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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摭談書法氣韻與書家修為

      2021-12-06 03:32:21肖震山
      關鍵詞:書家氣韻書法

      肖震山

      (福建藝術職業(yè)學院 國藝系,福建 福州,350001)

      一、書以氣為主

      書法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瑰寶,是傳統(tǒng)文化精氣神的一種表象,也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一種漢文字書寫藝術,千百年來,吸引了世世代代無數(shù)的文人投身其中而心醉神迷。美學家對書法的重要地位有各種表述,例如,宗白華認為 “中國的書法……它具有行線之美,有情感與人格的表現(xiàn)?!蔀橐环N表達最高意境與情操的民族藝術”[1]164;鄧以蟄認為 “書法不獨為美術之一種,而且為純美術,為藝術之最高境”[2]159;林語堂認為 “書法藝術齊備了全部完美觀念的條件,吾們可以認作中國人審美的基礎意識”[3]11;李澤厚認為 “(書法) 成了中國各類造型藝術和表現(xiàn)藝術的魂靈”[4]42。中國書法被抬到如此高的位置,乃是因為中國書法包含了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和豐富的美學價值,它體現(xiàn)東方生命哲學的玄思妙境,也奠定中國藝術的美學基礎。

      中國藝術強調(diào) “以氣為主” , “氣” 是藝術形象內(nèi)在的生命元氣。中國哲學講氣,宇宙就是一個大氣場,陰陽相對,二氣周行,衍生萬物。推而言之,國運講氣,中醫(yī)講氣,武術講氣,文藝也講氣……就書畫藝術而言,也是 “以氣為主” 。林語堂在《中國書法》中開章明義指出: “一切藝術的悶葫蘆,都是氣韻問題?!盵3]9“氣韻” ,就是指藝術作品蘊涵的生命氣息以及所具有的某種思想情感的姿態(tài)。明代唐志契《繪事微言》曰: “蓋氣者,有筆氣、有墨氣、有色氣,俱謂之氣;而又有氣勢、有氣度、有氣機,此間即謂之韻。”[5]12“氣韻生動” 是藝術創(chuàng)作追求的目標,也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品評的主要標準。謝赫 “六法” ,首屈一指的乃是 “氣韻生動” ,它是衡量作品藝術高低的關鍵。在藝術鑒賞中,觀氣韻,是對書畫作品進行欣賞與審定的重要方式。有經(jīng)驗豐富的鑒賞家,僅僅打開字畫卷軸的一部分,就可以對作品作出準確的判定,其根據(jù)就是第一眼看到的筆墨氣息。這種東方經(jīng)驗式的鑒賞方式,其準確度甚至超過西方精密的高科技手段。

      對于書法而言,書氣就是書家的藝術生命氣息與人格體現(xiàn),是精神層面的價值實現(xiàn)。書家在不斷磨練、提高藝術創(chuàng)作技巧之外,應加強自身綜合的文化修為,與古為徒,承接文脈,外師造化,煙云供養(yǎng),中得心源,陶冶性靈,吸納傳統(tǒng)之文氣、汲取造化之靈氣、涵養(yǎng)靈府之正氣,并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內(nèi)化為作品的氣息、神韻、格調(diào)、趣味等諸種情致,提升書法作品的美學魅力和文化意義。

      二、書法要表現(xiàn)什么樣的 “氣”

      那么,書法要表現(xiàn)什么樣的 “氣” 呢?劉熙載《藝概?書概》中說: “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若婦氣、兵氣、村氣、市氣、匠氣、腐氣、傖氣、俳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蔬筍氣,皆士之棄也?!盵6]713黃庭堅在其《跋東坡書<遠景樓賦>后》中說: “余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盵7]83古人論書以 “士氣” “學問文章之氣” 為上。這里, “士氣” “學問文章之氣” ,也就是書作的一種神態(tài)和性靈,是書家學養(yǎng)、性情和境界的流露,表現(xiàn)為作品的氣息、神韻、格調(diào)、趣味等諸種情致。

      書氣,是書家藝術的生命氣息與人格體現(xiàn)。劉熙載說: “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盵6]715人有千姿百態(tài),書風也各如其面,書氣在各自的表現(xiàn)中也含有不同的特質(zhì),或靜穆敦厚、含蓄深沉,或簡澹疏朗、閑雅清和,或灑脫勁健、恣肆遒勁,或秀潤飄逸、典雅流暢,或真率蒼秀、雅逸淡遠,或拙撲率直、高古奇崛。而共同的是,要沒有俗氣、匠氣、火氣、草氣、黑氣、江湖氣、市井氣、閨閣氣;要有文人士子之氣氤氳彌漫,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

      這種書氣是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表現(xiàn)書法的美學魅力和文化意義,尤其是在精神層面上的價值實現(xiàn)。而這高貴的、生動的氣韻,不是憑空而來,也無法拷貝而來,必自自身的學養(yǎng)、人格中來。曹丕《典論·論文》指出: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盵8]16氣韻是無法強行植入的。宋人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提出了 “氣韻非師” 的觀點: “如其氣韻,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復不可以歲月到,默契神會,不知然而然也?!盵9]59此觀點把藝術氣韻與人倫品質(zhì)、人格修養(yǎng)之關系的強調(diào)推向極致。后來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中也明確指出: “畫家六法,一曰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nèi)營,成立鄞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盵10]730

      氣要養(yǎng),孟子曰 “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 ,明代謝榛《四溟詩話》中說: “體貴正大,志貴高遠,氣貴雄渾,韻貴雋永,四者之本,非養(yǎng)無以發(fā)其真,非悟無以入其妙?!盵11]1141書家要養(yǎng) “正大、高遠、雄渾、雋永” 之氣。劉勰《文心雕龍·頌贊》中說: “風雅序人,事兼變正;頌主告神,義必純美?!盵12]83做一個真正的書法藝術家,胸中要養(yǎng)浩然之氣,筆下要有純美之義。這 “浩然之氣” “純美之義” ,得之于傳統(tǒng),得之于造化,得之于心源。

      三、書氣與書家修為

      首先,好的書氣吸納幾千年傳統(tǒng)深厚文脈的元氣。中國書法源遠流長,積淀深厚,前輩書家抒寫了卷帙浩繁的華章,創(chuàng)造了漢字完美的書寫法度與審美規(guī)范,使中國書法走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是書法藝術強大的傳統(tǒng),也是書家入境的路徑。因此,書法是特別講傳統(tǒng)的,學書不從傳統(tǒng)入手,便易墮入歪門邪道。

      中國哲學講道,道的涵義豐富,題中之義包含本源、傳統(tǒng)、規(guī)律、道路、路徑等。古人所謂中庸之道,中乃合乎,庸乃傳統(tǒng),中庸之道即合乎傳統(tǒng)之道。書法也要合乎傳統(tǒng)之道,書家要循道入徑。書法亦稱書道,與道的精神是高度統(tǒng)一的。《周易》曰 “一陰一陽之謂道” ,書法正是在陰陽的變化中表現(xiàn)道的境界,書家書寫中黑白、虛實、枯潤、濃淡、疏密、疾澀、中側(cè)、奇正、方圓、肥瘦的變化,在矛盾中統(tǒng)一,在對立中平衡,正合乎道的精神。文以載道,書亦傳道,所以辜鴻銘在《中國人的精神》中說, “中國人的人生是一種精神追求”[13]24, “中國人所使用的毛筆……它或許可以作為中國精神的一個象征”[13]26。

      清代畫家石濤從哲學的意義上對中國書畫藝術作了概括,他在《石濤畫語錄》中說: “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盵14]3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書法是傳統(tǒng)藝術,洋溢著傳統(tǒng)文化的淋漓元氣。所以,書家要 “與古為徒” ,要注重學習傳統(tǒng)、深入傳統(tǒng),博識多通,追根溯源,浸淫藝文,循章觀變,法乳前賢,承接傳統(tǒng)文脈,創(chuàng)作中既傳達高雅純正的傳統(tǒng)文化的元氣,同時又能將時代氣息與個人精神貫注其中,賦予個性和時代性。

      其次,好的書氣汲取自然造化之靈氣。在東方智慧中,自然造化處于最高的位置,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自然之美的啟迪表現(xiàn)得尤為深刻而明顯。在書法藝術方面,也有著非常明顯的自然影響的印痕。古人云,一筆一畫皆有所象,即我們常說的下筆有由。漢文字的起源就是取法于星云、山川、草木、獸蹄、鳥跡等各種形象而成的,它的造型意趣與自然環(huán)境中的物象神態(tài)自有契合之處,中國書法氣韻的可能姿態(tài),其藝術靈感也正是來自于自然造化的神韻、靈氣。

      許許多多的書法家傳奇故事,告訴我們置身自然,師法造化,對書家的藝術頓悟和精神洗禮具有怎樣的重要性和神奇功效。王羲之,喜愛鵝而得筆意;蔡邕,見堊人掃墻,創(chuàng)飛白書法;張旭,觀公主與擔夫爭道得筆法之意,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得草書之神;懷素,觀夏云隨風頓悟筆意;雷簡夫,聞江聲悟筆法;黃庭堅,見船夫蕩槳乃悟筆法;文同,見蛇斗而草書長……古代書論也喜歡用自然界的物象形態(tài)與書法的筆法、筆勢、筆意做類比,諸如衛(wèi)鑠《筆陣圖》, “千里陣云、高峰墜石、陸斷犀象、百鈞弩發(fā)、萬歲枯藤、崩浪雷奔、勁弩筋節(jié)”[6]22;王羲之《書論》, “或如蟲食木葉,或如水中科斗(蝌蚪);或如壯士佩劍,或似婦女纖麗”[6]28;虞世南《筆髓論》, “亦如長空游絲,容曳而來往;又如蟲網(wǎng)絡壁,勁而復虛”[6]112;顏真卿《論張長史筆法十二意》, “用筆當須如印印泥……如錐畫沙”[6]280。古代書論在評鑒書家時也喜歡用這種形象化的比擬方法,如蕭衍《古今書人優(yōu)劣評》: “鐘繇書如云鵠游天,群鴻戲?!豸酥畷謩菪垡?,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韋誕書如龍威虎振,劍拔弩張……蕭思話書如舞女低腰,仙人嘯樹……李鎮(zhèn)東書如芙蓉出水,文采鏤金……索靖書如飄風忽舉,鷙鳥乍飛……”[6]81-82這些書論都是在通過對自然現(xiàn)象的感性直覺來談論抽象的書法道理。

      當然,中國藝術反對簡單的、直接的摹仿,而強調(diào)的是 “神遇” “游觀” “神與物游” “天人合一” 。所以,書家要 “與天為徒” “師造化,法自然” ,精騖八荒,心游萬仞,囊括萬殊,裁成一相,在豐富美好的自然中,尋求藝術的真諦和精髓,把造化神秀的靈氣呈現(xiàn)于筆尖毫端。

      再者,好的書氣亦來之于書家自身靈府之浩然正氣。藝術美以現(xiàn)實美為源泉,但是,藝術家還要發(fā)揮主觀意識,挖掘主體的全部經(jīng)驗,經(jīng)過人格化的熔鑄與再造,使自然的形神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思想情感有機統(tǒng)一起來。黃庭堅《書繒卷后》說: “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嘗為少年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維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盵7]84心正則筆正。書氣之雅與俗、高與低,都與主體的人格修養(yǎng)聯(lián)系在一起。古人強調(diào) “人品不高” ,則 “用墨無法” ,書品與人品密切相關,只有提高個人的品格修養(yǎng),才能提升藝術的品味格調(diào),誠如郭若虛說的: “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盵9]59

      書家要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 。多讀書,重修養(yǎng),筆墨養(yǎng)氣,書以傳道,這樣的書家和書作, “格” 才高。不然,技法再高,用筆再熟,也不能上升到 “道” 的層次。楊守敬《書學邇言》說學書 “二要” : “一要品高,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一要學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古之大家,莫不備此,斷未有胸無點墨而能超軼等倫者也。”[15]563

      這里尤其要提到讀書的作用。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這本來說的是詩家,這里用以說書家也一樣道理。古今書論無一不在強調(diào)讀書對于書法的重要性,蘇東坡《柳氏二外甥求筆跡》有句曰: “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盵16]39李瑞清《清道人論書嘉言錄》中說: “學書尤貴多讀書,讀書多則下筆自雅。故自古來學問家雖不善書而其書有書卷氣。故書以氣味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貴矣?!盵17]1539蘇淳元《論書淺語》提到: “書雖手中技藝,然為心畫,觀其書而其人之學行畢見,不可掩飾,故雖紙堆筆冢,逼似古人,而不讀書則其氣味不雅馴,不修行則其骨格不堅正,書雖工亦不足貴也?!盵17]1159讀書是去俗的一劑良藥,王概《學畫淺說》中說: “去俗無他法,多讀書則書卷之氣上升,世俗之氣下降矣?!盵18]356這書卷氣就慢慢轉(zhuǎn)化為藝術家的個性氣質(zhì),從而表現(xiàn)為作品的氣韻。

      作為中華文明之一種重要表象的書法,并非雕蟲小技,其精者亦通于道焉。梁啟超在《論書法》一文中說: “有《春秋》之志者,可以言書法。無《春秋》之志者,不可以言書法?!盵3]2書家要精進于技,勤修于藝,神與物游、澄懷觀道,胸次高曠、性情儒雅,博古通今、學養(yǎng)深厚,養(yǎng)筆墨精神,涵淋漓元氣、天地靈氣、浩然正氣,并以高超的藝術技巧將之融于筆墨、形諸書跡,這樣才能 “雋骨天奇” “風韻邁達” ,韻格才高,書氣才好,則可期于大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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