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說《水滸》(十一)"/>
上海 鮑鵬山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
相比武松,林沖有自己的家,所以林沖更加珍惜——武松不會曲線救家,林沖卻是委曲求全。當然,武松的家有個不良的嫂子,這個家遲早要散,內(nèi)因決定的。而林沖的家有個賢淑的太太——并且漂亮而女人味十足——《水滸》對林娘子三言兩語的描寫讓我們感受到這個女人的溫煦,高衙內(nèi)一見即不能釋懷也是一個證明。這樣的家若不是碰到外來的橫禍,一定會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我們來看看林沖的家:
已牌時,聽得門首有人道:“教頭在家么?”林沖出來看時,卻是陸虞侯,慌忙道:“陸兄何來?”
陸謙道:“特來探望,兄何故連日街前不見?”
林沖道:“心里悶,不曾出去?!标懼t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悶?!?/p>
林沖道:“少坐拜茶?!眱蓚€吃了茶,起身。
陸虞侯道:“阿嫂,我同兄去吃三杯。”
林沖娘子趕到布簾下,叫道:“大哥,少飲早歸?!?/p>
也有門,也有簾子。關(guān)鍵是,有一個賢淑的娘子。
但陸謙這么門外一喊,把林沖騙出了家門。然后,富安又去林沖家一喊,把林娘子騙出了家門。至此,林沖的家其實就沒了。有意思的是,陸虞侯這么一喊,他陸謙自己的家,先沒了?!譀_在陸虞侯家門前也喊了一聲,然后,陸虞侯家就粉碎了。
我們往下看。
陸虞侯騙出林沖,兩個去樊樓喝酒。那邊,林娘子被騙到陸虞侯家,高衙內(nèi)在那里等著她,糾纏不休,不達目的不休。
得到女使錦兒的報信,林沖急急忙忙、慌慌張張三步并作一步,跑到陸虞侯家,上了樓,面對著在里面栓死的門,他聽到了里面二人的說話。
只聽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guān)在這里!”
又聽得高衙內(nèi)道:“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得回轉(zhuǎn)!”
然后,剛才還三步并作一步的林沖:
林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得是丈夫聲音,只顧來開門。高衙內(nèi)吃了一驚,斡開了樓窗,跳墻走了。
林沖上得樓上,尋不見高衙內(nèi),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點污了?”娘子道:“不曾?!?/p>
林沖把陸虞侯家打得粉碎,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舍兩邊都閉了門。女使錦兒接著,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
這一段敘述里,你感覺到哪里有什么不對了嗎?
聽到自己的娘子被人關(guān)在房里調(diào)戲,是個男人都會怒發(fā)沖冠,不顧一切打?qū)⑷肴?,連武大郎都橫沖直撞、火急火燎直接推門要入啊,更何況是林沖這樣的豹子頭?他此時卻能篤定地站立在樓梯上,叫老婆來開門,而不是打爛門自己闖進去,顯得太不正常吧?
要知道此前,他得到錦兒的報信:
林沖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三步做一步,跑到陸虞侯家;搶到胡梯上,卻關(guān)著樓門。
“三步做一步”,“搶到胡梯上”,卻只是為了“聽”里面說話,“叫”里面開門?
接下來,他卻又把陸虞侯家打得粉碎。他為什么在老婆得救壞人逃走以后把房間一切打得粉碎以泄憤,偏偏在仇人尚在,老婆尚在危險之中時,不一腳踹開門沖進去痛揍他一頓?
反過來看,既然他耳聽老婆被人在房間調(diào)戲,他尚能如此克制,如此文明,要開門才進去,進去后卻又砸門打爛一家,如此矛盾的行為,背后的心理是什么?
我們再回頭看看岳廟前的那一幕。
林沖見到高衙內(nèi)攔路調(diào)戲他的老婆,本待要打,一見是衙內(nèi),是他頂頭上司的養(yǎng)子,馬上手就軟了。
那么,這次,他明知是高衙內(nèi)在樓上調(diào)戲他的妻子,他能踢開樓門,上去把他痛打一頓嗎?
當時手軟,現(xiàn)在不軟嗎?
要他砸門,他手不軟嗎?要他踹門,他腳不軟嗎?要他撞門,他身不軟嗎?
為什么對著門他那么軟?
因為他岳廟前的尷尬一幕記憶太深了:
當時,他已經(jīng)高高地舉起了拳頭,但是,突然發(fā)現(xiàn)下面是高衙內(nèi)。
這高高舉起的拳頭如何安放?
那一刻,林沖一定非常尷尬:
不打,舉起來了!
打?敢打嗎?
《水滸》這樣寫:“一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nèi)”,我覺得這眼神,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煩惱:煩惱此時如何放下拳頭不尷尬,如何既保住一個男人的面子,又保住一個下屬的前程。
所以,高衙內(nèi),此刻對他而言,主要不是一個憤怒,而是一個煩惱。
他接連幾天不上街去,一個人在家憋悶,悶什么?
悶的就是反復(fù)權(quán)衡,無法找到一個平衡點。
他最大的愿望,是高衙內(nèi)在知道是他林沖的娘子時,及時收手。
但是,他心里其實明白:按高衙內(nèi)這種性格,不,按照權(quán)力的邏輯,這不可能!
果然,今天的一切,他最擔心的,變成了冷冰冰的現(xiàn)實。
而此刻,就在他三步并作一步趕去的時候,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第一次,在岳廟,也是使女錦兒來報急,他“急跳過墻缺,和錦兒徑奔岳廟里來”,那時,他心里并無盤算,也無須盤算:欺負我老婆,揍他就是。
但是,這次,他不能不盤算:揍,還是不揍?
揍?不能,不,是不敢。他沒有王進那樣一走江湖的勇氣。
不揍,這次不揍,有什么理由嗎?
這次不揍人,自己以后還能做人嗎?
就在這樣盤算中,他走到了樓梯上,樓門被從里面關(guān)住了。
對了!這個關(guān)住的門,救了林沖!
把他關(guān)在兩難境界之外!
這是多么可愛的門?。∵@扇門,是他的方便之門,是他的前程之門!
和高衙內(nèi)抵上面,就必須打。
這樣的情形,不打,是不行的;但是,打,卻是萬萬不行的。
不打,男人的面子,不,底褲沒了。
打,男人的前程,不,當下的一切沒了。
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那怎么才是?
很簡單:二人不能抵上面。
可是娘子在高衙內(nèi)手里,林沖三步并作一步搶來,就是要從高衙內(nèi)手里救出娘子,怎么可以不抵上面?
這時候,這扇門出現(xiàn)了!出現(xiàn)在兩者之間!
于是,你看到了這樣的一幕——這一幕,既不符合一般常理,也不符合林沖此前三步并作一步這種行為邏輯,還不符合他接下來把陸虞侯家打得粉碎的邏輯——林沖“立”在樓梯上,“喊”娘子開門。
你會問:娘子開門,就碰不到高衙內(nèi)了嗎?
我的回答:是。
為什么?我們往下看。
那婦人聽得是丈夫聲音,只顧來開門。高衙內(nèi)吃了一驚,斡開了樓窗,跳墻走了。
林沖大喊娘子開門,就是報告高衙內(nèi):我來了。更是給高衙內(nèi)時間,讓他逃走,免得二人撞上,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
林沖怕高俅的權(quán)勢,而衙內(nèi)在這樣的特定情形下,也怕林沖的拳頭,西門慶聽到武大郎在門外推門,還嚇得鉆到床底下了呢。這叫麻秸打狼——兩怕。于是,林沖高衙內(nèi)二者共同演出了這出戲,配合得還很默契,蒙住了多少讀者的眼睛!
不過這出戲還沒演完。為了讓林沖的形象更像丈夫一些,作者又安排他在得知自己的娘子不曾被玷污的時候,又把陸虞侯家打得粉碎。
為什么要打碎陸虞侯的家呢?
打碎陸虞侯家,那是因為:
一則是他不怕陸虞侯;二則是他極恨這個欺騙朋友的敗類;三則是為了自己的面子。
并且這第三點是最重要的原因。
你想,自己被騙了,自己的老婆被衙內(nèi)誘騙到陸虞侯家欲行奸淫,又不敢打衙內(nèi),若再不把陸虞侯家打碎,還像個男人嗎?旁人會怎么看自己?還像個丈夫嗎?自己的老婆在旁怕也看不懂了。
林沖能忍衙內(nèi)之氣,不能忍陸謙之氣;能忍恥辱,不能忍眾人的眼光,不能忍夫人的眼光!
這眼光,會讓他社會性死亡!
他若不甘心做一個縮頭烏龜,不甘心被人看作是一個縮頭烏龜,他必在放過衙內(nèi)之后,打碎陸虞侯家,以此向別人表明,自己是一條有血性的漢子。
在很多人看來,面子是最重要的,里子倒次之。林沖也是這樣。
林沖此次救娘子,分三個階段:救前,救時,救后。這三個階段在邏輯上都是矛盾的。救前他火急火燎,三步并作一步;但是,到了陸虞侯家門外,面對關(guān)著的門與門里的娘子和高衙內(nèi),他卻突然停止了腳步,立得牢,站得穩(wěn),把得住,這是第一重矛盾。等到衙內(nèi)逃走,娘子無恙,得救,他卻突然怒不可遏,砸碎了陸虞侯家里的一切家當,這與剛才的理智冷靜,又是一重矛盾。
為什么林沖一段行為,卻分成三個不同階段,有三種不同表現(xiàn),互相矛盾?在不砸與砸之間,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個男人的可憐,還有,一群男人的窩囊。
我們前面說過“權(quán)力選擇題”。
此刻林沖往陸虞侯家里跑,他心里知道,等待他的,是一道“權(quán)力選擇題”:
選項一:獻出自己的娘子,包括自我尊嚴、面子等。
選項二:犧牲自己此刻的生活和未來的前程,甚至生命。
這時,這扇門出現(xiàn)了。
把他擋在外面。
這時,他面臨著這樣的選擇:
選項一:踹開門砸開門,去做“權(quán)力選擇題”;
選項二:站在門外,喊娘子開門,暫時避開“權(quán)力選擇題”。
請問,這兩個選項,你讓林沖怎么選?
如果是你,你怎么選?
所以,我說這不是林沖一個人的窩囊,是所有權(quán)力淫威之下男人共同的窩囊。
面對一個壞人的時候,你可能是勇敢的。
面對一個壞制度時,你的勇氣還在嗎?你的勝算在哪里?
人生艱難啊。
動物,在大自然中,艱難。難在哪里?難在環(huán)境惡劣。也難在天敵,難在食物鏈。
那么,人類世界呢?
人類,在社會中,其實更加艱難。難在哪里?難在政治險惡。難在制度不公,難在人心叵測,難在權(quán)力食物鏈。
所以,我對林沖,是矛盾的,一方面我覺得他不如魯達,一方面我又覺得他無可奈何,更加悲哀,更值得同情。
前面,我們說到,林沖其實還需要一個面子。哪一個男人在老婆被人欺負而自己還得忍氣吞聲之時,不一邊覺得自己窩囊,一邊又覺得自己成了別人眼中的笑料?
但是,別人還真不看他這個笑話。
因為,笑話不是看的,是在心里盤算的。
我們看看小說是怎么寫的:
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舍兩邊都閉了門。女使錦兒接著,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
這看似閑筆,卻頗有意味。我說沒人看他的笑話,你看,鄰舍兩邊都閉了門。
又是門!
剛剛我們講了陸虞侯家關(guān)著的門,現(xiàn)在我們又看到了滿大街人家關(guān)著的門!
陸虞侯家關(guān)門,是白日鬧鬼。滿大街白日關(guān)門,是白日見鬼!
大白天,青天白日的,清平世界的,繁華東京的,為什么都閉了門?
因為此事已鬧得沸沸揚揚,人人皆知。
可是鄰舍都閉了門。
作者正是要通過寫鄰舍都閉了門,來寫人人皆知此事——不是大家不知此事,恰恰是大家都知此事。
都知此事,卻又為何都閉了門?
那是大家都不想惹事。
一開始,林沖娘子被關(guān),錦兒一路焦急尋找林沖。這時,他們?nèi)舸箝T洞開,管還是不管?
不管,實在說不過去。
管,這可是花花太歲高衙內(nèi)的事,能管嗎?自己有幾個腦袋?
花花太歲干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誰管過?林沖都沒管過嘛。
于是,大家關(guān)上門,閉上眼,就當沒看見,自欺欺人。
怎么個自欺欺人呢?
欺人:我沒看見,我沒聽見。
自欺:安慰自己的良心。
接下來,高衙內(nèi)從窗口跳下來,萬一林沖在后面追殺而來,高衙內(nèi)一定是要找個地方躲藏。
這時,他們是窩藏,還是不窩藏?
他們是不愿窩藏,不敢窩藏,又不敢不窩藏。為什么?
不愿窩藏,誰愿意幫這個人渣?
這種人,人人都想殺而不敢殺,但又都盼著有人殺。
如果有人殺了他,人人晚上都會喝酒慶祝。
這樣的人,誰會窩藏?
再說,也不敢窩藏。窩藏衙內(nèi),豈不得罪林沖?陸虞侯家就是樣子,一定是一家打碎。
但萬一衙內(nèi)跑到你家,你又不敢不窩藏。不窩藏衙內(nèi),得罪衙內(nèi),那會更慘:一定是一家打死。
既然如此,還是關(guān)上門,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再后來,林沖打碎陸虞侯家,帶著娘子和使女下來,眾鄰舍也是不能當面看見。
為什么?
碰上這種爛事,林沖很沒面子,你走上前去,不是正好掃他的面子?
見了,打招呼還是不打招呼?
打招呼,怎么個打法?是祝賀他救出娘子還是同情他被人欺辱?
不打招呼,像個什么樣子?裝作不認識,那多怪?
再說,剛才大家見林沖娘子被關(guān),林沖眼看就要做了烏龜,兩邊鄰舍不敢管,倒先一個個都做了縮頭烏龜。
大家都關(guān)上門,縮了頭,沒有一個見義勇為、出手相救的,沒有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F(xiàn)在,即使林沖不說,不罵,他們自己又有什么臉面見林沖?
于是,東京大街上,就出現(xiàn)了這樣情景:
青天白日,卻陰森可怕;
街衢寬闊,卻空無一人。
林沖一家三口,孤零零走過。
林沖一家走在這樣的大街上,是否會感受到徹骨的寒意?
這是大宋的東京城,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之處嗎?這是四方輻輳、人物繁盛之區(qū)嗎?
這里走過晏殊,走過范仲淹,走過歐陽修,走過司馬光,走過“三蘇”、王安石。
現(xiàn)在,走過林沖一家三口孤落的身影。
沒有詩,沒有詞,沒有清明上河圖。
只有荒涼,寒冷,和蒼白。
當權(quán)力肆虐時,人間定是如此荒涼!人間就如同鬼街!
一直沉湎于自己的溫馨日子,一直相信歲月靜好,一直相信清平世界的林沖一家三口,此刻,是不是感受到崩潰,感受到坍塌,感受到絕望?
林沖,此時一定覺得從未有過的孤獨。
他一定體會到,在這樣的世界,如果你落入陷阱,你只能一個人絕望地攀爬,無所依賴。
林沖的人生里,有一個關(guān)鍵詞:門。
是陸虞侯家里的門。是滿大街街坊鄰舍的門。
陸虞侯家的門關(guān)著,因為他們白日鬧鬼;
街坊鄰舍的門都關(guān)著,是大家白日見鬼。
陸虞侯,當面是人背后是鬼;
滿大街的居民,有時是人有時是鬼。
林沖的人生,真是怕鬼有鬼一步一鬼!
這世界,都有些什么鬼!這大宋世界,就是鬼蜮!這繁華東京,就是鬼城!
住在鬼城的林沖的家,最后如何呢?
晁蓋主政梁山后,林沖請晁蓋派人下山,搬取娘子上山。晁蓋派了小嘍啰去了,將近兩個月,小嘍啰回來了,報告說:
直至東京城內(nèi)殿帥府前,尋到張教頭家,聞?wù)f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以故半載。張教頭亦為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錦兒,已招贅丈夫在家過活。訪問鄰里,亦是如此說。打聽得真實,回來報與頭領(lǐng)。
親人成了鬼,家成了別人的家。連張教頭的家都沒了。
林沖見說了,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
那一份錦繡,那一份溫柔,真的能在心中杜絕?
寫到此處,我無法再下筆,卻無法杜絕心中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