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旭誕
金宏達、于青編輯的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張愛玲文集》五卷本第四卷,書尾附有《張愛玲作品系年》一文,在小說部分的末尾列有:
《相見歡》,收入《惘然記》。
《色·戒》,臺灣《中國時報·人間副刊》,1979年收入《惘然記》。
《浮花浪蕊》,收入《惘然記》,1983年。
(以上三篇約作于1950年,發(fā)表時間晚。)
安徽文藝版的這個《色·戒》寫作時間,是從何而來的呢?翻查該版《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張愛玲在《〈惘然記〉序》一文里提及:“這小說集里《五四遺事》這篇是用英文寫的,1956年發(fā)表,中譯本次年刊出。其實三篇近作都是1950年間寫的,不過此后屢經(jīng)徹底改寫,《相見歡》與《色,戒》發(fā)表后又還添改多處?!陡』ɡ巳铩纷詈笠淮未蟾牟艆⒂蒙鐣≌f做法,題材比近代短篇小說散漫,是一個實驗?!本幷呓鸷赀_、于青應該是據(jù)于此段文字,認為《色,戒》“約作于1950年”。
臺灣作家蔡登山在《張愛玲〈色·戒〉》一文里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認為《色·戒》寫于1953年,論據(jù)出自張愛玲的另一個篇文章《續(xù)集自序》(收錄于北京十月文藝版《重返邊城》一書)。在此文里,張愛玲確實寫有這樣一段話:“最近又有人說,《色,戒》的女主角確有其人……我很高興我在1953年開始構思的短篇小說終于在人生上有了著落?!比绱丝磥恚P于小說《色,戒》一篇的開寫時間,張愛玲自己的說法也是前后矛盾的。這一點很有意思。她為什么會犯這樣的錯誤,或者說她為何要如此說?這里必有原因。
我猜測可能關乎兩點,一個是臺灣文壇對《色·戒》發(fā)表后之“歌頌漢奸文學”的攻擊;二是張愛玲似乎在撇清什么,即她寫這篇小說前,知不知道女主角原型鄭蘋如的事跡?張愛玲在《續(xù)集自序》一文里說了一段辯解之言,“最近又有人說,《色·戒》的女主角確有其人,證明我必有所據(jù),而他說的這篇報道是近年才以回憶錄形式出現(xiàn)的。當年敵偽特務斗爭的內(nèi)幕哪里輪得到我們這種平常百姓知道底細?記得王爾德說過:‘藝術并不模仿人生,只有人生模仿藝術?!边@一段下面,接著才說出了1953年開寫的這句:“我很高興我在1953年開始構思的短篇小說終于在人生上有了著落。”
張愛玲是不了解“敵偽特務斗爭的內(nèi)幕”的“平常百姓”么,顯然不是。她是曾任汪偽政府宣傳部政務次長、行政院法制局局長胡蘭成的妻子,她有沒有可能從胡蘭成或胡的圈子里聽說過鄭蘋如一事?倘聽說過,她不必看后發(fā)的鄭蘋如報道或回憶錄即可構思謀篇的。張愛玲在這里像不像是在撒謊呢,臺港的讀者市場估計是她很在乎的一塊,倘若政治不正確,掛了個“漢奸文學”的高帽子,會影響多年來創(chuàng)下的文壇聲譽的吧。
其實,這和胡蘭成還真有些關系。胡蘭成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回到臺灣,出版了一系列重要著作:《山河歲月》《今生今世》《禪是一枝花》等。而張愛玲在1978年也在臺灣首發(fā)《色·戒》這篇寫了近三十年的小說。以胡秋原為代表的臺灣文化界人士圍剿胡蘭成,強烈要求“漢奸胡蘭成速回日本去”。此種政治風潮之下,《色,戒》題材又有些為漢奸張目,張愛玲甫一發(fā)表就受到大量攻擊。
張愛玲是否真的是閉門造車寫出了《色·戒》?小說某些情節(jié)與鄭蘋如事件相似,是虛構還是純屬巧合?真的是“小說終于在人生上有了著落”么?令人驚訝的是,張愛玲于1978年11月27日發(fā)表于《中國時報·人間》上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一文——即與域外人打筆仗的那篇——開篇就聲明,“拙作短篇小說《色·戒》,這故事的來歷說來話長,有些材料不在手邊,以后再談?!边@說明《色·戒》這一故事還是有來歷的、有所本的。張愛玲的“以后再談”,顯然在后來的《續(xù)集自序》一文里也并沒有談開來,從現(xiàn)有的資料來看,她以后也沒有再談過。
值得一提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一文證實,小說《色·戒》并非如安徽文藝版所認為的發(fā)表于1979年,張愛玲在文中提及:“看到十月一日‘人間上域外人寫的《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了?——評〈色·戒〉》一文”,可見《色·戒》首發(fā)至少早于1978年10月。
在我看來,張愛玲開寫《色·戒》的真正時間,只有她自己知道?!渡そ洹钒l(fā)表后讓張愛玲如此糾結,糾結到寫文章辯白時還前后自相矛盾,到了想撇清又撇不清的難堪地步,這一現(xiàn)象是很值得進一步探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