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關于服飾選擇權的無硝煙戰(zhàn)爭
——新世紀巴基斯坦婦女服飾在電影藝術中的女權投射

卓 雅

（安慶師范大學 傳媒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現(xiàn)代巴基斯坦人的著裝服飾受地域、宗教、歷史甚至政治的影響。典型的傳統(tǒng)服裝是素有 “國服” 之稱的沙瓦-凱米茲（salwar-kameez）[1]307。男女均穿著，基本款型是過膝長款上衣（kameez）和長褲（salwar），但上衣的衣領式樣、袖子的長短、側(cè)邊的開叉與否、長褲的松緊程度、整體色彩與花紋等則變化多樣。受伊斯蘭教服飾倫理約束，穆斯林在公眾場合除臉和手外，身體其他部位一律不得暴露在外。所以在過去 “即使在酷暑難耐的夏季，巴基斯坦的男人也絕對不會穿背心短褲，更不會打赤膊”[1]309，而頭頂和頭發(fā)也被視為必須遮蓋的羞體，所以除孩童外，成年男性要帶帽子或包頭巾，成年女性要披上圍巾或頭巾。另外，因地域與民族差異，旁遮普、信德省的服飾和印度接近，色彩艷麗，廓形立體貼身，彰顯人體曲線；而俾路支及聯(lián)邦直轄部落地區(qū)的服飾和阿富汗、伊朗相似，色彩樸素，廓形平板寬松，掩飾了人體曲線。總體而言，巴基斯坦雖屬伊斯蘭教國家，但因曾與印度一體，被英國殖民多年，世俗化程度較高，對服飾著裝的規(guī)定不像中東地區(qū)那樣近乎嚴苛。作為英國的前殖民地，巴基斯坦上流社會融入了英國人的文化態(tài)度，西裝早就是男性精英們的標配。進入新世紀以來，大城市的年輕人更樂意選擇夾克衫和牛仔褲。究其實，現(xiàn)實中巴基斯坦人的衣著，可謂是南亞次大陸傳統(tǒng)服飾與西方現(xiàn)代時裝并行，但不會有過分暴露的奇裝異服，甚至連肩膀和小腿都不會裸露出來。

同時，巴基斯坦婦女的服飾還要額外受到來自性別倫理的制約與管束，這與女性在穆斯林世界、在南亞欠發(fā)達地區(qū)的社會地位相對應。 “婦女的身份、角色、參與公共/家庭生活、性行為和服裝，長期以來一直是為各種殖民地、反殖民地、后殖民地、民族主義和發(fā)展運動而斗爭的比賽場所”[2]190-200。在為女性爭取平等權利的所有斗爭場域中，服飾最為特殊，圍繞它展開的權利爭斗反過來能夠折射其他場域的真實境況。新世紀以來，巴基斯坦國內(nèi)來回切換的軍人政府與民選政府，在女性賦權上都顯出表面上的政策開放；民眾特別是上層精英們在對待性別平等問題上也顯露開明的思想。伴隨女性自身主體意識的覺醒步伐逐漸增速，巴基斯坦婦女正在為爭取更多的平等權益而努力，大到國家政策的制定，小到服飾著裝的選擇，生活的真實被反映到藝術的真實之中，這些賦權之爭在大眾傳播的影視藝術中得到凸顯。在新世紀的巴基斯坦電影中，女性角色的服飾造型背后言說的身份地位、社會角色、婚姻狀況，此類種種所反映出的女性權益問題仍是不容樂觀的。

一、布卡的遮蔽與束縛

許多不了解巴基斯坦的人以為巴基斯坦女性和印度女性一樣，都非常喜歡穿著華美優(yōu)雅的紗麗（sari）。其實不然，與印度接壤的東南部各省雖然風俗習慣與印度相近，但兩個國家宗教信仰不同，印度民眾大多信奉印度教，而巴基斯坦95%的民眾是穆斯林。巴基斯坦婦女很少穿印度紗麗，因受伊斯蘭教服飾倫理的約束，女性不得暴露除手、臉之外的任何身體部分。紗麗通常和緊身短袖綢麗（choli）相搭配，露出腰腹部分，這對于穆斯林而言是大忌。另外還存在政治性原因，紗麗是印度傳統(tǒng)服飾的代表，有些巴基斯坦人認為穿紗麗是 “不愛國” 的行為，穆沙拉夫的夫人就宣布絕不穿紗麗。而與阿富汗、伊朗接壤的西北邊境地區(qū)婦女的服飾，則執(zhí)行著比東南地區(qū)更加嚴格的宗教規(guī)定。例如，巴基斯坦女性常戴一種叫杜帕塔（dupatta）的長圍巾（圖1），其顏色鮮艷，還可以有印花、刺繡、亮片繡或珠繡等工藝附著其上，盡顯女性的愛美之心。但西北邊境部落的婦女們則多戴褐賈巴（hijab）（圖2）、察多（chador）（圖3）、奇瑪（chimar）（圖4），甚至是尼卡巴（nikab）（圖5）和布卡（burqha）（圖6）。這類頭服（headgear）的特點是越來越嚴密地對頭部、臉部和頸部進行遮擋，直至完全掩蓋。它們的顏色以低飽和度的單一素色為主，察多和尼卡巴多為黑色。

圖1 杜帕塔（dupatta）

圖2 褐賈巴（hijab）

圖3 察多（chador）

圖4 奇瑪（chimar）

圖5 尼卡巴（nikab）

圖6 布卡（burqha）

佩戴頭巾在伊斯蘭世界被視為女性謙遜、虔誠和貞潔的象征，但對于西方世界、激進的女性主義者乃至東方世界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而言，頭巾往往等同于對穆斯林婦女的壓迫。布卡是各式穆斯林女性頭巾中最被詬病的一種。它完全覆蓋頭臉和身體，只在眼睛部位留有網(wǎng)眼以便視物，像罩袍一樣長度可至腳踝，原是普什圖人的傳統(tǒng)服飾，現(xiàn)被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所推崇。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塔利班都強迫其統(tǒng)治區(qū)域內(nèi)的女性穿戴，是對女性參與社會及公共活動權利的變相剝奪。2016年的巴基斯坦影片《無價值的復仇》（Revenge of the Worthless），以斯瓦特叛亂為背景，其中有塔利班武裝分子槍殺無辜鄉(xiāng)村女教師的場景，只是因為她沒有披布卡。前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說： “布卡（burqha）的問題不是一個宗教的問題，這是一個自由的問題，是女性尊嚴的問題……布卡象征著對女性的鎮(zhèn)壓和女性的屈服，我想鄭重宣布布卡在我們的領土上不受歡迎?！盵3]2010年法國參議院通過了《禁止在公共場所穿布卡》的法令。巴基斯坦最大的英文報紙之一《黎明》（DAWN）日報上刊登一封讀者來信，表達了本土思想開明人士的見解： “就頭巾（hijab）而言，沒有人能否認它被許多狂熱者利用，他們想在房子的四面墻上奴役婦女，并剝奪她們外出謀生的權利。這是最受操縱的伊斯蘭傳統(tǒng)，阻礙了穆斯林社會的發(fā)展?！盵4]

電影中女性角色佩戴的各式頭巾，暗示了角色不同的受教育程度、參與公共活動的開放程度，以及在婚姻關系中的自由程度。2007年的巴基斯坦新浪潮電影發(fā)軔之作《以真主之名》，講述了三位穆斯林青年在國內(nèi)和國外的遭遇，提出了巴基斯坦現(xiàn)代社會中具有爭議的穆斯林宗教信仰的嚴肅主題。女主角瑪麗安所穿的傳統(tǒng)服裝以及所披的頭巾，暗示了影片對宗教性強迫婚姻的批判態(tài)度。在英國長大的瑪麗安，被父親騙回巴基斯坦，強行把她嫁給表兄薩瑪?shù)隆，旣惏脖槐硇志薪谄h村莊，她不得不放棄T恤衫和牛仔褲，穿上傳統(tǒng)服裝并被要求任何時候都要遮蓋自己的頭部，否則村里女性親戚們就會指責她不道德。瑪麗安的妥協(xié)是勉強松松地搭上圍巾（dupatta），而不是緊裹著頭巾（hijab）或斗篷（chador），佩戴頭巾的方式消極地宣泄了她的抵觸情緒。為了逃出村莊，瑪麗安罩上布卡來掩人耳目，因為這是當?shù)嘏酝獬龅呢灣Ｖb。但在疾跑時布卡阻礙了她的視力和步伐，只好用手撩開。當跑到村莊邊緣的峽谷纜車上，她把布卡完全掀開，這個動作意味著瑪麗安看到了自由的希望。不過很快薩瑪?shù)潞退挠H戚趕了上來，抓住纜繩并將她拖回，瑪麗安絕望地再次用布卡遮住了她的臉。在此，布卡隱喻著對自由的阻隔。在2008年本土票房冠軍，當年IMDB收看率最高、影片居榜首的《反恐戰(zhàn)爭》（War）中也有布卡的出鏡。該片以政治時局為主題，描述巴基斯坦政府打擊塔利班恐怖組織的決心和行動。塔利班的活躍范圍是巴基斯坦最貧困落后的西北地區(qū)，影片中有一個段落講述印度女間諜拉克米到一處貧民安置區(qū)進行偽善的慰問。表現(xiàn)安置區(qū)的第一個鏡頭是一群身著沙瓦-凱米茲的男青年們在空地上打板球的大遠景，第二個鏡頭切為兩個罩著布卡的人的近景畫面（圖7）?？床坏侥樏?，辨不出形體，只有對穆斯林服飾有所了解的人才知道那是兩個女人。前后畫面的剪接若不仔細品味，很難抓住此處對比蒙太奇的意義所在—即便同處在社會的底層邊緣，男性也比女性擁有更多權利和自由。穿著傳統(tǒng)服飾的男人們可以玩西方世界的體育游戲，而女人只能透過布卡的細小網(wǎng)眼看世界。第三個鏡頭是拉克米披著白紗杜帕塔、穿著白色細紗長袍的近景畫面，與第二個鏡頭再次形成對比— 拉克米是隱藏的印方特工（因而有可能是印度教徒而非穆斯林），受過高等教育、處于社會上層?？赡転榱搜诓厣矸荩部赡軉渭兂鲇跊鏊头罆襁x擇了傳統(tǒng)服裝，但她可以自由暴露她的臉。

圖7 兩位披著布卡的女性

布卡把頭臉甚至形體完全遮蔽，杜帕塔則披在頭頂甚至只搭在肩部，頭發(fā)、面部及頸項可以露出，其裝飾作用大于遮蔽作用。在電影中，創(chuàng)作者們利用二者的區(qū)別隱晦地指涉巴基斯坦中上層/下層、中心地區(qū)/邊遠地區(qū)女性的不同境遇。對于女性賦權的象征意義而言，布卡是蒙昧落后的，它完全限制穆斯林女性教育、婚姻、公共活動的自主權利；杜帕塔則相對溫和開明，它表明女性參與公共活動的意愿得到允許，哪怕是男權社會給予的部分許可。2016年講述 “榮譽謀殺” 中一位女性幸存者故事的巴基斯坦電影《河中女孩：寬恕的代價》（A Girl in the River: The Price of Forgiveness）獲奧斯卡最佳紀錄短片獎。影片記錄了私自結婚的莎芭被父親和叔父以維護所謂家族榮譽的緣由毆打、開槍射殺并拋入河中，但她頑強活下來并起訴兇手的真實事件。莎芭左頰留下了一道長長的毀容性傷疤，但她并不因難看的左臉而自卑地躲避鏡頭，她披著杜帕塔，露出這可怖的傷疤，而沒有用布卡、面紗來遮掩（圖8）。

圖8 披著杜帕塔的莎芭

她在借傷疤作無聲的控訴，同時也對著攝影機鏡頭堅定地說 “我絕不原諒他們” 。莎芭所在的城市是旁遮普的古杰蘭瓦拉（Gujranwala），巴基斯坦的第三大工業(yè)中心和第七大人口城市，是相對發(fā)達地區(qū)。片中的成年女性—包括莎芭的母親和妹妹，莎芭婆婆和婆家其他的女性親戚—都披著杜帕塔。在屋內(nèi)和屋外見到非親屬的男性，她們都沒有用圍巾掩住面部。而在《以真主之名》中，圈禁瑪麗安的偏遠村莊里的那些成年女性們，在屋內(nèi)見到陌生男子的到來要立刻用圍巾掩住面部。兩相比較，看似古杰蘭瓦拉的女性更具現(xiàn)代性表征。但當莎芭的母親和妹妹面對鏡頭滿含怨懟，指責莎芭沒有尊重她們，給家里帶來了恥辱時，人們看到的仍然是順承男權對自身的戕害而不自知的傳統(tǒng)女性?？梢?，披著杜帕塔的城市女性在開放的表象下，內(nèi)心并非都具有覺醒的主體性意識。

“隨著時間推移，布卡（burqha）在巴基斯坦城市中心變得越來越不常見。布卡曾經(jīng)被用來促進來自體面的女性的公共流動，現(xiàn)在開始被視為過時而傳統(tǒng)的服飾?！@些形式的遮蓋物，包括頭巾（hijab），對穆斯林婦女而言是現(xiàn)代/傳統(tǒng)的有爭議的象征?！盵2]190-200在21世紀的巴基斯坦新電影中，布卡對穆斯林婦女而言是傳統(tǒng)束縛的象征。

二、逐漸消失的鼻飾

鼻飾作為南亞次大陸婦女的一種傳統(tǒng)首飾，只能在婚后丈夫健在的時候佩戴，其裝飾作用的背后卻是男性宣示女性為所有物的歷史遺留標識。印度電影中女性珠光寶氣的各色首飾，尤其是鼻翼上夸張閃亮的鼻環(huán)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巴基斯坦國內(nèi)只有與印度習俗相近的東南各省女性佩戴鼻飾，因而以往的巴基斯坦電影中佩戴鼻飾的女性角色就較印度電影為少，新世紀以后的巴基斯坦電影中則更是鮮見。

這就存在一個邏輯矛盾的吊詭之處。巴基斯坦新電影更加傾向反映巴基斯坦社會現(xiàn)實，如果虛構故事的空間背景設定在東南部各地區(qū)，那么影片女性角色傳統(tǒng)服飾的造型設計就要考慮到鼻飾的佩戴這一真實性細節(jié)。但實際上新電影中，佩戴鼻飾的女性人物越來越少，即便故事劇情的發(fā)生地點是與印度接壤的各省區(qū)。例如，2014年選送競爭當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女兒》（Daughter）和2018年本土票房冠軍《蒂法有麻煩了》（Teefa in Trouble），兩部影片故事在本土的發(fā)生地都在此范圍，前者是不發(fā)達的吉爾吉特、罕薩、斯卡杜等地區(qū)，后者是發(fā)達的大城市拉合爾。但是影片中已婚女性角色，無論是中年還是青年，都未帶有鼻飾。《女兒》中的母親拉基，15歲時就被迫嫁給部落首領，如今為了不讓10歲的女兒重蹈覆轍而帶她逃婚。她沒有佩戴鼻飾?！兜俜ㄓ新闊┝恕分挟?shù)馗缓腊吞氐钠拮右矝]有佩戴鼻飾。片中女主角安雅同《以真主之名》中的瑪麗安一樣，都生長在國外，都在巴基斯坦遭遇了強迫婚姻。安雅在婚禮上穿著最奢華的傳統(tǒng)新娘裝楞哈（Lehenga），頭上戴著重重疊疊的珠寶首飾，但卻沒有戴婚禮常見的、標志著將為人婦的鼻環(huán)（圖9）。以人物角色的心理設定而言，安雅絕不會妥協(xié)地嫁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也絕不會帶上標志歸屬意味的鼻飾。果然，安雅毫不猶豫地脫下奢華的楞哈和昂貴的首飾，跳窗逃婚。

圖9 沒有戴鼻環(huán)的新娘

統(tǒng)計新世紀以來巴基斯坦在國外發(fā)行放映的幾部影片，鮮有佩戴鼻飾的女性人物形象。電影創(chuàng)作者們不是忘記了丈夫健在的已婚女性要戴上鼻飾這一傳統(tǒng)習俗，而是他們刻意地忽略或回避，希望能夠在虛構故事中展現(xiàn)一種進步的、性別平等的正確思想。影片中的反例可以佐證創(chuàng)作者的正向意圖。新電影中罕見的帶著鼻飾的女性角色，勢必是那種在婚姻中逆來順受、依附男權的傳統(tǒng)女性?！斗纯謶?zhàn)爭》中國家安全局局長的妻子，作為只出現(xiàn)過幾個鏡頭、連名字都沒有的小角色，面部特寫畫面中那閃閃發(fā)亮的鼻釘引人注目（圖10）。這樣的造型不是為了突出她的美麗，而是為了表明她的 “賢惠” 。她默默地遵從自己的丈夫，為懷了他的孩子而無言地欣喜，而她的丈夫早被拉克米的美色所誘惑而出軌?；蛟S她一無所知，或許早就感受到丈夫的異樣，但肢體語言與面部表情表明了她會無原則地選擇隱忍。

圖10 帶著鼻飾的妻子

現(xiàn)實是否如電影中的統(tǒng)計數(shù)字那樣所示，巴基斯坦女性已經(jīng)很少佩戴鼻飾了嗎？不能簡單下此定論。電影不過是創(chuàng)作者們意識形態(tài)的投射文本，作為受教于西方現(xiàn)代思想的知識精英，無論內(nèi)心是否真正理解與支持女性的權利平等，性別政治的正確性必須向觀眾明示，特別是在向海外發(fā)行放映和參加國外各類電影節(jié)的作品中。電影創(chuàng)作者們了解并且在意女性服飾作為符號能夠引申的相關性別權利的深意，希望在造型設計中加入這樣的深意并表達一種女性賦權的美好愿景。但現(xiàn)實中，那些低層巴基斯坦婦女未必知道或在意鼻飾對于女性而言那久遠的負面意義，她們只是被傳統(tǒng)習俗的慣性支配著去佩戴它。在紀錄片《河中女孩：寬恕的代價》中莎芭的母親，莎芭的婆婆，還有剛剛結婚的莎芭都符合佩戴鼻飾的條件。母親和婆婆都帶有鼻釘（圖11），莎芭卻不帶。三人身處較發(fā)達城市，但都沉淀于社會底層，唯有年長與年輕之分。戴與不戴的區(qū)別，在表層上只源于年齡的差距，在深層上卻是教育的差距、時代的差距、女性主體與權利意識麻木與覺醒的差距。19歲的莎芭敢于為自己的愛情而選擇自由婚姻，敢于譴責父親和叔父的背信棄義，那么不帶鼻飾與露出傷疤一樣，都是向嚴酷的男權壓制發(fā)起挑戰(zhàn)的勇敢之舉。所以，虛構電影中逐漸消失的女性鼻飾雖然是創(chuàng)作者主觀的進步意愿，但這種愿景總會在將來得以實現(xiàn)。因為紀實電影中真實展現(xiàn)了一位當代巴基斯坦年輕女性的意識覺醒，為平等權利而戰(zhàn)的強烈決心，其代表的將是越來越多逐漸覺醒和崛起的新時代巴基斯坦女性。

圖11 帶著鼻飾的婆婆

三、國服的落后性與現(xiàn)代性

南亞伊斯蘭地區(qū)較中東伊斯蘭地區(qū)世俗化，女性可以不必如阿拉伯女性那樣只能穿黑色長袍，戴黑色頭巾。于是 “巴基斯坦婦女們便在衣著的色彩和裝飾上大做文章。因而巴基斯坦婦女的衣著又以華麗鮮艷著稱”[1]309?，F(xiàn)實如此，反映到作為生活的藝術提煉的電影中，女性角色所穿的沙瓦-凱米茲，整體色彩和花紋更是精心設計，變化多樣。這些美麗的服飾向觀眾展示的是巴基斯坦傳統(tǒng)與民族文化的物質(zhì)代表，但影片本身并不具有為此自豪的明示或暗示。相反，身著沙瓦-凱米茲的女性人物在劇情之內(nèi)的走向則偏于封閉、保守、落后甚至罪惡的負面喻意。

沙瓦-凱米茲搭配杜帕塔，在電影中首先是年長女性、鄉(xiāng)村女性的標準著裝，因而勢必帶上保守與落后的隱喻。《以真主之名》里薩瑪?shù)录亦l(xiāng)的女性親戚們，薩瑪?shù)碌哪赣H；《反恐戰(zhàn)爭》里安全局長的妻子，襲擊警察學院的女性恐怖分子；《河中女孩：寬恕的代價》里所有的女性；《女兒》里的母親和女兒；《無價值的復仇》里斯瓦特山區(qū)的婦女們；《蒂法有麻煩了》里蒂法的母親，比盧的母親……都屬于過去時代與落后地區(qū)之列。這些缺乏現(xiàn)代性精神的女性在電影中或者被動遭遇苦難（如蒂法的母親失去丈夫、斯瓦特山區(qū)婦女被壓迫），或者主動制造苦難（如比盧的母親支持綁架安雅嫁給自己的兒子、女恐怖分子甘愿做人體炸彈引爆學院餐廳），但無論何種情況，這些女性都深受落后與蒙昧之害無法自主。而接受西方現(xiàn)代教育的年輕女性在穿沙瓦-凱米茲時，通常只把杜帕塔繞在頸項上當作圍脖和飄帶，而不是用它包裹頭部或臉部。這種佩戴方式于細節(jié)處暗示了女性角色自身一定的現(xiàn)代性。但傳統(tǒng)服飾于她們而言的負面情節(jié)更強烈：《以真主之名》和《蒂法有麻煩了》中，瑪麗安和安雅從國外被騙到巴基斯坦，她們脫下現(xiàn)代服裝、穿上沙瓦-凱米茲之時就要被逼嫁給陌生人。即便她們在結婚儀式上所穿的傳統(tǒng)新娘服裝是多么華麗，伴隨的也只是痛苦。2018年首部在香港正式放映的巴基斯坦影片《伴你同行》（Chalay Thay Sath）中，女主角瑞莎也是回到家鄉(xiāng)吉爾吉特的罕薩河谷后穿上了沙瓦-凱米茲（圖12），伴隨發(fā)生的是父親對她所愛的中國小伙亞當?shù)牟徽J可與冷漠?；氐焦枢l(xiāng)、穿上 “國服” ，在現(xiàn)實中是再自然不過的入鄉(xiāng)隨俗，在這些電影作品中就成為女性權益被父權壓制的隱喻。身著沙瓦-凱米茲逃婚的安雅（圖13），面對追趕而至的父親和逼婚的巴特等一眾男人氣憤地質(zhì)問： “我要跟誰走，有人問過我的意思嗎？我是什么，一件東西嗎？你們這些人怎么了，女人沒有發(fā)言權嗎？有沒有讓你們的兒子違背意愿結婚，可是女人卻被違背意愿！”

圖12 沙瓦-凱米茲和圍在脖子上的杜帕塔

圖13 沙瓦-凱米茲和披在頭上的杜帕塔

《反恐戰(zhàn)爭》中兩位現(xiàn)代知識女性的傳統(tǒng)服裝綁定著另一種負面劇情。巴方國家安全局情報官賈薇亞和印方間諜拉克米的身份、階層、職業(yè)與受教育度相似，區(qū)別是一正一反的角色設定，在影片中大多時候穿著現(xiàn)代西式服裝，一旦穿上傳統(tǒng)服飾便與悲劇或惡果聯(lián)系起來。賈薇亞的哥哥在一次反恐行動中犧牲，她在墓前悼念哭泣時穿著黑色沙瓦-凱米茲，披著黑色杜帕塔。這是劇中她僅有的一次傳統(tǒng)服飾造型，與悲傷的情緒與氛圍相映襯。拉克米在訪問貧民安置區(qū)時穿著白色沙瓦-凱米茲，披白色杜帕塔—她要偽裝成慈善家收買人心；在地下車庫與恐怖分子接頭時，身著黑色的沙瓦-凱米茲和杜帕塔—她要把炸彈交給恐怖分子，計劃在國家會議中心制造炸彈襲擊。

從銀幕的諸種事例表象上抽取一種普遍而直接的規(guī)律，把傳統(tǒng)國服沙瓦-凱米茲和影片敘事的倫理設定聯(lián)系起來，其結論就是傳統(tǒng)服裝是女性不幸的外部 “圖示” ，而不幸的內(nèi)部根源則指向社會不平等的性別環(huán)境和自身缺乏先進的性別意識。有趣的是，社會學樣本調(diào)查顯示：在現(xiàn)實中沙瓦-凱米茲被本土女性看作是先進性的代表。 “沙瓦-凱米茲反映了她作為一個受過教育的婦女和教師的地位……沙瓦-凱米茲證明她有能力走出家庭領域，去承擔直到最近還只是男性才能獲得的角色。因此，沙瓦-凱米茲成為當?shù)厥苓^教育的和現(xiàn)代的象征，代表著當?shù)氐默F(xiàn)代性?！盵2]190-200現(xiàn)實情況與電影所示呈現(xiàn)的又一種吊詭局面并不難理解。因為文化精英心目中的現(xiàn)代性標準及其物化象征是世界普遍性的，以西方社會為參照。而巴基斯坦本土女性，大比例處于社會中下層、低收入社區(qū)以及未受教育或僅受過初級教育，她們心目中的現(xiàn)代性標準及其物化象征更多受本土客觀社會條件所限制，以本土歷史為參照。相比起布卡與黑色罩袍的完全遮蓋，沙瓦-凱米茲得以讓她們在男性活動的公共場所拋頭露面，已經(jīng)是可喜的進步了。

四、理想化的牛仔褲

電影創(chuàng)作者們心目中能夠完全象征女性賦權的理想化服飾非西式服裝莫屬，尤以T恤衫、牛仔褲為代表。T恤衫、牛仔褲這種世界性青年的標配，成為所有國家的所有電影中一種現(xiàn)代性社會的外觀圖解，觀眾可以從這種標配服飾的人物造型在一部影片中所占比例的多少來初步判斷故事發(fā)生的時代性與先進性。故此，為塑造具有性別權利平等思想及實踐的合乎世界標準的現(xiàn)代女性形象，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現(xiàn)代化的服裝造型。觀眾能夠在新世紀巴基斯坦電影中看到身著T恤和牛仔褲的完全西化的女性角色，而這樣的造型設計通常在故事的國際化主題的統(tǒng)籌之下完成。影片搭建一個跨國性敘事空間，可以避開本土的服飾倫理與禁忌，方便展示現(xiàn)實中不得展示的現(xiàn)代性服飾。

《以真主之名》是一部探討嚴肅宗教和西方偏見主題的現(xiàn)實主義電影，《蒂法有麻煩了》則是一部浪漫時尚愛情喜劇的類型電影，兩部影片具有不同的美學風格，但對于女主角的遭遇設定如出一轍。故而，在倫敦的瑪麗安和在波蘭的安雅都會身著西式現(xiàn)代服裝，以表明進步與開放的人物設定。不過，兩位女主角現(xiàn)代服裝造型也有明顯差別，前者要符合現(xiàn)實主義，后者要遵循浪漫主義。因而出身普通家庭的瑪麗安所穿均是普通的T恤、牛仔褲、夾克外套之類，出身富豪家庭的安雅則有十幾套不同款式的現(xiàn)代時裝造型。同時，兩部影片拍攝相差十年之久，時代發(fā)展使得電影創(chuàng)作者更敢于在銀幕上展現(xiàn)女性 “大膽” 的著裝。曾經(jīng) “在巴基斯坦，婦女是不允許穿裙子的。不然的話，就會被當作‘壞女人’看待?！盵5]如今的巴基斯坦女性如果依照西方風尚打扮暴露，仍然可能被懷疑違背伊斯蘭教貞節(jié)觀，而遭到家族男性成員的 “榮譽謀殺” 。2016年， “26歲的巴基斯坦網(wǎng)紅巴魯奇（Qandeel Baloch）在老家旁遮普省被她的兄弟公然‘榮譽處決’。她曾是臉書上的勵志女神，希望巴基斯坦女性能有不帶頭巾的自由，并且和其他國家愛美女性一樣能在社交網(wǎng)絡上自由發(fā)布自拍”[6]。巴魯奇在Fackbook上發(fā)布的自拍幾乎全是身著現(xiàn)代時裝的性感美麗的照片（圖14）。在7月15日被殺害的當天，她的臉書里還寫道： “作為女性，我們必須為我們自己的權利、彼此的權利、公平正義挺身而出?！?“我相信自己是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女權主義者，我信仰平等，我不必選擇成為某種必須的類型，我不認同有必要把我們貼上標簽僅僅為了迎合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我只是一個思想自由、自我解放的女性，并且我愛這樣的自己?！盵7]服飾自由依舊是巴基斯坦女性賦權運動中一場持久的戰(zhàn)役。

圖14 巴魯奇的性感著裝

因而，2007年的《以真主之名》中，即便瑪麗安是一位從小在倫敦長大的巴基斯坦裔僑民，但她的現(xiàn)代服飾造型沒有裙裝；到2018年的《蒂法有麻煩了》中，安雅可以穿上連衣裙、晚禮服裙，裸露肩膀、胳膊、小腿等部位，乃至于安雅所穿的牛仔褲也是現(xiàn)在流行的破洞牛仔褲（圖15）。整部影片就似一場附帶敘事情節(jié)的現(xiàn)代時裝秀。與之類似，《伴你同行》是一部公路電影加女性時裝秀。女主角瑞莎和好友譚雅的多款現(xiàn)代時裝中也各有一條破洞牛仔褲。以牛仔褲為代表的現(xiàn)代服飾在新世紀電影中成為受過高等教育的現(xiàn)代職業(yè)女性的標志著裝。瑞莎的獨白專門指出譚雅是 “21世紀的現(xiàn)代人，職業(yè)女性” ，而自己也以之為榜樣要做個醫(yī)生。影片中的另一處例證是木工學校的女老師。瑞莎家鄉(xiāng)的木工學校是為當?shù)貗D女開設的勞動技能培訓工作坊。女老師出場時帶著安全帽，穿著T恤與背帶牛仔工裝褲，完全是一副男性藍領的造型（圖16）。這樣的著裝對于罕薩地區(qū)的女性而言無疑是不可思議的，因而美國留學回來的法拉茲詫異地搭訕道： “你是在這工作嗎？” 女老師則用反語回答： “不，我是來拍電影的。等布景準備好了，我會戴上面紗的……” “戴面紗” 其實是在調(diào)侃法拉茲（也包括其他外來游客）對當?shù)貗D女的刻板印象。工作坊女學徒們確實仍舊穿著沙瓦-凱米茲，裹著頭巾，但老師的著裝突破了這種刻板印象，代表了巴基斯坦女性在現(xiàn)代化、受教育、職業(yè)性的社會身份上的提升。

圖15 時髦的破洞牛仔褲

圖16 木工老師的背帶牛仔褲

再如《反恐戰(zhàn)爭》中賈薇亞和拉克米。兩人是印巴雙方的中級政府人員，在現(xiàn)代服裝造型中也有牛仔褲配T恤衫的樣式。另外，與傳統(tǒng)的新娘服飾預示著女性婚姻的不幸與強迫相反，女性的西式服裝在影片中還表達了對婚姻自由的掌握。《以真主之名》中，瑪麗安被從偏遠村莊解救出來之后向法庭提起了訴訟，控告婚姻的無效。她出庭時穿著一件女式西裝，而西裝正是西方近現(xiàn)代女性一步步為自己爭取與男性平權的各種實踐在服飾文化上的一種回響。可以認為，穿西裝是瑪麗安重新被賦予平等人權，并運用這種權利向迫害女性的、非人道的民族陋習挑戰(zhàn)的宣言?！栋槟阃小分校鹕瘜橐龅倪x擇終于獲得了父親和朋友的祝福。影片最后的婚禮上，瑞莎、譚雅、女老師均身著西式的粉色珍珠繡花蕾絲紗裙系列，她們在旅途中與愛人相互理解、相互包容、收獲愛情，臉部洋溢著幸福與快樂。不同于瑪麗安和安雅的外籍僑民身份，這三位女性角色是巴基斯坦本土婦女最理想化的現(xiàn)代典范—接受過高等教育，有固定的社會職業(yè)，具性別平等意識，在婚姻問題上能夠獨立、自主。

五、結語

巴基斯坦于1947年建國，1956年的首部憲法就明確規(guī)定婦女在所有社會生活中享有平等的權利。但是時至今日，巴基斯坦還是 “榮譽謀殺” 高發(fā)率的國家。1988年貝娜齊爾?布托成為穆斯林世界的第一位女總理，是巴基斯坦婦女及國家最值得自豪的歷史性標桿。但是布托最終遇刺，表面上的政治陰謀無法掩蓋女性從政在穆斯林世界的悲劇宿命。所謂的 “榮譽謀殺” ，是極端男權對敢于反抗的女性給予剝奪生命權益的懲罰；布托的悲劇是男權統(tǒng)治階層對能夠插手并主導男性統(tǒng)治權的女性產(chǎn)生的自然排斥。二者在性別政治場域中的本質(zhì)相同，都是男性意圖強化對女性的永久掌控。

新世紀后的巴基斯坦電影充分發(fā)揮作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機制中復雜文本的作用，當代巴基斯坦婦女在西方與東方、宗教與世俗、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新舊文化沖突更加劇烈的新時代的境遇獲得不加避諱的表達。同時， “從中辨識出一種南亞精英主義的價值體系，它賦予中產(chǎn)階級以電影理想的特權，并且迷戀某些技術以此作為媒體和城市規(guī)劃中的‘進步’途徑”[8]477。以導演、制片為核心的電影主創(chuàng)人員們進步的女性賦權思維也或直接或間接地融入到影像表達中。這種表達支配電影中的人物服飾成為巴基斯坦婦女權利或束縛或解放的鏡像言說。

人物服飾塑造并驗證了作為受教育的現(xiàn)代女性的獨特地位，將服裝形式視為受教育/未受教育的和現(xiàn)代的/非現(xiàn)代價值觀與道德的體現(xiàn)。布卡，這種在伊斯蘭教義下產(chǎn)生的對女性全遮蔽的服裝，是對女性權益的剝奪，在電影中隱喻落后、復古、排外等負面價值；牛仔褲，這種源自美國西部，受全世界青年男女喜愛，上至王室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均可穿著的時尚服裝，隱喻著先進、開放、文明等正面價值。電影中那些活力四射、思想解放的女性都會穿上牛仔褲，是對現(xiàn)實中原教旨主義神權專制所規(guī)定的著裝禁令的無言對抗，成為女性解放的一種宣言。

而巴基斯坦國服沙瓦-凱米茲則有著一種介于束縛與解放之間的矛盾屬性。一方面，南亞文化精英們在藝術表達中視其為落后、保守與停滯不前；一方面，南亞中下層民眾們在日常生活中視其為現(xiàn)代、進步與受過教育。 “這種對服裝形式的關注強調(diào)了這種對現(xiàn)代化的擁抱和對傳統(tǒng)的拒絕并不意味著對當?shù)貍鹘y(tǒng)文化和價值觀的拒絕，而是由當?shù)貧v史、文化和社會因素塑造的一種特殊的現(xiàn)代化形式。”[2]190-200沙瓦-凱米茲這種特殊的現(xiàn)代性形式代表了后殖民國家民族主義化的溫和性保守與遲緩性進步。它是地方性的、不均衡的進步，但也可能受宗教主義極端化的控制，最終墜入歷史倒退的泥淖。新電影當中，身著沙瓦-凱米茲的女性角色仍然占大比率，西方時尚的服飾造型還要借助特定的敘事背景來完成。牛仔褲所隱喻的理想化女性賦權、普遍性現(xiàn)代進步，仍然與極端男權、地方傳統(tǒng)進行著對峙。巴基斯坦女性整體賦權之路依然任重道遠，但至少創(chuàng)作者呈現(xiàn)了殘酷的現(xiàn)實，也描畫了理想的愿景，讓人們看到了未來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