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淹沒的往事（中篇）

福泰來

這是一條舉世矚目，讓大海與高山心手相連的新線，建成之后，她會像一條金線，把一個個“養(yǎng)在深山人未識”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串成光彩奪目的項鏈，造福那里的人們;也是地質(zhì)條件復(fù)雜、感應(yīng)力強、施工艱苦的一段鐵路工程。為了當(dāng)?shù)厣贁?shù)民族盡快脫貧，資源開發(fā)和物資輸出，促進外向型經(jīng)濟發(fā)展，中央決定修建這條“中華扶貧第一路”。也就是說，要在“地?zé)o三里平，天無三日晴”的群山峻嶺間，在無水無電無房無人的艱苦環(huán)境下，從大山之中，掏出一條路，讓火車從那里通過。

荒山野嶺，陡峭懸崖，環(huán)境惡劣，事事難以預(yù)測，都使工程建設(shè)舉步維艱。

一

項目指揮長江海波帶領(lǐng)一支專業(yè)隊伍，專門負責(zé)開鑿隧道。這是一支能征善戰(zhàn)，長年在大山深處，與大自然搏斗的鋼鐵隊伍?，F(xiàn)在，他們將要在海拔1650米上開鑿一條全長五千多米長的隧道。這條隧道被當(dāng)?shù)乩习傩辗Q為“云端上的隧道”。專家預(yù)測，這座大山內(nèi)，水量充沛，開鑿過程中恐怕會有比較大的涌水，要求他們一定提前做好防范。一般情況下，南方山區(qū)大多雨水充盈，開鑿隧道的過程中涌水現(xiàn)象比較普遍。江海波心里是有準(zhǔn)備的，但是，真正施工時才發(fā)現(xiàn)，那里的涌水現(xiàn)象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從進口處，剛剛開掘進去不到兩百米，水就出現(xiàn)了。而且越來越大，大得出奇。今天晚上下班，水也就到腳面?？墒牵诙煸缟仙瞎r，水已經(jīng)沒了腳面。再到晚上收工，水就快到膝蓋了。江海波問負責(zé)這項工作的工程師：“預(yù)測一下明早上會是什么情況?！惫こ處熣f：“恐怕要齊腰深了?！苯２ㄕf：“怎么會突然漲這么厲害？”工程師回答道：“根據(jù)隧道涌水的一般規(guī)律來看，從現(xiàn)在開始，隧道內(nèi)每天的涌水現(xiàn)象會成倍增加，隨著隧道的開掘，涌水會呈幾何狀翻番劇增。而且隨著開鑿的不斷深入，涌水會越來越厲害。這就是隧道工程人在長期施工實踐中，總結(jié)出來的‘隧道內(nèi)涌水現(xiàn)象形成自然規(guī)律說。”

難怪這條隧道名字叫“匯灃”，看看這兩個字，偏旁都是三點水。

晚上，江海波召集工程師開會研究治理方案。有人提出：“可不可以調(diào)來兩臺抽水機，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往外抽水，以保證正常施工?！庇腥朔磳Φ溃骸澳菢硬恍?，根本不能解決問題。兩臺抽水機的作用，根本無法解決隧道內(nèi)的大量涌水?！?/p>

“怎么辦？隧道要開鑿，工期得保證，涌水必須治理。群策群力，大家出點子?！苯２▽Υ蠹艺f。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爭論、研討，最后的結(jié)論是，先調(diào)兩臺抽水機往外抽水，實在不行的話，就從入口處開鑿，總不能就這樣停工。

又兩天后，隧道內(nèi)的水已經(jīng)齊腰。正如工程師所說的，兩臺抽水機根本無法解決隧道內(nèi)的大量涌水。由于涌水量過大，隧道內(nèi)還出現(xiàn)了塌方，施工不能如期進行。所以，他們采取到隧道出口處開鑿的方案。讓江海波擔(dān)心的是，不知道出口處能不能像入口處那樣大量涌水，如果也像入口處那樣，下一步該如何解決？

沒有辦法，走一步算一步吧，面對這樣嚴(yán)酷的現(xiàn)實，既不能被惡劣環(huán)境嚇倒，又不能不提高警惕。

慶幸的是，入口處雖然也涌水不斷，可畢竟還可以正常施工。盡管環(huán)境越來越惡劣，越往里開鑿涌水越多，工人從蹚著水施工到整個雙腿泡在水里施工?，F(xiàn)在，隧道里的水已經(jīng)沒腰。好在水在這個深度時沒有再向更深發(fā)展，一連四天都是這樣，而且有時候水位還稍稍下降了一點兒。大家雖然暗自捏著一把汗，卻可以每天堅持施工。江海波還告訴大家，趁現(xiàn)在這個稍穩(wěn)的現(xiàn)狀，要咬緊牙關(guān)，力爭每天多開鑿一點點，以保證按時完成施工任務(wù)。

但是，在這種勞動強度大，工程進展緩慢的情況下，職工一天幾個小時腰部以下完全泡在水里，拉肚子的，腰腿疼的日益增多。這樣下去，隧道開通后，職工還不都生?。?！江海波一天到晚眉心緊鎖，為了作出表率，他和書記李國棟堅持和工人一樣泡在水里干活，而且要求工地上所有干部也輪流進隧道參加勞動，以顯示整個工地一致性，以緩解職工厭倦情緒，鼓舞大家的斗志。

誰承想，偏偏這時候有事。

那天，江海波一出隧道，就接到老家大哥發(fā)來的電報：“爹病危，速歸！”

現(xiàn)在，自己接到這樣的電報，而且是在工程最關(guān)鍵最嚴(yán)峻時期，怎么辦？江海波知道自己的這封電報信息是真實的。老爹爹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允許大哥打來這樣的電報，大哥也不會無緣無故隨意給他打電報。想到這里，江海波淚流滿面。他知道老爹爹的病情已經(jīng)到了非常嚴(yán)重的時候。想到這里，悲從心來，他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爹——”他喊了一聲，“爹——”他再喊一聲，哭將起來。

全家兄弟四人，他是老小。三個哥哥都在農(nóng)村，和爹爹在一起。母親走得早，大約在他3歲時就因病去世了。老爹爹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辛辛苦苦把他們兄弟四人拉扯大。怕他們兄弟受委屈，老爹爹沒有再續(xù)?？梢哉f，兄弟四人中，老爹爹最疼愛的就是他了。為了供他念書，老爹爹早早停了三個哥哥的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參加了工作，娶了媳婦，又上工地，除了平時郵點錢給家里，許多年都沒有回家看爹爹了?，F(xiàn)在，老爹爹快不行了，一定得回去看看，哪怕是能在老爹爹身邊守上一兩天呢，可是工地怎么辦？這一走，會對工地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呀！想到這里，江海波猶豫了。自己能走嗎？可轉(zhuǎn)念一想，那是爹呀，多少年不見，最后這幾眼也不回去看看？

翻江倒海，江海波折騰了一夜，最后，決定再堅持幾天，看看情況再說。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又收到大哥打來的一封加急電報，只有兩個字：“速歸?。?！”江海波知道，老爹爹已到最后關(guān)頭，他想回去一趟，哪怕只是看上一眼呢。

江海波來到書記李國棟的房間，想聽聽他的意見。推開門，見李國棟一下子用衣服蓋住了腳。江海波知道李國棟的腳一定出了問題，上去就要揭開。李國棟一轉(zhuǎn)身，放下雙腳，拿起衣服，說：“你要干什么？”

“你的腳！”江海波幾乎吼起來。

“我的腳怎么？”李國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江海波一把推倒李國棟，抱起他的雙腿，一看不要緊，江海波差點沒叫出來。李國棟的右腳大概是被什么割破了，又被水一泡，傷口兩邊的肉全部翻開，腳是水泡的白，傷口是翻過來的紅，四周有膿，一只腳簡直成了爛腳。

江海波的眼淚唰地流了出來?！皣鴹?，國棟，你怎么能這樣不愛惜自己！”

李國棟平靜地說：“海波，你聽我說，你去看看工人的腳，哪一個沒有傷？水把腳泡腫了，腫得穿不上鞋，只好用布纏著進隧道里干活，多少布磨透了，多少只腳受傷了??！海波，你別哭，你敢說你的腳沒有傷？這個時候，這個非常時期，告訴你，我怕什么？我怕出口再挖進幾米也出現(xiàn)入口處現(xiàn)象！如果真就讓咱們這樣挖進去，我們還算是吉星高照呢！是不是？你說是不是？！”李國棟邊說邊站起來，特意像沒事兒人一樣在屋里走了幾步。這一走不要緊，若不是江海波扶得及時，他就重重摔倒了。

“國棟，你的腳必須治！”

“海波，你到工人宿舍看看去，誰的腳沒有傷？”

“那你怎么也該讓孔大夫看看，上點藥治治呀！”

“怎么治？一上藥一包扎還怎么干活？”

“那也不能就這么硬挺呀！”

“不挺怎么辦？該挺時就得挺，現(xiàn)在就是必須挺的時候，人的潛力大著呢！”

江海波不再說話，他知道他和他的同志目前正處在最困難時期，也許真如李國棟所言，咬牙挺一挺就會挺過去。可老爹爹會挺嗎？他能像工地同志一樣挺一挺，挺過這緊要日子嗎？他默默向上蒼祈求，“保佑一下我可憐可敬的老爹爹吧，讓他再挺些日子，隧道打通后，一定回去好好同他老人家住上幾天。我的老爹爹??！”

一股很復(fù)雜的淚水涌流出來，江海波真想放聲痛哭一場，但是他忍住了。人的一生除了應(yīng)該挺之外，還必須學(xué)會忍，一挺一忍，天大的困難，再大的委屈都可以過去。然而，此時此刻，江海波可以忍住自己的聲音卻忍不住自己的淚水，眼淚還是沒有停歇地往外流，就像隧道中的涌水一樣肆意橫流。

這一回輪到李國棟奇怪了，和江海波在一起多少年，還從來沒有見到他這么哭過?！昂２?，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問。江海波一怔，連忙拽下掛在繩子上的毛巾，擦了臉和眼睛。強迫自己還得忍，一忍再忍，忍住眼淚。

“有事么，海波？”李國棟又問。

一般來說，江海波到李國棟屋子中都是有事情要說、要商量。江海波猶豫了一下，終于沒有說出電報的事情，只是說：“春成說隧道里情況不好，可能隨時會發(fā)生入口處現(xiàn)象。我早就有預(yù)感，關(guān)鍵是安全。一旦出事，你我沒有辦法同總局交代，更沒有辦法同職工家屬交代。我們職工家屬長年累月挺著殘缺的家，我們不能讓她們再受打擊?！币徽f到“家屬”兩個家，江海波又想起臥在病床，彌留之際的老爹爹，又一陣酸楚，山一樣壓向他，他的鼻子、喉頭、心口覺得堵得慌，用力點著頭，卻說不出一個字。

“這么吧，海波，”李國棟說，“從明天開始，每班工人在隧道里干活時間縮短一個小時。好不好？”江海波點點頭?！盎畹酶?，職工身體也必須得考慮。對了，告訴廚房，伙食再好些，得加大投入?！苯２ㄔ僖淮吸c頭?！昂２ǎ瑳]別的事情就早點回去休息吧！現(xiàn)在我們兩個哪個都不能倒下！”

江海波走到李國棟面前說：“你的腳……”“我的腳你放心好了，沒有事。我倒覺得你心事重重，壓力是大，你要學(xué)會自己調(diào)整?！?/p>

江海波用力拍了兩下李國棟的肩膀，推門走了出去。

外面是一個月簡星繁的夜晚。江海波仰天浩嘆，他覺得自己活得很苦。為臣，不能盡忠。匯灃隧道干到今天，職工的腳都傷到這種程度，還是得硬撐著進隧道干活?？伤淼罆粫俪霈F(xiàn)異常呢？為子，不能盡孝。老爹爹風(fēng)燭殘年，彌留之際，卻難見一面。九泉之下，何顏再見老爹爹？

江海波又是淚水滿面。

在山上看星星覺得距離近，他真想讓自己變成一顆星星，永遠注視人類，卻不參與人間世事。星星才是最最明智的哲人呢，高高在上，不急不喜不悲不躁，只是在夜間，作為一種風(fēng)景讓人們?nèi)ジ杏X，決不讓人們親近，這就是你的深邃嗎？

回到屋中，小芳草早已睡熟。江海波坐在床前久久凝視芳草的臉。小芳草是陳淑君的女兒，現(xiàn)在，陳淑君和工程師王春成結(jié)婚，暫時把孩子放在江海波這里。江海波有一個比芳草大幾歲的女兒，他也是想自己的女兒，就讓芳草過來和自己一起住。

躺在床上，江海波覺得心煩意亂鬧得慌，像有東西攪著一樣。一點兒睡意都沒有不說，還非常悶得慌。他不得不起來，坐在床邊。突然，睡著的芳草哇的一聲驚哭起來。江海波急忙輕輕拍著喊著芳草說：“好孩子好孩子，不哭不哭，大大在這里呢！”芳草伸出雙手抓住江海波拍著她的手還是哭。江海波將芳草抱在懷里，哄著叫著：“芳草，芳草，好孩子，不哭，不哭！”

芳草睜開眼睛，“大大，大大?！彼藓爸?，顫抖著……江海波的淚水也涌流出來，他抱著芳草，和她一起哭起來。

芳草哭過后，再也不肯睡覺。她睜著一雙亮亮的大眼睛盯著江海波，時不時還打一個寒噤?！案嬖V大大剛才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哭起來？”江海波問芳草。芳草不說話，還是盯著江海波?！白鰤袅?？”江海波又問。芳草仍舊盯著江海波，不說話。

江海波不再問，小芳草將她柔軟的小手舉起來，摩擦他的臉，一遍又一遍。江海波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把頭抵住芳草的頭，嗚嗚痛哭起來……

第二天，江海波給老家大哥發(fā)出一封電報，告訴他工地施工不順暢，自己實在脫身不得，請大哥和家人代他在爹爹身前行孝，請他們告訴爹爹，老兒子不孝，不能回去了。江海波知道這電報多余而無用，可是，他還是發(fā)了出去，怎么也是一顆心??！

二

王春成與陳淑君在工地舉行了簡樸而熱烈的婚禮。整個婚禮由李國棟主持，江海波作了簡短卻頗有文采的講話。職工情緒非常好，不少人都喝醉了。江海波說：“這一階段，工地工作給大家累夠嗆，難得有這么個機會，索性今天大家一醉方休?！?/p>

王春成是鐵道學(xué)院隧道專業(yè)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老家在湖南農(nóng)村。在工地，王春成深深地愛上了帶著一個小女孩、離異的陳淑君，陳淑君被他的真心打動，在工地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的幫助下，結(jié)為秦晉之好。

宴終人散之后，陳淑君和王春成回到他們家里。說這里是家，其實就是職工簡陋宿舍。一張床，兩個箱子和飯桌椅子，再加上一對新人，就成了家。陳淑君帶來的孩子芳草被江海波抱走了，芳草像懂事一樣，也愿意去江大大那屋睡覺。

屋子被王春成刷過一遍漿，床上鋪著新床單，被子和枕頭也都經(jīng)過陳淑君仔細收拾。沒有什么家具，也不需要什么家具。吃飯都在集體食堂，一個臨時家，似乎什么也用不著，只要有兩個人就夠了。惹人注目的是，屋子里布滿鮮花。不知是王春成愛花還是王春成知道陳淑君喜歡花，屋子四周插滿鮮花。這些鮮花都是王春成從山上采摘來的，整個屋子里彌漫著鮮花的芬芳和山野的氣息?，F(xiàn)在，陳淑君和王春成就坐在這花叢里。陳淑君像第一次結(jié)婚一樣，羞澀地低著頭，王春成也只是偷偷地看陳淑君一眼。兩個人都挺古板，再加上相處時間不長。平時王春成來后，都有芳草在旁邊，兩個人很少親熱。

陳淑君見王春成還是像剛才在人前一樣，新郎官衣服穿得板板正正，就想笑，但是她控制住自己。她舀出一盆水，自己嘩嘩嘩洗了一氣。然后，又舀出一盆水，對仍呆呆坐著的王春成說：“你也洗洗?！蓖醮撼烧酒鹕碚f：“好好，我也洗洗?！蓖醮撼赏炱鹨滦渚鸵??！澳悴幻撊ネ庖?？”陳淑君說。王春成站一會兒，看看屋子周圍，終于慢慢解開衣扣，脫掉外衣。王春成洗得很輕，生怕水滴到盆外面，一下又一下仔細又認真。陳淑君還是想笑，她上床上放被子時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鋪上兩床被。一床紫紅色;一床墨綠色，她想，一會兒自己應(yīng)該睡進紫紅色被子里。

陳淑君沒想到，洗過臉后，王春成又坐回椅子上，客人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陳淑君鋪完被子，下床，見王春成襯衣領(lǐng)子還掖在里面，就過去幫他往上翻，邊翻邊說：“你怎么像客人似的？”王春成老老實實地任陳淑君翻領(lǐng)子，不說話也不動。陳淑君說：“你這脖子擦沒擦，怎么還這么濕？”說完拿過毛巾幫他擦，邊擦邊隨手解開王春成的襯衣領(lǐng)扣。

涼的是毛巾，熱的是陳淑君的手，王春成覺得自己的身體突然也熱起來。但是，他仍坐著，一動也不動，任自己的身體在陳淑君手里擦洗。

擦著擦著，陳淑君突然停住了手，然后，從側(cè)面用另一只手抱住王春成的頭?！澳憧蘖耍俊标愂缇l(fā)現(xiàn)王春成的身體抖得厲害，眼里流出了淚水。陳淑君這樣一問不要緊，王春成抓住陳淑君的胳臂就哭起來，哭得很傷心。

“怎么了？你怎么哭成這樣子？”聞言，王春成哭得更加厲害。

陳淑君抱緊王春成的頭，一下一下輕輕拍打他的后背，哄孩子一樣說：“別哭，別哭了！”一邊說一邊從王春成襯衣里拿出毛巾，慢慢地細細地輕輕地擦王春成的臉和眼睛。沒想到，這一擦，王春成哭得更兇了。

“春成，你不高興？”陳淑君柔柔地問。王春成先是點點頭，馬上又搖搖頭，覺得表達得不清楚，哽咽著說：“高、高興，高興！怎么會不高興？”“那你為什么在我們新婚之夜這么痛心地哭？”“我是高興的，真是高興的。”說完又哭。陳淑君知道王春成是個漢子，他的哭其實她也明白。先前有過一次不幸的婚姻，現(xiàn)在，有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兩相對比，會是有所感觸。她理解他，也同情他。于是，她將手撫住王春成的頭，一下一下梳理他的頭發(fā)。好一會兒，她終于說：“好了好了，別再哭了。”陳淑君看王春成好了一些，又說，“今天忙一整天你太累了，早些休息吧。你再去洗一洗?！蓖醮撼陕犜挼卣酒饋恚衷谒枧韵雌饋?。等他洗完，一回頭，看陳淑君已經(jīng)躺到被窩里，正紅撲著臉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呢。

屋子中最美的花是她。王春成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了。他胡亂擦一把臉，一撩被子鉆了進去。

覺得面前熱熱的，一抬眼，正接觸上陳淑君的目光。四目相交，似有千言萬語要傾吐。王春成又覺得想哭。他強迫自己忍著，伸出手，顫顫抖抖觸摸陳淑君火熱火熱的臉。王春成的手很糙。陳淑君想，還是粗糙一點的手好，男人的手嘛就應(yīng)該粗糙一點兒。就在陳淑君這樣想的時候，王春成的另一只手也伸了過來，他用雙手捧住陳淑君的臉，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陳淑君感覺自己的臉?biāo)坪醣环旁诹饲G棘之中。

陳淑君又想到她曾經(jīng)做過的夢。鮮草和鮮花，氣味和感覺，現(xiàn)實與想象。她又覺得自己的身體飄起來，在那片無垠的廣闊草地上飄，似乎有一大束鮮花簇擁著她，她就站在那束鮮花上面。鮮花裹著她的身體，鮮花的枝枝葉葉像粗糙的手，在她身體上劃過，她像怕了一樣驚叫著，又像是吃飽了的小貓一樣嗚嚕著，又像被鮮花枝葉劃疼了一樣扭動著……

陳淑君覺得自己飄了起來，她可以隨心所欲，愿意怎么動就怎么動;愿意發(fā)出什么聲音就發(fā)出什么聲音。她還是飄呀飄。耳邊有了風(fēng)聲，熱熱的風(fēng)吹著她的臉;身體上有了水，鮮花汁液流淌了她一身。潛意識中覺得四面八方的碧草應(yīng)該卷過來了，卷過來就會有一個美麗的嬰兒出現(xiàn)。卷呀，卷呀，怎么還不卷過來呀？！

陳淑君就這樣整整飄了一夜，她感到飄得很累也飄得很暢快，她還想繼續(xù)飄下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落到鮮花叢中了。

天已經(jīng)徹亮，陳淑君把王春成當(dāng)成從四面八方席卷而成的嬰兒，小心翼翼又精心專注地摟抱住他，任他哭任他笑……

晚上，王春成告訴陳淑君，隧道內(nèi)的情況越來越糟。隨著開鑿深入，里面涌水越來越多，他有點擔(dān)心出口處也發(fā)展成入口處現(xiàn)象。真那樣的話，出口處也不能施工，那么，工期就要受影響。一旦工期到了卻不能完工，鋪排大軍一到，成百上千人聚在隧道口等待，影響的就不僅僅是工期了。這可是一項全世界都關(guān)注的大工程??！

陳淑君一把抓住王春成的手，問：“江指揮知道嗎？”

“知道！怎么會不知道？他和李書記每天都在隧道里，我已經(jīng)告訴他們，再往里挖，很可能出現(xiàn)比入口更嚴(yán)重的塌方和涌水?！?/p>

“不是說入口處的涌水相對平和，而且還稍有下降嗎？”陳淑君問。

“那是開始階段，算是一種反復(fù)現(xiàn)象，越是涌水減弱，越預(yù)示著大涌水的到來?！蓖醮撼烧f。

“那可怎么辦？”陳淑君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

“能怎么辦？遇到這種情況，只有一點點掘進，一點點摸索，總不能停下不干吧！”王春成看著著急萬分的陳淑君說，“你也是學(xué)隧道專業(yè)的，平時也有主見，今天這是怎么了？”

“我不是擔(dān)心嗎！”陳淑君瞅著王春成紅紅的眼睛說，“這段時間你都瘦了……”

晚上，陳淑君接回了芳草。芳草不叫王春成“爸爸”，還叫“大大”。陳淑君更正多次都沒有效果。王春成說：“大大就大大吧，不要勉強孩子?！?/p>

“大大，你不高興我回來住嗎？”芳草見王春成有些發(fā)愣的表情說?！案吲d，怎么會不高興呢。我早就讓你媽媽快些把你接回來呢。”說著，王春成抱起芳草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陳淑君覺得芳草對王春成不像對江海波那么親近。和王春成那種親近是裝出來的，顯得生硬;對江海波的親近卻是自然流露，和諧而自然。

王春成的心里涌起一股甜甜蜜意，這么多年了，從心底深處疼愛自己珍惜自己的只有她。王春成在芳草睡熟之后，越過睡在中間的芳草，溫柔地撫摸陳淑君的臉。陳淑君抓住王春成粗粗的胳臂，說：“睡吧……”

小小的屋子里發(fā)出均勻和諧的呼吸聲。有男人也有女人還有孩子，這種復(fù)合呼吸聲告訴人們，這是一個家庭，一個圓滿的家庭。

三

匯灃隧道的出口處，終于不出人們意料，潛伏在大山之中的惡魔，發(fā)出怒吼，塌方和涌水鋪天蓋地般向施工者襲來。

那天，剛好江海波和王春成都在隧道里。上午9時40分，一陣颶風(fēng)般悶響之后，掌子面如同被裝甲車撞倒的大樓，轟然而下，數(shù)股缸口般粗細的水柱，在山體巨大的壓力下，噴射而出。隧道四周發(fā)出山崩地裂、振聾發(fā)聵、咔咔喳喳的聲響，矗立在拱頂20幾厘米的圓木被攔腰折斷。隧道內(nèi)幾十名職工被眼前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

“快撤！”王春成第一個發(fā)出呼喊。江海波正在干活，塵土彌漫了他的視野，他還沒有來得及喊，便被一股巨大氣流，將他從上導(dǎo)坑上掀下來。

“快撤！”王春成拉起江海波說，“快撤！不然就來不及了！”江海波站起來，跟著王春成喊：“快撤！”他望著一個個泥猴一樣站在隧道口的職工，聽著隧道內(nèi)一聲響似一聲的塌方和涌水聲，江海波心如刀絞。大家拼死拼活干出來的隧道，真就要這樣被毀于一旦嗎？

好在職工都沒有受傷，江海波稍稍松了一口氣，大家像敗下陣的散兵一樣，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了宿舍。

匯灃隧道上方已經(jīng)出現(xiàn)山體下陷，如不及時搶救，任其塌下去，匯灃隧道很有可能出現(xiàn)通天塌方。那樣，整個隧道就有報廢的危險。聽了王春成等技術(shù)人員的匯報，江海波和李國棟的眼睛都紅了，不能再猶豫，不管有多大的風(fēng)險都必須搶救塌方，治住涌水，保住隧道！決不能讓職工的血汗白流！這是江海波和李國棟的愿望，也是全體職工共同的愿望。

時間就是生命。整個工地幾乎徹夜不眠。大家都睡不著覺，都著急，都坐在外面等候工地最高長官想出方法拿出主意，然后大家一起去干、去拼！

有什么好辦法呢？面對隧道內(nèi)發(fā)生的情況，江海波和李國棟一時束手無策。

作為指揮長，江海波不像書記李國棟，工人有點怵他，在他面前說話顧慮多。而在李國棟面前就不同了，大家拿他當(dāng)大哥，肯說心里話。到底是基層上來的干部，和工人親近，能嘮到一塊兒，有共同語言，心也貼得近。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李國棟來到江海波的宿舍。李國棟對江海波說：“的確如大家所說，一連三四個夜里王春成一個人坐在隧道口，一坐就是一整夜。也不知道他坐在那里干什么?！薄八谀抢镉惺裁葱袆訂?？比如畫什么或者寫什么？”江海波問?！皼]有，不畫也不寫，就那樣坐在那里。有工人問他坐這兒干嗎？他一句話也不說?！?/p>

江海波說：“他跟我說過，他要想辦法解決目前我們遇到的這一難題。要不你去把他找來，我再問問他?！?/p>

李國棟說：“我琢磨著他想出個眉目之后會主動來找我們，我們不宜打攪，他不會出什么事情。王春成是個非常有心的人，有了情況他會主動找我們。如果我們現(xiàn)在找他，不太合適。”江海波很佩服李國棟的這種分析，說：“好，聽你的，那就再等等看?！?/p>

兩個人正在說話，聽到有人輕輕敲門。李國棟拉開門，兩人一看進來的竟是王春成。他倆急忙讓王春成坐下。王春成也不坐，直接說：“正好書記也在，我把這幾天觀察到的情況向二位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p>

李國棟把王春成按到椅子上，并示意江海波沏一杯茶，說：“有什么話盡管說！”

王春成站起來，雙手接過江海波端過來的茶水，說：“謝謝指揮長！”

王春成開門見山，說：“我這幾天在隧道口坐了三天三夜，觀察到這樣一種現(xiàn)象，不知是受地磁力作用影響還是什么原因，反正每到零時左右，有三四個小時，隧道內(nèi)相對安靜，涌水量小，塌方程度低。我琢磨著，我們能不能趁這個機會，組織得力人手進去封堵遏制一下？這樣既可以阻止住繼續(xù)塌方，又可能再往里掘進，不然就這樣等著，什么時候才可以打通隧道？”

江海波和李國棟都感動了。

江海波的眼睛有點濕潤，眼淚幾乎要流出來，他一把握住王春成的手說：“春成，難為你了！”

李國棟站起來說：“春成，看你這幾天熬的，眼睛都紅成了什么樣了，我命令你馬上回去睡覺，我和指揮長再進一步研究研究，明天再說，你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睡覺！”王春成也站了起來，說：“指揮長，李書記……”李國棟說：“放心吧，春成，我們不會讓你的心血白費，你快回去睡覺，咱們明天再好好談！”

送走王春成，江海波和李國棟兩個人都感慨了一番。

李國棟回去后，江海波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沒有睡意?！拔覀兊穆毠ふ媸翘昧恕！彼行└袆?，一連三天三夜，一個人坐在隧道口，這是一種什么力量使他這么做？一動不動地整夜坐在大山里的隧道口，聽里面叮叮咚咚稀奇古怪的各種聲音，而且還能從聲音分析出隧道內(nèi)的涌水情況，這的確不是一般人可為能為敢為的。什么力量可以讓職工這樣做？反過來看，這又是一種什么力量？江海波深深地被王春成這種精神感動。他沒有睡意，不得不走到屋外。

江海波想起王春成在開掘另外一座隧道時的特殊貢獻：那是兩年前，他們在開掘大溝嶺隧道的事情。大溝嶺隧道也像匯灃隧道一樣，坐落在崇山峻嶺之中。雖然隧道只有不足一千米長，開掘卻非常艱難。俗話說，開掘隧道，怕軟不怕硬。而大溝嶺隧道恰恰就是軟得要命的隧道。開掘進去不足百米，里面連雞蛋大的石頭都沒有。全都是黃泥，一鍬挖下去，看似挺深，卻拔不出鐵鍬。那種特殊的黃泥，如同膠水一樣，緊緊黏連在鐵鍬上，加上涌水，越向深處挖黃泥越黏，嚴(yán)重影響施工。怎么辦？關(guān)鍵時刻方顯英雄本色。這時候，王春成站了出來。他通過查資料，找到一種國內(nèi)先進的隧道防黏技術(shù)，再加上他自己設(shè)計的一套鐵鍬除黏法，完成了隧道開掘。施工結(jié)束后，王春成結(jié)合隧道開掘?qū)嵺`，寫出一篇質(zhì)量很高的論文，發(fā)表在鐵路權(quán)威科技雜志上，受到鐵道部領(lǐng)導(dǎo)和專家的好評。

四

面對匯灃隧道的現(xiàn)狀，大部分同志認為沒有辦法排除塌方和涌水，最后結(jié)果是通天塌方，毀壞隧道。江海波心里清楚，如果真的毀壞隧道的話，就得重新開辟新的線路。那樣的話，麻煩就大了。這條線路從地理位置到所要到達的村村寨寨，都是精心設(shè)計而成的，其中的規(guī)劃和方向，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的。假如因為我們負責(zé)的這條隧道而影響了國家的藍圖計劃，我江海波對不起黨和人民，更沒有臉面見父老鄉(xiāng)親。江海波下決心一定要克服重重困難，打通匯灃隧道！

那么，能不能采納王春成提出的建議，待隧道內(nèi)塌方和涌水相對平穩(wěn)的午夜進去搶險，遏制下陷，排除塌方和涌水呢？雖說這樣做危險性很大，卻是唯一可行的辦法。江海波又找來李國棟和幾位工程師，進行了周密的研究和策劃。他們把好的方面和不利的方面都想到了，并做好了一切可行性研討和一旦發(fā)生不測后的補救措施。

經(jīng)過再三研討考察和周密計劃，江海波、李國棟終于采納了王春成的意見，決定先成立以黨員為核心的搶險小組，進隧道試一試。這是最后一搏，也是唯一的方法。李國棟說：“我們成立的不是搶險小組，這名字太文雅，和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不相符。我看應(yīng)該叫敢死隊，只有共產(chǎn)黨員才能報名！共產(chǎn)黨員的模范先鋒帶頭作用，在這種最危險時刻更要充分體現(xiàn)！我們?nèi)朦h為了什么？就是要在工作中最困難最關(guān)鍵最危險的時刻起到模范帶頭作用！”

“好！”江海波斬釘截鐵般說出這個字?！凹热豢嗪o邊，老天有眼，給咱們留了這么個空兒，我們就進去闖一闖！”

工程隊中一共有65名黨員，全部在敢死隊名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許多當(dāng)?shù)厝罕娨布娂娨蠹尤?，被李國棟和江海波制止住?/p>

當(dāng)?shù)卮迕駥﹂_掘隧道非常支持，經(jīng)常送水送飯送肉送蛋。他們知道，這些人拋家舍業(yè)是為他們的幸福生活而來。尤其在隧道開掘出現(xiàn)問題的時候，更是獻計獻策，紛紛提出意見和建議。還有些人自告奮勇要求進隧道和職工一起開掘，說他們有挖山開洞的經(jīng)驗，可以為開掘隧道解決問題，但是江海波、李國棟聽了他們的講述后，知道他們只是有小的挖井打洞方法，和開掘隧道完全是兩碼事，所以，沒有同意他們進隧道內(nèi)的請求?？伤麄兊木窈透蓜牛€是非常鼓舞大家的。

時間定在當(dāng)夜23時30分，一切準(zhǔn)備工作就緒，一場與大自然搏斗的決戰(zhàn)，即將開始。

不到23時，職工就來到匯灃隧道口，當(dāng)?shù)卦S多老百姓也來給他們鼓勁。

江海波也提前半個小時到達，一見隧道口這陣勢，心里一熱，多好的職工?。《嗝瓷屏嫉睦习傩瞻。　安昏?fù)▍R灃隧道，不讓火車早一天通過這里，不幫助當(dāng)?shù)乩习傩赵缫惶爝^上富足的好日子，我這個當(dāng)指揮長的……”

“江大大?！币宦曋赡鄣耐魝鬟^來，江海波從感慨中回過神來，循聲望去，他看到抱著芳草朝他走過來的陳淑君?！敖蟠?！”芳草伸出手，示意要讓江海波抱。陳淑君說：“一會兒江大大要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任務(wù)，等回來后再找江大大?！薄皼]關(guān)系！”江海波大步前跨，接過陳淑君懷里的芳草，寵溺地說：“你怎么不睡覺，到這里來干什么？”芳草看著江海波，很莊重地說：“江大大，里面的工作是不是很危險？”“沒關(guān)系！”江海波現(xiàn)出很有信心的樣子說，“有江大大，還有那么多叔叔、大大，不會有危險，你和你媽媽都放心吧！”芳草輕輕地親了一下江海波的臉，江海波的心都要被融化了，眼圈有些紅，這是孩子給他的信心。

65名敢死隊隊員全部到齊。江海波看看李國棟，李國棟也看看江海波。什么也不用說，只是這相互一看，就全都明白了。江海波從懷里掏出一瓶白酒，大概是他第一次上山時，從家里帶來的那瓶始終沒有舍得喝的酒?！懊咳撕纫豢诎?！”江海波把酒瓶塞打開，遞給李國棟。李國棟先喝一口，又遞給身邊的同志。

像是一種儀式，黑壓壓的人群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陳淑君抱著芳草站在王春成旁邊。王春成不敢瞅陳淑君，陳淑君也不敢看王春成。雖然近在咫尺，卻如相隔星漢。陳淑君想囑咐王春成幾句，始終張不開口，她覺得現(xiàn)在自己脆弱得不如芳草，只是想哭。她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掃著身邊的王春成;她知道王春成也一定像她一樣，滿腹話語，卻說不出來一個字。

一種莫名的壓抑襲上心頭，陳淑君鼓足勇氣，轉(zhuǎn)過頭，想同王春成說句什么，但是喉頭哽咽，眼淚幾乎都要流出來。王春成身邊的一個職工正好將酒瓶傳給他，王春成接到手里，仰起脖子，咕咚就是一大口。

隨著這咕咚一聲，陳淑君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

隊伍出發(fā)。

23時30分，六個人一組抬著一艘自制的鐵皮船，向隧道進發(fā)。

陳淑君看到，抬著鐵皮船的王春成還是有意無意朝她站的方向看了一眼。

十一艘小船，載著65名敢死隊隊員向隧道深處駛?cè)ァ?/p>

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考驗，時間就是號角，時間就是勝利！

按事先分工，大家一進去就各就各位，掏基槽、抬鋼軌、立支架、砸木樁……剛開始，王春成同江海波在一起，吊起二百公斤的重吊錘向大山發(fā)出怒吼。一時間，號子聲、鐵錘聲和水聲在山腹中回蕩。

隨著工作進展，時間推移，大山像一頭被驚擾了好夢的野獸，向施工者開始瘋狂反撲。一陣怪叫之后，泥沙、涌水從四面八方向人們襲來。隧道內(nèi)，稀里嘩啦響成一片。剛剛立好的鋼拱架不堪重負，發(fā)出吱吱呀呀的叫聲，搖搖欲墜。大家一擁而上，不顧頭頂和身體四周橫飛的泥沙和涌水，死死用身體頂住支架。

泥石流巨大的推力，使支架開始向外滑移。江海波清楚，如果保不住支架，整個搶險就將前功盡棄。

“一定要保住支架！”只聽王春成大吼一聲，沖上去。可是，泥石流力量太大，王春成努力幾次，不僅未能前進，相反，還被泥石流裹挾著向后沖出老遠。

只有用人墻力量做最后拼搏。

“上！”江海波大喊一聲，眾人相互攙扶著挎著胳膊呼喊著號子迎著自上而下的泥石流，用身體頂著已經(jīng)傾斜的支架。

王春成帶著幾個人迅速支起一根粗圓木，撐住支架上方。一塊大石頭，自上而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剛剛用吊錘打進側(cè)墻的一根鋼軌上。鋼軌下滑，支架傾斜得更厲害。大家都看得清楚，如果不抓緊時間把下滑鋼軌釘進去，整個支架就將倒塌。支架一倒塌，不僅工程未有絲毫進展，相反，還人為破壞了隧道內(nèi)相對完好的四壁，塌方和涌水真有可能毀掉整個隧道。

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見一個人山貓一樣迅捷地順著支撐支架的圓木攀緣而上?！巴豕ぃ　比藗儺惪谕暤睾傲顺鰜?。

只見王春成爬到上面，用肩膀一點點、一點點頂住下滑的鋼軌。

“快，快打吊錘！”王春成的聲音都變了，幾乎是大喊著說。

人們都愣住了，齊刷刷地看著江海波。江海波知道，此時耽誤一秒鐘，就給王春成增添一秒鐘的痛苦和壓力，沒有別的辦法，江海波一揮手，說：“打！”

吊錘起動，一下、二下、三下……

鐵錘撞擊聲悶雷般響起。鋼軌一點點、一點點向山體內(nèi)打進。再看王春成，每當(dāng)?shù)蹂N打一下，鋼軌移動一點，他的身體就顫抖一下，就晃動一下，更有隨時隨地摔下來的危險。人們只能看到王春成的后背，誰也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樣。鋼軌終于進入山體中，傾斜支架一點點正過來。正當(dāng)江海波喊王春成讓他下來的時候，每個人都愣住了，王春成肩上的鋼軌剛剛與支架有了一點縫隙，王春成便一頭栽下來。與此同時，大家清清楚楚地聽到王春成喊出兩個字：“淑君——”

等大家從水中撈起王春成時，看到王春成扛鋼軌的右肩已經(jīng)被鋼軌磨爛。肩膀上的骨頭白花花地裸露著，而且很明顯被磨出一個槽兒……

王春成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四面八方，涌水，猶如千軍萬馬向敢死隊隊員呼嘯而來。

“干！為春成同志報仇！”

真像戰(zhàn)場上一樣，隨著江海波一聲怒吼，64名敢死隊隊員也跟著一聲吆喝，向塌方和涌水展開猛烈反擊！

李國棟吩咐身邊的兩個同志將王春成的尸體放在小船里，慢慢劃向洞口。

李國棟說：“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先停下，等一會兒和大家一塊兒出隧道?！?/p>

一個小時以后，四孔鋼拱架保住了。鋼拱上也搭上了木材垛，石頭、泥沙不能直接下落。猶如在隧道內(nèi)支起安全架。但，這只是搶險程序中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更關(guān)鍵的是，還要把鋼軌打進掌子面，盡快給大山植入一副“鋼筋鐵骨”。

一根又一根鋼軌插向掌子面?？墒?，由于掌子面太軟，鋼軌始終不能穩(wěn)住。

“打錘！為了王春成，打錘！”江海波又吼一聲，又是人體拉成墻，在掌子面下筑起一道人墻，架起一道肉體支撐！

吊錘發(fā)出震山撼岳般的聲響，人們高喊王春成的名字，一下一下用吊錘將鋼軌砸進去。

“為王春成報仇！”

“為王春成報仇！”

整齊的號子有節(jié)奏地呼喊著，每到“報仇”時候，吊錘便擊打一下鋼軌。成千上萬個“報仇”之后，三十幾根鋼軌、鋼管成扇形并排刺入大山。

整整5個小時，當(dāng)隧道內(nèi)再一次涌水來臨時，江海波和敢死隊隊員已經(jīng)認真仔細檢查完隧道內(nèi)的情況，并保證了萬無一失;當(dāng)人們清楚地知道肆虐多時的塌方和涌水終于被大家制服時，方又想起王春成。別看剛才大家一聲聲都在呼喊著為王春成報仇，這會兒，只有這會兒，才想起再看一看王春成。

“春成，春成，春成！”

大家忽然發(fā)現(xiàn)王春成不在，急忙四下尋找。

李國棟告訴大家：“春成在隧道口呢！”

疲憊不堪，渾身是泥水的敢死隊隊員默默劃著小船向隧道口駛?cè)ァ?/p>

嘩嘩的水聲和著人們的抽泣聲將隧道內(nèi)的氣氛托至頂峰，不知誰憋不住哭出聲來。頓時，隧道內(nèi)哭成一片……

“王春成”“春成”“王工”……

叫什么的都有，聲音也千奇百怪。因為許多人的嗓子早已喊啞了，還有人根本就發(fā)不出聲音，但仍在叫著，痛哭著……

載著王春成尸體的小船，靜靜地泊在那里，兩名職工站在船頭用手制止住大家，仿佛王春成剛剛睡著，怕被人們驚醒一樣。

每一艘小船劃過載著王春成的船時，職工都含著淚水同王春成的手“握一握”。

江海波和李國棟上了載著王春成的小鐵船，最后一個劃出隧道口。

江海波第一眼就看到守候在洞口抱著芳草的陳淑君，她帶著一臉的疲倦，正用兩只期盼的眼睛向隧道里張望！

江海波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向陳淑君交代。

盡管很慢很慢，可小船還是劃到了隧道口。突然間，已出隧道的職工全部跪下。在外面守候一夜的職工和當(dāng)?shù)氐睦习傩障仁且汇叮S即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也都跟著齊刷刷地跪下了。

陳淑君沒有看到王春成，她先看到的是江海波的一雙淚眼，又見人們?nèi)脊蛳?，方覺事情重大。像是有一種預(yù)感，陳淑君大叫起來：“春成，春成！”

陳淑君抱著芳草，不顧一切向江海波和李國棟坐的小船撲過來。她看到躺在鐵船里血肉模糊的王春成。

“這是真的？真是這樣嗎？”陳淑君暈倒在地……

天，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人們抬著王春成攙扶著陳淑君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工地宿舍方向挪。

芳草趴在江海波的肩上默默垂淚。她用雙手緊緊地摟著江海波的脖子，像是一松開，江海波就走了一樣。

還沒走到職工宿舍，敢死隊隊員就有倒下的。大家實在太疲憊太勞累了，再加上緊張的勞作和心里的痛楚。沒有進隧道搶險的職工仨倆一伙，背的背抱的抱把60幾名敢死隊隊員都背起來。江海波不忍心放下哭泣著的芳草，咬著牙堅持，沒有讓職工把他背起來，他知道此時芳草決不肯松開他，他也愿意就這樣抱著芳草，以減輕她的恐懼和痛苦。

五

王春成的墳立在匯灃山上，高高的，從下面往上看像一座塔。

這些天，最痛苦的就是陳淑君了。她不吃不喝，就那樣坐在王春成墳前不肯起來。有時候，半夜里她看芳草睡著了，也一個人偷偷跑到王春成墳前坐下來。她說：“春成，我來了，我來陪陪你，我來同你說說話，我想你?。　骸骸撼伞标愂缇怀陕暋?/p>

“才幾個月??！上天為什么只給我們這么短暫的幸福？春成，你睡了么？你怎么不吱聲？你怎么不同我說說話？”

陳淑君的精神受到刺激一樣，她一天不到王春成墳前坐一會兒，不去叨咕叨咕感覺就不能活不下去。

總局報請上級有關(guān)部門批準(zhǔn)王春成同志為烈士。

宣布大會在王春成墳前召開。陳淑君不知為什么，堅決不參加會議，一個人抱著芳草在家里待著。直到會議結(jié)束，她才抱著芳草上山。她不愿意嘈雜，她只想他們倆，最多再加上一個芳草，坐在那里說話，想什么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說到痛心處想哭就哭，任由自己的性子來，她愿意這樣，她覺得王春成也愿意這樣。

每次上山，她都采一束鮮花，像王春成給她采的花一樣。放在王春成墳前，說一句：“春成，你看這花好看嗎？”她不知從哪里弄來許多花籽，撒在王春成的墳塋四周。那花長得茁長得壯長得快，不長時間便齊刷刷長高了，厚厚的，像地毯一樣。

開花季節(jié)，從遠處看就像是一大束鮮花一樣，擺放在那里。在陳淑君的眼睛里，王春成的墳塋就成了她曾經(jīng)夢幻到的那束開放得極鮮極艷極美的花束，整個匯灃山就是那一大片碧綠的芳草地。她盼望著、奢想著，什么時候整個匯灃山的綠草翻卷到一起就一定能變成一個完整的王春成。那時候，王春成就一定會回到她身邊來。她等待著，她相信那一天遲早會來到。

陳淑君不停地在王春成的墳塋四周種鮮花，一層又一層，一茬又一茬。而且漸次向四周擴展。于是，鮮花開放便有了層次。一波兒過后又有一波兒，永遠鮮艷茂盛。

一天早上，陳淑君沒有去王春成的墳塋前，卻早早地把芳草放到孔大夫那兒便上班去了。人們，包括江海波和李國棟都感到驚訝。而且發(fā)現(xiàn)陳淑君的精神狀態(tài)也有好轉(zhuǎn)，不再邋邋遢遢，衣服穿得清爽，頭發(fā)也梳得整齊。

一連幾天都這樣。

江海波找李國棟說：“陳淑君和芳草挺可憐的，咱們和總局聯(lián)系一下，給她們解決一套住房，讓她們回老家吧?！崩顕鴹澱f：“我也有這個打算，只是沒說?！薄拔蚁腙愂缇龖?yīng)該不肯離開工地?！薄澳阏宜龂Z嘮?！苯２ㄕf。“行，我和她嘮嘮，聽聽她的意見?！崩顕鴹澱媸莻€好書記。

李國棟找到陳淑君。

李國棟說：“小陳，我們早知道你會振作起來的，看你這幾天的精神面貌，大家都為你高興。春成也希望你這樣?！?/p>

……

李國棟說：“芳草可好？芳草可真是個好孩子乖孩子懂事的孩子?！?/p>

……

李國棟覺得挺尷尬，一直是他說，陳淑君不吱聲，不回應(yīng)。停一會兒，李國棟還是說了出來：“小陳，我和指揮長想安排你回去，和總局聯(lián)系為你們解決一套房子，你看怎么樣？”

陳淑君說：“我不回去！等以后隧道打通了我也不回去，我想和芳草在這里生活下去。”

李國棟一驚。沒有想到陳淑君竟然有這樣的念頭。他剛想進一步勸勸，陳淑君說：“李書記，我還有事?！鞭D(zhuǎn)身就走了。

晚上，李國棟將白天同陳淑君的談話情況告訴了江海波。江海波也是吃驚不小。江海波說：“陳淑君是很有主意的人，別看平時老實柔順不說不道，一旦有了主意，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咱們必須想辦法，盡量讓她離開工地?！?/p>

李國棟說：“可誰又能說服她呢？”江海波想了想，看來唯有自己親自出馬了。

一見到江海波，芳草邊喊“江大大”邊飛撲到他懷里。江海波心里一熱，抱起芳草。

陳淑君表情發(fā)癡，只是木木地看著他們。她明顯消瘦了，臉像涂了一層蠟，黃得嚇人。想說句什么，江海波都覺得不合適，終沒有說出來。

芳草用兩只胳臂緊緊地箍住江海波的脖子，靜靜地趴在江海波的肩上，一聲不響一動不動。

“芳草，快下來，咱們回家?！标愂缇呎f邊走過來從江海波懷里抱芳草。

芳草依戀不舍，又怕媽媽生氣，只好慢慢地松開雙臂，眼睛卻緊盯著江海波。

“小陳，”江海波終于開了口，“李書記找你談過了？”

“談過什么？”陳淑君反問。

“關(guān)于讓你和芳草回老家的事情。”

“談過了?！?/p>

“你怎么想？”

“我說過啦，我不想回去！”陳淑君不等江海波再說什么，抱著芳草就走。

“江大大再見！”芳草可憐巴巴地沖江海波揚了揚手。江海波也跟著陳淑君來到她家門口。陳淑君從兜里掏出鑰匙，打開房門。

沒有言語，江海波跟著陳淑君徑直走進屋里。屋里相當(dāng)亂。王春成幾件隨時穿換的衣褲還掛在墻壁釘子上;床下，王春成回家就趿拉上的那雙黑色布鞋還放在那里;屋子一角放著一個小課桌，那是王春成晚上畫圖紙時用的?，F(xiàn)在，上面有翻開的書、尺和筆……

江海波想哭。整個屋子里到處有王春成的用具，仿佛他根本就沒有死去，隨時隨地會回來。

怪不得陳淑君不愿意離開這里，這里是她們的家。一旦搬走，王春成的一切痕跡便都不復(fù)存在;這里，王春成曾經(jīng)度過甜蜜新婚之夜的一切美好印跡，便都會消逝得無影無蹤。誰能證實王春成曾經(jīng)在這間屋子里做過新郎當(dāng)過父親？就像自己以前那個家，現(xiàn)在誰還會承認那是自己的家？兩滴清淚流至腮邊……

本來江海波過來是想勸陳淑君離開工地的，可是，面對這一切，他又自動放棄。有過生活經(jīng)歷的人，才能真正體諒、理解別人的心情。江海波什么話都沒說，他推開屋門，走出去。芳草在后面喊他，他都沒有聽到。

日子，就這樣在平靜、不平靜中慢慢過去。

匯灃隧道被敢死隊打服了一樣，盡管時不時還會施發(fā)淫威，畢竟沒有出現(xiàn)太大的、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塌方和涌水，工程進展得還算順利。

總局新一棟住宅樓竣工。江海波認為這是一次好機會，他還是想讓陳淑君母女回老家，而且，根據(jù)她們的具體情況，根據(jù)王春成是烈士的不爭事實，陳淑君母女日后也會得到妥善的照顧。

真正平靜下來之后，江海波覺得陳淑君母女應(yīng)該走出那間無處不有王春成“痕跡”的小屋。那屋子里太讓人壓抑了，陳淑君母女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江海波這回是下定決心說服陳淑君了。

晚飯后，江海波又一次來到陳淑君家里。

母女倆摟抱著坐在床上?！敖蟠蟆！狈疾莶皇窍駨那澳菢芋@喜地大聲喊，而是輕輕地叫了一聲。陳淑君抬了抬眼皮沒有吱聲。

開門見山。江海波說：“小陳，總局剛剛竣工一棟家屬樓，我想讓你和芳草先回去，總局會給你們一套房子。這是個機會，你和芳草必須離開這里！”

話說得不十分流暢，意思還算表達得清楚。陳淑君沒有驚訝也沒有反對，仍舊呆呆地坐在床上不說話。

“淑君——”江海波第一次以這樣的稱呼同陳淑君說話。陳淑君微微一顫，卻沒有抬頭?！澳銘?yīng)該為孩子著想。芳草該去幼兒園和小朋友一起玩耍和學(xué)習(xí)。你讓她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待著，接觸的都是大人，再說，你現(xiàn)在成天郁郁寡歡，每時每刻都讓芳草在這樣一種壓抑的情緒中，你有沒有想過這會對芳草今后的生活帶來多大的影響！”

陳淑君這一回是震顫了。她坐直身子，像陌生人一樣瞅著懷中的芳草。

“我知道且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你懷念春成，舍不得這間小屋子，這一切我們都理解，可你不能總是在懷念中生活呀！就算春成地下有知，他希望你過這種生活嗎？真正對春成的懷念應(yīng)該是振作起來，投入到新生活之中，用自己所學(xué)的知識和智慧去完成春成未竟的事業(yè)，這才是春成的希望，也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安慰春成，你說是不是？”

陳淑君的一雙大眼睛望著江海波。江海波從陳淑君懷里抱起芳草。

“淑君，”江海波繼續(xù)說，“春成是英雄，當(dāng)?shù)乩习傩障朐趨R灃隧道開通之后，在當(dāng)?shù)匦W(xué)操場建一尊他的塑像，讓后代村民不忘記春成，不忘這個為了他們的幸福生活而光榮獻身的英雄?！?/p>

陳淑君眼睛里閃出亮晶晶的東西。江海波說：“淑君，你再好好想一想，我剛才說的可都是掏心窩子的話，你應(yīng)該為自己，更應(yīng)該為芳草多想想。今晚我?guī)Х疾萑ノ夷抢镒?，你一個人好好想一想！”

晚上，陳淑君一個人來到王春成的墳塋前。王春成的墳塋前成了鮮花的海洋，陳淑君不厭其煩地把鮮花籽撒在這里，各種各樣的鮮花競相開放。

坐下來，對著王春成的墓碑，陳淑君說：“春成……”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我和芳草走么？”

“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看你?！?/p>

“你不覺得孤寂么？”

“以后，匯灃隧道打通，江指揮他們也都走了，這里真就剩下你一個人了，我……”

陳淑君斷斷續(xù)續(xù)地邊哭邊說。

“我……我怎么……怎么……舍得……”

“今后，你同誰說話？誰同你嘮叨……”

“我回老家那邊和你說話你能聽得見？”

……

“春成，我決定走，江指揮話說得對！”

“春成……”

“春成……

“春成……”

陳淑君在山上待了一整夜，同王春成說了一夜話。

第二天早上，陳淑君從山上下來，徑直來到江海波的住處。她說：“指揮長，我走，我和芳草走，我們回老家！”

江海波看著疲憊不堪渾身被露水打濕的陳淑君，作為指揮長，他不可能不動容。他明明知道陳淑君又去看春成，而且肯定陪春成待了一夜，但他還是說：“淑君，又去看春成了？和他說回老家的事情？也是，這么大的事情應(yīng)該同春成商量商量，或者說告訴他一聲。好吧，一會兒我就給總局打電話，等聯(lián)系好，我馬上通知你?！?/p>

陳淑君抱著芳草走了。芳草向他招手，江海波也急忙抬起手，在心里說：“芳草，再見！”

事情辦得很順利，總局領(lǐng)導(dǎo)聽完江海波的匯報后當(dāng)即拍板，同意分給陳淑君母女一套樓房，并安排陳淑君到總局業(yè)務(wù)處工作。

江海波把事情告訴給李國棟，讓李國棟安排人幫助陳淑君收拾東西。事不宜遲，早收拾利索早走。

李國棟帶著幾個人來到陳淑君的小屋。陳淑君謝了李國棟和隨來的幾位同志，說：“還是讓我慢慢收拾吧，有事情的時候我再麻煩你們?！崩顕鴹澮豢创蠹业拇_伸不上手，說：“有事一定找我?！庇诸I(lǐng)著人走了。

晚上，江海波又去陳淑君的小屋。屋子里的東西大多都已收拾干凈。見江海波進來，陳淑君說：“江指揮，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我替芳草謝謝你了，當(dāng)然還有春成?！毖援叄钌畹貙χ２ň狭艘还?。江海波趕忙扶住陳淑君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們應(yīng)該給你和春成鞠躬才對?！?/p>

江海波發(fā)現(xiàn)此時陳淑君已是淚水滂沱。江海波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真就有淚水不間斷地從一個人眼睛里流淌出來的情況。他說：“淑君，淑君你聽我說?！?/p>

他能說什么呢？面對此情此景，他只有看著，他只能看著——

陳淑君控制住自己，對江海波說：“指揮長，那我就后天走？明天，明天我再去看看春成。”

……

屋子里沉寂了一會兒，陳淑君又說：“江指揮，等匯灃隧道打通以后，我想再來一次，以后就不會這么方便了……”

陳淑君扭過頭，雙手捧住臉。

江海波心頭沉沉的。他說：“這里隨時歡迎你來。即便竣工了，我們又到其他地方建新線了，這里仍然歡迎你來，你隨時都可以來！”

陳淑君又一次哭出聲來。

“淑君，”江海波抱起芳草說，“你慢慢收拾吧，我?guī)Х疾莸轿夷抢锎龝?，這小丫頭也要走了，我可真舍不得！”

江海波抱著芳草走到半道兒，覺得肩頭濕了，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芳草正趴在那里哭，江海波說：“芳草，好孩子不哭，媽媽在收拾東西，陪江大大聊聊天。”沒想到聽江海波這樣一說芳草哭得更厲害，小小身子一抖一抖，讓江海波一陣心酸，一路哄著哼唱著，總算讓芳草停止了哭泣。

“芳草，你是好孩子。今后不能老哭，要多安慰媽媽，和媽媽好好在一起生活。到幼兒園要聽阿姨的話，和小朋友好好玩。等匯灃隧道打通，江大大一定回去看你們。可別忘了你江大大呀！”

芳草還是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點頭。后來芳草睡著了，江海波輕輕地把毛巾被蓋在芳草身上，推開窗戶，仰望滿天星斗。真是怪了，似乎每一顆星星都變成了芳草的眼睛。江海波回頭看看熟睡中的芳草，她睡得正香。

后來，人們看到陳淑君領(lǐng)著芳草向匯灃山走去，她是去向春成告別?？粗齻兡概纳碛埃總€人心里都酸酸的。

花海一樣的匯灃山，成為當(dāng)?shù)匾坏烂利惖娘L(fēng)景。遠遠望去，花團錦簇，一片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