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慢慢心懶。慢慢,就不喜了那些急管繁弦的濃烈與熱鬧。
多年前陪孩子看電視劇《西游記》,看到孫悟空重回三星洞,尋找?guī)煾钙刑嶙鎺煹那榫啊R粍e再回來,眼前已是人去樓空,蛛網(wǎng)破敗。孫悟空一句又一句地喊著“師父”,只是不復相見。那一刻,我淚濕臉頰,因為成年人才會明了:聚之后,便是長久的離散。
孫悟空尋師父不見的悲傷,想來孩子那時也未必能懂。這樣的悲傷,戲里也沒有急管繁弦地去用力表現(xiàn),只有悠揚的簫管之音,襯著悟空含淚的雙眼。這樣的表現(xiàn)手法,有余音繞梁之效。這也是中年人的手法:避免鑼鼓喧天,避免直面相對,往往能以一勝百。
從前,似乎更喜歡急管繁弦的濃烈,喜歡有濃度的生活。一瓢舀下去,撈上來的是密密匝匝的歡歌笑語。
還記得讀小學時,數(shù)學老師為了激勵我們挑戰(zhàn)有難度的課外數(shù)學題,許諾大家做完了題便給我們講一段《西游記》里的故事。他講道,孫悟空當初拜師要學長生之術(shù),師父慍怒,用戒尺在他頭上敲了三下,聰明如悟空,當下便明白須三更半夜再去拜師。果然師父在等他,自此傳他七十二變的本領。
我們那時攻克數(shù)學題也如學七十二般變化,又兼后面會聽到打妖怪的故事,別提多歡樂了。那時,我們多想做孫悟空,鐃呀鈸呀琵琶呀,日子響亮。看我降妖除魔,看我七十二變,看我打打殺殺,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看我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這大約也是一種繁弦急管的人生。而數(shù)學老師似乎沒講過有一天孫悟空闖了禍,推倒人參果樹,再轉(zhuǎn)身千里尋師而不遇的情節(jié)?,F(xiàn)在想,即使老師說了,我那時也未必上心。
心戀著高處的繁弦,哪里聽得見低處的悠揚。
有一年夏日,在朋友家聽她女兒彈古箏曲《林沖夜奔》,像有一萬匹馬在夜色里奔騰。我知道,那些稠密的音符,是一個末路英雄,是一個中年人,心里長出了一萬匹馬,生出了四萬只腳,在狂奔,狂奔……恍惚間,耳邊眼前,仿佛簌簌飛著雪。
這樣的曲子,聽了令人膽寒。我實在害怕人間的腳步走成嘈嘈切切錯雜彈的局面。同樣是古箏曲,我更愿意聽《美女思鄉(xiāng)》,一弦一柱,輕攏慢捻,說說停停,說那芳草有涯而鄉(xiāng)情無涯。
年輕時,也許有這樣的豪邁和膽氣:“店家,上一盤好肉,來一壺烈酒,另外,再來一曲《林沖夜奔》!”
如今,害怕熱鬧歡聚的場面,害怕濃釅不化的情意,害怕姹紫嫣紅、開到荼蘼,害怕……
害怕急管繁弦的奢華與隆重。
也害怕自己哭。愿意把淚水細細地磨,磨成迷離的水汽,讓它彌散,彌散成咸濕的空氣,彌散成一個人的雨季。詩人舒婷在《神女峰》中寫: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其實,大街上那么多沉默的中年人,寧愿站成一塊孤獨的石頭,也不愿松開自己,去痛哭一場。
不能決堤。我們?nèi)找菇o自己加固堤防。我們看管自己,像看管一個黑暗中的賊。
多少年后,你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孫悟空。你穿越那么多江湖,一日日明白十八般武藝的沉重。
那菩提祖師到底身在哪里呢?想必在萬人叢中,含淚隱忍,徘徊顧眺。他隱身在斷墻破瓦之后,借一段荒蕪,躲掉了人間這一場場熾熱短暫的睹面重逢。
是不忍見??!我的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