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思辨和還原的《方山子傳》文本細讀

劉大鵬

摘 要 思辨性閱讀對文本細讀具有重要意義。細讀深讀，找出文本存在的矛盾，抓住矛盾思辨、挖掘，并對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理、人生遭際等進行比較還原，有利于深入解讀文本內(nèi)容，發(fā)掘文本深層意蘊，尋繹文本潛在的文學和文化價值?！斗缴阶觽鳌芬晃拇嬖诙嗵幟?，從這些矛盾切入，與文本、作者及其交游情況進行多元對話，聯(lián)系蘇軾被貶黃州時的處境、遭遇和心路歷程，分析還原其寫作時的心理狀況和思想情感，更深刻更準確地解構(gòu)文本意涵。

關(guān)鍵詞 思辨性閱讀;《方山子傳》;文本細讀

思辨性閱讀是細讀文本的有效路徑。思辨，顧名思義，就是思考辨析。指運用邏輯性思維，借助概念對事物進行分析、判斷、推理等一系列的思維和辨析活動。思辨性閱讀強調(diào)運用思辨能力對文本進行解讀，“思辨性閱讀是指在批判性思維指導下進行的文本閱讀。批判性思維是一種以邏輯思維為基礎(chǔ)的、反思性的思維策略，在閱讀中它體現(xiàn)為解釋與分析、質(zhì)疑與推理、比較與評估等思維流程?！盵1]要想開展思辨性閱讀，就必須懷著深讀的目的，帶著批判的眼光深讀文本，對文本大膽質(zhì)疑，深入求證，直達事物的本質(zhì)，從語言、思維、文化等多方面進行建構(gòu)。正如黃厚江老師所說，“多層次地開發(fā)文本的解讀空間，為學生打開一扇扇解讀的窗，讓他們在閱讀中充分感受作者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深入理解文本內(nèi)容的豐富， 同時又將文言、文章、文化，乃至文學都融合在文本的解讀中間。”[2]

筆者以為，細讀文本要用一種刻刀般的眼光，由細讀語句而深入文章脈理，然后體會作者情感，再由作者情感尋繹文章哲思，也就是劉勰《文心雕龍·知音》所說的“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發(fā)現(xiàn)文本中存在的矛盾，并對這些矛盾進行邏輯分析，判斷這些矛盾是文本真正存在的疏漏，抑或作者的匠心所在，推究矛盾背后的深層原因。

在分析文本矛盾方面，孫紹振先生提出了比較還原理論，“把未經(jīng)作者加工的原生的現(xiàn)象想象出來和作者藝術(shù)加工過的作品加以比較?！?[3]研讀者在細讀文本時通過想象，聯(lián)系寫作背景、作者當時的生活狀況及思想情感等，將作品的原生狀態(tài)還原出來，與文本呈現(xiàn)的藝術(shù)形象進行比較，找到矛盾，從矛盾入手深入解讀文本。

《方山子傳》是經(jīng)典名篇，屬于文人創(chuàng)作的傳記散文。筆者運用思辨方法和比較還原理論，對其進行梳理質(zhì)疑、細讀尋繹，共發(fā)現(xiàn)了三處矛盾。這三處矛盾從不同方面關(guān)聯(lián)傳主方山子的生活、情感、性格和追求，是深讀文本、理解情感、分析形象和把握主旨的最佳切入角度。從這些角度入手，聯(lián)系作者的生平經(jīng)歷、時代背景、人生遭際、相關(guān)作品等，深入、客觀地解讀文本，探尋文本的深層意蘊，獲得與常規(guī)理解不同的新認知。細讀中運用批判性思維，對前人的觀點做出客觀理性的分析。

一、矛盾之一：入世與出世

文章第一段寫方山子年少時崇尚游俠，進入壯年后想要通過讀書“馳騁當世”，建功立業(yè)。然而由于“終不遇”，未能實現(xiàn)政治抱負，晚年到光州、黃州之間的岐亭過起了隱遁生活。那么，這里就有了一對矛盾：入世和出世。

對于方山子的“不遇”，文章一筆帶過，沒有詳細交代。如果說崇尚游俠是年少輕狂的話，那么進入壯年的陳慥立志讀書求取功名，應(yīng)該是理性的選擇。宋代重文輕武，實行文官政治，讀書成了最好的入世方式。因此方山子要想“馳騁當世”，就要“折節(jié)讀書”，在科場上求取功名。然而無論蘇軾的《方山子傳》、洪邁的《容齋隨筆·陳季?！?，還是《宋史》等相關(guān)資料，均無法找到陳慥獲取功名的依據(jù)。從另一方面說，陳慥作為官宦子弟，在宋代恩蔭制度盛行的情況下，應(yīng)該有很多做官的機會，但仕途這條路對他來說似乎是不通達的。這應(yīng)該與他的思想根基和處世方式有很大關(guān)系。加之早年以崇尚游俠而聞名，而且追隨者頗多，恐怕很難融進士大夫階層。因而最后只能淡出仕途，走向歸隱。

楊慎《三蘇文范》認為，方山子少年崇俠，“后隱光、黃間零落”，是他生活潦倒，逼不得已;蘇軾在《方山子傳》中說他是“棄富貴而甘蕭索，為有自得”，實在是一種“回護”、偏袒。筆者認為，楊慎的觀點未免有失偏頗，“生活潦倒”之說難以服人。方山子晚年選擇歸隱，除了“不遇”的客觀因素以外，更多的是出于主觀原因。少時隨任府尹的父親陳公弼在鳳翔，仰慕古代大俠朱家、郭解，“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鄉(xiāng)間的尚俠之人都以他為宗。這段經(jīng)歷對他性格的形成影響很大，這就為他晚年的隱居埋下了伏筆。這種放縱自我、任性揮霍的性格，是根本不適合官場生態(tài)的，這一點陳慥心里比誰都清楚。不愿委屈自我的桀驁，不會曲意逢迎的率直，必然帶來“不遇”的結(jié)局。晚年看淡功名利祿，放棄名韁利鎖，走向山林隱遁，這是陳慥心靈的選擇，因而文中說其本人“有得”，“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表面看“異”，實則是理固宜然。

《全宋詞》收錄了陳慥唯一的一首詞《無愁可解·光景百年》，詞中“生來不識愁味”“萬事從來風過耳”“歡游勝如名利”等句子，足以說明陳慥的心態(tài)。看淡名利，看淡得失，歸隱并不讓人感到意外。《方山子傳》中蘇軾講述自己被貶的遭遇后，方山子先是俯身不作回答，接著仰首大笑，正是他看淡名利心態(tài)的寫照。在他眼里，功名利祿如過眼云煙，還不如隱居“歡游”，享受自由和快樂。

二、矛盾之二：精悍與歸隱

蘇軾被貶黃州，巧遇陳慥。發(fā)現(xiàn)他眉宇間“精悍”尚在，于是產(chǎn)生疑惑：陳慥是否是真的過起了隱遁生活？這便有了第二對矛盾：精悍與歸隱。這對矛盾產(chǎn)生于蘇軾內(nèi)心，不妨采用比較還原法來進行分析。

1.似疑實贊

蘇家與陳家，可謂世交。陳父公弼與蘇父明允交情深厚，陳公弼曾言，“吾視蘇明允，猶子也;蘇軾，猶孫子也?！标惞鲈邙P翔府任職時，陳慥隨行，便與蘇軾相識相熟，交契投合?！斗缴阶觽鳌分刑K軾追憶十九年前陳慥“使酒好劍”、揮金如土的情形，特別是“怒馬獨出，一發(fā)得之”的壯舉，使陳慥的豪俠形象躍然紙上，而且進一步交代陳慥也以“豪士”自居。然而，十九年的歲月，卻將陳慥建功立業(yè)的壯志消磨殆盡，于是攜家?guī)Э冢岸萦诠?、黃間”。

深層分析陳慥的歸隱，如前所述有其內(nèi)在和外在原因。甘愿歸隱與不得不隱，兩者似乎矛盾又相互統(tǒng)一。對于陳慥歸隱的原因，蘇軾應(yīng)該是心知肚明，之所以發(fā)出“而豈山中之人哉”的感慨，原因即在于其對陳慥的退隱感到惋惜：如此意氣風發(fā)的豪俠之人，怎么就歸隱山林了呢？這其中也隱含著對陳慥想隱即隱之灑脫的羨慕和贊美?！熬贰比栽?，豪氣尚存，卻棄世而隱，毫無牽攣，這本身就是一種俠士之風。

2.弦外之音

方山子“精悍”尚在而歸隱山林，蘇軾滿腹?jié)乐?、胸懷匡世之志卻被貶黃州，其背后有著共同的原因，那就是“不遇”。蘇軾“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借方山子的境遇，寫自己的人生遭際。

蘇軾愛民惠民，多次上奏章為民請命，減免百姓賦稅，為百姓利益鼓與呼;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每一職任上都采取了諸多惠民措施，深得百姓愛戴。如元豐八年上《乞罷登萊榷鹽狀》，直陳榷鹽制度給登、萊二州帶來的種種弊端，“官無一毫之利而民受三害”，請求朝廷罷登、萊兩州榷鹽。[4]767再如，元祐四年十一月上《乞賑濟浙西七州狀》，詳述浙西七州因水旱等自然災害導致的饑荒情況，請求朝廷賑濟，“伏望仁圣哀憐，早行賑恤?！盵4]849這樣的奏章在《蘇軾文集》的“奏議”部分隨處可見，其體恤百姓之誠，為民請命之切，充溢在字里行間。

然而，對新法危及百姓利益的諷刺，卻使蘇軾在“烏臺詩案”中差點丟掉性命。后神宗開恩，蘇軾被貶黃州，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從仕途的云端跌落塵埃，做了一個無簽判權(quán)的閑散小官。盡管無此，他內(nèi)心的濟世安民之志依然未泯，這與方山子眉宇間的“精悍”極為相似。因此，“而豈山中之人哉”之問，表面上為方山子感慨，實則是對自己政治失意的心靈追問和慨嘆。自己雖貶謫蠻荒，但心中的求進之志仍在，依然企盼為朝廷盡責，為蒼生立命。

三、矛盾之三：富貴與清貧

陳慥父親與三個哥哥在朝為官，家世顯赫，“田宅壯麗”，“歲得帛千匹”，家里的財富可與公侯比肩。然而，他卻放棄富貴，“庵居蔬食”，“徒步往來山中”，過起了清貧的隱士生活。這就有了第三對矛盾：富貴與清貧。

陳慥晚年放棄了榮華富貴，至光、黃一代隱居，這對于一個身世顯赫的官宦子弟來說，是很難做到的。那么，陳慥為什么能夠放棄富貴呢？退一步講，即使是淡出官場，在家閑居亦無不可，為何要遁入僻遠的光州、黃州一代呢？蘇軾認為，方山子對于園宅、天地，皆舍棄不取，來到窮山僻壤之中，是因為“有得”才如此選擇，換句話說，是崇尚這里遠離塵囂的寧靜生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其實，方山子的隱居生活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寒苦，這一點從蘇軾《岐亭五首（并序）》就會發(fā)現(xiàn)端倪。在《岐亭五首（并序）》的序言中，蘇軾曰：“余久不殺，恐季常之為余殺也，則以前韻作詩，為殺戒以遺季常?！盵5]從這話段中可以推知，陳慥雖然隱居，但生活并不貧寒，而是經(jīng)常“殺生”食肉，且還能吃上“熊白”?！夺の迨祝ú⑿颍罚ㄆ湟唬皳嵴苿余徖?，繞村捉鵝鴨”，寫陳慥知道蘇軾要到家里來，急著要請?zhí)K軾飲酒，就讓村子里的鄰居幫自己捉鵝鴨款待?！澳サ断餍馨住?，“熊白”是古代一種美味?！稘h語大詞典》釋義：“熊背上的脂肪。色白，故名。為珍貴美味。”《本草經(jīng)》曰：“熊脂，一名熊白，味甘微溫，無毒，主治風痹?！毙馨撞坏珵檎滟F美味，而且有治病健身之效?？梢姺缴阶与m然隱居不仕，但并不寒苦，依然享受美酒佳肴。當然，這跟他本可以享受的榮華富貴相比，自然是清貧了些，至少是“庵居”而非居于廣廈了。

再看《岐亭五首（并序）》（其二），蘇軾為“籃中蛤”“網(wǎng)中魚”而“哀”，一見陳慥，還沒來得及噓寒問暖，就急著勸戒不要殺生。此后陳慥一心向佛，不再殺生，而且“岐亭之人多化之，有不食肉者”，不但陳慥不殺生食肉，而且影響了當?shù)厝?，有些也跟著不食肉了。從這里可以看出，陳慥并不是貧窮吃不起肉，而是在蘇軾的勸戒下戒殺生而“疏食”。也就是說，隱居山林，“庵居蔬食”，對于方山子來說，更多是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而不是像陶淵明那樣過著清貧的生活。再者，方山子晚年信佛，“疏食”是為了信仰，而并不是真的貧窮。

根據(jù)前文分析，結(jié)論不言自明。表面看方山子存在著“富貴與清貧”的矛盾，實際上并非如此。方山子外，蘇軾在黃州結(jié)識了兩位“異人”，然而卻難以跟他們親近?！稄埾壬ú⑿颍吠跷恼a注曰：“公在黃識異人者二：張憨子，則可見而不可接;趙貧子，則相從半年，可接而不可近。”[6]1028-1029二人都是乞丐般的人物，陽狂垢污，四處流浪。很顯然，方山子與他們是完全不同的，方山子雖隱居，但拖家?guī)Э冢^的還是正常人的生活，只不過找了個幽靜的地方——岐亭鎮(zhèn)，遠離官場，過清靜悠閑的日子，只是“環(huán)堵蕭然”、住處比較簡陋而已。嚴格地說，方山子算不上真正的隱士。

蘇軾給陳慥作傳，取名《方山子傳》，而且是陳慥活著時候給他立傳，應(yīng)該是尊重陳慥做隱士的選擇，把他稱為“方山子”。至于明《小窗幽記》和清《東坡詩話》說陳慥“家蓄數(shù)姬”“好賓客聲妓”，當為讀蘇軾詩句“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6]1341而后附會之語，無據(jù)可考。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八·東坡一》引《西清詩話》僅說：“季常自以為飽禪學，而妻柳頗悍忌，客至或詬罵未已，聲達于外，季常畏之?！笨梢娢菲拗禄蛟S有，但蓄姬之事不可考。

綜上，本文抓住《方山子傳》文本中的三對矛盾，從思辨的角度、運用比較還原理論對其進行深度解讀。對《方山子傳》內(nèi)容的理解走向深入和細化，較為深刻地解構(gòu)了傳主方山子以及作者蘇軾的內(nèi)心情感。運用批判性思維，對前人的觀點進行了理性分析，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通過細讀，更為理性的解讀了方山子放棄功名利祿、隱居山中的深層原因，探尋了蘇軾貶謫黃州的心路歷程，以新穎的角度挖掘了這篇傳記散文的文學價值和文化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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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孫紹振.名作細讀：微觀分析個案研究[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9：98.

[4][宋]蘇軾.蘇軾文集[M].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5][宋]蘇軾撰.[清]查慎行補注.蘇詩補注[M].范道濟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9：902.

[6][宋]蘇軾.蘇軾詩集[M].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

[作者通聯(lián)：廣東佛山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