能提高。
我覺得,學習一門外語還是需要一點天分的。話雖然如此,但有天分而不求真才實學,玩花架子,最終,還是像龜兔賽跑一樣,兔子最后落后了。外語是一個學習科學技術(shù)、了解世界和先進文化的武器,不是炫耀自己的外衣,也不是標榜自己的資本。一般說來,上海的學生很聰明,語言學習很快,這是有歷史淵源的。上海的青年學人,語言上有先天的優(yōu)勢,如果他們能謙虛一些,踏實一些,刻苦一些,不耍小聰明的話,尤其是外語學習,要想趕上他們,是十分困難的。
此外,我認為,學習外語的人,知識面要廣一些,當代的一些科學技術(shù)的成就、科普知識、文化藝術(shù)等,都要掌握一些,不求十分精,但要廣博一些。我覺得,要想當一個優(yōu)秀的翻譯家,像傅雷、朱生豪那樣,不是那么容易的。千錘百煉,才能造就一代大家。
劉:您說的非常有道理。
周:20世紀50年代的時候,學習的課程太多,也不鼓勵學生上圖書館自學,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當時都是老師講什么就學什么,下課之后就復(fù)習什么。我當時學習也是這樣,從早到晚,很刻苦,但僅掌握老師講的一點東西。那時的學習,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培養(yǎng)學生自我學習的能力,學生的知識面太窄,也沒有對學習有似饑若渴的感覺,因為對外部世界不了解。
若問現(xiàn)在為什么出不了像楊振寧、李政道這樣的大師,我的看法是,一是基礎(chǔ)不好,另一是外語不行,再一個就是太著急,急于求成了。人的學術(shù)和人文修養(yǎng),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刻苦修煉的結(jié)果。搞任何一門學問也一樣,外語也如此,若只愿意弄花架子,總是“浮”在表面上,不愿意“沉”下去,想成功只能期待運氣了。
外語翻譯是一門大學問。我很早就知道,外語翻譯有嚴復(fù)所說的“信、達、雅”三原則?!靶拧笔菧蚀_地理解原文的意思,它是前提;“達”是清楚地用目標語言表述出來,它是基礎(chǔ);“雅”是通過修辭增強譯文的韻味,它是入化,屬于更高層次的要求。前二者是對譯文的基本要求,而“入化”使譯文更有文采。我喜歡的一些翻譯家,如傅雷翻譯的巴爾扎克作品、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作品、梅益翻譯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們筆下翻譯的文采多么好,多么優(yōu)美啊!現(xiàn)在有的翻譯家較之過去,不是外文不行,而是中文不行,翻譯的東西沒有優(yōu)美的文采。因此,愿學外語的同學,好好提高自己的文史哲修養(yǎng)。
劉:我們外語學院的任務(wù)就是針對學校所有學生開展外語教學。從您剛才講的那些經(jīng)驗來看,您認為如何教,才能夠讓他們的外語學得更好呢?
周:我覺得教和學是一對矛盾。你教得最好,他不學,不努力學,或?qū)W不進去,那是沒有辦法的事。首先,學習的自覺性很重要。20世紀50年代的學生們在學習時,都想著自己今天的學習是勞動人民的血汗支持的。那時,我們國家因為科技落后,就靠生產(chǎn)農(nóng)副產(chǎn)品去換取外匯,農(nóng)民在農(nóng)田里干活一天,只有一角錢、幾分的工分。我們就是因為科技不強,只好受技術(shù)先進國家列強的欺負。當年,我們用一列火車滿裝洗澡擦背用的絲瓜筋換取人家一臺小小的儀器;現(xiàn)今,我們用幾億件襯衫換取一架波音747飛機。因為我們科技落后,沒有辦法,只好被人家欺壓剝削。
為什么當年的學生學習的自覺性高呢?因為學生們都想著,上大學不容易,是人民的血汗培養(yǎng)我成長,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學習呢?當時的大學生,都有一種責任感迫使自己努力學習?,F(xiàn)在的學生有這樣的心態(tài)和責任感嗎?我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忘記當年是勞動人民流血流汗把自己培養(yǎng)成長的,我要用自己的努力和成就回報他們。我們的國家,就靠千千萬萬勞動人民的奮斗,流血犧牲,才有今天美好的日子和初步的強大。我衷心希望今天的學生繼承老一輩的光榮傳統(tǒng),對自己嚴格要求,不把學習看成僅是自己成長的事,而是關(guān)系到國家興盛、人民幸福的大事。
其次,是教的問題。現(xiàn)在有不少教師,明哲保身,不敢嚴格要求學生,也不對自己要求嚴格,不努力提高自己的業(yè)務(wù)水平,這是誤人子弟。我認為,教師應(yīng)該負起責任來。一所大學,若不敢嚴格要求學生,能培養(yǎng)出好學生嗎?我希望,學校要提倡師道尊嚴,保護老師嚴格教學的積極性,老師要切切實實負起責任來。
我認為,只有掌握了外語,你才能夠了解世界,學習先進經(jīng)驗。21世紀初,我和俄羅斯科學家們討論科學問題時,我對科學問題的直覺能力是很強的,反應(yīng)也很快,絲毫不比他們遜色,故他們對我的評價是比較高的。為此,他們邀請我當俄羅斯聯(lián)邦工程科學院的外籍院士。他們還寫了一封賀信,特別稱贊我。信里講,“跟我討論科學問題時,你反應(yīng)特別快”,“你是搞電子光學的,你的腦子就像電子一樣轉(zhuǎn)得快”。我和他們討論科學問題時反應(yīng)非???,立刻就能跟他們講這個是什么問題。我認為,對科學問題的直覺能力,我們中國人絲毫不比外國人遜色。
我一直鼓勵學生們研究科學要走在世界的最前列,也就是研究的問題有深度,要站在科學最前沿。我覺得,在大學期間,自學能力和外語能力很重要。將來畢業(yè)之后,一切都靠自己自力更生。我的科學研究,包括我的論文寫作,所有公式,所有的東西全是我一個人寫的。我希望,在大學學習期間,思維能力和外語能力打下好的基礎(chǔ),不然將來很難有成就。
我記得,1978年秋,我們國家還沒有改革開放。國際光電子成像器件會議在英國召開。會議主持人解根博士對女皇的侄子肯特公爵說,這次會議,他破例地邀請了兩個人:一個是俄羅斯人,留學法國的博士生,是謝列夫;另一個是中國人,留學蘇聯(lián)的博士生,就是我。當時,蘇聯(lián)和中國都是鐵幕后的國家,因為這兩個國家都不開放。西方國家認為中國和蘇聯(lián)是很神秘的國家,都不知這些國家的科學家在做什么,研究什么,不可捉摸。就是在這個背景下,他們給我國外交部來函邀請我去參加國際會議。當時我們國家剛剛粉碎“四人幫”,從“文化大革命”的噩夢中走出來,我們也很想了解外部世界,尤其是當時科學技術(shù)的進展。于是,借此機會,黨中央決定派我率領(lǐng)一個代表團出國。當時,中央負責科技的王震將軍,打了一個報告,要派我率團出國,有5位政治局委員在傳閱的文件上畫了圈。這里,有很多細節(jié)我就不講了。當時,我研究的問題,恰好美國和蘇聯(lián)也都同時在研究,但他們的研究都不深入。我當時發(fā)表的這篇文章和美國的一個教授文章的題目很接近,但我的論文論證很深入,美國的教授僅是初步研究,講得比較粗糙。后來兩篇文章選其中之一,把我的文章選上了論文集,淘汰了美國教授的文章。美國教授也沒有很在意不能選上他的文章,因為是同行,他立刻發(fā)函邀請我到美國講學。第二年,蘇聯(lián)科學家也在他們的《技術(shù)物理雜志》上發(fā)表同一問題的文章,但他們的研究也不及我深入。
劉:1978年,您是去英國參加國際會議,對嗎?您在那邊交流也沒問題吧?
周:那時,國家還沒有完全開放,黨中央批準我?guī)ш牫鰢L問,參加學術(shù)會議,發(fā)表科學論文。當時我的外語口語結(jié)結(jié)巴巴的,但我的論文一炮打響了。我后來當上俄羅斯聯(lián)邦工程科學院外籍院士,主要也是這篇論文,被認為“創(chuàng)立了一個科學學派”,但國內(nèi)沒有一個人看得懂。
至于我的外語,學得不地道。這與我對自己外語的要求有關(guān),我只求能寫自己領(lǐng)域的科技文章就滿足了。
劉:但是也能交流,這樣就可以了。
周:我記得1991年參加英國倫敦光電子成像國際會議時,我是會議組織委員會委員,有一個上午的全體大會由我主持。當時有一個俄羅斯專家要做報告,他知道我去過俄羅斯留學,就和我說他英語不好,讓我?guī)鸵幌旅Γ艺f行。他報告講完之后別人問他英語問題,我就翻譯成俄語給他聽,之后我再把他的俄語回答翻譯成英語。當時大家都特別奇怪,一個中國人竟然做英俄雙向翻譯!這件事給我們中國人爭了面子,他們覺得我雖其貌不揚,但不是無能之輩。
劉:我發(fā)現(xiàn)您是語言天才。
周:不是,絕對不是,我差遠了。我就是靠自己努力學習,靠笨功夫。因為無論科技,或是外語,你經(jīng)常寫,經(jīng)常研究,就能進步。我的外語是三腳貓,但我從事的科學研究是基礎(chǔ)理論研究,是科學發(fā)現(xiàn),這要有真本事,要經(jīng)受嚴格的考驗。而且要做到這個世界上關(guān)于這方面科學問題的研究,誰都沒有我做得好。關(guān)于語言,我的中外文功底是很差的,寫的文字也不優(yōu)美,只是能讓人看懂而已。
我覺得,學外語還是需要有好的環(huán)境,才能學到地道的外語,當然還需要一點靈氣。一開始,基礎(chǔ)要打好,若滿足一知半解,沾沾自喜,也是學不好的。開始學外語的時候很困難,但只要肯下苦功夫,多寫、多練、多模仿,就能提高自己的外語水平。
劉:您剛才講的對我們很有啟發(fā),非常有用。現(xiàn)在的學生學外語的時間很長,但是好像感覺也沒什么效果。
周:還是要學以致用。不能是花架子,不能只圖個形式、好看流利,而是要切切實實地學。你看20世紀30年代的一些學者,比如傅雷這些人,他們的外語都特別好。但我們50年代的教學,完全把文科這一套全去掉了,這是一個問題。因為學生只有抽象思維,沒有形象思維,他們的語言是硬邦邦的,一點也不美。我雖然有抽象思維,但形象思維不夠。我覺得大學教育應(yīng)該把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這兩方面結(jié)合起來,尤其是學文的人。
我覺得人文課方面的學習不能廢棄,文學基礎(chǔ)不好的話,也會影響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若寫文章,沒有寫作能力,沒有文字表達能力,那寫的東西就干巴巴的,一點也沒有文采。為什么20世紀30年代像徐志摩那些人,他們寫的文章、信件,大家都覺得很有文采?像傅雷翻譯文章,他不僅要精通中文,還要精通外文、精通音樂、精通法國社會等,這是很不容易的?,F(xiàn)在來說,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大師,但是很少了。這不見得都是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也不見得出國的人就比不出國的人外語好,還是要看努力的程度以及天分了??上У氖牵覀儸F(xiàn)在很少有外語和中文文采都特別好的人了。
劉:現(xiàn)在的年輕人學了很多東西,但就如您所說,他們學得不精,一到關(guān)鍵場合就拿不出手了,這個是很大的問題。也不知道怎么教他們,他們就是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不太愛坐下來看書。
周:無論科學,或是外語,都是磨礪成長的。例如,做報告,說外語,一開始,我經(jīng)常出洋相。但我沒有放棄,一步一步地蹣跚前行,才有些進步。因此,學習開始時出一些問題,這是常態(tài),不要責怪他們,誰都不是天生有才的,故還需多鼓勵他們。但對吊兒郎當?shù)摹⒉徽J真的、視為兒戲的學生,要狠狠批評他們,直到他們改正學習態(tài)度。
五、對上理工師生的建議和希望
劉:您有什么人生感悟要送給我們的學生嗎?鼓勵他們好好學習。
周:我對自己的人生有12個字的自勉,都寫在我的自傳里面了。首先是為人,我一生以“善良、誠信,干練、正直,堅毅、自律”12個字要求自己。善良與誠信是我父親教導(dǎo)我為人要有一顆惻隱之心,一輩子真誠地幫助他人、善待他人,為人要厚道誠信,尊敬師長,要記住并報答幫助過自己的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干練與正直是我母親教導(dǎo)我要行事正義,同情弱者,光明正大,為人正派,什么也不用害怕。堅毅與自律是我在學校和社會中培養(yǎng)和磨練的,是為人處世內(nèi)在的力量。做學問,要有堅持和毅力,要有把事情干到底的決心。自律是對自己處處嚴格要求:清廉自守,不欺暗室,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時刻以此12個字要求自己,反省自己。
劉:這個可以送給我們學生,特別好!
周:我父母親對我的影響特別大。雖然我母親不識字,但她為人很有智慧。我父親給我最大的教育就是“報恩”。我在我的自傳里回憶了父母親對我的教育,他們幫助我養(yǎng)成了這樣的性格。另外,“自律”和“堅毅”也很重要。我從小很上進,家中很貧窮,但我沒有受苦。有時候當自己一有懶惰,就會自責自己這樣太對不起父母親了。我在俄羅斯的時候?qū)W習十分困難,我想學的,俄羅斯也是保密的,他們也在研究。那時候我也可以借口“專業(yè)不對”提前回國,誰也不會說什么。其實若要退步,每個人都能為自己的后退找到借口,比如政治環(huán)境不好、研究條件不好、老師不好、生活不好,等等。但是也可以自己努力奮斗,拼搏一下,“人生能有幾回搏”?。∥以诙砹_斯期間,就靠自己努力奮斗,終于在科學上有所成就?;貒?,我也沒有放棄探索,我的工作終于得到國際上承認,被認為建立了自己的科學學派。當然,這是漫長的過程,探索未知是很辛苦的事。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段經(jīng)歷對自己的成長還是很有好處的。我在俄羅斯做研究,不像在國內(nèi)有親戚朋友、老師和學生幫忙,即使沒有物質(zhì)上的幫助,還有精神上的支持,但在俄羅斯全靠自己去做,自己的信念、自己的堅持,一點也不能退步。
我是搞基礎(chǔ)理論研究兼技術(shù)研究的,前者是發(fā)現(xiàn),后者是發(fā)明,都是前人沒有做過的事情。21世紀初,俄羅斯科學院普通物理研究所找我合作,他們用Tau變分理論研究了動態(tài)電子光學理論,但他們不能確定自己的方法對或不對,他們請我合作。我提出了一種新的方法,同時證明了他們的方法是對的,但我提出的方法更好,我們一起發(fā)表了文章。所以,你若和人家合作,就要有真本事,才能讓人家信服。沒有本事只會講空話,誰信服??!
劉:您最近還有寫書的計劃嗎?
周:我的自傳基本上寫完了,下周將交編輯部出版,大約有30多萬字?,F(xiàn)在開始編輯我的成像電子光學學術(shù)論文選,估計有70篇文章。一些學生希望將我的科技報告以及科普方面的文章也整理出版。
劉:除了自傳和論文選,還有沒有其他的計劃?
周:如果天假以年,我想寫一部專著《靜態(tài)與動態(tài)成像電子光學》,先用中文寫,再自己翻譯成英文。因為別人不懂專業(yè),翻譯不了我的文章,所以我自己翻譯。我先用英語出版,我的俄羅斯朋友答應(yīng)幫助翻譯成俄語后再出版。20世紀90年代我寫過一本書《寬束電子光學》,得到很高的評價。一些外國朋友和出版社來函要求我翻譯成英文,但我覺得不滿意,要改進的地方很多。經(jīng)過這些年的積累,我想重新寫一本書,全面講述我這個科學學派的成就。
我對母校學外語的同學寄予大希望。我的看法是,造就一個科學家比造就一個翻譯家要容易一些。學外語的學生,任重而道遠啊!
最后,我送給老師和學生們兩個字“真誠”,這是指導(dǎo)我一生前進的兩個字。為人真誠,為學真誠,為事真誠,一生真誠,愿“真誠”伴老師和同學們前行,共勉。
劉:非常感謝周院士給我們分享您學習外語的經(jīng)歷,以及對外語教學的建議和為人、為師、為學之道,我們受益匪淺。
(編輯: 程愛婕)
收稿日期: 2021-06-07
作者簡介: 劉 芹(1972-),女,教授。
研究方向: 外語教學與評估、語料庫語言學。
E-mail:liuqin@usst.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