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光

陳河

海明威

我書架上有一本上海譯文出版社的《海明威短篇小說集》，定價1.05元，1981年5月第一版，這證明我至少在1981年5月就開始接觸海明威的書。四十年過去了，我還會經(jīng)常拿起海明威的書看看，他對我的影響是終身的。在讀海明威之前，我是讀過不少外國文學的，比如雨果、巴爾扎克，莫泊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高爾基等等諸多西方名作家的作品，但從來沒有讀過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小說。1978年之后外國當代的名作開始在中國翻譯出版，我才慢慢知道了一些獲諾貝爾獎的作家名字，第一個就是海明威。記得剛聽到這名字時，覺得這名字很時髦，像是個美國電影明星。但是讀了他幾篇小說之后，我馬上被這個人帶進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文學世界。我后來把所有能找到的海明威作品都買來或借來讀了，從而不僅是喜歡讀海明威本人的作品，還喜歡讀和他一樣有現(xiàn)代氣息的一批作家的作品。

從閱讀西方傳統(tǒng)文學轉(zhuǎn)變到閱讀現(xiàn)代派文學作品，我看見了一片新天地。這一改變可以用我后來的一次經(jīng)歷來說明。1996年我第一次到巴黎盧浮宮看畫，看到的都是最有名的經(jīng)典，但是看到后面都覺得是一個色調(diào)，不能讓我興奮。第二天到了奧賽藝術(shù)館看印象派畫展時，卻覺得心情愉悅，每一個色調(diào)都喜歡，每一個細節(jié)都能看出來，非常開心輕松。這說明印象派的藝術(shù)合我的審美，一下子就接受了。進入海明威小說世界，對我來說就像從盧浮宮轉(zhuǎn)到奧賽藝術(shù)館看印象派畫展一樣感覺清新。

最初接觸海明威時他是貼著標簽的，那就是硬漢的形象、電報式的語言、最簡練的描寫景物的方法，還有所謂的冰山理論（三分之一露在水面，三分之二沉在水面之下）。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是不是有很多人模仿過他這種寫法。李杭育的《最后一個魚佬兒》曾經(jīng)風靡全國，鄧剛的一系列寫海碰子的小說紅火過一陣子，這些可能都受海明威的《老人與?！酚绊?。我自己那時剛剛寫作不久，寫過一個《孤島牧人》，明顯模仿了海明威的短篇語調(diào)，小說發(fā)在云南的《滇池》上。

不久之后我覺得海明威了不起的地方是在文字里有強烈的情緒隱藏著。在那些簡練的文字中，有那么強烈的感染力?！镀蛄︸R扎羅的雪》這篇小說被他認為是自己最好的短篇。小說結(jié)尾處有這樣一段文字：“兩個男仆抬起帆布床，繞著那些綠色的帳篷兜了一圈，然后沿著巖石往下走到那片平地上，走過那兩股濃煙——現(xiàn)在正亮晃晃地燃燒著，風吹旺了火，野草都燒光了——來到那架小飛機前?！边@一段文字的背后有一種別人永遠無法效仿的節(jié)奏，有一種他本人獨有的內(nèi)心悲郁，對于死亡的深深憂懼。全世界很多寫作的人模仿了他的硬漢和簡練的風格，可他這種深層的傷感是無法學到的。我從他的小說里看到了一種全新的寫法，那就是強烈的畫面，像是在放電影，還有加上現(xiàn)場的氛圍，如果還有氣味就更好，這樣就造出了臨場的感覺。在我后來的寫作生涯中，這幾點成了我遵循的法則，或者是我文字中的DNA。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對我寫作最有影響的人可能就是海明威了。

在他的短篇出名之后，海明威才開始寫長篇。他那時在巴黎文學圈的名氣已經(jīng)很大，在還沒動筆寫作之前，他的長篇已經(jīng)紅火起來，成為出版商最期待的文稿。他后來寫出《太陽照常升起》《永別了，武器》《喪鐘為誰而鳴》為代表的一批長篇。這三部長篇一直是我最喜愛的書，常年放在書架中。《太陽照常升起》這本書我早年讀了兩次，因為它寫得太好了，是無法模仿的，只能是帶著讀經(jīng)文一樣的心情去讀。有意思的是，我雖然后來沒有拿起這本書再去讀，心里卻會經(jīng)常想著書里的人物形象，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閱讀方式。我一直會想起書里寫女主人公出現(xiàn)在酒吧時的一段文字：“勃萊特非常好看，她穿著一件針織緊身套衫和一條蘇格蘭粗呢裙子，頭發(fā)朝后梳像個男孩子，這種打扮是她開的頭，她身材的曲線如同賽艇的外殼，羊毛套衫使她的整個體型畢露無遺?！比緯形医?jīng)常拿起來讀的是《永別了，武器》，讀了很多次。這是一本寫戰(zhàn)爭的小說，西方現(xiàn)代戰(zhàn)爭題材小說幾乎全是反戰(zhàn)的，比如《西線無戰(zhàn)事》《弗蘭德公路》等等。戰(zhàn)爭是荒誕的，但是其中人物的英雄行為是有意義，有價值的。我后來寫的不少和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小說，深深受到《永別了，武器》的影響。《永別了，武器》這本書的結(jié)構(gòu)不復雜，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對于初學長篇的人來說可以學到很多。里面精彩的描寫也非常多。比如主人公受傷后被救護車送往醫(yī)療站。救護車中他的位置上面還有一層。一路上他看到上鋪的血往下滴，到了終點，血不滴了，上面的那位已經(jīng)死了。這一個細節(jié)寫得非常好?！秵淑姙檎l而鳴》這本書我是晚一點買到的，看得也比較晚。這本書講了一個炸橋的故事，好萊塢根據(jù)這書拍了由派克和英格麗·褒曼主演的電影。

海明威對我的影響還有他的生活方式。他的生活是無法模仿的，到處冒險，身上全是傷疤，有無數(shù)的女人，常年生活在大海邊。但是他盡可能到各個遙遠地方去生活是一種好的生活。作家最好的生活方式是到遠方去，我努力去做到了這一點，盡可能多去世界各地。我后來去過三個海明威居住過的地方。一個是在古巴哈瓦那的“瞭望山莊”，在那個地方他寫成了《老人與?！贰！安t望山莊”不在海邊，是在山坡上，要下山才能到海里。那個莊園算是豪宅，當時海明威已經(jīng)靠出版掙了大錢。在一層可參觀的寬大客廳里，好多個大書架上全是牛皮面精裝的書籍，我之前以為海明威就是個喜歡打獵釣魚的粗人，沒有想到他會讀那么多的書。他的客廳里還有他在非洲打獵的獵物標本，還有很多幅畢加索的畫。2013年我去田納西州的孟菲斯看福克納故居之前到了芝加哥，當?shù)匾粋€朋友帶我去了芝加哥附近的奧克帕克小鎮(zhèn)，去看了海明威的出生地，那是一座不是很大的房子，據(jù)說現(xiàn)在里面開設了一個供作家寫作的寫作營。還有一次是2017年我去邁阿密坐游輪回來后，自己開車去了有名的海景城市Key West。海明威從古巴回來后就住在這里。海明威喜歡貓，在古巴的“瞭望山莊”有一個他養(yǎng)的貓的墓地，而在Key West的故居里則還有很多活貓走來走去。我那天看到一只黑貓正睡在海明威臥室的床上。

帕斯捷爾納克

在所有我喜歡的諾貝爾文學獎作家中，帕斯捷爾納克的書我是讀得最少的，大概只有一本半。說實話，到現(xiàn)在帕斯捷爾納克的名字我還記不住，太長，還有點拗口。我讀了他的《日瓦戈醫(yī)生》，還有一本是《阿佩萊斯線條》，后面這本的印象不是很深，只記得題記上寫了什么曲線，所以說只能算讀了半本。但是《日瓦戈醫(yī)生》我是讀了很多次的，如果讓我在一秒鐘內(nèi)馬上說出一本世上最偉大的小說，我會脫口而出的大概是《日瓦戈醫(yī)生》。

作者的身世不用我介紹。他是從俄羅斯豐饒的文學傳統(tǒng)中走出來的。他和歐洲最優(yōu)秀的詩人作家交往，為里爾克畫過像，和里爾克與同一個女人茨維塔耶娃有過書信三角戀愛。弗吉尼亞·伍爾夫說俄羅斯人是半開化的人種，還保持著一種原始的直覺，所以俄羅斯文學會更加抵達人心。伍爾夫說的是沙皇時代的事，而帕斯捷爾納克后半生是生活在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體制下。沙皇時代的作家、音樂家、藝術(shù)家一部分流亡到了國外，一部分留在了蘇聯(lián)。流亡國外的蒲寧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留在蘇聯(lián)的也有幾個獲得此獎，其中就有帕斯捷爾納克。蘇聯(lián)斯大林時代的文化是很專制的，帕斯捷爾納克為這本書受盡折磨最后早早死去。但是在這樣的制度下照樣能寫出偉大的小說來，足見俄羅斯的文學淵源是多么了不起。

《日瓦戈醫(yī)生》介紹到中國的時間不是很早，我出國前沒聽說過這本書。后來知道了有這本書，但書的名字讓我有點不喜歡，是寫一個醫(yī)生的，我對醫(yī)生不感興趣，而且還知道了是一個寫詩歌的人寫的。那時我有太多的書可以看，所以就忽略了這本書。2006年，我因出國而終止十多年寫作后，又開始發(fā)表作品，而且開始產(chǎn)生寫長篇《致命的遠行》的想法。我沒有寫長篇的經(jīng)驗，就開始讀這一本早已是如雷貫耳的《日瓦戈醫(yī)生》。我一讀就讀進去了，可能這回是要用到了，臨時抱佛腳，有針對性，目的性。這本書寫了日瓦戈醫(yī)生，其實最讓人難以忘懷的還是拉拉護士，寫出了一段我認為是人類最為動人的愛情。

不同的人對一本書的閱讀感覺可能都不一樣，有不同解讀。這本書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它的詩性。詩性，我覺得是一切文學最主要的一個元素，在文學中，西方和東方都把詩當作最高的境界。我看一本書好不好，一個標準是看書里是否有詩性。詩性不是所謂的詩情畫意，而是一種難以言傳的非常重要的文學品質(zhì)。比如卡夫卡寫官僚寫異化的小說《城堡》里，色調(diào)是那么灰暗壓抑，依然會透出濃郁的詩性。殘雪在介紹卡夫卡作品時一直會尊敬地稱他為詩人，我覺得是很有道理的。《日瓦戈醫(yī)生》這部小說中，從頭到尾貫穿著詩性的芬芳。

這本書的時間跨度挺大，從童年寫到了日瓦戈醫(yī)生之死。在每一個時間階段，都會有讓人難以忘懷的片段描寫。作者在細致的地方會把一段場面還原出來，盡管有些細節(jié)看上去和情節(jié)沒什么關(guān)系。有一小節(jié)文字經(jīng)常會在我腦子里流動：“突然有一條水銀似的帶子，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樣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流過，它不停地流過去，也不向土里滲透，驟然間這帶子猛地彎向一邊消失不見了，原來是條赤練蛇呢，尼卡打了一個冷戰(zhàn)?！边@節(jié)文字是在寫日瓦戈童年的時期，有兩個小孩在池塘里采摘睡蓮，發(fā)生爭論，之后一齊跌倒水中。雖然銀鏈一樣的小蛇和故事沒關(guān)系，但比情節(jié)更牢固地保持我記憶中。書的中間部分寫日瓦戈醫(yī)生一家在冬天的雪原里坐火車從莫斯科到西伯利亞一個叫瓦雷金諾的地方，俄羅斯的地理在這里展開了。這一部分文字很長，全是精華，需要耐心去領會。讀到這些文字我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喜歡這一本書，因為有濃郁的俄羅斯文學氣息在里面，有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科夫的氣息，甚至還有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維奇、拉赫瑪尼諾夫的氣息。而在這之上，是帕斯捷爾納克獨有的特別清晰的畫面感，強烈的詩性和象征。我很喜歡《帶雕像的房子對面》這一章。日瓦戈在尤里亞金市圖書館里見到了拉拉，拉拉表面裝不認識，他打聽到她住在城里“帶雕像的住宅”對面，就去找她。我相信這一段一定是他的真實經(jīng)歷，要不然不會這么動人。他在井臺上看見她打水，和她一起把水提進一個搖搖欲墜的房子里面?！搬t(yī)生跟在顫動的水桶下微微擺動的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的后面穿過低矮的拱門。這是一樓的昏暗過道，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迅速蹲下來，把水桶放在泥土地上，從肩膀上抽出扁擔，伸直身子，開始用不知從什么地方掏出來的一塊小手絹擦手?！边@一個場面一直在我心里。這本書的高潮情節(jié)是在日瓦戈醫(yī)生被游擊隊綁架一年多后逃出來，找到了拉拉，在拉拉的照料下恢復了健康。之后他們在荒原的一個小屋里有一段寧靜而美好的時光。但是，荒原上的野狼嚎叫象征著災難就要來臨。那個毀滅拉拉的科馬羅夫斯基到來了，要把拉拉和她的孩子帶到西伯利亞去。在苦難的命運面前，日瓦戈別無選擇，只能眼看著拉拉在雪地里離去。這種無奈痛入心扉，到了形而上學的高度，是一種絕對的環(huán)境下的痛苦，呈現(xiàn)出人性的美感。人世經(jīng)常是無奈的，你得忍受，適應。在這一本篇幅很長的書里，充滿了戰(zhàn)亂、動蕩、不安，真正有著絕對快樂的時刻就是日瓦戈和拉拉在一起的這一段生活。我會想到，和平歲月里人的生活雖然少了苦難，但也會不斷遇到不安的諸多因素。很可能的一點就是平庸會統(tǒng)治你的生活。人生的意義需要有一個短暫的時間里的奇遇來證明和實現(xiàn)。在那一個短暫時間里人生所呈現(xiàn)的景象完全是不一樣的，會閃著絕對意義的幸福光輝。

當時為了學習寫長篇，我把《日瓦戈醫(yī)生》反復讀了很多遍，用技術(shù)的角度，把它拆開來研究，看看每個人物和情節(jié)是怎么裝搭起來。我是拆卸名著的生手，后來看到高手也會這樣做。馬爾克斯說自己在寫《霍亂時期的愛情》時，細心把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這兩本書都拆了仔細讀，想從中學點辦法。當時馬爾克斯已經(jīng)獲得諾獎，快六十歲了。按照他那個地位完全可以端起大師的樣子，但是他居然對記者詳細敘述了自己拆讀前輩經(jīng)典的事情。這個例子說明寫作這個事情真的是在不斷學習前人的經(jīng)驗上向前推進。

我讀過很多西方文學的書，但只有《日瓦戈醫(yī)生》這一本看得最仔細，甚至把相關(guān)的幾個版本電影和電視劇都找來看了。有個版本的電影有一首《拉拉主題曲》讓我深深愛上。有一回在法國馬賽，看到一個街頭藝人用手風琴拉這個曲子，趕緊跑過去往他琴盒里扔錢。我后來寫了長篇《在暗夜中歡笑》，這書寫的是一段亂世中的愛情。我在寫作過程中一遍又一遍聽著那首《拉拉主題曲》。從《日瓦戈醫(yī)生》書里面獲得的養(yǎng)分一直滋養(yǎng)著我后來的寫作。

帕慕克

帕慕克的書在中國出版的時間是比較晚的。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在《我的名字叫紅》中。這本書最初反應不一。一部分人說看不懂，不喜歡，也有一部分人說這書是真正的錦繡文章。當時還有本《追風箏的人》很走紅，我買來讀了，覺得這只是一本濫情的宣揚美國價值的暢銷小說。而這本書后來一直居于中國暢銷書榜首，讓我覺得很奇怪。我讀了《我的名字叫紅》之后，馬上放不下手。這書一點不難讀，如果一個人讀過?？思{的書，讀過法國新小說派，讀過《弗蘭德公路》，讀這本書一點不會有障礙。我為有喜歡這本書的讀者而高興，覺得有這些高品位的讀者存在，就值得繼續(xù)去寫小說。后來的時間，我一看見有帕慕克的書，就會馬上去買來讀，還特別喜歡他的諾獎感言《父親的手提箱》。

帕慕克出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出生在五十年代末，算是同時代人。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在1995年就到訪過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因此我對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故事有熟悉感，有親切感。我對他的寫法很感興趣，很現(xiàn)代的，但不是表面的形式，沒有那些不斷句的意識流，沒有剪碎組合等等花招。我開始讀《我的名字叫紅》的時候，就注意到他一直變化敘述者，都用“我”的人稱。這個變化人稱的寫法我之前在?？思{的《我彌留之際》里看見過，我覺得帕慕克大概是從?？思{那里學來的。這一個發(fā)現(xiàn)讓我找到了拆讀他作品的入口。《我的名字叫紅》一書用了破案偵探的結(jié)構(gòu)，這也是現(xiàn)代小說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博爾豪斯認為小說技巧中還沒有用完的就是偵探方法?！栋咨潜ぁ穼懥藘蓚€外貌酷似的人，這個套路很多現(xiàn)代作家在用，納博科夫就寫過一個?！逗跁防锩嬗袀€寫專欄的人。書里很多章節(jié)就是那個人的專欄文章。帕慕克說《黑書》是學了一個美國作家的寫法。這種寫法讓我想起了紀德的《偽幣制造者》，這書里就有一個寫小說的人。帕慕克講故事的能力非常強，以至諾獎的評委馬悅?cè)徽f他的講故事能力可能太強了，言下之意說他有點饒舌。比如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干涸的那天》一章里，他假設海水枯干了海底會出現(xiàn)的東西，整整寫了好幾十樣東西?！皯已逻呌袔字?00年前的鞋子和靴子，零零落落湊不成對，早已被螃蟹占據(jù)為巢，還有駱駝骨骸、玻璃瓶，里頭裝著寫給不知名情人的情書，下方的斜坡滿滿覆蓋著海綿與貽貝。偶爾鉆石耳環(huán)汽車瓶蓋和金屬項鏈閃爍其中?！眲e的作家?guī)拙湓捑蜁瓿傻牡胤剑麉s會展開一幅奇異的畫卷。

我非常喜歡《雪》這一本書，讀的次數(shù)很多，書脊出現(xiàn)了撕裂，我用透明膠紙小心地做了修復粘貼。這本書看起來像是個非虛構(gòu)作品，很真實，但用的是小說寫法。我認為要是我能在書中說的那個地方卡爾斯生活一段時間，比如說新疆南部偏僻的地區(qū)，我也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來的。這樣的想法是很有意思的，說明我沒有把帕慕克當成圣賢來看，而是把他看作是一個優(yōu)秀的寫作同行。他的小說是可以學習可以分析的。我還覺得帕慕克是可以批評的，他有幾部書寫得并不好。他的《純真博物館》我就覺得是一部矯情的注水的小說，而《紅發(fā)女人》則是主題先行的，就是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故事。

我寫《甲骨時光》時把《我的名字叫紅》作為參照的標桿。當時我覺得殷墟的發(fā)掘過程很有意思，可以寫成一部小說，但是無從著手。我仔細閱讀了《我的名字叫紅》，想從中找到一些解決問題的方法。這書寫的是土耳其細密畫歷史故事。帕慕克本人年少時一直立志當一個畫家。在《伊斯坦布爾》書里他寫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最后一段渲染足了氣氛，就為了最后的兩句話：“我不想當畫家，”我說，“我要成為作家?！彼运麑L畫是很有研究的。他是個學者型的人，會做很多的研究。在《我的名字叫紅》的里面有很多關(guān)于細密畫的秘史野史，他勾引了出來。我看到了一篇報道說他到中國訪問，在北京榮寶齋買了一大堆中國古畫摹本。在《我的名字叫紅》里他一再寫到細密畫甚至整個東方繪畫的源頭都在中國，說明他對中國古畫的研究有心得。這批畫大概價錢不菲。他說了一句：我寫個小說就能把錢掙回來?！段业拿纸屑t》這本書就是在一堆細密畫的往事里面，加上人物加上情節(jié)完成的。這就給我一個啟發(fā)。我覺得相對于他那一批細密畫的材料，我所掌握的殷墟往事和甲骨文研究更有意思，更有文學的發(fā)揮余地，而且我這事是關(guān)于中華文明的源頭，完全可以寫出一本有文化深度又好看的小說來。他書里的兩個暗殺故事安排得非常好，運用了偵探破案的套路。我用了另外一個模式，在古廟的壁畫里設置了古人的密碼，根據(jù)星象運轉(zhuǎn)破譯了密碼找到了甲骨寶庫。這些都是表面的。主要的是我學了他對于古代文化的高度尊敬，鉆進了歷史資料深處做研究，像樹蟲一樣把樹里面的精華提煉出來。

《我腦袋里的怪東西》這本書出來得比較晚，我已經(jīng)反復讀了很多次。這書出來不久，有一回在北京做活動時聽到邱華棟說了一句話：帕慕克把一個賣酸奶的人寫成了一個圣人。邱華棟這句話其實意味深長，一個賣酸奶的人如果由中國作家去寫，大概就會寫成所謂的底層文學。但在帕慕克的書里，被寫成了圣人模樣。這就是帕慕克的不同之處，因為他心里有光。

上面我說了三個影響我的作家，但這不是說這三個就是最好的，只是我覺得這三個人對我的影響比較容易說得清。事實上我覺得諾獎作家中最偉大的應該是?？思{，他是達到神靈一級的作家。他的書直接影響了全世界，尤其是拉美的作家，馬爾克斯在自傳《活著是為了講述》里面很明確說明了這一點。?？思{對中國作家的影響也是極大的，只是他的書比較難以模仿。我曾經(jīng)像朝圣一樣專程去過他的家鄉(xiāng)奧克斯維爾——他所謂的郵票那么大的地方。我探訪了他的“花楸和橡樹”故居，還找到幾公里外他寂寞的墓地。小鎮(zhèn)上我買不到鮮花，看到墓前有個空酒瓶，就往酒瓶里投了一顆口香糖。馬爾克斯對中國當代文學影響是最大的，他給中國帶來了魔幻文學的濫觴，很多人都模仿他的寫法，大部分是低級模仿，到現(xiàn)在還有人在玩這一套。相對于《百年孤獨》，我更喜歡《霍亂時期的愛情》。還有他的中短篇《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贰兑患孪葟垞P的兇殺案》《雪地上你的血跡》《禮拜二午睡時刻》都是最棒的。奈保爾在諾獎作家中算上乘的。他的《抵達之謎》文體很特別，很優(yōu)美但沒故事。這本書曾登上英國暢銷書榜首，英國民眾能賞識這本書真是顯得很有文化。他的《大河灣》《游擊隊員》語言有點粗糲，有非虛構(gòu)的意味。他的敘述力量非常強，我在閱讀中覺得接下來會遇上危機的地方他都能強行通過。這好比前面有檢查站，眼看他酒后駕駛要被扣，但他一踩油門開足馬力沖了過去。下面幾個作家我就說一本書，紀德的《偽幣制造者》非常了不起，里面有學不完的東西。川端康成我只喜歡他的《雪國》。索爾·貝婁有很多大部頭長篇，我最喜歡的還是他那個短篇《尋找格林先生》。總的來說，大部分獲諾獎的是了不起的作家，也有幾個平庸的，我們應該去閱讀去追隨那些優(yōu)秀的諾獎作家。

責任編輯：楊？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