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君
1
我喜歡那些依賴于平淡的、陳述性的句子而又具有轉折力量的詩歌,就詩歌閱讀而言,通常我的速度較快,但遇見獨特文體或讓我驚喜的文本能夠使我緩慢,并且抓起一支鉛筆,在喜歡的段落畫寫。毫無疑問,葉麗雋的詩歌能夠讓我抓起鉛筆,這意味著專注,也意味著愉悅的獎勵,因為她的詩歌充滿追憶之光,并且謙遜、毫不張揚,將自己置于低處。當她將自己的存在銘刻于語言之中時,在春雷的震動中,幽暗與不平靜的時刻就將被細長茂盛的敗醬草的美麗閃爍所緩和。我必須告訴你,這是一種我非常喜歡的矛盾混合,因為我們的世界和寫作本身基于悖論。
當一個作品進入你的記憶,那么這個詩人也就進入了你的記憶。多年來,我有幸認識葉麗雋并分享她的詩歌。作為詩人,我認為她是一個值得記住的名字,因為她的作品隨性、堅韌、真實、鮮明,就像晨曦到來時的曙光一樣吸引我:強烈、清晰,并且有一種可以感受到的震撼力。
父親總是在最前面
握著鋤頭輕輕揮舞,嚓、嚓、嚓
鮮嫩的春筍應聲倒下
母親緊隨其后,一根根撿起
竹葉和泥巴沾到了裝筍的麻袋上
又濕漉漉地掉下
如果,我的哥哥還在
他會朝我豎起食指:“噓——”
曙光到來之前
春筍破土拔節(jié)的聲音
在幽暗潮濕的竹園子里,在這里,那里——
——《黎明前夕》
一個簡潔、樸素、生動的挖筍場景,這個詩歌的全部片段是圖像細節(jié),父親在揮鋤,母親在撿拾并用一只麻袋裝筍,一個小女孩在靜聽春筍破土的聲音。除了圖像呈現(xiàn),詩歌的陳述,還在音響之間急速轉換,從“嚓嚓嚓”的鋤聲,到記憶中的哥哥朝我豎起食指的“噓”聲,到春筍破土的聲音。世界與影像被包裹在日出之前的光環(huán)中旋轉,這樣的描寫永遠不會褪色,雖然很多年過去了,《黎明前夕》依然在我喜愛的詩歌清單上。在我印象中,這是葉麗雋第一首停留在我的大腦中的詩歌。
在充滿家庭親密感的描寫中,當竹園最終歸于寂靜,我似乎又有某種悲傷的感覺,因為在閱讀詩的后半部分時,我在那里停頓了一會兒——“如果,我的哥哥還在”——我震撼于這句,在愉悅中帶上了隱約的刺痛。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詩中“哥哥”是缺席的。這句脫口而出的臺詞將現(xiàn)實與回憶結合起來,葉麗雋的很多詩歌的情感深度,或者說震撼力,就在這種隱含的方式之中。失去總是伴隨著我們,但葉麗雋并不糾結于悲傷性的沉思思維,而以隱約、細微的生命細節(jié)呈現(xiàn)。從這個角度說,獨特的細節(jié)就像石頭,扔出去可以殺人,猛烈而不妥協(xié)。
在寫作中,我一直認為,基于自傳的細節(jié)異常重要。所幸的是,葉麗雋做到了。葉麗雋是這樣一位詩人,忠實于在微觀世界中編織,并信任圖像并置的力量。當自然、場景和事件隨時間框架展開,在寧靜的氛圍中,通過記憶和聯(lián)想,它又咬合著悲傷的鋸齒,她的語境的敘述線圈總是能夠細微巧妙地放松或收緊,這就是葉麗雋的“珠貝之心”。
夜深人靜——槐湖邊,哥哥打著手電
我不出聲地跟隨
父親找準位置,將特制的加長魚抄子
慢慢地探進湖底
待攪渾的水面歸復平靜
父親和哥哥合力,將魚抄子迅捷地撤回
有時,網兜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也有時,伴隨著潮濕的泥腥味
一些螺螄、蝦蟹、草魚和黝黑的河蚌
在星空下幽幽地閃爍
螺螄和魚蝦類,都細心地分揀好;
唯獨河蚌
沉重而價廉,鮮有人食
父親隨手就扔回湖里,或者擱置一旁
當我們離開,岸邊的河蚌已聚集成堆
夜正深,歲月正濃——
漫長的黑暗中,棄物沉默不語:緊閉著
粗糙的石頭身體
和可能的珠貝之心
——《夜?jié)O》
這是一首充滿詩意刺激的詩歌。記憶中的一切在夜深人靜中流淌,槐湖、波光、將魚抄子探進湖底的父親和打著手電的哥哥,當他們合力將魚抄子迅捷撤回后,幽深中挖掘出來的東西,螺螄、蝦蟹、草魚和黝黑的河蚌就在星空下的湖岸上了?!兑?jié)O》一詩就這樣充滿了幽微的閃爍和喜悅,并且刻錄在詩人的記憶庫中從未離開。
詩歌是通過事物而發(fā)明的,葉麗雋創(chuàng)造了一個視覺和動作組合的場景,從而讓我們站在她的童年時光中。而隨之,又將我們帶入她當下的或某個瞬間的內心,因為詩歌真正的主題是對于自我的“凝視”,發(fā)現(xiàn)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最重要部分,孤單、堅硬和發(fā)光的部分:“漫長的黑暗中,棄物沉默不語:緊閉著∕粗糙的石頭身體∕和可能的珠貝之心?!?/p>
可以說,流淌與凝視,喜悅與孤單,影像和意識,葉麗雋的詩歌在這兩者之間連結、呈現(xiàn)、走鋼絲,從而將節(jié)奏和聲音融入了冷峻和感傷的時刻,這種悖論是語言的核心,它的表達方式非常迷人,這是葉麗雋的天賦,潛伏在她的語言之下的一臺隱形的發(fā)動機。
十八九歲,各地輾轉
曾經學畫度芳年
有段時間,求學于高村的一個畫室
我,育紅、竹林和小園
彼此形影不離
一起寫生、臨摹、挨訓
一起高談闊論、躊躇滿志
我們曾漫步于廣闊的原野
在一座空墳前停下腳步
看四腳蜥蜴在陽光下熱烈地交尾
也曾在月黑風高的夜晚
偷挖村民的地瓜
當黃昏來臨
我晃著腳,坐在窗臺上用單音吹口琴
她們則跟著曲調輕輕哼唱
鄭鈞的《灰姑娘》
……是的,一群真正的灰姑娘
在那時
搖頭晃腦地吹奏著,哼唱著
每個人都覺得來日方長
——《灰姑娘》
就像黃昏時多彩的晚霞,就像電影中的一個情節(jié),這首詩是如此年輕、美麗、苗條、無憂無慮而自信。一群求學、畫畫的年輕女孩,正在高談闊論,漫步于原野,坐在窗臺上,吹著口琴,哼唱《灰姑娘》。她們的腦袋在搖晃,兩條腿也在空中晃動,她們正在期待著她們的未來。
我想《灰姑娘》這樣的文本足以印證,葉麗雋是一位可以給我們不斷帶來語言驚喜的詩人。她的流淌或者說跳躍剪輯,她的凝視或者說懸念制造,為我們記錄了如此孤獨和美好混合的時光,一個生命中如此神奇、不可能而可能的時刻。它將記憶素材轉化成了新的現(xiàn)實──具有令人回味的夢幻般的感覺。
從生活中原創(chuàng),從孤獨中提煉,深刻的記憶,它永遠是一種栩栩如生的東西。葉麗雋生動的表達,或者說令人信服的表達,全部秘密皆在于此——寫作的永恒技藝是寫下你生命中最震撼的。她的寫作具有自己非常清晰的可識別的標志——堅持自傳的恒心,并坦率地暴露自我,毫不畏懼,直截了當,直言不諱。簡言之,她的詩就像發(fā)生在我們每一天的行走之中一樣,它是一張記憶中的真實舊照,經由語言召喚而來,從而讓我們返回曾經感知的生活的神奇之處——一個閃耀著記憶和風景之光的世界。
2
這個世界看起來很真實,但是我們也不知道這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實,很多時候的真相令人悲傷。作為一個詩人,我們之所以關注生存事實,從不轉移視線,因為我們需要傳遞真相。葉麗雋的詩歌編織圖像、軼事與聲音,給我們新穎的感覺,讓我們見證了她的靈巧,她的流動,她的視覺目光,除此之外,她的詩歌最重要的部分,我認為,是心靈的顫抖。她的詩歌正是這樣的容器,當詩人通過它而傾注,我們看到了在我們熟悉的世界中的那些創(chuàng)傷性的旋渦,也就是真實生活所呈現(xiàn)出的破碎性。
當一個詩人探索記憶與存在,對于存在的本能和自我的難以捉摸的反思,就會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也唯有如此,詩歌才能讓我們著迷。這完全可以理解,因為真正的寫作永遠是真誠的,是世界賦予我們的本真:白與黑,幸與不幸,多樣而不規(guī)則。從《灰姑娘》的清澈,到日漸混沌,葉麗雋大膽地呈現(xiàn)了那種令人不安的魅力,深刻的困擾。它距離我們當代的經歷并不遙遠?;蛘哒f,葉麗雋的寫作從不遠離我們的當代經驗。
命運的偶然性使我們無法遠離悲傷,在對現(xiàn)代生活的觀察中,葉麗雋的詩歌經常會將我們拋向一個未知和意想不到的世界,很多時候,她的敘述規(guī)則就是無縫地突變,在突變之后,審視自我使詩歌走向追問。
列車過金華,漫長的中轉
硬臥車廂。折疊小凳。她縮緊身子
貼著窗玻璃,不出聲,盡量與黑夜
保持著一致
山巒黝黝,遠燈如豆
連綿相似的風景,此處,亦是他處
然而……金華……一個塵封的瞬間突然
浮現(xiàn),猛地擊中了她
二十多年前,哥哥送她
趕赴金華考學。貧寒兄妹,搭上了
一輛過路的貨車
到了金華郊外,他們被卸下
哥哥背著她的繪畫工具,牽著她的手
徒步至市區(qū)
詳細叮囑后,告別返家
而她,一頭扎進了
屬于她自身的命運旋渦里,從未回頭
和停駐,也從未細想:
從金華到麗水,一百多公里,她那
無以為生的哥哥
是如何返的家?
啊不,她不明白自己怎能如此輕佻——
……驚悸突襲,她驀地明白
原來哥哥,并非罹難于
一場車禍,她早已失去了他
在多年前
在此地,那個她不曾回頭的
告別的瞬間……哐當聲中,列車重又啟動
卻似乎掉了個頭
開往來時的方向。淚水中她愕然
隨即又閉眼,更緊地貼著窗戶,一個
心碎者管不了一列夜行的火車
一段不堪的人生,一個追問
—— 《夜行列車上的心碎者》
某一天,詩人坐在夜行列車上經過金華,就在列車穿越的加速度和牽引力中,整個世界突然扭轉了:“一個塵封的瞬間突然/浮現(xiàn),猛地擊中了她。”擊中她的是一個二十多年前的畫面,從金華到麗水,搭貨車一百多公里,哥哥送妹妹趕赴金華考學的情景。它為我們提供了記憶,然后觸及的是死亡與悲傷。
葉麗雋有一種處理生命旋渦的天賦——在記憶和即時體驗之間轉移。在她的敘述中,時間不是一個線性的東西,飛躍或者說馬蹄型拐彎常常令人驚嘆。此詩在列車飛馳的動態(tài)畫面中,以一個瞬間的嵌入,使過去和現(xiàn)在不可思議地并列,使詩歌成為一首挽歌,一個追問,展現(xiàn)了刻骨銘心的創(chuàng)傷。確實,讀這樣的詩很痛苦。令人心碎的不僅是它描述了親人在一場車禍中罹難所遭受的災難性喪失,還傳遞了一個時代貧困的現(xiàn)實。現(xiàn)實的疼痛像尖銳的邊緣鋸齒,包裹著我們獨一無二的生命。
世界無時不在揚起塵埃、飄浮陰云、密布驟雨,在我們的潛意識中,對社會世界的感知中,也有這種感覺。作為一個生命感受力敏銳和強大的詩人,葉麗雋顯然不會止步于淺層生活流的描寫,因而她的詩歌中不和諧的、令人困惑的、危險又脆弱的東西,總是像一個迷一樣突然出現(xiàn)。通過時空轉換,日常與幽暗交織,葉麗雋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真實而又恍惚,遙遠而又貼近的世界。
母親年輕時,在陳寮山上砍柴
不慎滾落
幸好被山腰的一棵樹擋住
撿回了性命。以至于,每次回想起
她都非常篤定:這棵樹
應該是上天的安排
我曾問她是否害怕,她說只記得山谷間
回蕩著“啊——”的聲響
——我也常常遇險。在夢中
更是多次突然地臨淵,并從懸崖墜下
隨著猛烈的蹬腿
我在黑暗中驚懼地彈起身——
啊,又是一個失重的
喑啞的夜晚,沒有破胸而出的呼喊
沒有回音……我的樹
那屬于我的樹——
它還未出現(xiàn),還不肯出現(xiàn)
——《崖上》
葉麗雋的敘述邏輯是聯(lián)想飛躍,或者說拼貼,借此建立快速聯(lián)系。拼貼作為主要的創(chuàng)作策略,它現(xiàn)在或者正在成為一種新穎的方法,我甚至可以說,拼貼即將成為當代中國詩歌的典型方式。《崖上》一詩,兩代人,母與女,母親年輕時一個遇險的片段與我在夢中的失重,兩個畫面的并置與對比,動蕩、黑色、詭異、驚悚,創(chuàng)造了一首令人不安的奇異詩歌。這就是文字的魔幻力。
在這詩歌的表面之下,隱藏著不能用語言壓縮和描述的生命困境。葉麗雋曾在《在我母親家的庭院》一詩中坦承:“我的母親,中國最早的知青?!碑敺党侵笤僖舱也坏阶约旱那啻耗耆A了,被忽略和遺忘的挫敗感使一個人的性格執(zhí)拗易怒,最終成為家庭沉重的陰影。在詩人,她的踏空失重,肯定也有現(xiàn)實的因果關系,并且不可撤銷。事實上,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我們距離細節(jié)記憶最近,它們徘徊在日常生活之處,徘徊在視野之中。雖然生命困境未必能夠使人高尚,但作為蒙受者來說,能夠進一步拓展詩歌的強度。
我認為這是詩歌可以做到的事情,也是詩歌最大的可能性,一個詩人必須充分意識到自己在時間中的位置和潛力。當你意識到之后,混亂與黑暗,乃至苦難的侵擾就是一種有價值的資源,并不那么糟糕。也唯有如此,我們的詩歌才不會成為空洞的語言體操和迂腐的思想體操。實際上我們明白,一首在意識邊緣的黑暗詩,基于恐懼的驅使,也必然基于愛的驅使,這是融而為一的事。榮格說:如果沒有悲傷提供平衡,快樂這個詞就會失去它的意義。叔本華也曾表達:從整體上看,每個人的生活,強調其最重要的特征,都是悲劇,但經過詳細觀察,它又具有喜劇的品質。
哲人的言說為我們提供了這樣的理解: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心靈與21世紀同步、詩歌與生命體驗同一,十分重要?;诋敶娼涷灥漠敶詫懽?,它是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的融合,悲劇與喜劇的融合,恐懼與幽默的融合,高尚與低俗的融合。對于葉麗雋的詩歌,這是一個恰當?shù)拿枋?,她的悲傷與不安的魅力在于——聆聽與敬畏某種來自最邊緣的、未知領域的神秘。
3
有一年春天,我在鄉(xiāng)下的青屋里
平息了身體的波浪
也曾夜觀星象。在院中,用高倍望遠鏡
搜尋著大大小小的月坑
一座座亙古的環(huán)形山,對應著浙西南
我蟄居的谷地
沒有歡樂,沒有悲傷
常去的是附近的峽谷
坐在溪石上,四野寂寂,青峰朗朗
聽周遭草木隱忍地拔節(jié)而不驚
直到,一天晌午,幾聲短促的呼哨后
一只紅嘴藍雀
出現(xiàn)在視野上方,它那長長的
鳳尾似的白羽,優(yōu)雅從容,靜止在山谷
瓦藍的空中……哦這孤獨的翱翔
這山國歲月,秘密的賜予——我的心
碎了。萬物在春天,皆有分裂的痛
而我,有了深處的動靜
——《我的山國》
讀這首詩的時候,我想起美國奇幻小說家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的一句話:“人類最古老和無法解釋的情感是恐懼,而最古老和無法解釋的恐懼是未知?!币雇淼男强帐俏覀冏钪庇^的未知領域,抬頭仰望,我們知道存在沒有邊緣,沒有外部,即使是眼前飄浮的月亮,物理距離也是如此遙遠。
我們無法抗拒未知、定義世界,因而只能沉浸其中。雖然人的存在及其情感是渺小的,但山水和山水中的一間青屋與我們的孤獨相呼應。這里,一個我們可能反復離開但必然返回的地方。這里,走過的每個峽谷、每座青峰、每片溪石、每棵隱忍的草木都可以被心靈吸收,也可以充滿心靈。這里,賜予我們生活的疲憊、分裂與疼痛,也賜予深處的動與靜。無論上升,還是下降,當我們在這里靜止片刻,都可以平息身體的波浪,隨一只孤獨的紅嘴藍雀一起翱翔。這就是葉麗雋的孤獨山國,如同她在詩歌《山水課》中所述:“麗水,我的家鄉(xiāng)/你早已存在于我的五臟六腑//今生,就是這個讓我心醉?!?/p>
葉麗雋生活在麗水,麗水生活在她的詩歌里。在她的很多作品中我們都可以看到詩人對于麗水的敬意——它作為生命寄存器,被命名為山國,并成為寫作重心與詩歌作品中的精確制圖。同樣,當葉麗雋沉浸在這片空曠中,也將被麗水命名——一棵埋首于低處的敗醬草:
驚聽一夜春雷。晨鏡中,果然
燎泡上唇——唉,多么令人羞愧
我那虛弱、不潔的本性……
誰能預料,季節(jié)滾動著的深喉,繁殖的
是新生,還是新的恐懼?
還以為,我已遠遠地退后
敗醬草一樣
埋首于人世的低處
在苦澀的陳腐氣中,沉溺并懂得:
山野之間,有著本然的救贖
幾乎是一種呼喚呢——懷揣一腔虛火
我惦念著郊外
亂叢之下,那清熱解毒的草木
誠如,再粗鄙的個體,也需要一個隱蔽所
一個在暗中,不斷過濾的自我
——《敗醬草》
時間擁有自己的邏輯、紋理和震動,在數(shù)字時代的速度中,在世界環(huán)境的不穩(wěn)定和搖晃中,從季節(jié)的深喉里發(fā)出的一聲春雷使人震驚似乎很難解釋,但我們理解并且知道,因為我們感到自己每一秒都在被驅動,被腐朽,被流逝。在晨鏡前的恐懼中,一棵敗醬草的自喻里,葉麗雋正在試圖救贖,清空內心的羞愧、迷失與瘋狂,將之減少到一種光譜的殘余,從而變形為另一個自我——平靜、接受和愈合。
敗醬草,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莖稈細長直立,可以高達一米,根紫色,黃白花,果圓形。通過它,這一詩意或者說并不那么詩意的事物,葉麗雋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尋找平衡,平息恐懼、不潔和身體的波浪,而在語言的世界里,她的詩歌也降低了激震,趨向樸素、平緩、沉靜和深邃。
母親喜歡趕早。清明前后
第一餐豌豆飯
是我們全家團聚的時辰
糯米和香米的配比,全憑母親
多年的經驗,淘洗干凈后
用清水泡上;帶肋骨的咸肉
在沸水里焯過,備用
豌豆和雷筍,則需要當日的時鮮
有一年,也許是時節(jié)太早
父親從菜場回來
買到的是冰凍豌豆。我隨口說了句:
“我還是喜歡吃新鮮的……”
父親二話不說,再次出門找尋
此刻,豌豆飯燜熟了,裊裊的熱氣里
咸肉金黃、雷筍白嫩
碧玉一樣的豌豆點綴其間
粉糯鮮甜——
母親燒得累了,她要小憩一會兒
靜靜地,看著我們吃。窗外
蓬蒿遍野,青峰凜冽……我們的父親
正置身于這場無邊無際的蔥蘢之中
置身于眼前
這缽豌豆的翠綠中
——《豌豆飯,或早春》
強大的觀察力和情感的親密使這首詩引人入勝。在很多時候,葉麗雋的目光關注父親和母親,這首詩的鏡頭也植根于此,專注于母親為家人準備飯菜,并極為細致地敘述了豌豆飯的制作過程,包括糯米和香米的配比,淘洗,咸肉、豌豆與雷筍一絲不茍的整理,以及燒煮?,嵥椋錆M敬意,似乎是在進行一項莊重的儀式。特別是最后一個畫面,是溫存的注視,當母親專注于窗外,她的目光捕捉著春天和春天所控制的蓬蒿、青峰、父親以及這個世界最大的色彩——翠綠,父母親之間長期的疏離結束了,春天的翠綠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對于生活的理解的隱喻。
因而詩意的光源投射,是樸素的敬畏和奉獻,葉麗雋對此進行了堅定明確的刻畫,世界的混亂消退了,現(xiàn)實的鋒利凍結了,不安的陰影被切斷。我特別感興趣的是零碎化的敘事、視角的切換、獨白的加入、無邊無際的風景的融合,它的編織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松散。也許這正標志著葉麗雋寫作的一個重要的、有意識的轉變,她的寫作更加寧靜、放松與活潑了。
在無盡的文字道路上,我喜歡寧靜、放松與活潑,并用生存見證進行創(chuàng)造,我也喜歡她的文字所容納的世界——麗水,一個令人驚嘆的美麗之地,青山環(huán)抱一如臥室窗簾幽靜地垂掛。無論我們的存在處于哪一片時空之中,無論世界上的其他一切是否都是他者的,只要你寫下生存之地有形的、有質量和重力的存在,它就是你的,麗水就是一個人的山國,前方就是山水,是記憶、悲傷和敬意。
“山水無窮盡,身體有枯榮”,有時候,我感覺,閱讀葉麗雋的詩歌,最好是沿著街道漫步到窗外的南門江公園之中,在一棵垂柳的樹蔭下靜坐,或者四肢伸展在一片草叢中,敞開自己,然后掏出隨身攜帶的詩集,一會兒舉著鉛筆,一會兒在書頁上贊賞性地勾勒。寧靜和放松是閱讀她的作品的最佳狀態(tài),很快,她詩中的圖像和感覺,她描繪過的春雷與敗醬草,以及語境中的其他景物,就將隨心靈之聲在你的腦海中漫游、碰撞、延伸和放大。因為這就是葉麗雋詩歌的敏銳或者說與眾不同之處,重視心靈與冥想,而又具有強大的自然環(huán)境的描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