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騙子工廠”

[美] 丹·西蒙斯/著 魯創(chuàng)創(chuàng)/譯

海明威，文學(xué)史上堪稱最硬核的大文豪，扛過槍負過傷，做過記者上過戰(zhàn)場，一生沒少『折騰』。而他最不為人知的身份，是他曾成為FBI、軍情六處、帝國保安部、軍事諜報局重點關(guān)注的間諜！根據(jù)1980年FBI解禁檔案記載，在海明威的『第二故鄉(xiāng)』古巴，他曾在二戰(zhàn)期間親手建立間諜網(wǎng)『騙子工廠』、追蹤德國潛艇，被FBI監(jiān)視二十余年。

1942年4月底，在斯普盧伊爾·布拉登大使位于美國駐古巴大使館中舒適的辦公室里，我見到了海明威。我到得稍早一些，與布拉登探討了眼下的局勢。我和這位大使先生在哥倫比亞相識，當(dāng)時他是以美國國務(wù)院協(xié)調(diào)人的身份前去配合秘密情報處開展工作的。就在我與布拉登的私人談話結(jié)束之后，鮑勃·喬伊斯和艾利斯·布里格斯也來到了辦公室。喬伊斯是使館里的一等秘書，彬彬有禮，衣著體面，聲音輕柔，與人握手時頗有力度。布里格斯是布拉登到任之前使館里級別最高的官員。此刻辦公室里的氣氛很是親切。上午10點整，是大使先生與海明威約定的會面時間。又過了10分鐘，海明威依然沒有出現(xiàn)。

我們3人聊起天來。無論布里格斯還是喬伊斯，似乎都毫不懷疑我的掩護身份。他們相信我是一個在秘密情報處掛職的“國務(wù)院反間諜專家”?；蛟S，他們已經(jīng)在來自哥倫比亞和墨西哥的備忘錄中不止一次見過我的姓名了。很快，談話的中心內(nèi)容轉(zhuǎn)向了那位爽約遲到的作家。布里格斯表示，海明威和他一樣喜歡射擊——打雙向飛碟和活鴿子。有時候在當(dāng)?shù)氐纳鋼艟銟凡?，有時候則是在西恩富戈斯附近的沼澤地里。我不得不搜遍腦中的“地圖”，尋找一個叫做西恩富戈斯的地方。嗯，那是一處海港，一座碼頭，一個城市，也是一個省份的名字，就在古巴南部海邊。不過，布里格斯這時已經(jīng)開始講述他在比那爾德里奧追蹤美洲虎的英雄經(jīng)歷了。

當(dāng)布里格斯談及海明威的槍法時，我悄悄看了一眼手表。10點12分。我很驚訝，布拉登大使居然能夠忍受如此不守時的無禮行為。

突然，門被人推開了。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小跑著沖進了辦公室。因為我們剛剛還在小聲談話，所以他那低聲咆哮般的嗓音顯得有些震耳欲聾。

“斯普盧伊爾，大使先生……對不起……非常不好意思。這都是我的錯。那輛該死的林肯轎車半路沒油了，我繞了一大圈才找到一個加油站。鮑勃……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艾利斯，你好?！边@個大個子先是和布拉登握了握手，然后跑到喬伊斯身邊，伸出雙手和他握手，接著快步挪到布里格斯身旁，一邊跟他握手，一邊拍了拍他的后背。最后，海明威轉(zhuǎn)過身來望著我，面帶微笑，眼神里帶著疑惑。

“歐內(nèi)斯特，”布拉登大使忙不迭地做著介紹，“這位就是喬·盧卡斯。國務(wù)院認為喬或許能為你的‘犯罪車間計劃提供幫助?！?/p>

“喬，”海明威說道，“很高興見到你?！彼帐謺r很用力，但并不會讓人感到手痛。他的眼睛很明亮，笑容也很真實，但我卻從他的表情里讀出了一絲謹慎，仿佛他正在思考我的出現(xiàn)到底意味著什么。

布拉登示意大家都坐下說話。

我對于海明威的評估并沒有花去太多時間。他是一個身材健碩的家伙，身高1.83到1.86米，體重應(yīng)該在88公斤左右。但他的重量應(yīng)該大多集中在腰腹部以上。我、布拉登大使、喬伊斯和布里格斯都穿著西裝褲和襯衫，而海明威卻穿著一條黃色絲光休閑褲，蹬一雙軟幫鞋，搭配一件淺色的棉質(zhì)瓜亞維拉襯衣。他長著一副寬闊的方肩膀，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身量。他的胳膊很長，而且肌肉凸出。我發(fā)現(xiàn)他的左臂肘部有些輕微彎曲，上面有一道鋸齒狀的傷疤。他的胸膛扁平，腹部微凸，然而盡管他的襯衣和休閑褲都很寬松，卻幾乎看不到他的臀部和大腿有多么粗壯——看來這家伙的肉都長到上半身去了。

他坐在對面盯著我看。我發(fā)現(xiàn)這家伙的頭發(fā)很直而且顏色很深，那是一種趨向發(fā)黑的棕色。他的胡須濃重，但一看就是精心修剪過的，完全沒有一絲雜色。他有著一雙棕色的眼睛，一身紅色皮膚——這明顯是加勒比海上陽光經(jīng)年累月的杰作，更不必說他此刻心情也非常激動了。他的眼角拖著幾絲皺紋。每次微笑，他都會露出潔白的牙齒，兩側(cè)面頰還有酒窩。他的下巴和頜骨棱角分明，完全沒有被肥胖或者年齡侵蝕的痕跡。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有女士同這位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如此近距離接觸，一定會被他迷得神魂顛倒。

從海明威在房間里的簡單活動看，他很像是一位格斗高手。即便是原地站定，他的雙腳依然像是穩(wěn)穩(wěn)地踩著一顆球一般。每次發(fā)言或是聆聽，他的腦袋都會左右輕輕晃動，給人一種他在全神貫注地討論問題的印象。就在他和布拉登互開玩笑之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盡管海明威曾經(jīng)在海外和加拿大生活多年，卻依然操著一口地道的美國中西部口音，一聽就知道是芝加哥人。他似乎有些輕微的口吃，總是將l和r發(fā)成類似w的音。與我相比，海明威個子更高、體重更重，肌肉也更為發(fā)達。但襯衣下面那微微凸起的肚子說明，他并非長年格斗的熟手。那條受過傷的左臂——或許是舊傷，因為他似乎不太喜歡用左手——將會弱化他刺拳的威力，讓對手在他左側(cè)找到可乘之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戰(zhàn)期間，這個海明威曾經(jīng)因為視力太差而被軍隊拒之門外。所以，盡管胳膊很長，但他很可能只會近身格斗——也就是抓住對手用力重擊，爭取在筋疲力盡之前將其擊倒。所以，與海明威打架，最好讓他不斷運動，然后閃到他左側(cè)，不停搖晃，不要成為他眼中的靜止目標，躲在他的攻擊范圍之外，直到他筋疲力盡之時再沖上前去瞄準他的肚子和肋骨……

我強迫自己結(jié)束了這番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鮑勃·喬伊斯和艾利斯·布里格斯正在捧腹大笑，因為海明威剛剛跟布拉登開了個玩笑，說使館員工就喜歡在回力球賭賽中輸錢。我微微一笑。毫無疑問，眼前這位作家是個極有幽默感，而且非常樂觀的人。真實情景下的海明威，沒有任何檔案和照片能將其描述出來。他是那種非常罕見的、一進屋就能主導(dǎo)聊天話題的家伙。

“好了好了，歐內(nèi)斯特，”隨著大家的笑聲散去，大使言歸正傳道，“咱們還是聊聊你那個‘犯罪車間項目吧?！?/p>

“我把項目的名字給改了?！焙Ｃ魍f道。作家咧嘴一笑：“我覺得還是叫‘騙子工廠比較好，‘犯罪車間聽上去有點太夸張了?！?/p>

布拉登大使笑著看了看桌上的文件：“非常好，‘騙子工廠。”他抬起頭來望著布里格斯和喬伊斯。“艾利斯和鮑勃已經(jīng)向我詳細匯報過你的最初計劃了，你是不是還要再補充說明一下？”

“當(dāng)然。”海明威站起身來，一邊輕松踱步，一邊晃動著腦袋，開始介紹他的計劃。每次說到關(guān)鍵部分，他都會用那雙粗糙的手比畫一番，“大使先生，這座島嶼距離美國海岸145公里，島上很快就要遍布納粹的‘第五縱隊了。古巴的護照管理制度就是個笑話。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在這里設(shè)有分支機構(gòu)，卻一直人手不足，也沒真正執(zhí)行過什么任務(wù)。他們的特工跟街頭嘉年華上玩雜耍的沒什么兩樣。鮑勃和我發(fā)現(xiàn)，單說哈瓦那城就有超過3000名西班牙長槍黨的支持者，其中有不少人還利用身份職務(wù)之便幫助納粹間諜登島，替他們隱匿行蹤?！?/p>

海明威的腳步很輕，走到距離我不到一碼的地方才轉(zhuǎn)過身去。他的雙手和腦袋一直在晃動，那雙棕色的眼睛一直都在盯著大使先生。

“真該死啊，斯普盧伊爾，你知道嗎，島上大多數(shù)西班牙人社群都是公開反美的。他們發(fā)行的破報紙一逮著機會就會吹捧納粹。你讀過古巴那些知名的日報嗎？”

“你是說《海洋日報》？”布拉登說道，“我看過幾次。這家報社的立場似乎不太同情美國喲?！?/p>

“如果納粹攻入紐約，這家報社的發(fā)行人兼總編輯大概會樂得到街上跳舞吧?！闭f著，海明威伸出了一只滿是老繭的大手。“我知道，假如這會兒加勒比海上沒有德國潛艇，那倒也算不上什么大問題?？蓡栴}是德國人的潛艇已經(jīng)來了。幾乎每天都有盟軍的油船被擊沉。該死，就連去釣大馬林魚都會看到Ⅱ型潛艇的指揮塔?！焙Ｃ魍肿煲恍?。

大使先生揉著下巴：“那你的‘犯罪車間……哦，是‘騙子工廠……歐內(nèi)斯特，你的這個項目準備如何對付德國潛艇呢？”

海明威聳聳肩：“斯普盧伊爾，我并不打算炫耀。不過你也知道，我有條船。那是一艘非常漂亮、長38英尺的柴油船，能載兩個人，還有一臺備用引擎。只要我們得知德國潛艇的動向，我就可以出海去查證。我有一支很棒的船員隊伍?！?/p>

“歐內(nèi)斯特，”鮑勃·喬伊斯說道，“給大使先生講講你當(dāng)初在西班牙建立情報網(wǎng)絡(luò)的事吧?！?/p>

海明威又聳了聳肩，似乎是出于謙虛。我讀過他的檔案，知道他那段經(jīng)歷沒什么好說的。

“其實也沒什么值得一提的。1937年我在馬德里參與組建并運作了一個私人情報組織。當(dāng)時大概有20個全職探子，外加40多個臨時線人。我們弄到了一些有價值的情報。當(dāng)然，我也知道，那時候的行動很業(yè)余。但是如果搞砸了，我們也會當(dāng)場送命的?！?/p>

我發(fā)現(xiàn)，在“回憶”這些經(jīng)歷時，海明威的口吃更加明顯了。說不了幾個字就會斷句。我心中滿是疑惑：這難道是他編謊話時的習(xí)慣嗎？

布拉登一直在點頭：“歐內(nèi)斯特，你在這邊有什么幫手嗎？艾利斯提到過，你手下有一位神父?！?/p>

海明威咧嘴笑了笑：“唐·安德烈斯·翁特辛，我的好朋友。”

說這番話的時候，海明威是背對著我的。但我依然強忍著沒有露出任何表情。在這樣的公開場合，在未被問及的情況下說出手下特工的姓名，這家伙真是業(yè)余到家了。

布拉登大使顯得既愉悅又滿足：“還有別人嗎？”

海明威朝兩邊伸開了他那雙長臂：“斯普盧伊爾，我在古巴有數(shù)不清的老相識。好幾百個。服務(wù)生、妓女、報業(yè)人士、酒鬼、回力球手，還有每天都能看到德國潛艇的漁夫，想要回國向那些逼迫他們流亡的渾蛋報仇的西班牙貴族……他們都愿意摻和進來，跟那些像海上垃圾一樣漂到古巴的納粹分子大干一場?！?/p>

大使先生將手指對在一起，擺出了一個像是尖塔一樣的形狀：“這需要我們投入多少錢呢？”

海明威咧咧嘴：“大使先生，你們一分錢都不用掏。這將是美國政府旗下最廉價的反間諜組織。我準備自己承擔(dān)主要成本。我的意思是，我或許只需要一點輕武器，或者其他的小玩意兒……無線電設(shè)備之類的……如果要動用‘比拉號的話，能給點備件也不錯……除此之外，其他都是志愿行為，或者由我來贊助?！?/p>

布拉登皺起嘴唇，用手指敲著桌面。

海明威將身子俯到了大使桌前。看著他左臂上的傷疤，我這才意識到他的胳膊如此粗壯、汗毛密布——這完全不符合我心目中小說作家的形象。

“大使先生，”海明威低聲說道，“我相信這個項目一定能成功。這是一個嚴肅的想法。我不僅準備親自支付大部分資金，還推掉了一份來自好萊塢的邀約。他們想請我給《時代在前進》那種破玩意兒寫一篇介紹陳納德飛虎隊的腳本。如果接了這活兒，我兩個星期就能賺15萬美元呢！可我把他們打發(fā)走了，因為我覺得‘騙子工廠比那重要得多?！?/p>

布拉登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大個子?！皻W內(nèi)斯特，我明白你的意思?！贝笫挂卜诺土苏{(diào)門，“我們也覺得你的計劃很重要。我得去找古巴總理，爭取他的許可。當(dāng)然，這只不過是例行的外交程序。我已經(jīng)跟國務(wù)院和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匯報過了?！?/p>

海明威點點頭，咧嘴笑著坐回椅子上：“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

（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海明威與騙子工廠》??? 作者： [美] 丹·西蒙斯??? 譯者：魯創(chuàng)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