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章平
大盤雞
一道大盤雞蘊含著厚重的兵團文化,凝聚著多民族的智慧,這是我吃了二十多年大盤雞之后悟出的一個道理。
新疆兵團作為新中國成立后最早也是規(guī)模最大的人口遷徙之地,因為偉人的那句經(jīng)典名句,“五湖四?!币粫r間 成為兵團的代名詞??梢韵胂笠幌?,當 天南地北的、不同民族的人們同在一個屋檐下會有多么的熱鬧。漫長的夏季, 人們常常端著飯碗湊到連隊中心邊吃 飯邊諞閑傳,這時會有人熱情地招呼大家:“來,嘗嘗我家的菜看看味道咋樣?” “嗯,中,味道不錯!”
吃過別人家飯菜的職工不好意思啊,那么改天同樣的場景又會在同一個地方上演一遍,不過請吃的和吃請的一定會倒了個個兒。冬天了,逢年過節(jié),挨家挨戶串門子喝酒又是件多么快活的事。生活是最好的老師,在共同的生活中,誰的胃會拒絕美食的誘惑呢?久而久之,河南人的
胡辣湯,陜西人的臊子面,上海人的紅燒肉……各種不同的風(fēng)味就融合到了一起,最后形成了一道道具有新疆特色的美味。這時候,大盤雞就閃亮登場了。
讓我們先看看大盤雞的做法:1、把油倒入鍋中,等油熱后將花椒下鍋,炸出香味后撈出;2、將白沙糖下鍋并慢慢攪動,到白沙糖燒化出現(xiàn)焦黃色;3、將雞塊倒入鍋內(nèi),并大火翻炒片刻;4、將生姜、朝天椒下鍋與雞一起翻炒,直到鍋中沒有水份,雞塊被油炸得出現(xiàn)金黃色;5、加入郫縣豆瓣,再加入適當?shù)氖雏},快速翻炒幾下,倒水沒過雞肉,慢火燉;6、倒入胡蘿卜,翻勻;7、胡蘿卜燉5 分鐘后將土豆倒入鍋中,并與雞塊拌勻,接著小火燉10 幾分鐘;8、等胡蘿卜、土豆燉軟時,大火收汁;9、放入蔥和蒜,略為翻炒后就可以出鍋;10、雞肉吃得差不多時,將煮熟的皮帶面拌入菜湯中同食。
接下來,讓我們一起從這道菜中去
理一理文化與美食的瓜葛吧。
據(jù)說在辣椒還沒有遠涉重洋萬里迢迢沿著絲綢之路來到中國之前,四川
人調(diào)味全靠花椒,炒菜要想辣,就拼命放花椒,結(jié)果沒有辣過癮,早就被麻死啦!所以嘛,說“麻”是最能代表四川風(fēng)味一點不為過,更何況,郫縣豆瓣是川菜的靈魂,有了它,一道菜就注定打上了川菜的標簽。俗話說“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既然“麻”字給了四川,“辣”當仁不讓地落到了湖南的肩上。
大盤雞的主菜其實是土豆和胡蘿卜。一說到土豆,想必老兵團人就會想起那個年代的一句順口溜:“甘肅洋芋蛋,老婆炒雞蛋?!贝笏庠泻?,它和胡 蘿卜來自一路,最早出現(xiàn)在中國西域,此 處不用多說,一個“胡”即可說明一切。最后的那一根蔥呢?當然非山東莫屬,皮帶面,想必“陜西八大怪”之一大家并不陌 生。再想想,從大盤雞碩大的雞塊里,似 乎可以看見東鄉(xiāng)族“八塊雞”的身影。皮 帶面拌雞肉的吃法,是不是受哈薩克族“納仁”的啟發(fā)呢?差點忘了,還有一上來必不可少的紅燒手法,算上海呢,還是江 浙?最為重要的,是這么多的內(nèi)容盛在一 起,確實是需要一個碩大無比的盤子,就 好比兵團漢子,有了寬廣的胸襟,才裝得 下大氣磅礴的夢想。
大家算算,一道大盤雞里,究竟有多
少省份和民族的智慧在里面呢?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把大盤雞看作是兵團文化雜糅、感情融合的一個代表作呢?
我步入社會的時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肉雞養(yǎng)殖作為一個新生事物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歡迎。團場人腰包才鼓起來不久,自然禁不住趾高氣昂,下館子第一件事就是沖老板吆喝一聲:“來個大盤雞,要肉雞,不要土雞!”不到半個小時一大盤油光紅亮的大盤雞就端上來了,大
師傅上菜快,吃客們吃得過癮,一舉兩得,雙贏??!
可是似乎人們漸漸感覺到了不對勁。我的一位老師,夫妻兩地分居,丈夫不會做飯, 三天兩頭帶著兒子下館子吃大盤雞,幾年過 去,原本瘦小的兒子面包一樣發(fā)了起來。這才 反應(yīng)過來:日積月累,兒子得吃多少激素!從 此,人們又折了回去,再下館子,吆喝聲變了: “來個大盤雞,要土雞,不要肉雞!”
一次去安徽亳州出差,朋友請我到當?shù)刈畲蟮囊患揖频瓿燥?,看到菜單上“新疆沙灣大盤雞”赫然在目,不禁大喜過望。沒想到端上桌,真是令我哭笑不得:紅紅綠綠之間,竟然可見草果、香葉夾雜其中, 濃濃的中藥味壓住了雞肉和土豆的清香, 讓人食欲大減。想想滿街晾曬的中草藥, 我還能說啥呢?
一次去烏魯木齊,大家嚷嚷著要吃沙灣大盤雞,我們就在312 國道上打了個逗點, 把車停在了久負盛名的杏花村大盤雞總店門前。進店我就看出了門道:杏花村的大盤雞,和別人最大的區(qū)別在于蒜多。為啥呢?因為可以看見店里一家老少都在剝蒜。
回到伊犁,我專門邀請朋友來家里露了一手,大把的花椒和大碗的蒜碎翻炒出來,這大盤雞的味道,果然讓大家吃得淋漓盡致。
粽子里的鄉(xiāng)情
“你個小鱉孫,精得很!”關(guān)鳳蓮阿姨帶著濃重的中原口音笑著對我說。
鱉?那不就是烏龜王八的同宗同族嗎? 反應(yīng)過來,我心里很不服氣,小聲嘟囔道: “你才是鱉孫呢!”母親趕緊將我喝住,連聲道歉。
三十多年過去了,想起第一次見到阿姨的情景,恍若昨天。關(guān)鳳蓮阿姨是我二嫂的母親,她老人家的小兒子聶衛(wèi)陽也是我最好的發(fā)小。每次想起阿姨,我不由自主想起那一盆一盆的粽子。
二嫂家是從三連調(diào)到園林二連來的。記得剛搬來的第一年秋天,大人們都在地里收打瓜,我們小孩子也過去湊熱鬧。想不起來當時是說起什么話題,就發(fā)生了文章開頭的一幕。后來慢慢熟悉了,我才漸漸回過味來:阿姨這是在夸我?。?/p>
其時剛改革開放不久,團場正逐步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我們這一連人,大多是“文革”中被“發(fā)配”到遠在山溝溝里的六十一團煤礦,剛剛落實了政策整體搬遷回來的“牛鬼蛇神”。父親由原來的副礦長改任副連長,二嫂的父親聶成甲調(diào)任政治指導(dǎo)員,由于工作關(guān)系,兩家的走動自然多了起來。
關(guān)鳳蓮阿姨人緣很好,每逢端午她不僅自己包粽子,除了三連老鄰居外,還會讓孩子把煮熟的粽子大老遠送到園林二連來,老人家必定會給我們家端一盆過來,這時候我就能美美吃上幾天。品粽子的過程, 我們還挑三揀四,都愛吃花狗家的粽子,這時候阿姨又會笑著罵我們:“小鱉孫,有得吃就不錯了,你們還毛病多!”后來才知道, 因為花狗的媽媽是江蘇人,是連隊包粽子的高手,所以她包的粽子不僅好看,味道也更勝一籌。因為粽子,我和老人家的干兒子小蛋蛋,小蛋蛋的哥哥大蛋蛋以及老鄰居家的黃狗、花狗兩兄弟都成了朋友。一轉(zhuǎn)眼,我離開六十一團快三十年了,當年的小朋友也都應(yīng)該是兩鬢斑白了,他們兒時的模樣,還時時浮現(xiàn)在眼前。
粽子是水稻文化圈的產(chǎn)物。新疆遠離
海洋,早年是小麥玉米的天下,本地人不會包粽子也情有可原。后來,來自五湖四海的兵團人,為了改良伊犁河邊的鹽堿灘,把內(nèi)地的水稻種植技術(shù)“嫁接”到了“塞外江南”,造就了西部邊陲的魚米之鄉(xiāng),粽子也就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人們的餐桌上。如今每逢傳統(tǒng)節(jié)日,很多幼兒園和學(xué)校都會舉辦相應(yīng)的國學(xué)知識講座和趣味活動,對傳承和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頗有影響。
父母退休后有了時間也慢慢學(xué)會了包粽子,雖然手法不似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老職工那么嫻熟,能夠靈巧地把蘆葦葉穿過粽身一次成型。父親和母親包的粽子,都是用做縫紉的白線繩扎捆,雖不美觀,內(nèi)容卻很扎實,圓滾滾的身子里滿滿的大米和紅棗。八十年代初,生活剛有起色,大家手頭都不寬裕,剛從“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日子里走出來的人們,依舊保持著節(jié)儉的本色。就拿包粽子來說,連隊人家通用的做法大多是一半大米對一半糯米,因為大米的價格比糯米便宜些。吃紅棗粽子要沾白砂糖,可是那時候誰家有閑錢買這樣精貴的佐料呢?剛好師里新建了霍爾果斯糖廠,每年秋冬季節(jié),馬路上一車一車的甜菜(我們叫做糖蘿卜)源源不斷地送往那里,由于路況不好,運輸車在坑坑洼洼的馬路上扭秧歌似的前行,免不了會有一些糖蘿卜顛落路邊,這時候是我們最快樂的節(jié)日。作為一個新建的園林連隊,我們的父輩只能在戈壁灘見縫插針開墾土地栽植果樹,糖蘿卜是擁有大片土地的農(nóng)業(yè)連隊才能種植的新作物,我們自然只有眼饞的份。因為離學(xué)校遠,冬天我們大多是頭頂著星星和月亮出門,偶爾發(fā)現(xiàn)幾個白白胖胖的糖蘿卜躺在路邊,我們會大喜過望,立即撿起來藏在路邊的隱蔽處,等下午放學(xué)回來時再帶回家。大人們則把糖蘿卜切成條,放在水里煮熟,然后用慢火熬成黑紅色的糖漿(我們俗稱為糖?。瑹o論是吃粽子,還是沾饅頭,都別有風(fēng)味,我感覺比正宗的白砂糖還要好吃。水煮過的糖蘿卜條,不僅能當水果吃,而且還頂餓,也很受我們的歡迎。
記得父母第一次包粽子,包了滿滿一大盆,外形大小參差不齊,出得鍋來,我迫不及待地剝開一個就想下咽,卻迅速吐了出來,原來粽子竟然沒有煮熟,還是夾生的。向南方人求教,才知道是因為泡米和水煮的時間都不夠,這個經(jīng)歷讓我們開心說笑了好些年。由于父母愛吃粽子,工作后為了讓兩位老人省些事,我常常買了包裝精美的粽子送回去。這些粽子雖然花式繁多, 但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有一次我回到家,父母已買回新鮮的糯米,包了一盆粽子,這時候母親已經(jīng)不再兌普通大米了,剝開葦葉,一股清香撲鼻而來,一口下去,更是從味蕾到心靈的滿足, 這才明白超市的粽子究竟缺了什么。從此, 我不再買超市的粽子回家,而是給父母買當季的糯米和紅棗,而且一定按母親的囑咐,買那種圓圓胖胖的糯米,這種糯米比外形細長的糯米更適合包粽子。
岳父岳母都是浙江人,對包粽子頗有心得,這也讓我對粽子有了新的認識:原來除了糯米紅棗,粽子還有這么多吃法,有鮮肉、醬肉、板栗、火腿、蛋黃、豆沙、蓮子…… 凡可入菜者,皆可包粽子,咸甜酸辣隨心所欲。而粽子的形狀,除了我之前常見的三角形,還有正四角的、五角的、方形的、長條形等,這真是令我大開眼界。據(jù)說當年連隊的溫州知青把包好的粽子浸在稻草灰調(diào)和湯水中浸泡十數(shù)小時,再用灰湯水將粽子煮
爛,不僅吃起來滿口稻草的清香味,而且在自然條件下存放半個月不變質(zhì),成為特殊年代的美味干糧。
由于這種淵源,這些年出差江浙,我對粽子情有獨鐘,即使在高速路的休息站,我也忍不住會買幾個用電飯煲熱著的粽子大快朵頤。游覽烏鎮(zhèn),看到一所所民居雖已成為景點,但是幾乎家家的院門上都不忘掛一串菖蒲或者幾片艾葉,不禁為傳統(tǒng)文化的延續(xù)感到欣慰。前年休假去嘉興拜謁紅色革命的發(fā)源地,我專程去品味赫赫有名的五芳齋粽子,算是對粽子文化的尊重。順道去景德鎮(zhèn)看望妻姐,吃了一種類似炒年糕的堿水粑粑,入口筋道,回味無窮,追溯歷史竟然也是從一種類似粽子的堿水果演變而來。粽子真是無處不在。
工作后在伊寧市居住了20 多年,上世紀九十年代,常見回族婦女的手推車上, 煮熟的粽子配以黃色的佐料,最初以為是蜂蜜,吃著又感覺風(fēng)味獨特,和蜂蜜略有區(qū)別。這個疑惑在心里盤旋了很久,直到前幾年看到一篇介紹伊寧市漢人街的文章,才知道這種佐料是回族手藝人的獨創(chuàng):選用上等黃小米、黃蘿卜為主料,精心熬制的糖稀。難怪當年品味時感覺似蜂蜜而又比蜂蜜跌宕回轉(zhuǎn),甜中帶著酸,讓味蕾多了些體驗。
轉(zhuǎn)眼又要到端午節(jié)了,我卻離開了伊犁,離開了親人,獨自面對新的環(huán)境新的挑戰(zhàn),這時候多想再聽一聲關(guān)鳳蓮阿姨的中原腔,多想再能回家美美地睡一覺,然后大口吃著母親剛從鍋里撈出來的熱氣騰騰的紅棗粽子??!
這是母親離去的第一個端午節(jié),想著她的音容笑貌,稻米的清香似乎從心中漫延開來,眼角漸漸濕潤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