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凌云,尹祥鳳
(安徽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馬鞍山 243002)
顏色詞在語言中占據(jù)非常重要的地位,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Berlin和Kay通過大量的實證和對一百多種語言進行了比較研究,得出結論:有十一種基本顏色普遍存在于各種語言中。如果一個語言的顏色詞系統(tǒng)中只有兩種顏色,那一定是黑色和白色。由此可以推斷“黑”和“白”是普遍存在于各民族和各國語言中的最基本的顏色詞。盡管各民族語言中都有顏色詞“黑”和“白”,但是各民族因為地理環(huán)境、風俗人情以及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差異而呈現(xiàn)不同的文化態(tài)勢和思維方式。思維方式通常分為兩種: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英漢兩個民族的哲學思想與思維方式不同:漢文化是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崇尚形象思維;而英美文化則是天人分離的哲學思想,崇尚抽象思維。思維方式與語言表達表現(xiàn)為辯證關系,思維決定語言表達,語言表達反作用于思維。漢文化的形象思維方式與語言表達方式必然導致基本顏色詞“黑/白”在語義內涵與語義拓展以及句法關系方面的獨特性。
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對顏色詞進行了研究。李紅印從語義成分分析理論對現(xiàn)代漢語中的顏色詞語義成分和組合、聚合關系進行了較為詳盡的分析;朱笑菲、陳建平從認知語言學的隱喻機制角度研究了“黑、白、紅、綠”的語義特征;謝書書等通過心理學的方法分析對比了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對顏色詞“黑/白”的認知差異。但是當前對顏色詞的研究較為單一,主要集中于語義層面或心理層面等研究。本文以小說《圍城》中顏色詞“黑/白”為研究對象,從認知語言學的隱轉喻認知機制和認知語法框架下的“側面/背景”凸顯理論和掃描方式等為理論框架,分析顏色詞“黑/白”的認知語義拓展及其句法表現(xiàn)。認知語法認為,無論是單詞,還是短語,句子都是語音和語義配對組合而成的象征單位。作為象征單位的顏色詞“黑/白”,其語義拓展和延伸必然帶有漢文化的特性,其語義特性也必定投射到句法方面。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興起的以George Lakoff和Mark Johnson等為代表的認知語言學家將語義研究作為他們關注的焦點。認知語義學認為語義即概念化。趙艷芳認為“概念是對事物認知的結果,其結構是以范疇結構為基礎的。語言的意義也不是世界本身,而是人們對他們的概況認識,存在于人和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之中”。認知語言學家認為詞匯語義與該詞匯的百科知識觀密切相關,而且詞匯語義擴展的方式取決于隱喻和轉喻等認知操作方式。隱喻和轉喻是一種深層次的認知方式。它們不僅在修辭領域被人們廣泛使用,在人們的日常生活和交際中,也到處充斥著隱喻和轉喻。他們是人們對抽象概念認知和表達的強有力的工具。隱喻利用人們熟悉的或具體的概念去表達和理解新奇的或抽象的概念。認知者通過概念之間的相似性或者創(chuàng)造性的相似性作為認知機制來解讀抽象的或新鮮的事物,以熟悉或具體的事物為來源域,而相對抽象或新鮮的事物為目標域,來源域為目標域提供了概念結構,人們通過來源域來認知目標域。而轉喻則是指同一認知域內概念之間的相關性或鄰近性,通過凸顯不同的側面為人們對事物的認知提供心理通道。Goossens發(fā)現(xiàn),隱喻和轉喻作為不同的認知機制,并不互相排斥,二者在一些約定俗成的表達式中存在著多重互動方式,并且能夠整合貫通。Goossens最先提出“隱轉喻”這一概念,他用這一概念來解釋如何理解同時涉及隱喻和轉喻的習語。他認為有兩類隱轉喻:“源自轉喻的隱喻”和“轉喻寓于隱喻中”?!霸醋赞D喻的隱喻”強調先出現(xiàn)詞匯轉喻,然后產生了詞組或短語的隱喻含義。而“轉喻寓于隱喻中”強調先有詞組隱喻,比如“bite one's tongue off”比喻某人懲罰自己說錯了話。因為“bite one's tongue off”與懲罰自己說錯了話屬于不同的認知域,因此該短語的隱喻含義是比較明顯的。懲罰自己說錯話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種,但咬舌頭與說錯話的關系更加直接,因此轉喻在該短語的語義在線理解中處于次要地位。本文不具體區(qū)分以上兩種隱轉喻,而是統(tǒng)稱為隱轉喻。人們通過隱喻、轉喻和隱轉喻這三種普遍的認知機制,極大地豐富了詞匯的意義,使得詞匯意義得到有效和適度的引申和擴展,符合語言詞匯的經濟性原則。
以Langacker 為代表的認知語言學家認為所有的詞匯可以分為兩大類:事物(things)和關系(relations)。名詞不只是表示事物,也可以表示動作或過程,但是名詞凸顯事物。動詞不只是表示狀態(tài)、關系、動作或過程,它也包含參與動作的參與者和事物。名詞凸顯某一認知域中相互聯(lián)系的實體。動詞、形容詞、副詞和介詞等凸顯關系和過程。徐盛桓也認為在指稱事物的名詞語義內容中包含有動詞所表達的概念含義;而指稱動作、關系或過程的動詞里也包含了動作的參與者或事物。因此事物和關系兩者相輔相成,相互包含。動詞凸顯的過程指的是在某個時間內變化并且被次第掃描(sequential scanning)的過程,而形容詞和副詞等凸顯的是非時間關系的總括掃描(summary scanning)。作為一種認知方式,總括掃描強調其成分狀態(tài)以累積的方式被激活,結果是一個復雜結構的所有方面在被掃描之后還共同存在,并且同時可及。而次第掃描的認知方式則表現(xiàn)在一系列的狀態(tài)在被概念化時,概念化一個狀態(tài)之后依次再概念化下一個狀態(tài)時,前面的概念化過程消失,不像總括掃描那樣累積起來,除此以外,總括掃描強調去時間化。概念內容的相互包含為詞類轉換提供了理據(jù)。比如作形容詞的顏色詞“黑/白”可以轉化為名詞、動詞或副詞等詞類,使得顏色詞“黑/白”在句法上具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
筆者在網站https://vdisk.weibo.com/s/A0jRcK0n
Q96kv(2019.06)下載了錢鐘書先生所著小說《圍城》第二版的電子書。從該小說中共提取了含有顏色詞 “黑”的有效詞組或短語共 33例,其中顏色詞“黑”用作形容詞的共有29例,占全部語料的87.88%;用作動詞的共有3例,占全部語料的9.09%;用作名詞的共1例,占整個語料的3.03%。
筆者從小說中共提取了含有顏色詞“白”的有效詞組或短語共 75例,其中顏色詞“白”用作形容詞的共有50例,占全部語料的66.67%;用作副詞的共有13例,占全部語料的17.33%;用作動詞的共有7例,占全部語料的9.33%;用作名詞共5例,占整個語料的6.67%。表1為小說《圍城》中收集的部分語料。
表1 小說《圍城》中收集的顏色詞“黑/白”部分語料
顏色詞“黑”主要用作形容詞,為會意字。小篆字形,上面是古“囪”字,即煙囪;下面是“炎”(火)字,表示焚燒出煙之盛,合起來表示煙火熏黑之意?!墩f文》中道:“黑,火所熏之色也?!?黑色作為色彩里面飽和度和明度最低的顏色,常和詞素“暗”組合在一起,表現(xiàn)光線不佳。 小說《圍城》中用作形容詞的包含“黑”的詞(組)或短語中,絕大部分語料就是這一最基本的含義,如“黑炭”“黑紗”。色彩飽和度和明度都低的物體給人的視覺感受是暗淡,而光線暗也是導致物體顯得“黑”的主要原因,兩者具有緊密的相關性。轉喻是根植于鄰近性的延伸,為人們理解兩者的概念提供了心理通道。因此表示“煙熏之色”的“黑”通過概念轉喻這一認知方式,被用來表示光線“昏暗”的物體。語料中的“黑夜”和“黑暗”等就是此用法。根據(jù)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的概念隱喻——“理解力就是看見”(UNDERSTANDING IS SEEING),人們將具體的、有形的物質所具有的某些“黑”的特征和結構投射到抽象的、無形的事物上,幫助人們通過具體事物來認知抽象事物。隱喻的跨域映射為形容詞短語“黑暗”的比喻含義提供了理據(jù)。在隱轉喻的作用下,黑暗的物體被創(chuàng)造性地比喻成抽象的黑暗的環(huán)境,如黑暗的政治環(huán)境等,這就是“黑暗”作為名詞性短語的用法。根據(jù)常識我們知道光線弱則會因為看不清楚某事物而影響人們對該事物的理解和把握。因此在概念隱喻的作用下,“黑手”和“黑洞”之類的短語常被用來表達難以理解的神秘力量或事物。明亮的環(huán)境給人類帶來希望,而黑暗的世界給人類帶來痛苦。因而在轉隱喻的進一步作用下,表示難以理解或神秘事物的“黑”進一步引申出“非法、邪惡勾當、壞、反動”等含義,如詞組“烏黑”等除了可以表達光線不足的字面含義外,也被用來表達“邪惡”“壞”“反動”等含義。圖1是顏色詞“黑”的核心詞匯含義的語義擴展示意圖:
圖1 “黑”的意義拓展示意圖
顏色詞“白”主要用作形容詞,為象形字。甲骨文字形,象日光上下射之形,太陽之明為白,從“白”的字多與光亮、白色有關?!墩f文》中說:“白,西方色也。殷用事物色白?!?小說《圍城》中作形容詞的“白”,絕大部分語料就是這一最基本的含義,如“白衣”“白皮膚”。白色的物體亮度高、通透性好、不含雜質,通過轉喻的作用,表達“光亮”的“白”形容生活中物體時,泛指白色的物體。在古人看來,眼睛青色,其旁白色,正視則見青處,斜視則見白處?!鞍籽邸敝缚磩e人時眼睛朝上或旁邊,黑眼珠偏斜,露出更多的眼白部分。因此人們常常通過翻白眼的行為表達對別人的鄙視或蔑視。在隱轉喻的認知機制的作用下,翻白眼這一動作往往有“鄙視、輕蔑”之意。根據(jù)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的概念隱喻——“理解力就是看見”(UNDERSTANDING IS SEEING),我們知道光線強,則有助于人們看清事物,加強對事物的理解和把握,因此表示“光亮”含義的顏色詞“白”通過隱喻拓展獲得了 “明白”“理解”“清楚”之意。如語料中的短語“不明不白”和“白話文”等就是此含義。顏色詞“白”在繪畫中常用作背景色,相對于繪畫圖案而言,作為背景的“白”在轉喻的認知機制的作用下,引申出“空白、一無所有”等含義。如小說《圍城》中出現(xiàn)的短語“白紙”“白條子”等。對于色彩鮮艷度而言,飽和度越高,顏色越鮮艷,而飽和度越低,顏色越接近灰白。因此飽和度較低、不艷麗的白色,在隱轉喻的作用下引申出“清淡無味、興趣寡然”等含義。因為水是無色無味的液體,如果不添加任何東西,則無味,因此人們會創(chuàng)造性地把“白開水”這一特征投射到其他抽象領域,表示“無味、無趣”等含義,如“授課”“演講”等。同時在隱轉喻的作用下,表示“清淡、無味”等含義的顏色詞“白”的典型特征被投射到“品格”這一抽象領域。如成語 “潔白無瑕,清心寡欲”等被用來形容一個人品格高尚,清新脫俗。圖2為顏色詞“白”的核心詞匯語義擴展示意圖:
圖2 “白”的意義拓展示意圖
現(xiàn)代漢語在對詞類的劃分上遵循的原則是“詞有定類,類有定詞”。但無形態(tài)標志的漢語中普遍存在著兼類詞。劉戀以《漢語水平詞匯與漢語等級大綱》為研究對象,通過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詞匯大綱中兼類詞一共有629個,占總詞匯的7.1%。顏色詞“黑/白”在漢語中主要用作形容詞,但是也常常被用作名詞、副詞,作兼類詞?,F(xiàn)代漢語將形容詞分為性質形容詞和狀態(tài)形容詞。性質形容詞主要表示事物的特性,而狀態(tài)形容詞表示事物的靜止狀態(tài)。大多數(shù)形容詞都可以通過概念互含的知識結構模式,在轉喻認知機制的作用下,通過典型特征指代具有該典型特征的事物。顏色詞“黑”與“白”均可以用作名詞,表示“黑(白)色的事物”。例如:
1.他上岸時沒戴墨晶眼鏡,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個淫邪之相,我小時候聽我老太爺講過好多次。
2.鴻漸覺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鏡里注視著自己的表情……
3.走了七十多里,時間仿佛把他們收回去了,山霧漸起,陰轉為昏,昏凝為黑……
例1中的“白”通過轉喻的用法指代眼白部位,而“黑”則指代黑眼珠部位。例2中的“白眼睛”也指代眼白部位。而例3中“黑”則是指代黑夜。
4.那感嘆記號使人想出這位許先生撇著京劇說白的調兒,揮著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氣。
5.方鴻漸給鮑小姐噴了一身黑,不好再講。
例4中的“白”指代戲曲、歌劇等說唱部分之外的臺詞。例5中的“黑”則被用來指代惡毒的語言。
Langacker認為名詞不只是表示事物,也可以表示動作或過程,名詞凸顯事物,而作為謂詞的動詞和形容詞等凸顯事物的狀態(tài)、關系、動作或過程。認知語法認為對“關系或過程”的不同掃描方式也會導致謂詞句法形式的差異。對于持“百科知識”觀點的認知語言學而言,屬于不同詞類的同一概念所包含的內容相當,不同之處在于不同的側面(profile)得到凸顯。顏色詞“黑”和“白”也可以轉類用作動詞。例如:
6.夜黑得太周密了。
7.兩個用人,一個回家去了,一個像只鳥,天一黑就瞌睡……
8.明天一早拍個電報,中午上車走它媽的,要教我在這個鬼地方等五天,頭發(fā)都白了。
9.李梅亭臉色白了一白,看風便轉道:“你最喜歡說笑話……”
表示性質的顏色詞“黑”在例6和例7中凸顯的是夜變黑的動作或過程;表示性質的顏色詞“白”在例8和例9中凸顯的是頭發(fā)和臉色變白的過程,被識解為在一定時間內的次第掃描方式。徐盛桓認為指稱事物的名詞語義內容中包含有動詞所表達的概念含義;而指稱動作、關系或過程的動詞里也包含了動作的參與者或事物。顏色詞“黑/白”用作動詞時,凸顯了其概念內容中的“動作或過程”,強調在一定時間關系內的變化過程,是次第掃描方式的認知操作方式。趙艷芳認為,轉喻和隱喻一樣,也是傾向于用具體的有關聯(lián)的事物代替抽象的事物。轉喻的“具體——抽象”的代替功能用得最多的是“感情范疇”。通過隱喻、轉喻和隱轉喻的認知機制,顏色詞“白”的語義不斷虛化,也常被用來表示“情態(tài)含義”。它被用作表示否定含義的副詞,表示“徒然,無效地”和“不付出代價、無償?shù)亍敝?。這一用法也比較普遍。詞性的改變帶來的是該詞句法位置的變化,以及語義凸顯的差異。如以下例句中的“白白”和“白來”。
10.鴻漸這孩子,自己白白花錢栽培了他,看來沒有多大出息。(“徒然,無效地”之意)
11.替兩位白當差,嫻,是不是?(“無償?shù)亍敝?
無論是凸顯“事物”的名詞還是凸顯“關系或過程”的動詞、形容詞以及副詞等,概念內容之間都存在相互包含的關系,只是凸顯的側面和掃描方式等不同導致可以兼類或者進行詞類的轉換。語義側重和凸顯的差異為詞類的轉換提供了理據(jù),而隱喻、轉喻和隱轉喻是詞類轉換和語義引申最基本的認知機制。詞類的轉換使得詞義的凸顯呈現(xiàn)差異性,從而讓表意更豐富,語言表達更生動,符合語言的經濟性原則。
本文以小說《圍城》中顏色詞“黑”和“白”為研究對象,從認知語言學和認知語法的角度分析了顏色詞“黑”和“白”在隱喻、轉喻以及隱轉喻認知機制作用下的語義引申和拓展,以及語義凸顯方式和掃描方式的不同導致的詞類轉換或兼類。詞性的轉換帶來的是句法位置的變化以及語義凸顯的差異,符合語言表達多樣性和經濟學的原則。這一研究成果能有效地幫助將英語作為第二語言的中國學生掌握詞匯各項語義之間的關聯(lián)和兼類詞的使用。
注釋:
①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詞組,如“黑暗”,因為語義和句法功能相當,本文記為一個有效詞組;語義和句法功能相當?shù)牟⒘卸陶Z,如“昏天黑地”“黑天昏地”記為一個有效短語;同一詞組或短語在文中的語義或句法功能不同,則根據(jù)其語義或句法功能分別計算。
②小說中出現(xiàn)多次的語義與句法功能相同的“白天”和“明白”等,均記為一個有效詞(組)或短語;同一詞(組)或短語在文中的語義或句法功能不同,如“坦白”,則根據(jù)其語義或句法功能分別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