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岸
我只顧趕時間,沒注意后面有沒有人,等到碼頭的時候,我才看到他,在村子的鹽灘那我們打過一個照面,依稀有點(diǎn)印象。現(xiàn)在我們面對的共同結(jié)果是,船不開了。
輪渡站的人說,上頭打來電話,有大風(fēng)影響,停航了。他說得倒是輕巧,而我的心情卻莫名煩躁。怎么看都不像不能開船的樣子啊,船首的大旗離飄揚(yáng)還差得遠(yuǎn)呢。
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地站在那里,我抬眼打量著他,四十歲左右,戴著眼鏡,梳著大背頭,背著的書包蓋里鼓出一篷草,看行頭不像本地人。他不停地倒步,小聲嘀咕著,一天還是只開兩班船。誰愿意待在這個鬼地方?沒有一家旅館,沒有一家像樣的商場。他看了我一眼,兩條深眉急促地抖動著。見我沒有任何表示,他忙遞了一支煙給老頭,老頭接過問,你們第一次來?
是的。我搶在他前頭說了。我們互相看了一眼。
你們一道的?我們又互相看了一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老頭把煙夾在耳邊,問,城里人?他說是,說完,他朝遼闊的洋面上望過去。海天交接處,幾只海鳥悠閑地飛著。早上來的時候,那邊客運(yùn)碼頭沒說回不去了,早知道如此,鬼才來!老頭瞪了我一眼,嘴里嘟囔著什么。我吼了一句:這風(fēng)平浪靜的怎么不開了?這一聲,在空曠的碼頭天然形成混響的效果,仿佛連空氣也攪動了起來。
他訝異地望了我一眼,嘴巴張了張,但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把書包的帶子理了理。
停航很正常,那年死了12個人,比這還風(fēng)平浪靜,青天白日的。老頭淡淡地扔下話,取下耳朵上夾著的煙,很快地點(diǎn)上。你說的是10年前的那次。男人接腔了。他挪了幾步,抬頭望了望天,像是沉浸在悠遠(yuǎn)的回憶中。黃燦燦的天空下,烏云厚重地飄移,無比漂亮的晚霞把海面映得通紅,近處,碎碎的波浪聲格外清晰,渡船隨著潮水的起伏輕微搖動著,船舷以一種若即若離的方式親吻著碼頭,站在這里,絲毫感受不到大風(fēng)來臨的預(yù)兆。
唉,這天又不長眼,也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風(fēng)說來就來,它難道跟你商量?老頭邊說邊往船走去。男人并不死心,掏出一包煙,老阿伯,能不能加個班?老頭擺了擺手,哼了聲,這船是上頭管的,上頭說不能開就是不能開,一開,我工作就沒了。剛有一艘養(yǎng)殖場的運(yùn)輸個體船開走,你們啊,遲了一步。男人訕訕的樣子,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摸了另一只口袋,抽出一根煙,沒有點(diǎn)上,夾在手指上撥弄,自言自語道,跟家里人都沒說,什么東西都沒帶。
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又細(xì)又白。
死人的事我有所耳聞,報紙上說死了10個人。10個人與12個人差別可大了,10個人以上是特大事故,而10人以下只是較大事故。若在平時,我一定會跟他聊聊這件事,可現(xiàn)在我實(shí)在沒有心情。我關(guān)心的是船能不能開。我們不死心,在碼頭了磨蹭了一會。天慢慢地黑了。
船上的對講機(jī)響了,老頭轉(zhuǎn)身一扭跳上了船。他邊聽邊回應(yīng)著,好的好的,晚上我會管船的。聽完指示,老頭從駕駛臺窗口探出頭說,回去吧,坐到天亮也沒用,明天再來。明天有船,我叫人喊你們。我和他面面相覷。老頭好像看出我們的疑慮,他指了一條道,往前直走五六百米,右拐,有一幢房子,以前開舞廳的,有兩間專門接待“落難”的客人。
男人突然插話,舞廳還開著啊。
老頭說,都什么年代了,早關(guān)了。說完,老頭揮了揮手,快去吧,晚上8點(diǎn)要停電了。
我向他多瞧了幾眼,那雙眼睛轉(zhuǎn)起來有些特別。
早上的那個人是你吧?我正懊惱著,并不想搭理他。男人失去了耐心,掃了我一眼,說,跟我走吧。
我沒多想,跟在他后頭。走到半道,還真像老頭說的,原先一二幢有燈光的房子突然墨黑一片。我們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如舞臺劇的換場,咣地停在某個時空隧道中,間歇性失明。等眼睛稍微適應(yīng),兩人錯開幾米站住,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并竭力假裝淡定。憑著上午的印象,這屁大的地方,大致的方向感還在。
來之前我背過書,島上原居民不到 300人,常住50人左右,5個養(yǎng)殖場,2個鹽灘,外來人員大約10來人,司職泥涂趕海。交到我手頭的背景材料不到一張A4紙。林主任星期一早上召開編輯報題會,說是要采訪一個失學(xué)的兒童,他父母在一次海難中雙雙離世,希望做一個深度的版面,趕在“六一”兒童節(jié)之前刊登,引起社會各界的關(guān)注,解決留學(xué)兒童教育等問題。林主任說完,會議室里鴉雀無聲。報社里混了多年“老油條”并不樂意接這單活,光是單趟航程就得一個半小時,費(fèi)時費(fèi)工,況且島上這樣的事例屢見不鮮,他們都知道是吃力不討好的活。冷場的間隙,我自告奮勇地攬過了任務(wù)。我不是沖著專版特稿去的。我剛?cè)肼毑痪?,總想著有所表現(xiàn),這個機(jī)會算是從天而降了。林主任舒了一口氣。他說版面給我留著。一句話,不露聲色地下了死命令。
采訪并沒有預(yù)想中順利,早上7點(diǎn),鬧鐘響了三次我才醒來,緊趕慢趕才上了船。通過鎮(zhèn)上的辦事處,我聯(lián)系上了村里的王大姐。我跟在她身后,從碼頭往島上更深處走。
臨到頭,那個孩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王大姐領(lǐng)著我從東頭跑到西頭,從西頭趕到東頭,就是不見孩子蹤影。路上所見甚至比背景材料上的介紹還簡略:海塘,養(yǎng)殖場,幾堆垃圾,到處亂竄的狗和野貓。王大姐一面表示歉意,一面絮絮叨叨地介紹男孩的情況。說到那次意外的海難事故。王大姐的眉毛擰了起來。你說奇怪嗎,風(fēng)平浪靜的,船就鉆進(jìn)海底了,沒一個人生還。他爸爸媽媽也在這艘船上,這孩子多聰明啊,本來我們這里有初中、小學(xué),學(xué)生多著呢,那次海難后,大家像著了瘟病一樣,爭著往外搬。這幾年人口越來越少了,先是初中部撤掉,兩年前小學(xué)也撤了,好端端一個地方就這樣散掉了。王大姐嘴里嘀嘀咕咕,吐出幾句難聽的臟話。從她口中得知,她還兼著婦女主任的職務(wù),家隨大流搬到城里去了,她平時在城里,有事才上島。我早就不想干了,也不是貪那幾塊錢,鎮(zhèn)里做我工作,加上我是本地人,島上的幾個老人、小孩也放心不下。唉,她嘆了一口氣。出事那會他才3歲啊,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聽了王大姐的話,我一時沉默。誰碰到這種事心里都不好受,太背運(yùn)了,有的人或許一輩子都走不出來。想到這里,我不禁對小孩產(chǎn)生了幾分同情。
近午時,我們在海塘邊看到一個人在海涂里采泥螺。王大姐以為是男孩,拼命地在海塘邊搖手跺腳,巨大的聲音,在無遮攔的空間中傳開,轉(zhuǎn)瞬被一種無形的浩大吸走。王大姐費(fèi)了很大勁把他搖過來,臨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搞錯了。她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對我笑了笑,自嘲道,在海涂里干活的都長得差不多。的確如此,看到他時,他全身都是泥,連頭發(fā)都沒幸免,露出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那模樣太滑稽了,像泥人雕塑。我差點(diǎn)要笑出來。
王大姐告訴我,這是那個男孩的爺爺。說著,她尖起嗓子喊道:你孫子哪去了?老人似乎覺得我們費(fèi)了他的時間,臉上很是不高興。聽明來意后,嘴皮子也沒動,轉(zhuǎn)身邁開腿,緩慢地移開。他的身影越來越小,變成一個點(diǎn)。潦草瞄一眼,會以為那是一只水鳥棲在灘涂上。距他不遠(yuǎn)處,大蓬大蓬的野草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問王大姐,王大姐說是堿蓬草。鹽堿地上到處都是這種草,干也干不死,旱也旱不死。我開玩笑道,那可以作為島草,不死的精神。王大姐說,早上我還看見有個人在鹽場那邊采堿蓬草呢,你們是一起的吧?這草有什么用呢?我說我是一個人來,急急忙忙上船,沒怎么注意。
我們邊聊邊往前走。路過鹽場時,那個男人還在,半蹲著身子。王大姐揚(yáng)起手喊道,忙好了沒?要不要吃個便飯?他沒有回應(yīng)。這下,我把他對上號了。
要說一點(diǎn)沒收獲不至于,最起碼把這個村兜了一個底,不來真不知道島上的情況,眼見為實(shí)。媒體工作者的素材是跑出來的,手勤筆勤不如腳勤,身邊的王大姐就是個很好的事例。至于手頭的任務(wù),如果配上男孩的照片,我能編出一個版面,照片的事再說,應(yīng)該有補(bǔ)救的辦法,只是聽了男孩的情況介紹,我不想這樣隨便應(yīng)付,總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diǎn)什么。我原計劃是住一晚,剛才繞了幾圈,我不由得打了退堂鼓,荒村野店的瘆得慌,待在這里是種煎熬。計劃還是趕不上變化,杵在這里,首先得找一個地方落腳。想到這我向他看了幾眼。
唉,我們幾乎同時開口,又幾乎同時收聲。尷尬中算是認(rèn)識了。
早上在船上好像沒看見你。我說。
我也沒看見過你。我有些不舒服,在后艙躺下了。我補(bǔ)充道。
早上在鹽場那邊的人是你吧。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沒有直接問他撿草的事。我說這里的泥螺非常有名,是這個島上唯一值得說道的事(王大姐家中腌泥螺的味道還留有余味)。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地方除了那次海難,想找個有價值的新聞簡直是……我想找一個適當(dāng)?shù)脑~語,一時卡頓了?,F(xiàn)在是泥螺的繁殖盛期,個大肉美。他低頭往前走著,抽了抽鼻子,欲言又止。我跟他說了一件事,我小時候吃過新鮮泥螺,不小心得了叫“泥螺胖”的病,頭脹得這么大,我做了個手勢。他說,他也得過。那時不懂得科學(xué),大多吃了新鮮泥螺,喝生水,毒素并發(fā),厲害時眼睛腫得睜不開,大人好像都不怎么掛在心上,弄些土辦法,一星期左右就好了,哪有現(xiàn)在小孩生病難弄啊。我說時代變了,科技發(fā)展了,病也與時俱進(jìn)。我們很輕聲地笑了起來。笑聲在靜寂的夜里特別清晰,像不知名的夜鳥的啼叫。旁邊一叢叢的暗影如影隨形,恍惚間我想起白天的事。
我說,這個島上除了泥螺,還有堿蓬草……
他哦了一聲,笑道:堿蓬草,種子油具有防止血栓形成,抗腫瘤,抗動脈粥樣硬化,降低體內(nèi)脂肪,增加肌肉等作用;嫩苗味道鮮美,可以食用。這草適宜在此地生長,越?jīng)]人管,越有生命力。他嘆了一口氣,說,人要是能像它一樣有多好。這是目前為止,他說得最多的一次,我奇怪他怎么會對這種草如數(shù)家珍。我說,我以為你是來撿泥螺,原來是撿草。你不覺得它很倔強(qiáng),它的旺盛加速了此地的荒涼。他沒有接話,心不在焉地嘖著嘴,對面塘里呼啦一陣響動。我們意識到某種忌諱,屏住呼吸,想分辨出什么。半晌,不見動靜,一切像是沉在暮色的底部。
天邊透了些亮光,朦朧中,對面村里幾幢房子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像一頭巨大的怪物靜伏在那里。路上不見個行人,初夏的風(fēng)吹在人身上甚是舒爽,若是在城里,這會是另一番熱鬧的景象。我回頭朝碼頭方向瞟了一眼,不知什么時候,船首的燈亮了起來,碼頭空空蕩蕩,氤氳的光影里愈加顯得冷清,我們此刻的默不作聲突然有了詭異的氣氛,空氣中有一股蒸騰的海腥味。
他的個子比我高,步子邁得比我大,沒幾下就把我拉下一截。我朝四周一瞥,周圍黑黢黢,只有腳步聲像時鐘一樣清脆地擺動。我連忙加緊腳步,倉皇跟上。后來,我?guī)缀跏锹芨纤N覟橹形绲牟萋蕸Q定而后悔,告別的時候,應(yīng)該跟王大姐留個后手。白天,一切都明晃晃的,毫無遮攔,實(shí)謂看見,其實(shí)不見。夜晚,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心里的念想蠢蠢欲動,每想一下,暗色的底片里,看不見的森然排山倒海,塞滿腦袋,與固有的記憶重疊倒置。
他到島上來專門來采草?我?guī)状蜗霃埧趩杺€究竟,但臨到頭又縮了回去。我說,這里浪費(fèi)蠻可惜的,海島土地稀缺,如果合理利用,建幾個足球場蠻好,封閉起來,配上高檔酒店,說不定能辦個世界杯或者什么大賽。說到這,我為自己的想法而興奮起來,編輯部林主任經(jīng)常說,做工作要創(chuàng)新要有點(diǎn)子,要想別人不敢想,要功成不必在我。我期望拋出橄欖枝,一帶兩便,順理成章地套出他此行的目的。再陌生的人,如果走同一段路,見同樣的風(fēng)景,爬同一座山,喝同一壺酒,尿一個坑,也會成為最熱鬧的朋友。在我認(rèn)識的男人中,足球、煙、酒、女人總能扯開源源不斷的話題,如果連這些都不感興趣,那他可以搬到星空上去。
1998年世界杯,荷蘭與巴西,罰點(diǎn)球的時候,電沒了。他突然停下了腳步,我一不留神,差點(diǎn)撞上了他。他把書包扯了扯,正回原樣。我期待著這個話題的延續(xù),大約有幾秒鐘的停頓。他說,年輕的時候,荷蘭與巴西的足球,代表著青春和華麗,是男人的荷爾蒙,為了看一場球賽,什么出格的事都可以做出來。
你呢?你期待哪一支球隊贏。他反問我。我希望荷蘭隊贏,那是我心目中足球隊?wèi)?yīng)該有的樣子,如果是現(xiàn)在,我期望巴西隊勝。我比那時更為理性和現(xiàn)實(shí)。我成長了許多,從20歲到30歲,幼稚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足球是速度、力量、技術(shù)、身體合一的集體項目,背后的支撐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如果你再問我,我可能會考慮德國隊。我開始夸夸其談。
1998年的夏天,我交了個筆友。她來信問我,你們島多大?我隨口胡謅了一句,像100個足球場那么大。我直接堵住她想問的把球能踢出島的幼稚問題,以前交的筆友問起島來總往這個方面抒情,我膩煩了。讓你踢,你也沒這么大的本事。后來,我就不再理她。把島比成一個足球場,虧她想得出來,我實(shí)在懶得交往。話說回來,這么多年的沉淪后,依然愛著足球那是奢侈和情懷。我們還有情懷嗎?這樣的晚上,仿佛又回到了逝去的青蔥歲月。
那么,你看動物世界嗎?我很奇怪他怎么會冒出這個話題,360度大轉(zhuǎn)移。我思忖著如何引到原來的話題中,剛剛點(diǎn)到,怎么可以停止呢?對面房子不知什么時候亮了微弱的燈光。我慢下了腳步,說,我不看動物世界,小孩的節(jié)目我沒有興趣。我們明明沒有體驗(yàn)過胡狼的生活,又有什么資格說它是壞蛋。雖說如此,敵視粗暴之徒,同情順從者,敵視掠食者,同情被獵食者,這都是人之常情。即便自己坐在家里大啖尚在滴血的牛排,看到電視上的小鹿被追逐,也會大喊“快跑”。他的語速極快,像是模擬趙忠祥的經(jīng)典橋段旁白。
我受不了,最主要是我女兒受不了。我懷疑聽錯了話,前言不搭后語。也許此刻他的呼吸與他的主題準(zhǔn)確疊合,充滿了臆想中的詩情畫意。而我有些不習(xí)慣,我們明顯不在一個節(jié)拍上。我不由得把他這次海島之行,與他女兒聯(lián)系起來,我看了看他背的書包,某個黃昏中,扎著小辮子的小女孩形象在我面前展開。張藝謀電影中成片的色彩填補(bǔ)著失色的空間。夜晚似乎變得明亮起來。我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捕捉著有用的影像,還要多久,才能找到老頭所示的目的地。幾次想問,可他堅定的步子打消了我的疑竇。枝枝蔓蔓間,讓我產(chǎn)生虛弱又牽掛的感覺。
腦子里過一遍,1500米的海塘外頭就是碼頭,依山腳稀疏地坐落著老舊房子,當(dāng)中夾著連片的養(yǎng)殖場,翻過山崗以前是個學(xué)校,廢棄的政府辦公場所。筆直順過來,我沒有記錯的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那家小店了。上午的印象還在,青色斑駁的墻壁上毛糙地寫著“小店”兩字,“小”字缺胳膊少腿,像是上古時代的甲骨文,窗子斜角上方畫著一個足球,旁邊畫了叉叉。窗口是老式的排門,前面放著一個長條凳子,白天,兩個老人并排相向坐著,彼此不搭理。王大姐引著我,邊走邊介紹,熱情地打著招呼,兩個老人只是抬起眼皮漠然地掃視一眼,不置一詞。你知道,這里以前多熱鬧嗎?有3000多個人,船只有100多艘,諾,你看,小店后面是一家舞廳,當(dāng)時,年輕后生小姑娘都往那涌。前面兩條海塘,都是我們自己筑的,沒有向國家討一分錢。我們走過小店時,圍墻上方頹倒的院子里突然伸出一只腦袋,嚇了我一跳。我走出好遠(yuǎn)的時候,回頭瞅了一眼,他(她)一動不動,灰白的頭發(fā),迎風(fēng)招展?;鞚岬难凵?,空洞而茫然。
他們?nèi)ツ睦锪??我想到那雙眼睛。
夜的眼睛,我脫口而出,他問,什么?我自覺失口,故作掩飾,星星是夜的眼睛。燈光是夜的眼睛。那么,他們呢,我頭皮有些發(fā)麻,越說,越覺得那看不見的人,在熄燈的屋子里,扒著窗欞窺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每一幢空著的房子里都睜著一雙閃亮的眼睛。無數(shù)雙眼匯聚在一起瞄準(zhǔn)我們,老朽的身體里發(fā)出腐爛的氣味。在歡喜與恐懼之間,自己身體里的某一部分機(jī)能正在微妙轉(zhuǎn)移,塌陷。我莫名地驚惶起來。
有煙嗎?我感覺自己的嘴唇哆嗦,聲音顫抖地直接下墜。他像是沒聽見,我緊趨幾步,與他平行。我說,有煙嗎?他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只是稍微放慢了速度?,F(xiàn)在,我已超過他半個身位。我其實(shí)已經(jīng)戒煙了。他突然停了下來。帶煙純是交際的需要。十年前,我抽得很兇,那時的生活,煙,酒,詩,足球……還有女人,他笑了。
你還沒結(jié)婚吧,我那時剛結(jié)婚,還沒當(dāng)爸爸,心性沒收回來,盡想著玩。他遞給我一支煙。我踢了一下腳邊的石頭。我想起了那個筆友對我說的話,把島比成一個足球場,至少在這樣的夜晚,并沒有太過離譜。如果,這里真有一個現(xiàn)代化的燈光球場,如果此刻,正在進(jìn)行一場A級比賽那有多好。小島在此刻忽然煥發(fā)了新的生命,一切蓬勃起來。想必比王大姐描述的3000人場面更為壯觀。偉大的現(xiàn)實(shí)來自夢想。
其實(shí),足球的最大魅力來自不可確定性,每個優(yōu)秀的運(yùn)動員罰點(diǎn)球時都是對命運(yùn)不可估量的投擲,某種緊張感,那種悲劇的交流電,在空氣中伸手可觸,可是誰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
你是在說1998年的那場球賽。
我是在說羅伯特·巴喬。我看到他罰失的那個點(diǎn)球,憂郁得讓我心碎,巴喬是足壇詩人,巴喬的離去給世界足壇留下了無盡哀傷的情緒,他帶走了一個屬于憂郁的時代,也帶走了無數(shù)球迷的夢想。巴喬自豪地斷言:勝利只能通過忍受痛苦來獲取。不存在不經(jīng)過忍受痛苦的勝利。
他輕輕地重復(fù)著,勝利只能通過忍受痛苦來獲取。不存在不經(jīng)過忍受痛苦的勝利。很哲學(xué)是嗎?你不信?我問他,他說他并不是不信。只是不知道忍受痛苦需要多長。很多人是稀里糊涂地死去,還有一些人在煎熬中潰不成軍,比如這個島將來會變成什么,是一直如此荒涼,最終成為廢墟,還是來個大項目,搞小島開發(fā),變成一個現(xiàn)代化的島城。我們就這個話題進(jìn)行一番討論,離島微城慢生活是我們共同期望的目標(biāo),剎那間,我對他的興趣超過了男孩。他似乎有某種難言之隱,或者在回避著什么。我趁著夜色的掩護(hù),審視著他。那不算長的夜行,一遞一聲,至少讓我放下了矜持。兩個陌生人的不適因一個莫名其妙的話題而松弛下來。當(dāng)然,得加上他給我的煙。人在空虛的時候,害怕的時候,本能地要抓住點(diǎn)什么,或者干點(diǎn)什么。我沒法想象一個燈塔工人一輩子守著燈塔的日子,那比青春期的自瀆更無聊。那個男孩現(xiàn)在在干什么?難道他一輩子在這里嗎?陪他入睡的是月亮的憂愁,寂寞的長夜,他應(yīng)該要有更好的生活空間。
一切皆有可能,說不定10年后,我們再來這里,會看到嶄新的面貌。我想到男孩,心里有點(diǎn)難受,用勁踢了一塊石頭,黑乎乎一道美輪美奐的弧線,甩在看不見的地方,“啪嗒”一聲。不知所以的對面,嘩啦啦一陣響動。有一團(tuán)黑影唰地向我們沖來,我們慌亂躲閃,他掄起書包揮舞著,試圖砸出一道安全半徑。它們快速地沖過我們,發(fā)出濁重的鼻音,向村莊的方向跑去,一只眼睛閃著綠色的光芒,像螢火蟲般地一晃而逝。動蕩與不安瞬間凝固。他提著書包,顧自喃喃。我的一只腿還沒落位,僵在那里。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根本沒看清楚是什么動物。我猶豫著要不要去找找鞋子,還是繼續(xù)往前走。這時,身后傳來一陣輕盈而急促的腳步聲。我們不約而同抖索地喊道:誰?
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我,是我爺爺叫我過來的。男孩撳亮了手電筒,筆直的光柱兜頭釘住,我感覺像是被人綁了手腳。男孩忽然笑了起來。兩個大男人怕這些小貓小狗。男人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啐了一口。說,不像。不像?男孩不屑一顧,貓在晚上會發(fā)出綠色的光芒,你沒看見過。我接過來說,我好像看見過。男孩說,我們這里起風(fēng)的夜晚野貓野狗特別多。
你聽誰說的?男人的聲音有些顫抖,沒想到他比我還膽小。我已經(jīng)緩了過來,你早上干嗎去了?
早上?早上在山那邊礁石上放蟹籠,你在找我?我說是,你為什么不上學(xué)了?我拿出錄音筆,按下開關(guān),紅色的按鈕閃閃爍爍,男孩沒有接話,收起了手電筒,往前晃了晃,前面就是了。這是早上看到過的小店,“甲骨文”若隱若現(xiàn),平添了年代的滄桑感。我說這字寫得很藝術(shù),男孩得意地說,村里除了我能寫幾個字,沒人會寫了。我還替人回信呢。
這足球也是你畫的?
男孩哼了一聲。我一本正經(jīng)開導(dǎo)道,你要上學(xué),如果你學(xué)了大本事,說不定這里將來真能弄個足球場,到時你更能發(fā)揮作用。
我討厭足球,我爺爺也討厭它。他把手電筒朝上,拉住自己的下巴,耷拉著猩紅的舌頭,露出猙獰的面目。
男人在不停地轉(zhuǎn)圈,轉(zhuǎn)了一會,他快速走了過去,把男孩支著的手拖下。問道,剛才,真是貓?
男孩把手電筒向前晃了晃。這里多的是,有什么大驚小怪,或許跑到屋子里去了。
那幢房子。男人用手指了指。男孩撥拉他一把,閃出空當(dāng),側(cè)著身子好奇地盯著我的錄音筆。問,這是什么?會唱歌嗎?我說你把我們晚上安排好了,它就能唱歌。我蹺著腳斜著身子。他把手電筒往我腳下掃了掃,呵呵呵,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等會,我?guī)湍阏乙幌?。我的許諾收到了效果,畢竟是孩子。一會,男孩提溜著鞋子上來,還好,只是污了些泥,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在路邊蹭了下,蹺著腳蹬上。
男孩走一會又停住了,盯著我的錄音筆。我笑了,伸出手掌。男孩彎下頭,思索了一會,說,你不會騙人吧。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男孩忽然跑過來,扯出我的手指,用勁地拉了拉。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小狗,不,是小狗小貓。說完,把頭轉(zhuǎn)向了男人,斗氣似的。
男孩領(lǐng)著我們繞過小店,走到后頭,熟練地爬進(jìn)窗子,然后從里面打開了門,里面居然鋪著木質(zhì)地板。窸窸窣窣摸索一陣,男孩從灶間點(diǎn)亮了蠟燭。朦朧的燈光下,我和男人相互對視了一眼,看得出他有些沮喪,他抬起頭環(huán)顧著四周,咬著嘴唇。三個人的影子相互轉(zhuǎn)位,伏在墻壁上顯得十分邪魅,仿佛即時上演的魔術(shù)秀。男孩見我盯著木質(zhì)地板,解釋道,這里以前開個舞廳,老板叫我爺爺大阿伯。
那他人呢?搬走了?
跑到海底看足球賽去了。男人突然身子顫抖了下。明天估計沒有船,大風(fēng)來的天氣里,我們這里的人都會跑光。男孩領(lǐng)我們上樓梯時,一手扶著蠟燭,一手對著燭芯的火焰做出若干動物的造型。恬美溫柔的笑容不動聲色浮在臉上。
男人轉(zhuǎn)頭一動不動地盯著墻壁上的影子,然后慢慢地舉起一只手覆在另一只手上,墻上出現(xiàn)一條吐著舌頭的狗。男人換了手勢,造型差點(diǎn)意思。男孩說,你只會這一種嗎?他把蠟燭遞給我,兩只手靈巧比畫,墻壁上出現(xiàn)姿態(tài)各異的若干動物,或奔,或跑,或蹲。不,默片的造型比動物世界更具感染力。男人放下了手,凝視著他:
你也喜歡看動物世界?
男孩點(diǎn)了一下頭,又搖了搖頭。
男人說,我女兒也喜歡看。
男孩說,電視機(jī)給爺爺砸了。
為什么?
爺爺說電視里有妖婆,讓人心智迷惑。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這里的人都不看電視,殺死足球。男孩蹲了蹲身子,做出了一個蹦跳的動作。他嘟囔著,不看電視也不見得有什么好,不是瘋了就是老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你那個東西呢?它能講故事嗎?我只好說實(shí)話,這個只是錄音筆,我回去給你弄個MP4。他有些失落,奪過我手里的蠟燭。我安慰他,我們已經(jīng)拉過鉤了,說話得算數(shù)。他撇了撇嘴:大人專門騙人。他說的沒錯,我小時候也這樣認(rèn)為?,F(xiàn)在有時持這個觀點(diǎn)。但我向他保證,決不騙他。我說,我這次來專門寫一篇文章,上面署我的名字,如我騙你,你可以來找我。他將信將疑,怏怏的。
如果你騙人的話,晚上野貓咬死你。說完,咧了咧嘴。古怪精靈的一個男孩。我得換個角度來了解他。
沉默良久的男人忽然接腔道,不會,我作證。他向我看了一眼,從褲兜里掏出皮夾,捻出一張50元錢,相信我。男孩好奇地轉(zhuǎn)頭看了看我,男人說,拿著。男孩遲疑不決,男人又從皮夾里掏出一張100元,拿著。男孩猶豫了一會,接過那張50元錢。轉(zhuǎn)頭對我說,我先幫你拿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忽然俯在我的耳旁說,上面可以泡個澡,你可以先泡。說完,瞪了男人一眼。
老頭說的沒錯,兩張木床,剛好夠我們睡,男人繞著房間徘徊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問我要不要洗個澡,我說先休息一下,起早摸黑一天,累了。我開玩笑道,你好像很熟悉。他看了看男孩,黯然不語。后來,我們坐了一會,男孩趴在窗戶上,從這里可以看到海邊的碼頭。碼頭邊有一盞燈亮著,那條通往碼頭的路隱隱約約,顯得那么遼闊,在這若明若亮的光亮中,周遭的一切似乎在成倍地繁殖、敞開,并為亦真亦幻的物事制造嶄新的輪廓。我覺得應(yīng)該把今天沒完成的任務(wù)完成,問男孩為什么不上學(xué)了,男孩像是變了一個人,對我的問題置若罔聞,他茫然地伏在那里,緩緩地說道,起風(fēng)了。聽起來,有一種莫名的憂傷。男孩說,你們說將來這里會怎樣?我說你希望變怎樣?
我希望這里有很多很多人,像我爺爺說的以前那樣。我拍了拍他的頭,想說什么卻不知該對他說些什么。
我有些傷感,借故上了一趟廁所,等我上完后,發(fā)現(xiàn)那個男孩不見了。男人和衣躺在床上,我問男孩哪去了?他好像沒聽見,啪嗒一聲,他點(diǎn)上了煙,明亮交替的剎那,縮在一角,像個小孩,透著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陰暗。男人說,那個男孩幫我們?nèi)フ尹c(diǎn)東西吃。我說,面對他不知該說些什么,準(zhǔn)備的話覺得此時此刻說什么都是冒犯,有一種無力感,他這個年紀(jì)不曉得的事情很多,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得讓他念書,最起碼讓他念到初中畢業(yè)。他沉默不語,我問,你不舒服嗎?不是,我掉了東西。他的書包口張開著。
一定掉在剛才的地方。
可能是吧!
朦朧中,我看見窗臺上,跳上一只貓,它閃著綠色的眼睛。都說動物會循著氣味找過來。我走過去,它瞪了我一眼,嗚咽一聲,跳下窗跑了,我探頭望了望,有一絲寒意,順便拉下破舊的窗簾,一邊軌道失靈了,一扯半個窗簾掉了下來。我問:你是專門撿草而來?
十年前我來過。
我非常驚愕,仔細(xì)一想覺得也不是很意外。怪不得你對這個地方熟悉。
每次動身的情景,就像在昨天,那些人,像是永遠(yuǎn)無法離開海邊啟航船只上的死結(jié)。海塘邊那單調(diào)雜亂頑強(qiáng)的堿蓬草,隨著我的腳步移動著,比潮水的音樂更讓我緘默。你說的對極了,那是一種不死草。可是……他的聲音變了調(diào)。
他說他有個女兒,女兒二三歲的時候,保姆告訴他,女兒的眼睛會在晚上發(fā)光,起初以為揀了寶,民間所謂的福分,就是剛才說的“貓眼”,小心翼翼地瞞著不聲張。例行體檢的時候,檢查得了壞毛?。ㄑ郯?,最后在上海的醫(yī)院里動了手術(shù)。堿蓬草,人家說有這草有藥效,我就來試試。男人說著哽咽起來。我一直覺得他有故事,沒想到會是如此。一時竟找不到恰當(dāng)?shù)脑~匯。
說不定真有效果呢。我安慰道,快睡吧,累了一天。我不想讓他反復(fù)沉淪在傷心的往事中。
沒想到我會遇見他。
十年前也是這條船,一點(diǎn)沒變,機(jī)油味,銹跡斑駁的船艙。這里最好吃的就是泥螺,我上次來,一桌就上了五道泥螺菜,有鮮炒的、蒸的、熗的、煮的,還有一個我想不起來,這是我輩子吃得最多的泥螺,居然有這么多做法。再也找不出有一個地方吃泥螺有這么多花樣。現(xiàn)在我甚至想找那個老頭要一點(diǎn)泥螺過來。
我說,等會叫那個男孩要點(diǎn)來。
不。你別叫他。是我把他支走的。我想說說,我憋得難受。我抽出他放在桌上的一支煙,點(diǎn)上。房間里煙霧繚繞。我說,你覺得有必要,說出來會好受些。說到哪就哪吧。
十年前,船長和一個城里來的朋友,我們一起在這樓下看足球賽,大約看到凌晨二三點(diǎn)鐘。他早班開船,人還在糊涂中,為閃避一艘船,轉(zhuǎn)舵過急,側(cè)翻鉆入海中。
我的腦子開始暈蕩,趕緊在床上躺下。那張床像船一樣晃蕩起來。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不是說,那天有大風(fēng)嗎?那只是官方的說法,事情不是這樣的。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島上的貓和狗都在叫,叫得讓人很不安寧。那天,睡得太遲,我實(shí)在起不來,錯過了航班。他一直在神神道道地說。恍惚中,我看見窗臺上,又跳上一只貓,它閃著綠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傾聽著。但我不確定,我也沒有聲張。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睡著了,他一直在說。我沒法打斷他,也不想打斷他。
你明白嗎?我看見貓的眼睛就害怕,它像是要吃了我,吃了我女兒。他說,看到那個男孩,特別難受,我想起了陪女兒的不眠之夜。男人一直說啊說,邊說邊飲泣,他的嗓子突然啞了,他的嗓音像片枯葉無力地下沉。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鐘聲敲響了日落,柏油路躍過山坡,爬滿青藤的房子,屋檐下的鄰居在黃昏中飛馳……”那些場景依次更替,是一個人生活的全部,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在此地,又在彼處。在無盡的時光中,是他,是我,是那個男孩,男孩的爺爺。我以為我可以破譯它的本質(zhì),交出一份得意的版面。我以為可以讀懂村莊的秘密或者預(yù)測,以及它含而不露不曾表達(dá)的東西。我明白,不管我如何妙筆生花,我忽略了它本質(zhì)的氣息,它劇烈而又?jǐn)?shù)不盡的混亂。至少在少年投向我目光的一刻,我顯得異常無力。
再次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男人不在床上,我哎,哎,哎,喊了一通,不見任何響動。我推開廁所的門,發(fā)現(xiàn)他蜷縮在浴缸中,我頭皮一陣發(fā)麻。匆匆下樓,慌急慌忙地往碼頭的方向跑去,感覺到道路被什么照亮了。路上真的起風(fēng)了。后來,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風(fēng)的呼嘯也成了靜的一部分,男孩和女孩的形象在我眼前交替跳躍,他們一起向我跑來……
責(zé)任編輯:楊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