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本刊專稿 木匙

汽笛和各種機器的轟鳴聲透過窗紗徑直傳來。簾是動的，但感受不到風(fēng)，連溫?zé)岬囊捕既珶o。睡前本要做一些反思和暢想，但鋼筋混凝土阻絕了我的思緒，睡意偏又消散，只能任由枯瘦的靈魂和軀體在六面鐵壁間來回碰跌。

畢業(yè)兩年了，生活和工作似乎仍是一團糟，我甚至找不到在這個城市留下來的任何理由，更沒有勇氣去探究自己的內(nèi)心。情緒低沉?xí)r只隱隱感到被藍(lán)色全副武裝地裹挾著，而我也只能憑借一零年代以前的空白和純潔，來抵御周圍似有似無的灰暗。閉上眼睛，我總能在那片空白的記憶碎片上找到一條深深淺淺的路，歪歪斜斜，南北向延伸開。

北路

關(guān)中人對腳下的黃土地確實是有感情的。算不得祖宗，但要說土地是娘親我想大概沒有幾個人想著要反駁，至少對于農(nóng)民來講。他們蹲著補苗，跪著撿穗，伏著卷草，換遍各種親昵的動作投進(jìn)土地的懷抱。而我，對于那片土地的情感是極厭惡又極喜愛的。

有土就有泥，有泥就難成路。我從小到大都有一個疑惑，究竟大家對于土地的憐愛程度有多深，以至于不舍得在人行的地方鋪上一層碎石或是幾塊磚。下雨時盡著水泥鞋在泥濘里翻攪，雨停時才從灶火里拿出幾塊燒過的蜂窩煤在門前摔出一條窄窄的路來?；蛘呶难判?，從炕肚子里掏出一籠細(xì)灰，用方鍬均勻地鋪出一條小路。

從小學(xué)到初中，我最大的煩惱就是上學(xué)碰到下雨天。撐著破傘或是頂著土黃的草帽，蹬著用廢舊的自行車帶補過的水泥鞋，一行人歪歪扭扭地在路上走著，從天黑走到天亮，幾里路勝似百里路。

母親卻是樂觀的，每天都摸黑起，在灶火里忙活半天，燒好飯菜，然后叫我起床?！皯袘?，長長。懶懶，長長……”她邊唱邊用手輕輕搟我的膝關(guān)節(jié)，說是這樣可以快快長高。下雨天的中午是不用回家的，這是那個年代村子里的大人小孩之間的約定。見我吃完早飯，母親便從籃子里拿出一個白面饃裝在塑料袋里，然后塞進(jìn)我的書包。臨走時，又掏出五毛錢給我，這便算作是下雨天的“福利”了。叮囑幾遍“要拿好，不要弄丟了”，這才放心地送出門去。她很少跟在后面，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仿佛從家門口到學(xué)校的這段泥路是我們姐弟三個要跨過去的人生第一道障礙。

三個孩子三張嘴，三份學(xué)費，母親嘴上偶爾也會抱怨日子艱難，但現(xiàn)在想來，她總能在艱難中流露出難得的豁達(dá)和幽默。

中考那年，是母親陪我去的縣城。其實我上初中時去縣城參加過幾次競賽，要說考試或者出遠(yuǎn)門總不至于膽怯。若是我自己一個人，想也是可以的。

六月份的天氣總是折磨人，高照的艷陽和傾盆的大雨隨時都可能輪班換崗。最后一場考試結(jié)束后，我沖出考場，在瓢潑的白雨中找到了母親的身影。嚴(yán)格地說，是她找到的我。她慌忙拉著我上了一輛面包車，一起的還有同村的幾個大人和孩子。

雨刷和雨水交替擁吻著前車窗玻璃。司機發(fā)動引擎，目的地：杏林鎮(zhèn)。至于是哪個村子，母親并沒有告訴司機，只是反復(fù)地強調(diào)：是水泥路，是水泥路。

面包車開到村子北坡上面的那條泥路時，司機減緩了車速，顯然他有點生氣了。“你說的水泥路在阿達(dá)哩？”

一時間，車內(nèi)彌漫著緊張的氣氛，大家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仿佛生活在這樣一個交通阻塞，連一條像樣的路都沒有的村子里是非常羞恥的一件事。這樣說，是因為至少在當(dāng)時我是這樣覺得的。

這時候，母親笑著從后排探出頭來，“你看！這地上既有水，又有泥，這不就是水泥路么？”同村的幾個大人聽到這樣的解釋都咧著嘴笑了，司機也搖搖頭樂道：“你這人，還挺會說哩！”

面包車搖搖晃晃，慢慢地停在了村口。付完錢，一行人下了車。司機調(diào)轉(zhuǎn)車頭，只見那車屁股吐了一圈黑煙，面包車又搖搖晃晃地開走了。

時隔多年，每每想到這件趣事，心里就不免對母親多了幾分喜愛，連同那條往返了很多遍的“水泥”路，以及我腳下的這片黃土地。

南路

祖父輩箍一口窯洞，有一狹隅得以存身，算是壯舉；父輩蓋一間瓦房，有一戶牖借點光亮，也算是壯舉。一零年代以前，幾乎沒有人想著要走出那個窮苦到快要被人遺忘的角落。而如今，大部分人爬上南坡，在現(xiàn)代化的城市里謀生安家，村落里只剩下幾對伶仃的童叟，好不冷清。

生活在那樣一個相對封閉的小山村里，許多事情都是非常麻煩的。孩子上學(xué)，爬北坡。大人買菜，爬南坡。下定決心搬離那個生活了多年的地方，父親肯定承受了很大的壓力。而在那之前，無數(shù)的冷言熱語怕是早已在他的心里亂作一團。

外祖父生前曾拉著母親的手哭著說，“是爹把你害了?！蔽夷軌蚵牫鰜砼P在炕上的外祖父其實是想說“都怨爹，是爹把你嫁到了那個地方?！睙o法想象那樣一個倔強驕傲了一輩子的老父親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對女兒說出那些掏心窩子的話，但母親也只是輕輕抽泣，并沒有埋怨什么?！梆B(yǎng)兒防老”“重男輕女”這樣的觀念不知禁錮了多少輩人，毀了多少人的幸福和自由。先給女兒定一門親，收了禮錢才好成全兒子的“美滿”婚姻。“防老”到頭來反倒成了無人理的空言，當(dāng)然這些都是后話。

外祖母也曾當(dāng)著父親的面說過“是我瞎了眼，把女兒推到你們那個爛溝溝里”這樣的話。我記得父親當(dāng)時低著頭，緊鎖著眉，無能為力且無言辯駁。被長輩隨口說幾句氣頭上的話倒也沒什么，最讓父親心傷的大概是孩子們的不理解吧！

有一年春節(jié)，我要去縣城見幾個同學(xué)，但從家到縣城的距離很遠(yuǎn)。不管是走北坡還是上南坡，都免不了近一個小時的步行。我嘟囔著抱怨了幾句，然后才走出門去?！澳愕葧医o你擋個車么！”父親皺著眉，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我自己走！”我的步伐和語氣同樣堅定，順著田間的小路頭也不回地往南走去。少年的胸中總藏著一股勁兒，用來保護那些莫名其妙的自尊，抵御來自外部世界的好意或是壞意。一口氣爬上南坡，那股勁兒懈了一半，便又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多少是有些傷人的。

父親話不多，倔強中帶著幾分溫和。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干過瓦工，收過破爛，當(dāng)過學(xué)徒，這并不代表著父親是一個意志不堅定且無一技之長的人。煮飯燒菜，走線裝電，砌墻電焊，寫對聯(lián)，下象棋……不得不說，父親在諸多方面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但和幾個孩子的溝通交流，對父親來說卻是略微棘手的。

兩個姐姐出嫁后，經(jīng)常為回娘家犯愁。我剛畢業(yè)那會兒疲于通勤和工作，也很少回家。父親大概看出了問題所在，這才和母親商量著搬家。但我寧愿他考慮母親多一點，這個家虧欠母親太多了。喬遷時父親簡單宴請了親戚朋友，那天他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自信和笑容。

外祖父生前在二女兒的樓房里住過一陣子，母親也盡了女兒對父親該盡的孝道。在外祖母的養(yǎng)老問題上，父母也是當(dāng)仁不讓。我能夠感受到父親內(nèi)心的堅忍和執(zhí)著，以及他對于愛和責(zé)任的無聲踐行。畢業(yè)兩年，經(jīng)歷了工作和感情上的波折，我也體會到了生活的不易，對于父親這么多年來的選擇和決定也都慢慢地理解了。

南坡以南，是父親用積攢了多年的勇氣和努力“走出”的壯舉。他那沉默的背后總是隱藏著善意、平淡、樸實，同時又充滿力量。

心路

高樓林立，燈紅酒綠，我們經(jīng)常會在這些城市的虛無中迷失自我。忙著工作，吃飯，睡覺，聚會……沒有多少人愿意花時間思考“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這樣的哲學(xué)命題。于是我們的生活少了幾分陶潛的“真意”，多了幾分子瞻的“長恨此身非我有”。我們不應(yīng)該走回頭路，但迷茫失落時不妨回頭看看來時的路。

回過頭看，我那遙遠(yuǎn)的村莊和那條南北向延伸開的路給予了我很多。它們教會我要珍惜糧食和蔬菜，要用愛和善意對待別人，要用最真實樸素的文字記錄生活。生命的厚度正像那片黃土地一樣，它淡忘了我們踩上去的每一片腳印，卻支撐著我們走向每一個遠(yuǎn)方。我們曾從它的血液中汲取養(yǎng)分和力量，在它的懷抱里野蠻生長。但生活的真相往往是：我們在走向廣闊世界的途中遺忘了土地，還厭棄它的貧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