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象北行（組詩）

楊克

平躺的野象

向北，向北，祖先的

豫地才是最初的巢

干燥松軟的毛草地

土豆似的野象群，環(huán)繞成一團(tuán)

好溫馨的一家子，睡姿萌萌噠

大耳像蒲扇

偶爾扇動一下，風(fēng)就來了

蜿蜒的四足，徹底放松

仿佛彎腳就能飛起來

小象嬌憨蜷縮在中間

一只腳親昵撫摸母象的腹背

伸伸懶腰，踩到

一旁大象的鼻子和臉

當(dāng)它從象群中間探出身子

一頭母象站了起來

四條腿像移動的樹樁

鼻子搖一枝樹枝，尾巴輕輕甩動

為小象驅(qū)趕蚊蠅

它呼吸平緩，樹葉輕顫

生命的愛在升騰

整座大山俯下身子

像參天大樹捧著一枚鳥蛋

而遙遠(yuǎn)的另一座山峰

一頭雪豹巡視完自己的領(lǐng)地

躺下睡覺。它溫馴平和

肚皮一起一伏，夢中翻了一下身子

打一個哈欠，繼續(xù)酣睡

在人類固有的印象里，野象

總是像一臺臺推土機(jī)

“哐當(dāng)哐當(dāng)”橫沖直撞

出擊的雪豹像雪亮的刀鋒閃過

它們平躺，原來是如此可愛

離群的小公象

斷鼻家族出了一個叛逆少年

它貪玩，獨自闖進(jìn)另一塊農(nóng)地

哇，好多玉米、菠蘿、香蕉

“我找到了一個好地方”

它朝象群大聲隔空喊話

沒象理睬，它們兀自從容遠(yuǎn)走

它只好在水塘里一甩一甩吸水

然后腆著圓鼓鼓的肚子在草坡打滾

隱蔽于叢林的樹影，自己跟

自己捉迷藏。

隔著兩個山頭，它也不孤獨

用次聲波跟十多公里外的象群交流

像自帶超能對講機(jī)，傳音入密的

叢林高手，從不擔(dān)心失聯(lián)

偶爾彼此交換氣息，尿液的氣味

一比十五，孤單與集體

在小公象這不存在什么掉隊

眾樂樂不如獨樂樂，一頭勝

一群，小家伙長得很壯實

生存能力超強(qiáng)，絕頂聰明

隔三差五離群出走，還入村搶食

十天數(shù)月，又歸隊跑回象群

也可能是不想被家族再當(dāng)作小孩

獨立意識漸強(qiáng)，不樂意被頭象管束

傲慢地以成熟的公象自居

在群里找不到理解自己的同伴

用出走來確立“自我”的非凡

強(qiáng)化個體生命的獨立存在

或作為一頭公象

終歸要進(jìn)入別的象群交配

避免近親繁殖

它提前實習(xí)，先鍛煉自己一段時間

雄赳赳氣昂昂，走過夕陽鄉(xiāng)高粱地村

小公象正沿著小石板河沿岸

緩慢搬動西南方向的天空

林散之

仿如柔韌的老藤

聚墨圓潤瘦勁，散鋒一枯再枯

墨盡時筆走龍蛇的擦痕

像斷了的骨頭連著筋

纖細(xì)處絲絲縷縷

萎澀焦枯猶見意蘊

血脈鮮活，透著一股勁道

如霧飄遠(yuǎn)，見山露水

字后似有幾粒鳥鳴

聲透筆底，跡雖輕力猶在

墨走古道，小橋流水潺潺

柔軟荒疏的散淡之人

鋒芒漸收，散漫至全身而退

仿佛從不存在

才是隱忍堅韌的化境

金石取其輕，蘭草取其秀

杏花春雨輕盈的江南

木竹殘荷涵養(yǎng)弱德之美

筆鋒翻轉(zhuǎn)，退無可退

線條妙趣天成

直抵寂靜虛無

諸法無法，無求而求

諸家無家，林氏獨家

懷素與王鐸合體

靈魂散之左耳

筆落天垂，墨成塵墜，

仿佛一切皆天意，現(xiàn)代草圣

及達(dá)無人之境

克里斯蒂安·埃里克森

跑動中突然倒地的一瞬

他看見心臟飛出體外

那顆身體里的足球

越滾越遠(yuǎn)

足球是圓的

地球是圓的

在大圓上踢小圓的人

命硬過鐵蛋，也脆如泥丸

一滴水在呼喚

十個嗓門在呼喚

一萬個聲音在呼喚

大海的濤聲，一浪高過一浪

向遙遠(yuǎn)的星空呼喊

愛的力量

以人墻守護(hù)生命

隊友們圍成一圈

擋住死神的窺探

生命的火球

在地獄的入口

被門柱彈了回來

盆景的修辭

幾個花盆里

種植樹蘿卜和山烏龜

它們碩大的塊莖

有點像樹瘤

笨拙而略顯丑陋

當(dāng)碧綠的葉片綴滿千金藤

黃白紫的花朵垂下

一個個猶如小小的燈籠和金鐘

極丑便是極美

情極必佛，智極必圣

扭曲多變的根莖，龍蛇起舞

方襯托蕊瓣的嬌艷

修剪，乃見功夫

減去枝葉，倒懸或橫生

美存于時間，也在于空間

詩人也是妙筆生花的園丁

眼里不存在好詞、劣詞

把它們精心嵌在適當(dāng)?shù)奈恢?/p>

每一枚，就是奇異的花朵

汗水

熱風(fēng)從遠(yuǎn)方吹來，穿過人群

卻撫摸不到天使的面孔

一顆汗珠召喚更多的同伴

從防護(hù)鏡直入口罩中

慢慢沁透包裹嚴(yán)實的防護(hù)服

撕開一包新的醫(yī)用棉簽

用三秒鐘的時間探進(jìn)喉嚨或鼻孔

動作不停重復(fù)，手臂麻木

眼前一張張擔(dān)憂和感恩的面容

變了又變，卻從未間斷

潔白的防護(hù)服把夤夜照亮

得知數(shù)以千萬的核酸檢測

陰性。被汗水攻陷的醫(yī)護(hù)人員

癱倒在地上，疲憊地放松著

正在打架的雙眼

釋放的汗水，如脫韁野馬

在脊背狂奔，他們只是一個

淡淡的微笑，就足以抵抗

黑暗中病毒的肆虐

風(fēng)停了，每一根濕漉漉的發(fā)絲

見證那從不服輸?shù)暮顾?/p>

倔強(qiáng)地深入泥土的痕跡

身體內(nèi)的瀑布無聲而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