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術(shù)與禮俗世界：從老舍小說《斷魂槍》談起

侯磊

《斷魂槍》，是極為罕見的作者懂武術(shù)，且真實描寫當時武術(shù)狀況的小說。筆者想以《斷魂槍》為引子，談?wù)勥^去習武、比武的禮俗。

《斷魂槍》故事很簡單，總共只有三個人物：沙子龍、沙子龍徒弟王三勝和孫老者。主要只說了一件事——鏢師沙子龍改行開客棧，徒弟在賣藝時被一個孫老者給打敗了，孫老者跟著徒弟來找沙子龍比武并學武術(shù)，沙子龍不教;他晚上關(guān)起門來自己練，不傳。

沙子龍不保鏢，改行開客棧了——武林中人，似乎與我們有些不同

習武之人如沙子龍，生活上大多有點特殊。一般地，習武者不會從事重體力勞動，需要多少有點積蓄，有大量的時間，有健康的體魄，有寬敞的庭院，有刀槍架子等。開客棧，似乎也是武術(shù)家的“正式職業(yè)”之一。

武林中人，有自身的習慣。習武者之間絕不勾肩搭背、摟摟抱抱，見面過去一摟肩膀：“咱哥倆好！”這不會有的。這是為了防止條件反射般地動手，進而引起誤傷，也防止有仇家暗害。

武林中人，講忠義、勇武，更是仗義疏財。之間互相拜訪時，隆重的會讓眾弟子列隊迎接，或者派大弟子出門迎接，少不了要擺酒筵招待，管吃管住。如果來人需要，還會贈送川資路費。如沙子龍所說：“在我這兒住幾天，咱們各處逛逛，臨走，多少送點盤纏?！?/p>

武林中人，更為敬老。當著前輩做人做事，萬不可托大，即萬不可自大自傲。有道是拳怕少壯，歲月不饒人，世界上沒有百歲老劍客的絕世高手。年輕武師在力量、速度等方面，都比老武術(shù)家強。但發(fā)現(xiàn)前輩已不如自己時，也萬不可自我表現(xiàn)，一定要讓手，以示尊敬。

武林中人，極重禮儀，武林朋友之間做客社交，如果有失禮節(jié)，讓對方難看，那么對方很快就會端茶送客，下次不邀請你了。這里要詳細解釋：

現(xiàn)代練武的行禮，多是“左掌右拳”來行禮。一般是身體正直，雙腳靠攏，腳尖呈90 度夾角，左手為掌，右手為拳，頂在一起放在胸前20-30 厘米處來互相行禮。而傳統(tǒng)上，武林之中同樣適用抱拳作揖的禮節(jié)，這個禮節(jié)與普通人有一些不同，是左手握右手抱拳后，左手的拇指與右手拇指交叉，且按在右手拇指上。還有一種，是右手握拳，左手的拇指和小拇指按住右拳的正反兩個拳眼，而食指、中指、無名指都扣在右拳上。同樣，武林中也普遍實行注目禮、鞠躬禮，重大場合實行跪拜禮。

若是手持兵器行禮，則十分有內(nèi)涵。持刀行禮是雙手呈抱拳行禮狀，由右手握刀，由左臂托著刀，刀刃沖上，刀背沖下，這樣來行禮。而持寶劍行禮，則是持行禮狀，右手握劍柄，將寶劍持于右臂之下。持棍、槍行禮，則是棍、槍豎直，雙手握住棍、槍下1/3 處，端舉到胸前行禮。

武術(shù)還講究彼此之間傳遞兵器的方式。如果是遞刀，要將刀倒著沖下垂直，握住刀柄，刀刃沖著自己，將刀柄遞給對方。若是棍或槍，要把棍或槍豎直，槍頭沖上，雙手握住棍或槍下部的1/3 處，呈持械行禮狀舉在胸前端給對方。刀、寶劍、棍還可以雙手傳遞。刀、寶劍是雙手將刀劍托平，右手托柄，左手托身，將刀刃沖著自己，恭敬地遞給對方，請對方演練。同樣，棍也可以雙手傳遞。這些是最基本的，個別門派或使用特殊打造的兵器，還會有本門派自己的禮儀習慣。

以上是禮節(jié)，其實暗含著防御。習武要守“中線”，即人身體從頭到軀干正中間這一條線上，都是不經(jīng)打的地方，要隨時防守。行禮就已經(jīng)守住了中線，對方如果不講禮，突然進攻，自己的雙手或兵器已經(jīng)舉在胸前，便于防守自身，并立即變化招式，還其人之身。

武林并不宣揚“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而是要先學武林中的禮節(jié)與修為，并且始終提倡“武德比殺人伎倆更重要”。武林中不對付（合不來）的人，首選的是不跟你玩，而不是找茬兒格斗。這叫以武觀德?！稊嗷陿尅防锏纳匙育?、孫老者雖然有比武切磋的關(guān)系，但他們在武德層面都沒的說。反觀沙子龍的徒弟王三勝，開始并不敬重孫老者，被孫老者打敗后還想讓師父替自己報仇，則有些小氣了。

沙子龍徒弟賣藝、被孫老者打敗——武術(shù)的演練和實戰(zhàn)，還要細說

《斷魂槍》中，沙子龍的徒弟王三勝，滿臉橫肉，看起來年輕力壯，有功夫，但卻被孫老者連續(xù)兩次打掉了手中槍。他實際上是半吊子，沒得真?zhèn)?，能練不能打。而沙子龍曾是名震江湖的鏢師，但凡鏢師，都是得真能打的。

武術(shù)分練法、演法和打法。即練習時的武術(shù)、當眾表演的武術(shù)，和比武實戰(zhàn)的武術(shù)，都不是一回事。

習武者往往偏重練習和表演，學實戰(zhàn)的時候少。實戰(zhàn)需要練步法，即比武要會控制敵我之間的距離，進而擊中對方。俗話說，“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師父”。很多人學武一生，沒學過步法和實戰(zhàn)，多是能練不能打。因為實戰(zhàn)打起來，每一招都是不一樣的。著名學者、文化批評家解璽璋的父親解佩啟先生是八卦掌一代宗師。解老先生晚年拍對打的武術(shù)教學片，鏡頭要一模一樣拍三次，以形成標準，解老總拍不成。因為每次對方出招不同，自己接招也不同。這正說明解老很能實戰(zhàn)，并說明實戰(zhàn)是沒法只對著教學片去學的。

實戰(zhàn)的技能，必須是師兄弟穿上竹制、木制或塑料海綿的護具，戴上拳套護齒，手持竹刀竹劍，天天對打才能練出來。不這樣練，肯定不能實戰(zhàn)，純屬花架子。過去打把式賣藝的，有開硬弓、耍大刀的。那大刀120 斤，圍著脖子舞出各種刀花兒來，但那是為了招徠而做表演。要想在場子上站住了，要單學另一套貼身格斗的功夫，否則來人踢場子，耍大刀的功夫用不上。即便是真學了實戰(zhàn)，擂臺比武和街頭斗毆，還是不一樣的。

除了實戰(zhàn)，兵器也很少教。刀槍無眼，兵器就是兇器，出手就傷人甚至要命。兵器頂多是教一兩手。師父也要留幾手，以作為自己的看家絕學。有些功夫，命里就是沒人能繼承，難以傳下來的。沙子龍說：“那條槍和那套槍都跟我入棺材，一齊入棺材！”

武術(shù)是存在武功秘籍的，各種拳法都有若干口訣。清末民國以來，種種秘籍漸漸公開出版。北京牛街流傳的白猿通背拳，有二十四式的拳訣“大全集”，共168 字，相當于六首七言絕句。例如：

雙手托天摔單鞭，進步撩陰沖天拳，紫燕抄水上下翻，錯步顛肘用掌攔。

光看這類詩句是沒法練的，必須由人手把手地教。武術(shù)是一層窗戶紙，一捅就破，但沒人給您點破，可能一輩子也不懂。恰恰王三勝的這層窗戶紙，沙子龍沒為他捅破。

《斷魂槍》中寫：“他們是神槍沙子龍的徒弟——雖然沙子龍并不承認?！?/p>

沙子龍說：“我沒收過徒弟?！?h3>孫老者跟著王三勝前來見沙子龍比武、學武，沙子龍不比、不練、不傳——他們會怎樣比武呢？

武林是講“和為貴”的地方，嚴禁以武逞強傷人，絕不輕易比武?！稊嗷陿尅分袑O老者打王三勝，只當是教訓孩子，根本沒真打。歷朝歷代，都禁止民間立擂臺比武和私斗。而清末以來，官府能力衰減，會有擂臺賽發(fā)生，也會簽生死文書，但一般不會下死手。若武林中真是起了糾紛要血濺五步，那肯定請人來說和，且打不起來呢。

但話又說回來，人為一口氣，佛為一炷香。習武最講究臉面、體面和精神氣質(zhì)。練武的人最要的是面子，面子就是名聲，丟了面子等于敗壞了名聲。打就要分輸贏，分輸贏就會傳遍武林。輸，不僅是自己沒得混了，整個拳種都沒人來學了。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比武有時是交流切磋，有時是決斗爭高下。交流也是暗中爭奪高下，這兩種很難劃分。比武要是真打，那自然是“舉手不留情，留情不落名”。輸了就栽了，而真把人贏大發(fā)了就結(jié)了仇家。輸了贏了都不好，這武要怎么比呢？怎么比都行，宗旨是：要維護武林的生態(tài)平衡?！墩撜Z·八佾》中有“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意思是君子無所爭，但要在射箭時爭！先作揖謙讓對方，比賽完再一起飲酒，這是一種君子之爭。武林中的行事就是把這句《論語》中的射箭換成比武，要按“君子之爭”的方式比武。

首先，不能與長輩、晚輩比武，與長輩只能是求教，與晚輩算指點，不可真拉架子動手。

其次，論規(guī)矩是一定要讓對方先動手，倆人且讓呢。俗話叫“接招（或躲閃）是君子，主動是小人”。

再次，可采用間接的比武。比射箭、比舉重、比推手，或者身體接觸時暗中較勁，會在待客中抓住手腕，暗中試試力氣，來看看對方能否用力掙脫。表面上始終笑呵呵的，實際上是在過招。過去北方，有種比武方式叫打劃勒巴子，在徐皓峰的電影《箭士柳白猿》中多有體現(xiàn)。兩位比武者各坐一條長凳，面對面膝蓋對膝蓋地坐好，只用手來打，屁股一離開凳子就算輸。坐著打沒地方閃轉(zhuǎn)騰挪，打起來兇得很，會連人帶椅子一起飛出去，但這樣還是很講體面的。

再再次，若真比實戰(zhàn)，也不比兵器，只比拳腳。比拳腳還不能真打，使招不使力，隨時能收招，有碎石如粉的功夫，能挨到對方的衣服并不傷害，讓對方知道這一下跑不了。打一會兒意思意思就得，一收招挑出圈外。表面上不分勝敗，但雙方和內(nèi)行都看得出誰高誰低。此時互相抱拳行禮，承認對方武術(shù)高的，說“佩服佩服”;而另一方一定說“承讓承讓”。

這是比實戰(zhàn)，再有的是比跤。北京有摔跤的習俗，叫撂跤，這真正是戰(zhàn)場上的玩意兒。在古代，戰(zhàn)場上人都穿甲胄，掉了兵器打拳踢腿是沒用的，只能用撂跤把對方摔倒。比跤雙方要在毯子上穿褡褳，從系褡褳的方式就能看出是不是內(nèi)行，北京俗話說：“給他件褡褳，別說咱爺們兒欺負他。”撂跤分善手和惡手，惡手是能把人大頭朝下往死里摔的，號稱是穿了褡褳摔死摔傷自己負責，但一般也不會真摔，誰都不想受傷。

最妙的辦法，是雙方各自練一趟自己的武功來分高下;再往下發(fā)展，雙方比聊天和空談了，一聊——哎呀，您的武學修為如此之高，我甘拜下風。

這種不真打的風氣盛行起來，間接的，傳統(tǒng)武術(shù)漸漸地不往實戰(zhàn)發(fā)展了，因為就算真打起來，忌諱太多。

一是打人不打臉，真“啪”的一下，給人家臉上來一拳或一巴掌，對方在武林沒臉混了，當場就得跟你玩命。由此的影響是，傳統(tǒng)武術(shù)不像拳擊那樣隨時雙手護頭，專門盯著對方腮幫子打（腮幫子神經(jīng)密集，一拳就倒，倒了還能爬起來）。這與不打臉都有關(guān)系。

二是不能打要害。具體的，有不打太陽穴，不打雙目雙耳，不打后腦、后腰、尾椎、襠下等。很多功夫天生就狠，專找人骨頭縫兒、膝蓋、關(guān)節(jié)等怕打的地方下手。這就看比武者的“手德”如何——是否真下狠手。下狠手是相對和互相的，你不狠我也不狠，你狠，我為了防衛(wèi)，肯定比你還狠。

三是不能偷襲，不能用下三濫的招數(shù)，那樣更有損于武德。過去也有很多韋小寶那樣撒香灰、捏卵蛋的“神功”。有種神功名為“黏痰加一腿”：動手時先啐人口痰，人家用手一抹，趁勢給人一腳。再有的，自己鞋里暗帶個金屬的鞋頭，懷里揣個護心鏡，撂跤時?？蹖Ψ郊S門兒……這都不能用，太下作。

總之，我們看孫老者打王三勝，兩次都是只把他手中的槍打掉，根本就沒打身上。

實戰(zhàn)中要是真玩了命，那必是牽扯到個人的面子和本門派名譽的事。北方武術(shù)一個大的集散地是滄州。誰要是口吐狂言“這地方?jīng)]有懂武術(shù)的”，肯定有人上門比武，真來打他。民國時，上海灘曾有位以販馬為生的山東拳師馬永貞，立擂臺時號稱“拳打南北兩京，腳踢黃河兩岸”，最后比武打贏了，被人背后捅刀子捅死了。馬永貞的故事已拍成很多版電視劇，但他掛上“拳打南北兩京，腳踢黃河兩岸”條幅，就是打了武林中人臉，為武林所不容。

比武就是比面子。

而《斷魂槍》的背后，沙子龍寧可被人傳說“栽了跟頭，不敢和個老頭兒動手”，也不露自己的五虎斷魂槍。

沙子龍關(guān)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又微微一笑——“教什么？ 拿開水澆吧！”

“教什么？拿開水澆吧?！边@是典型的過去北京人帶刺兒、帶點蔫損壞的說話方式，先調(diào)個同音字，再說個沒關(guān)系的事物，借以進行諷刺或解嘲，讓人有話沒法接。例如：“她那么虐待你，你還叫她媽媽？媽媽，還領(lǐng)家兒媽媽（老鴇）呢！”

“我怎么啦？ 招你惹你啦？”“怎么拉？蹲著拉（屎）?！?/p>

沙子龍不教，這并不意外。教武術(shù)的保守，有它正面的意義。過去學武術(shù)，有的和現(xiàn)在補課班和家教一樣，交錢來學，按此結(jié)算。這樣學武術(shù)的，論師生，不論師徒。學生也不入武林。而真正磕頭拜師學武術(shù)，對師父而言更重要的，是擇徒，擇傳人。有道是“師訪徒三年，徒訪師三年”。武術(shù)這樣的技藝，以師徒制來傳授是最科學的。

武術(shù)是有門派的，每個門派都有各自的武學要義，甚至門規(guī)戒律，但沒有“掌門”或“掌門人”一說，那都是武俠小說演繹的。一種拳法流傳到全國各地，各地練法都不一樣，各地的習武者不可能都組織起來推舉個掌門人。因此，武術(shù)最重要的是自己所拜的師門。

在拜師時要給師父禮金。為了助興，多會在儀式時演練武藝。而是否收為徒弟，首先看重徒弟是否講忠孝仁義，懂禮義廉恥，甚至要“審看三年”。即便收為徒弟了，開始幾年暗中考察，過幾年才教點真功夫。徒弟如果人品不好仗武欺人，會有害于社會，有損于師門的名聲，比其他行業(yè)更能禍害社會。

師父收徒弟也有自己的思考，徒弟里能打的，讓他為門派揚名立萬兒;會教的，讓他主攻教學傳播;有的徒弟是闊少，讓他為師門提供點練武條件，無可厚非。師父會因材施教，根據(jù)徒弟身體特長而教不同的功夫，否則糟蹋我這門功夫，白耽誤時間——白瞎。

傳統(tǒng)上，徒弟是不練其他門派的武術(shù)，但一般師父不介意收帶藝投師的弟子。習武者拜師之前可能雜七雜八練了很多年，自然會學各種武術(shù)了。學得雜不要緊，但關(guān)鍵在于沒有師父下令，同門不能互相傳習武功。師父沒讓教的不教，沒讓練的不練。教什么就學什么，不教也不能問，更不能偷學。一方面是禮制，另一方面不少武術(shù)之間理論不同，如果自己學錯了，傳給師弟們時傳錯了，既不好改，更對不起祖師爺，那不如不傳。對于師父而言，與其徒弟自己瞎攢學了個半吊子，還不如徒弟是一張白紙從頭教更好。

作為徒弟，有條件的能請師父來家長住求學，或長期住在師父家習武，且都不許睡懶覺，五六點鐘一定得起床。徒弟會幫師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如挑挑水、打掃打掃庭院之類，然后到院子角落自己練功。師父會委派大徒弟來帶領(lǐng)練習，而這位大師兄被其他師弟稱為“把手師”。能得到師父親自示范一下，指點一番，則是非常金貴。而今風氣逐漸開化，很多師父不介意弟子接觸點其他門派的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