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啦，青青的少年

此篇與上一季綻放《山花》的《父親》（2013年第9期B版），時隔正好一年。我的生活發(fā)生了不少變化。去年十月，時年五十的堂嬸過世，沒過兩月，流著滿頭虛汗為其忙碌后事的本家紹祥叔也走了。說不上多么親，也說不上多么痛，凡人的死，對很多外人來說，僅此而己。對于他們家人，夫妻兒女來說呢？生似秋鴻來有信，死如春夢了無痕，故鄉(xiāng)大地，又結結實實隆起了兩座墳包。

紹祥叔的墳包今年正月壘起，跟提前長眠地下的家父的距離，相鄰不過十來丈。當下的鄰居，曾經是少時玩伴，年輕時的哥們兒，他們一起玩泥巴，長個子，發(fā)育，各自走向婚姻。父親當年總說：一起長大，沒紅過臉。

哥們兒之間“沒紅過臉”未必是好事吧。“昨日偷桃鉆狗洞，不知是誰？”一起偷過桃嗎？一起光著屁股洗過澡嗎？或有過“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嗎？共追女孩之前青春期比過誰尿得更遠嗎？一塊兒下塘洗冷水澡笑話過誰率先“齊毛”，成為公鴨嗓的小公雞嗎？

小說《父親》發(fā)表后，沒想到會砸來一些反響，始料未及，也喜出望外。某作家論壇把它放到佳作欣賞版討論，標題為《〈父親〉憑什么打動了〈山花〉》，版主開篇語設問道：“胡大平的《父親》，語言粗糲，不怎么講究修辭、文法，寫作手法更說不上新，卻打動了《山花》B版的編審們?！陡赣H》的魅力在哪里，勝在何處？”呵呵，問得好，這個你得去問謝挺、楊打鐵兩位先生，是他們的慧眼披沙瀝金、披沙瀝沙？之前遭退稿，一位主編的意見是：你寫的苦和難，是那個時代的整體的……意思大概是，大家都不易，不是你一家。

大家都不易的年代，我那年多大？奶奶總對人說：“老子十五個年頭丟的?！贝丝贪獍饽_丫，應是虛齡十六。十六歲失怙，吃不飽，穿不暖，更大的困擾來自身體，居然不怎么見動靜，這事兒無人可訴，不足與外人言。同齡的小哥們喉結穿越，變嗓了，生須了，下塘洗澡知道拿褲頭掩蓋小“齊毛鴨兒”了，而我的，我在被窩里偷偷瞅它，還是個與《插秧》里歌兒唱的惆悵：爸爸你怎么那里也有毛？但爸爸死了，連同他的毛。每個人都會死，每個死都連同他的毛，化作輕如鴻毛。人死了據(jù)說毛發(fā)仍然生長，它們像“無心”的植物韭菜一樣，無人采摘，長也白長了?；蛘呦翊禾斓难砻缫粯?，禾死籽不爛，人死債不爛。

爹撒手那年，娘虛歲還不到四十，拉扯我們全家六口，替他還債——那一口款額像娘的年齡一樣的薄柳棺材是筆天債。父親死后，我歇書了，全部農活像提前到期的作業(yè)一樣擺在面前：犁田打耙、割稻、車水、澆菜、插秧，全部農活都學會了。插秧看似容易，實則較難，一年之季在于春，一秧之季在于插：插粗了，脹死；插細了，難發(fā)棵；插深了，躥不高；插淺了，“放湖鴨”。放湖鴨乃插秧人口語，初中作文選上確有一篇《插秧記》，作者少年時的夢中人——小姐姐的確在作業(yè)里寫到了“放湖鴨”。秧漂浮水面，如鴨毛蕩蕩。小姐姐如今漂得很遠，據(jù)說官至副編審了。小姐姐考取了大學，我務農插秧。我插秧圖快，不怕手指疼，愛與人比速度，好在姑媽略帶嘆息地表揚：你這是開花秧，不好看，易活。

白天易活，晚上難活，白天的農業(yè)事難打發(fā)，晚上的青春事很難熬。青春期的煩惱，執(zhí)著的手淫難以自拔。在下放戶的兒子，小地主的帶領下，我們賭博、偷瓜、窺婦女洗澡，給漂亮的姐姐摘草莓，當然也偷看她們胸前新壘小墳包一樣的，正在隆起的“蓮蓬子”。《插秧》中提到家鄉(xiāng)江湖話：乳房為蓮蓬子，女性生殖器稱月亮，男女同房叫作老條掃月亮。那時候，生活中的“耳小痞”帶領我們偷桃鉆狗洞、手淫，沒日沒夜談論老條掃月亮。

青春就是這么躁動，就是這么荒唐，就是這么無奈，秧苗發(fā)棵般的青春——就是這么躁動、荒唐、無奈的少年維特之煩惱。

我少年的煩惱能跟誰說呢？母親、姑姑、奶奶、妹妹（小弟尚?。磕信袆e，她們有她們的煩惱。看到街上走過的姑娘，覺得她們哪里哪里都美妙，哪兒哪兒都噴香，而反觀身邊的女人，感到熟悉、瑣碎、丑……身邊人不是我的菜，遠香近臭?？墒?，她們是誰的香，我們是誰的遠？她們是誰的咫尺床頭之香，我們是誰的天涯邊陲之遠！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邊陲那會兒正打仗，戰(zhàn)爭之名對越自衛(wèi)還擊。堅守貓耳洞的士兵們，我后來看到的實錄圖片是，為對付南方叢林無邊的潮濕，為對付疥癬濕疹，在四壁滴水長毛的洞子里常常一絲不掛。數(shù)丈、數(shù)十丈遠近的村子里，姑娘們洗衣、洗頭、出工、種地，大嫂們則就地解懷奶孩子——像小說的二嫂那樣，但是據(jù)說她們以胴體誘惑我軍士兵，然后拉響手榴彈。

戰(zhàn)爭是殘酷的，青春呢？那一年“嚴打”，偷窺、強奸未遂的流氓犯就足以懲罰一?！盎ㄉ住?。青春非罪，難道不亦如戰(zhàn)爭之酷嗎？

賈寶玉十四歲同襲人同領警幻所授之事，事畢，襲人為他擦換中衣。你呢？十六歲的你，十六歲永失父愛的你，何人能訴，何人能授？夢中的跑馬，醒來的褲頭兒上當是尿了床……想起另一篇被斃的創(chuàng)作談，我引用到一句詩：

他小學六年級的陰莖一陣抖動，有誰愿意為這不老練的快樂負責？

麥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的主人公打架斗毆，艷羨色情男女，叫來妓女偷嘗禁果，付了錢又最終放棄；同為青青少年，意大利西西里島上，那個偷戀女教師的男孩模仿大人以顛動鋼絲床為樂。青春是煎熬，熬糖一樣地熬，熬成原罪一樣的罪過。

奶奶說我：你不要跟小痞子聞屁，他是仇人，殺父的仇人。然而，魔鬼比上帝親切，就在身邊，喚之即來，來之同樂，時刻同行、同在；它絕不像玉皇大帝那樣道貌岸然，好像不食人間煙火，整天吃仙桃不用拉屎撒尿——奇怪得很，那他跟王母所生的七個仙女從何而來？耳小痞就在身邊，小魔鬼揍我、踢我，卻也陪我玩，一塊兒比尿遠，一起打飛機，夢里跑馬醒來提醒別馬上喝生水，當然也陪你一起無助地懊悔，抱腿嘆一聲“一滴精十滴血啊”。

淚血染成紅杜鵑。老家的山頭上，小說中的映山紅己然凋謝，叔嬸們現(xiàn)在離我父親很近。這五月梅天扯連陰，沒事兒他們會否串串門，串門談天中會否談起曾經有過的青春期。

走過青春期，都成了過來人，我們的戰(zhàn)爭悲哀地結束了?？墒俏覀兊膽?zhàn)爭——身體的戰(zhàn)爭結束了嗎？健康生長，別讓你的孩子成為早早“失怙”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