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滿
人生不可能萬事順意,總會遇到挫折或走過彎路。也許你會感到失落,但這就是真實的生活,任何人都無法回避?!渡嗉夂痪浣o生活的情詩》一文記敘了一個齙牙女孩的成長故事,既寫出了齙牙給“我”帶來的痛苦和不安,又寫出了“我”矛盾心理的轉變,讓我們悟出“不完美”也是一種美!在寫法上,本文主要有三個特點:1.敘述富有條理。齙牙是事件發(fā)生的誘因并貫穿全文,形成一條清晰的主線。作者按照時間順序展開敘述,記錄了“我”從一個自卑的小女孩蛻變成一個自信的成年人的過程。其中,“初三”“17歲那年”“成年后”“前段時間”等表示時間的詞語串連起文章的內容,使行文清晰、流暢。2.情感抒發(fā)細膩、真實。從某種程度上說,文中的“我”是一個“受害者”,但隨著閱歷增加,審美觀也發(fā)生改變。然而,這種改變是一種掙扎,體現在細膩的情感表達之中。當班里男生評選“班上最丑的人”時,“我”假裝趴在桌上睡覺;當聽說第二次矯正很難成功時,“我”不想再掙扎;當室友因過度節(jié)食而昏厥時,“我”忽然明白了人性的愚蠢之處;當拍寫真時,“我”第一次對著鏡頭露出了笑容……不同的時間點,不同的境遇,有著不同的情感宣泄,這恰是最真實的“我”!3.語言表達雋永生動。本文雖以敘事、寫人為主,語言卻不缺少美感。比如,將“猩紅色的花朵”比作“一滴滴凝固的血”,將“他們的對話”看成刻在白色花瓣上的“朱紅色的細紋”,將“這幅畫”比作“一把匕首”,又將“窗外的櫻花”與“我的痛呼聲”相映襯,烘托出“我”的復雜心情。經歷了一場場人生的蛻變,作者才發(fā)現原來自己并沒有錯,原來自己如此熱愛生活。
舌尖含著一句
給生活的情詩
莉莉吳
我有齙牙。
兩顆門牙微微突起,抵在唇下,卻又不肯聯合起來,而是各自為政,留了一條極寬的縫隙,足以卡住一顆瓜子。那時并沒有“十美九齙”的說法,我齙起的牙齒便如一枚含在唇下的驚雷,爆裂無聲。
“齙牙妹”——他們這樣叫我。而我低頭快步走過,以眼淚作為回應。
自然也是整過牙的。青春期時,父母耐不過我的糾纏,將我?guī)チ搜泪t(yī)診所。牙醫(yī)簡單地診斷之后,便讓我仰面躺在儀器臺上,為我做牙齒矯正。當時正是櫻花綻放的季節(jié),櫻花在窗外開成連綿的煙云,而我的痛呼聲淹沒于霏微的春雨中,變?yōu)椤坞硽璧淖⒛_。
“我在變得更好?!蔽疫@樣安慰自己。
戴上金屬牙箍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正常進食,因為鋼絲緊緊地嵌入牙齦中,稍有牽扯便鮮血淋漓。臉頰因此很快凹陷下去,連帶著我的那些少女心事也變得潦草起來。我成了班上的影子,不說話,連呼吸也是靜默的,猶如一場漫長的刑罰。
初三的一個晚自習,男生們閑來無事,開始評選班上最丑的人。我聽見他們喊出一個又一個候選人的名字,心生慌亂,便連忙趴到桌子上,假裝睡覺,卻不想真的睡著了。醒來時,早已放學,教室里空蕩蕩的,只剩下我一人。我迷迷糊糊地抬頭,看見了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下面是滿滿的“正”字,以及一個滑稽的、嘲諷的豬頭簡筆畫。
夜幕深沉,晚風送來夜來香的濃香,猩紅色的花朵在窗外怒放著,如一滴滴凝固的血。而我坐在座位上,反復地、徒勞地摳著指甲蓋,終于因為那些不加掩飾的惡意泣不成聲。
二
17歲那年,我有了第一個喜歡的人,并常常在課間偷看他。他會畫畫,常常在草稿本上畫各種小圖案,花朵、貓咪、咖啡杯,或者是有細碎櫻花瓣的竹骨傘……有一次,他遞給我一幅畫,上面是一只毛茸茸的、戴禮帽的長耳朵兔子,長著一對滑稽的板牙。
“它很像你?!彼绱苏f道。
彼時,我的牙齦因為牙箍出現了萎縮,一顆牙齒幾近壞死,變成難看的灰綠色。去過幾次醫(yī)院,最后,醫(yī)生幫我取下牙箍,告訴我正畸失敗,即使進行二次矯正,也很難成功。我坐在診室的木椅上,看見母親佝僂著腰,小聲地、急促地與醫(yī)生商量對策。他們的對話變成朱紅色的細紋,刻在玉蘭花那寬闊的白色花瓣上;最后,玉蘭花從枝頭墜落,宣告那些眼淚的徒勞無功。
我站起來,說:“我不整了。”既然注定無法如別人一般開口大笑,那就認命吧。世界如此廣袤,又如此混亂,我既然無力將那塊大圓石推上山頂,那就站在山腳下,站在蕓蕓眾生里,在混亂中求一場生存。我不想再掙扎了。
我裝作沒心沒肺的樣子,假裝不在乎自己的齙牙,甚至在其他人嘲笑我的牙齒時,也跟著一起哈哈大笑,正如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中寫的:“我終于憑著滑稽這條線與人扯上了關系。表面上,我強顏歡笑;內心里,卻懷著某種也許能夠撞大運的千鈞一發(fā)的緊張感——為了討好他人,我總是擠出一身黏汗?!?/p>
因此,在收到畫的那一刻,我有一種被看穿的窘迫,甚至有些惱怒起來,覺得他的嘲笑格外刻薄與惡毒。長久以來,我一直在試圖催眠自己,假裝忘記自己有齙牙,假裝自己根本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可這幅畫像一把匕首,劃破了我所有的偽裝。
三
成年后,我依然是齙牙,與人合照時,我總是故意抿嘴,生怕露出半分端倪。
這份隱瞞并未讓我變得格格不入,相反,它為我撕開了成年人世界的一角,那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混亂與偽裝,有人節(jié)食,有人整容,有人用各種修圖軟件,好讓照片上的自己看起來完美無瑕……我們如此用力地乞求圓滿,總以為好茶配好壺,青山配綠水,而美人只能配英雄。
我從未意識到這份乞求的荒謬,直到有一天,我的室友因為過度節(jié)食而昏厥,我將她送往醫(yī)院時,才忽然明白人性中那縷荒誕的愚蠢。對于外在美,我們往往用力過猛,過分苛責:再長高一點、再變瘦一點、眼睛再大一點、鼻梁再挺拔一點……與此同時,我們對內在卻毫不自省,以至于在面臨自卑、懶惰、傲慢等人性弱點時,只能面色蒼白地宣告投降。
我們已經被社會的審美標準綁架太久了。
絕大多數人,尤其是女生,都有不夠纖細的身材,不夠白皙的皮膚,不夠甜美的笑容,不夠整齊的牙齒……更令人難過的是,我們一邊承受著巨大的審美壓力,一邊樂此不疲地將壓力轉嫁到他人身上,對他人的外貌評頭論足,毫不掩飾。只要人人都是受害者,便能顯得人人都不是受害者。
我再次站在鏡子前,鏡子里,我的臉普通、黯淡,最在意的齙牙藏在唇下,微微抵起上唇,讓我看起來仿佛欲言又止,藏著一段柔軟、憂郁的心事。我終于發(fā)現,它并不難看,并不滑稽,相反,它讓我看起來像一只可愛的兔子。
四
前段時間看日本綜藝節(jié)目,我看到渡邊直美穿了一條粉色的連衣裙,像一個巨大的冰激凌甜筒,渾身上下透著清甜的氣息。身邊有同事吐槽,說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磿放踹@樣的女生,覺得她是丑人多作怪。當時,我不知該如何反駁,過了很久之后,才明白了自己對渡邊直美的認同源于何處:她代表了另一種審美,甚至她自己就是另一個美的世界的入口。
在那個世界里,人們可以是不完美的。無論胖瘦,無論美丑,我們都能穿粉色的連衣裙,可以扎可愛的羊角辮,可以做鬼臉,可以哈哈大笑,可以橫沖直撞,可以如自己想象的那樣肆意地活下去……在那里,太陽不再是審視的探照燈,冷漠地審判著每一個人;它是溫暖的、柔軟的,是一個明亮的光球。
而在進入那個世界之前,我們的糾結與自我折磨是有意義的,它讓我們學會了如何與自己和解。就像我們在面對人性的弱點時,一開始總會無措與掙扎。然而,等熬過陣痛之后,我們會明白,外在問題仍要回歸到內心去調節(jié)和解決。
年前拍寫真,攝影師要求我做出大笑的表情,我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對著鏡頭露出了笑容。拿到照片后,我看到自己青澀的、陌生的笑容,恍惚間想起自己的14歲,想起那個痛哭流涕的傍晚,我竟有幾分心酸。
那時,我不敢笑,不愿哭,靈魂立于灼灼烈日下與自我糾纏,如同一個堅苦卓絕的婦人,一定要將那口百年老灶刷白。
其實,這一切都是沒有必要的,我從來都沒有做錯什么。
——你的嘴唇為什么總是微微張開,是因為齙牙嗎?
——不,是因為我的舌尖含著一句給生活的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