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夢江浸月

廖全京

〔摘 要〕從樂府體詩談到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再談到古曲《夕陽簫鼓》《潯陽夜月》的發(fā)展過程，從中探討音樂藝術(shù)、詩詞藝術(shù)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春江花月夜》；張若虛；音樂；大自然

引子：用什么回應(yīng)《中國大地之歌》

“中國的大地，我想同你講話，

只用大地的語言——

只用水稻的綠色的語言

只用深紅色的火焰的語言。”

——《中國大地之歌》

20世紀(jì)50年代，有一位詩人“懷著真誠得像大地一樣的愛情”，寫下了一首長詩《中國大地之歌》。他的名字叫巴勃羅·聶魯達(dá)。這首詩開頭的四行里，就傾注了這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熱情而質(zhì)樸的智利詩人對古老的中國大地的愛。他忘不了曾經(jīng)托載著他順流而下的長江：“江水沿著自己的道路在奔流/波浪旋轉(zhuǎn)著，互相爭辯著/像一綹綹頭發(fā)迎風(fēng)披散”“河流穿透了峽谷的深處/用親吻浸蝕著巖石/像時間一樣不斷地飛奔?！彼蛔≠潎@：“哦，中國大地令人愛慕的力量，新月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的臉龐……充滿生物的無際的田野/云彩籠罩著你/你每一天/要生育一百萬次?！辈荒懿怀姓J(rèn)，這位生長于安第斯山下的拉丁美洲詩人，相當(dāng)準(zhǔn)確地體悟到了中國大地的神髓——永遠(yuǎn)與大自然同在的不可窮盡的生命力。

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在今天的80后、90后的腦海里，聶魯達(dá)也許已經(jīng)是一位異國的陌生人。但是，重讀他的《中國大地之歌》，你依然會被這位陌生人所感動。在我的腦海里，一直有一個問題在盤旋：對于這篇拉丁美洲詩人的深情的《中國大地之歌》，我們應(yīng)該用什么來回應(yīng)？我在遼闊的中國大地上，在浩茫的中國文學(xué)藝術(shù)的寶庫中，選擇了古老的詩篇以及由這首詩衍生出來的樂曲，它們有著同一個優(yōu)雅典麗的標(biāo)題：《春江花月夜》。

讓我們用《春江花月夜》與巴勃羅·聶魯達(dá)作一次穿越時空的談話吧。

藝術(shù)對自然的升華

聶魯達(dá)筆下的中國大地，畢竟是他者眼中的綠地。

張若虛心中的春、江、花、月、夜，才是吾國吾民生于斯、長于斯的熱土。

《中國大地之歌》是一首真誠的好詩，但僅僅是一首好詩。

《春江花月夜》不僅是中國大地上的兒女從肺腑里流出來的詩篇，而且是從靈魂深處飛出來的樂曲。

二者的共同之處，就在于都受到大自然的感染，都源于永恒的大自然。

有一位美學(xué)家曾經(jīng)稱張若虛為“強者詩人”，是他使衰老頹廢的宮體詩一變而為長篇歌行體詩，恢復(fù)了大唐的青春朝氣；是他變狂風(fēng)暴雨為靜朗月夜，使《春江花月夜》成為體現(xiàn)出走向盛唐的青春少年情懷的青春之歌。我以為，這首青春之歌，首先是中國大地及所有自然之物的青春之歌，然后是融入了大自然、成為了大自然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人類的青春之歌。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由夜色中的春、江、花、月到歌行體詩《春江花月夜》，經(jīng)歷了涅槃似的升華。

從大自然本身到詩篇《春江花月夜》的誕生，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年。且不說初唐詩人張若虛之前的隋煬帝、溫庭筠等人的《春江花月夜》，就是后人見到了郭茂倩《樂府詩集》里的《春江花月夜》時，也已經(jīng)到了宋代，據(jù)說離它最初誕生之時已經(jīng)過去了近四百年。在由《詩經(jīng)》開端的中國詩歌史上，大自然的代表性標(biāo)志——風(fēng)、花、雪、月、春江等等，從來都是詩人們的母親。詩人們生于大地、死于大地、葬于大地，大地上的所有生物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從詩人們呱呱墜地起，不，從他們孕育于母腹起，大自然就滲入了他們的每一根毛細(xì)血管、每一個細(xì)胞。對于這種現(xiàn)象，西方知識界往往感到好奇，表示敬佩。德國文壇泰斗歌德就對此發(fā)出過由衷的贊嘆。在他眼里，中國人總是和大自然生活在一起，在中國人筆下的大自然中，白天總是陽光燦爛，夜晚總是月白風(fēng)清?？梢詳嘌?，我們今天讀到的張若虛的歌行體長詩《春江花月夜》，最初就是被大地上的江水、鮮花、月光等等誘人的春天景象所感染、所激發(fā)而寫成的。至于其中的“扁舟子”的鄉(xiāng)愁、“離人”的戀情和幽思，都是依附或寄托在春江、花、月之中的詩人的情緒、意識。大自然在先，人的情意在后，所謂“情歸自然悟道真”，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且讀這首詩的部分原文。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賦法起筆，賦中有興。以賦法實寫春天的潮汛，以興起虛寫關(guān)于江、月與海的聯(lián)想。無論虛實，開篇見到的是大自然，首先動人心魄的也是大自然。月亮升起來了，詩人想到什么？“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請注意，這是全詩之核，全詩之眼。緊隨其后的是“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蹦憧矗瑥埲籼摼镁玫刈⒛恐鴿L滾長江東逝水，他就盯住月光與江水凝想，就盯住月光與江水書寫。對此，吾鄉(xiāng)先賢聞一多先生有透徹的洞見：“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他得到的仿佛是一個更神秘的更幽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甭勏壬鷱膹埲籼摰脑娋淅镱I(lǐng)悟到了一種“強強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遼闊、更寧靜的境界！”正是在這樣的一種境界中，孕育出“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同情心”。（以上引文均見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最終，“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痹铝烈湎氯チ耍矍拔ㄒ娮詈蟮脑鹿鉃⒙湓诮叺臉鋮采?，情景交織中，一切歸入大自然。詩人的心境感染并融入讀者的心境，大自然就這樣通過詩篇《春江花月夜》實現(xiàn)了它美學(xué)與哲學(xué)的升華。

由《春江花月夜》傳達(dá)出來的宇宙意識，就是我們的祖宗信奉的“天人合一”，以及“天人合一”作為一種基本觀念的寬泛性和恒久性。這讓人聯(lián)想到古希臘的《荷馬史詩》。這部長篇史詩揭示了客觀世界壯麗的全景畫面。這個世界是比地球上的自然萬物更大的宇宙大自然。在這個世界里，人類全體只是其中的一個有機、必要的成員，他們與大自然中的所有生物乃至微生物具有同樣平等的價值與地位，并且時刻融入其中。有一位西方學(xué)者曾經(jīng)將《荷馬史詩》的風(fēng)格形象地比喻為“阿波羅風(fēng)格”，把這部作品稱為“阿波羅藝術(shù)”，認(rèn)為這種藝術(shù)與風(fēng)格使荷馬的世界陽光燦爛，讓它足以與太陽神阿波羅匹配，成為一種永恒的存在（參見古斯塔夫·繆勒：《文學(xué)的哲學(xué)》）。讓我感慨的是，古希臘盲詩人荷馬用《伊里亞特》和《奧德賽》構(gòu)成一部《荷馬史詩》，體現(xiàn)出了恢弘的宇宙意識；中國初唐詩人張若虛用一首《春江花月夜》，同樣生動地表現(xiàn)出了浩茫的宇宙意識。前者長達(dá)24卷，后者僅僅只有36行，共252個字。兩者都成為了人類文化典籍中不朽的大自然頌歌。

《夕陽簫鼓》驀然轉(zhuǎn)身

大自然在進(jìn)入中國古老而年輕的藝術(shù)長卷之后，繼續(xù)往前走。

《春江花月夜》是何時從一首詩化身為一支古曲？具體的時間已經(jīng)無法考證?？梢酝茰y的是，這首有著神秘的審美召喚結(jié)構(gòu)的詩篇，最初打動音樂家們，大約也是在唐代。在中國音樂史上，漢代初年就設(shè)置了專門掌管、采集民間歌謠的機構(gòu)——樂府?？上У氖?，樂府當(dāng)年采集到的那些詩歌（包括曲譜）大多都散失了。直到宋代，郭茂倩這位有心人不辭辛勞，從浩如煙海的史籍、文獻(xiàn)中打撈、考訂、編纂出了一百卷的《樂府詩集》，里面收羅了漢代樂府采集的和并非漢樂府的樂府體詩，這才使我們有幸見到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若虛先生是初唐時的人，這首樂府體的詩和樂自然是那個時代的寧馨兒。

在某種意義上，音樂與詩歌都是時間藝術(shù)，它們就像一對孿生姐妹。更有意味的是，這倆姐妹都與大自然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它們都是大自然的女兒。

在中國，音樂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與大自然有著無法割斷的血緣關(guān)系。中國音樂史最遠(yuǎn)古、最神秘也最浪漫的那一頁，就是依托著大自然中的鳥類的翅膀起飛的。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在河南舞陽縣賈湖村出土了17件完整的鳥骨做的笛子。這些笛子出自新石器時代的中原古人類之手。八九千年之前，這里是傳說中的以鳳鳥為圖騰的氏族少昊氏聚居的地方。這些賈湖骨笛是用丹頂鶴的尺骨做成的，它們是部落首領(lǐng)和巫師的隨葬品，也是賈湖原始人的圖騰之夢。當(dāng)我們的祖先與朝夕相伴的丹頂鶴們一起在美妙動聽的骨笛聲中祭祀、朝拜或娛樂時，他們的心已經(jīng)與大自然中美麗的禽鳥一起盤旋起舞、直上青云，化作了無數(shù)的神鳥“鳳凰”。這是怎樣的一種浪漫的美和美的浪漫！音樂與人、音樂與鳥，人與鳥，人與自然，飄飄忽忽、渾渾茫茫地融為一體了。

賈湖骨笛的悠揚笛音飄了若干年，飄到《春江花月夜》誕生的那個年代，它化作了更加嘹亮流麗、悠揚婉轉(zhuǎn)的琵琶、古琴、洞簫的長吟。然而，作為樂曲的《春江花月夜》，它的歷史面目就遠(yuǎn)不如作為詩篇的《春江花月夜》那么清晰了。遠(yuǎn)的無法說，晚清前后流行的琵琶文套大曲《夕陽簫鼓》，據(jù)說就是流傳至今的古典名曲《春江花月夜》的前身。從《夕陽簫鼓》到《春江花月夜》，幾多精彩，幾多變化，都融入了經(jīng)久不息的美妙樂音，流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里。其中顯露出來的這首曲子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尤其耐人尋味。在古曲《春江花月夜》的流傳史中，有一個現(xiàn)象似乎沒有引起人們太多的注意，那就是對于張若虛的詩意來說，《夕陽簫鼓》的出現(xiàn)實際上是一種實質(zhì)性的轉(zhuǎn)換。這個轉(zhuǎn)換似乎來得有些突然，仿佛月下花間緩步前行的古典美人，驀然轉(zhuǎn)身，嫣然一笑，讓人感到她出脫得越發(fā)嬌好秀麗。轉(zhuǎn)身之前的張若虛之《春江花月夜》，除了大自然中的春夜和春夜里的花、月之外，還有游子的鄉(xiāng)愁、戀人的幽思。轉(zhuǎn)身之后的無名氏之《夕陽簫鼓》里，沒有了漂泊的“扁舟子”，消失了傷心的“離人”，離愁別緒被山光水色推出畫框之外，作曲者傾注全部心力謳歌大自然。在人們見到的最早載有《夕陽簫鼓》曲子的《陳子敬琵琶譜》里，這首古曲共七段，標(biāo)題分別為：回風(fēng)、卻月、臨水、登山、嘯嚷、晚眺、回舟。風(fēng)、月、山、水，唯此為大！自然之外，絕無旁騖。這是一種古老質(zhì)樸又生動明快的尊崇大自然、眷戀大自然的思想情懷。中國古人從來都是如此這般地瀟灑天光、快意山水，準(zhǔn)確地說，從容地出入山水畫廊，自在地俯仰江河大地，始終是中國人的夢想。

早已融進(jìn)《夕陽簫鼓》這首樂曲中的張若虛原詩中人的蒼涼情緒，并不是在短時間里就能與詩中同時流溢著的人的山水之情完全分離出來的。人世百年，不過宇宙一瞬。無名氏的《夕陽簫鼓》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之間的這一個轉(zhuǎn)身，看似驀然，實則良久。那是一個我們已難以窺探的過程，一個人生慨嘆逐漸淡化、自然情懷緩慢增升的過程。今天能見到的音樂史實中，刊印于1895年的《南北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譜》透露出了其中的一些消息。古曲《夕陽簫鼓》被改名為《潯陽夜月》，出現(xiàn)在清末的這本重要的琵琶譜集里。這本集子的編訂者，是出生于五代祖?zhèn)髋檬兰业睦罘紙@。有人認(rèn)為，這是琵琶高手李芳園受到了唐代詩人白居易的名篇《琵琶行》的強烈感染和啟發(fā)。于是，古曲《夕陽簫鼓》究竟是源于張若虛的創(chuàng)意還是來自白居易的靈感，音樂史家們的說法就產(chǎn)生了分歧。

其實，這里并不存在矛盾與沖突，我們完全可以到詩人與作曲家和大自然的情感關(guān)系中找到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由琵琶演奏家整理編訂祖?zhèn)鞯摹断﹃柡嵐摹返呐们V，整理者所關(guān)注的自然是琵琶。長期沉浸于琵琶聲中的李芳園受到盛行于唐代的琵琶曲的影響，尤其是受到對琵琶音樂的表現(xiàn)力由衷贊美并加以生動描繪的中唐詩人白居易的影響，更是屬于勢所必然。請注意，白居易不僅僅是一位愛樂的詩人，而且是一位懂樂的音樂評論家。有學(xué)者統(tǒng)計，《全唐詩》收錄的白居易詩作有2800余首，其中涉及音樂方面的詩作就有330首左右，占了白詩的百分之十（參見劉再生：《中國古代音樂史簡述》）。在感人肺腑的《琵琶行》的詩句撞擊之下，李芳園情不自禁地讓靈魂懷抱琵琶走到了“春江花朝秋月夜”的潯陽江畔……“四弦千遍語，一曲萬重情”（白居易：《聽琵琶妓彈略略》），唐朝的詩人與清朝的音樂家在穿越中相遇了！也許，讀著前人曲譜的李芳園隱約感到了《夕陽簫鼓》里依稀可尋的人世滄桑的凄涼之意。但是，更加吸引他的似乎是樂曲中烘染出來的月光與江水在流動中更加顯得美妙、幽遠(yuǎn)的大自然氛圍。并且，他由此而敏銳地察覺到了江水、月光與花影構(gòu)成的朦朧之夜，是《夕陽簫鼓》和《琵琶行》里面不同的琵琶演奏者共同追求的審美意境，是足以使中國詩人和中國音樂家以及許許多多中國受眾產(chǎn)生共鳴的審美對象。于是，李芳園提起筆來，把《夕陽簫鼓》改成了《潯陽夜月》?？梢赃@樣說，在藝術(shù)精神和自然觀念這個層面上，是李芳園用他那彈琵琶的手把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與白居易的《琵琶行》詩意地糅合到了一起。

這還不是答案的全部。前人為什么要讓《春江花月夜》的詩意在《夕陽簫鼓》里驀然轉(zhuǎn)身？為什么要拋去那些淪落人飄零天涯的孤寂與閨中婦相思無盡的愁苦？我以為更重要的還與此曲的傳承者們對紛繁雜冗、變幻莫測的世相和人事的厭倦有關(guān)。古時中國，民有民的憂，官有官的難，各種利益導(dǎo)致的人際關(guān)系的復(fù)雜沖突，噩夢一般與人們糾纏不休?！笆朗乱粓龃髩簦松鷰锥惹餂觥?。蘇東坡當(dāng)年在他的一首《西江月》里的這句慨嘆，有一定的代表性，尤其反映了那個時代的許多讀書人的心情?！洞航ㄔ乱埂防锏陌г?，雖說是淡淡的，但仍然容易觸發(fā)一些人關(guān)于人世的種種聯(lián)想和傷感。人們在萬般無奈之下，紛紛遠(yuǎn)避塵囂，寄情山水，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在那里去尋找寧靜。哪怕是暫時的放松，片刻的悠閑，也讓人感到心曠神怡，無比陶醉。琵琶曲《夕陽簫鼓》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這樣的一種心理趨向。驀然轉(zhuǎn)身的最后完成，是在1925年。這一年，上海同樂會的音樂家柳堯章、鄭覲文根據(jù)汪景庭傳譜的《潯陽夜月》的藍(lán)本，將琵琶文套大曲《夕陽簫鼓》改編成了絲竹合奏曲，并將它的標(biāo)題定為《春江花月夜》。在這首有10個小標(biāo)題的樂譜里，肅殺的秋天被嫩綠的春景代替。你已經(jīng)完全聽不到塵世的煩惱、欲望、雜念。這里唯有月上東山、春風(fēng)習(xí)習(xí)、花影層疊、江濤拍岸……真所謂“良辰美景奈何天”！有人認(rèn)為，它是借用了古樂府的《春江花月夜》這個標(biāo)題，我覺得與其說是借用，不如說是歸還。只不過，它歸還的不只是一個標(biāo)題，而是一種情懷，一種氛圍，一種更加純粹的美感和詩意。

不必過于在意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白居易《琵琶行》、琵琶古曲《夕陽簫鼓》《潯陽夜月》以及絲竹合奏曲《春江花月夜》之間的差別，更值得重視的是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尤其是將它們內(nèi)在地融合起來的觀念。這種觀念被現(xiàn)代人視為中國式敬畏生命倫理學(xué)與古老的生態(tài)美學(xué)觀的萌芽?！洞航ㄔ乱埂返镊攘?，根本上是大自然的魅力。古曲《春江花月夜》的誕生和流傳過程，顯示出中國古人尊崇大自然、熱愛大自然、贊美大自然的精神路徑。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這是與人類共生的大自然的最佳境界，是中國古人的美好的夢境。它在詩人的吟誦聲里，在樂師的琵琶聲里千年回響。

看它如何功奪造化

此刻，民族管弦樂《春江花月夜》那恬靜、寧遠(yuǎn)的樂音與窗前的月光一起，江潮一般朝我涌來。我被它驚心動魄又悠然怡然地慢慢淹沒……

曼妙的絲竹交響在我前后左右環(huán)繞流淌，讓我產(chǎn)生了聽覺向視覺和觸覺的奇妙挪移。

清亮的琵琶聲響起的那一剎那，眼前的世界正在夕陽與初升之月的親切對話中變得恬淡起來。霞光收了，寺廟旁邊大樹上的歸鳥也安靜了下來。我看見江畔的花叢在朦朧中變得紅里帶黃，仿佛鍍了一層金。江水靜靜地映著一天里最后的日光和乍現(xiàn)的月色，顯得有些羞怯。這些都是琵琶和簫告訴我的。感謝它們，把人與大自然呆在一起的那股呆勁兒永遠(yuǎn)地記錄了下來。

月亮升起之后，《春江花月夜》的主題旋律漸次展開。這是一波接一波江水似的自由變奏。在琵琶和簫的引領(lǐng)下，九次變奏如九曲連環(huán)，古箏、二胡、大阮、鐘、鼓、板等先后適時而有序加入，與樂曲換頭合尾的循環(huán)鋪展，共同有機地表現(xiàn)出月光與江水的流動之美，柔和之美，靜謐之美。動、靜、疾、徐之間，有兩次洪波涌起、彩云追月。它讓你在迅疾的琵琶獨奏與管弦合奏中，仿佛置身江心汀洲上鮮花怒放的綠海，心花隨之怒放；又如同伸手觸摸到湍急的流水，頓生“驚濤洶涌向何處”的慨嘆。尤其是當(dāng)琵琶以“輪掃”技法閃電般撥出串串強音時，真有那種“忽魂悸以魄動”的感覺。

月到中天，不時躲進(jìn)云里。夜闌人稀，唯有江水靜靜地流著，江花靜靜地開著。像是深怕打擾了大自然在深夜里的這場春夢，樂隊里的二胡、古箏以至琵琶都不說話了。這時，唯有洞簫在沉吟。這是詩人的靜夜思？作曲家的月光曲？哦，也許是遠(yuǎn)方傳來的楓橋的夜半鐘聲。簫聲遠(yuǎn)了，遠(yuǎn)了，一切歸于寂靜，一切歸于禪，一切歸于大自然。

一曲《春江花月夜》，因大自然而起，為大自然而落，但它絕不照搬大自然，絕不是大自然的翻版。古人習(xí)慣于把大自然叫做“造化”。比如李白的“筆參造化，學(xué)究天人”、杜甫的“造化鐘神秀”，等等。當(dāng)藝術(shù)家面對大自然時，都要遇到一個“怎么辦”的問題。錢鐘書先生在分析唐代詩人李賀的“筆補造化天無功”（《高軒過》）這句詩時，曾經(jīng)談到藝術(shù)家中有兩派，一派“師法造化，以模寫自然為主”；一派“則主潤飾自然，功奪造化?！保ㄥX鐘書：《談藝錄》）古曲《春江花月夜》的作曲者和改編者顯然屬于后一派。在大自然中，哪里見過反復(fù)出現(xiàn)的同一條江水、同一片月光、同一朵春花？《春江花月夜》里就有。但是，它的反復(fù)不是重復(fù)，它那優(yōu)雅、淡定的旋律的每一次反復(fù)，都是一次變化，都是一次推進(jìn)——旋律與情感的變化和推進(jìn)。它的自由變奏，首先是在大自然中獲得了充分自由的心靈的變奏。那些由琵琶、簫演繹出來的鐘聲、水聲，已然是真實聲音的詩化?！洞航ㄔ乱埂肥窃旎n，似造化之功，又奪了造化之功。它的曲作者，既不是大自然的主宰，也不是大自然的奴隸?！洞航ㄔ乱埂肥谴笞匀槐旧?，又不是大自然本身。它之所以能做到奪造化之功，主要是因為它里面寄托了人的豐富的感情。古人主張“吟詠情性”，“為情而造文”（劉勰：《文心雕龍》）寫詩如此，作曲也一樣。在某種程度上，作曲和演奏更是情感的勃發(fā)。據(jù)說，優(yōu)秀的古琴演奏家伯牙曾經(jīng)追隨成連先生學(xué)琴。在成連的啟發(fā)下，伯牙在蓬萊海邊感悟到人的感情是可以通過音樂與大海融成一體的，人對音樂的感悟是可以在大海壯闊的波濤起伏以至整個大自然的變化之中變得深沉而敏銳的?？傊?，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音樂與創(chuàng)造這種音樂的作曲家、演奏家是可以移情的（參見（劉餗：《樂府題解》），《春江花月夜》自然更是可以移情的。

《春江花月夜》，筆補造化、功奪造化的中國人的審美之夢，一個永遠(yuǎn)閃耀在中國文壇、樂壇的瑰麗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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