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日暖 羅振亞
魯迅文學(xué)獎獲獎詩人李琦說:“世界這么大,可只有哈爾濱,是我命里的城市?!盵1]李琦出生于哈爾濱,在這座城市度過了漫長的年歲,哈爾濱的城市記憶時時流淌在她的詩句中。從祖輩、父輩到李琦自己,她的家史與哈爾濱的城史幾乎同步,有關(guān)這座城市中此時與彼時、此處與別處的即感與沉思,呈現(xiàn)了詩人對時空更迭的知性體味。居住在邊遠之地,詩人試圖成為一位有些“遙遠”的記錄者,獨立于流派之外,靜靜地擦拭自己與讀者的心靈。李琦是一位“在人間”的詩人,在這個人間,她居住在一座遙遠的邊城,這個不夠熱鬧、有些洋氣、有些原始、有些靜穆的地方始終是她取之不盡的文學(xué)礦藏,她也在其中傾注了一腔溫柔與深情。
一、城市風(fēng)物:哈爾濱意象群的呈現(xiàn)
李琦的詩歌中有松花江、雪、丁香、冰雕、中央大街、馬迭爾賓館等地標(biāo)性意象,其中自然意象尤以松花江和冰雪最為典型。松花江是哈爾濱的母親河,人們喝著江水長大,在江畔彈琴歌唱、露營野餐,迎來送往、生生不息,許多故人、故事都隨著江水漸漸流遠。在哈爾濱,一年之中幾乎有五個月都在下雪,冰天雪地是人們最直接的觀感和體驗,冰雪自然而然地成為李琦詩歌中城市記憶的深刻內(nèi)核。
丁香是哈爾濱的市花,也是哈爾濱城市精神的象征,據(jù)說哈爾濱是全世界丁香品種最豐富的城市。丁香在春天開放,“淡紫色的花瓣,是最小的酒杯/它要自斟自飲,它要痛快淋漓”(《丁香》),譬喻精到、生動,物象人格化的手法顯出了豪邁的氣概。哈爾濱市徽上方是由五瓣丁香花和六瓣雪花花蕊組成的。滿城丁香,花香里帶著一絲淡淡的苦味,這是寒冷與苦難過后生命堅韌的再生和熱烈的盛放,是不屈的宣告和永遠不竭的希望。
煙波浩渺的松花江見證了許多次的相遇與離別、歡笑與思念,流水日日夜夜地陪伴著詩人。在江邊,她邂逅過一只小羊:“遠處走來一只小羊/它應(yīng)該去草坡它卻來望大江/如今真是現(xiàn)代/羊都開始深沉了”(《一個人在江畔》)。他們各懷心事,卻在同一時空遠望,成為一面之緣的過客。小羊望著詩人叫了一聲,詩人也那樣叫了一聲,夕陽的光線如同千言萬語。離開時,他們站過的地方正長出新草來。詩人望著江水、小羊和夕陽,也被江水、小羊和夕陽望著,腳下是新生的希望,世界也對一切生靈回以溫柔的注視。在江邊,她也陪伴過17歲的友人:“隔岸的燈火溫暖而惆悵/眼前是松花江的流水/吹響的卻總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口琴》)。當(dāng)年的少女如今已是異國的公民,舊日的琴聲變成了緩緩涌動的波浪。無數(shù)的過往、懷想,一幕幕、一幀幀,都隨著松花江的江水流去,有些聲音化為飄飛下墜的落葉,有些思緒則化作岸邊新生的小草?!霸S多年許多年以后/讓我們一起再生為魚吧/當(dāng)魚了無須再贊美水/因為早已相依為命”(《松花江唱晚》)。江水早已融進李琦的生命之中,這一世鄰水而居,來世還要依水而生,足見詩人對這條大江的深情。
李琦詩中比松花江更常出現(xiàn)的意象是雪。《李琦近作選》的五卷詩歌中專門有一卷被命名為“大雪潔白”,《下雪了》《當(dāng)大雪鋪地》《踏雪》《雪天日記數(shù)則》《生日落雪》等詩篇直接以雪為題,也彰顯出她對潔白大雪的迷戀。看到在雪天玩鬧的孩童,詩人稱呼他們?yōu)椤凹t塵之外的居民”(《雪地上玩耍的孩子》),一切都是他們的玩具,孩子們是貼近自然的天使,他們的許多快樂,成人已不再能感同身受。《我的冬天》描繪出大雪紛紛揚揚的場面,六個小節(jié)的最后一句都是“大雪紛飛”,回環(huán)復(fù)沓,烘托出分外柔軟的氛圍。詩人會因白菊而聯(lián)想到“一生一句圣潔的遺言/一生一場精神的大雪”(《白菊》);也會因雪而想到一個時代,“大雪如銀,月光如銀/想起一個詞,白銀時代/多么精準(zhǔn),純粹。那些詩人/為數(shù)并不眾多,卻撐起了一個時代”(《詩人》);雪連接著純凈與高尚,“圣賢和詩人,正身披大雪,緩緩走來”(《只有雪,還沒有最后拋棄我們》)。在詩人眼中,雪是哈爾濱冬日的注解,雪是世界的本色,也是詩的綱領(lǐng)。
“溫暖的心/在北方的奇寒里/雕塑了它們/它們才如此美麗//我仿佛突然知道/由于嚴(yán)冬的愛撫和鼓勵/柔弱的水/也會堅強地站立”(《冰雕》)。嚴(yán)寒、冷峻和莊嚴(yán),由寒入暖,讓水高傲地站立;深情、唯美和獨具匠心,由暖入寒,讓冰生出晶瑩剔透的傳奇,生出柔軟與堅硬、寒冷與溫暖的深刻辯證,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詩句背后站著仰慕高潔、錦心繡口,不斷發(fā)現(xiàn)詩意、輸出詩意的李琦。
李琦曾深情地表達過:“作為土生土長的哈爾濱人,我也和我的父輩一樣,成了聽不到北風(fēng)就難受、不下雪就要生病、提不起精神的地道的北方人。大雪和北風(fēng),早已進入了我的血脈之中?!盵2]詩中的每一種意象,都蘊含著她對城中風(fēng)物的深深眷念,也包蘊著詩人對城市歷史、城市文化和城市精神的深厚理解。
二、撫今追昔:時空更迭的城市抒情
李琦出生在哈爾濱,并在打量這座城市的過程中度過了半個多世紀(jì)的時光。她與親人、愛人在這里留下了無數(shù)個腳印,也沒有錯過路旁行人的足跡。她頻頻回首,也張望未來,詩中蘊蓄著無盡的時空之感。哈爾濱是無數(shù)事件發(fā)生與結(jié)束的空間,也是血脈不斷承傳、延續(xù)的空間,李琦在此感受寂寞,也在此體味溫存。
“馬蹄石的街道出身古老/它的盡頭是大江”(《未來》)。這條以古老的目光審視世界的街道就是中央大街,盡頭的大江就是李琦心心念念的松花江。中央大街最初叫中國大街,是哈爾濱開埠之初的重要街道,距今已有逾百年的歷史。直到今天,街邊的馬迭爾冷飲店仍是哈爾濱的地標(biāo)建筑之一,“每次我都坐在這個位置/與那扇老窗/交換神色”(《馬迭爾冷飲店》)……
詩人在哈爾濱的雪夜望向窗外的街景:“看一對不怕冷的情侶經(jīng)過/他們依偎著,像是彼此的部首偏旁/看一個醉漢搖晃著經(jīng)過/三心二意,像一個正在拆開的漢字”(《風(fēng)雪之夜看窗外》)。情侶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醉漢形單影只,無人在意。在這個年末歲初的時刻,她想到多年以后的風(fēng)雪之夜,也會有人站在她此刻所處位置悵望。她心事重重地從世上經(jīng)過,也舉起手,提前向后人打了個招呼。這樣的舉動是一種示意,似乎是對自我存在的一種確證,他們不約而同地遠望是承續(xù),也是呼應(yīng)。年歲輪轉(zhuǎn),總會有人站在同一個位置上,望見一些事物,醞釀起相似的意緒。
李琦不僅對陌生人有這樣的時空之感,念及親人,她也常?;赝^去,注目當(dāng)下,敘寫幾代人生命記憶的流轉(zhuǎn)與衍變。李琦的許多親人在哈爾濱出生、長大、讀書、工作,處處都有他們生活過的痕跡?!八氖昵案赣H他常坐在這兒/那個啃黑面包讀書的青年/那時他尚未想過/怎樣去當(dāng)父親”(《馬迭爾冷飲店》)。青年成為父親,而他的女兒如今也是一位母親了。兩代人的歲月難以計量,然而具體可見的冷飲價格確確實實在日益增長。光陰如梭,馬迭爾冷飲店依然擁有相似的座位,賣著相似的冷飲,而故人卻漸漸遠去。“坐在這里看風(fēng)景/也是別人的風(fēng)景了”,這一句和卞之琳的《斷章》有異曲同工之妙,具有知性的向度,呈現(xiàn)的是“相對性”的哲學(xué)命題,在此生成了繁復(fù)的語義空間。我們看見,也被看見。無意之中,我們在觀看者與被看者之間互相轉(zhuǎn)化,此時的詩人回憶著父親,以后她也同樣會成為別人的回憶,正是眾人的參與共同構(gòu)成了世界的此刻與印象的交疊。
“五十年前我的母親在江邊跳繩/五十年后我的女兒在江上滑冰/從父親的玩具到我女兒的玩具/那盞老式的臺燈/好像只亮了幾個黃昏”(《新年快樂》)。多年以來,松花江畔始終是市民消閑娛樂的去處。過去的時間久遠,而詩人腦海中時光飛逝。她唇邊單純的笑容飛翔了一圈,轉(zhuǎn)而落在女兒的雙唇。深厚的母性體驗令李琦對于親人間的聯(lián)結(jié)有了更深的理解:“根須與花朵之間/我是綠色的莖”(《三重奏》)。孩童成為長輩,每個個體都會從童稚走向青春與衰老。莖養(yǎng)育了花朵,也不會忘記,正是根須從土壤中汲取養(yǎng)分,源源不斷地向自己輸送營養(yǎng)。親人的根脈不會斷裂,而是會一直這樣延續(xù)下去。
哈爾濱還有她的一生所愛?!拔业膼廴?,你都已經(jīng)老了/還是這樣,在每一個除夕之夜/先點燃爆竹,而后放焰火/給女兒看,給我看/冰天雪地的哈爾濱/每到這個時刻,都有一種/讓人迷醉的絢爛”(《我和你》)。點爆竹、放焰火,是他在每一個除夕之夜都會做的事。這種知疼知熱的體貼、呵護還有騎士風(fēng)度,正是哈爾濱式的俠骨柔情。和同樣的人做著同樣的事,仿佛整個世界都未曾變過。從前,愛人騎自行車,她坐在后座上,兩個人同時張開手,模擬鳥兒飛翔。如今他們不再年輕而張揚,漸漸收攏了雙臂,想著塵埃里的瑣事。他們不再是飛鳥,而是兩只深深向土壤里扎根的紅薯,他們變得篤定、素樸?!敖裉煳覀冋驹谀菚r的未來里/未來原來這樣平?!保ā段磥怼罚T娙伺c愛人曾在松花江畔說起未來,如今已是那時的未來,當(dāng)他們站在此刻才發(fā)覺未來如此平常。他們的青春如同發(fā)黃的秋葉,而面前走過的一對情侶就像是兩枚年輕的沙果?;蛟S他們也在憧憬未來,而他們也未能知曉,腳下已是未來的門檻。秋葉也曾新鮮水嫩,飽滿的沙果也終將變得干澀,新與舊,熟稔與青澀,兩相對照,不禁讓人感嘆造物的神奇。
20世紀(jì)80年代的女性主義詩歌熱潮中,翟永明等許多女性詩人的作品中蘊含著黑夜意識,描繪黑色的感覺世界,試圖沖撞并解構(gòu)男性的中心文化地位,詩中充滿感情激烈的風(fēng)暴,暴露生活中的荒誕與丑陋,而李琦的詩細膩、婉約,有著類似俄羅斯文學(xué)的沉靜,詩歌基調(diào)偏于明麗。她并不意在將自己同男性的世界截然分開,劃清界限,反而懷著被愛人征服、保護的愿望。她的愛情詩不是抗拒男性的世界,而是接納愛人的溫柔與保護。生命中的許多人已是匆匆過客,而愛人給了她長久的陪伴,二人合著的詩集《莫愁》顯明地呈現(xiàn)出他們詩意的契合。
長期居留在同一座城市,這無疑讓詩人對城市中一如既往與變動不居的方面更加敏感。夜里看見窗外的風(fēng)景會令李琦心血來潮地舉起手,同后人打個招呼;冷飲店、江畔的某個位置牽連她憶起血脈相連的親人;走在愛人身旁,她想到兩人的過往,也感慨陌生情侶的年輕。李琦在詩中一面憶舊,一面遠望,對哈爾濱人與事具象的描繪之中熔鑄著頗為知性的體味。李琦以家史寫城史,用家事寫城事,過去與未來往往只隔一線,令人難以覺察,而時空更迭之感已躍然紙上。
三、邊城氣度:流派之外“小詩人”的“大胸襟”
邊地書寫始終是李琦詩歌的重要組成,《我居住的地方》勾勒出養(yǎng)育她的這座城市的輪廓:“遙遠的東北,遙遠的邊城/遙遠得像被各種喧鬧和名堂/剩下的地方”。它不夠熱鬧,不夠繁華,似乎總是被華麗的世界遺忘在角落。這里是靜默的,詩人浸淫著這里的空氣,仿佛也離世界的喧囂很遠。她有著寡淡的性子,安于居留在這樣的地方,熱鬧在遠處上演,而她只是沉靜地記下過往。
李琦與舒婷、顧城等許多朦朧詩人年紀(jì)相仿,投入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期也和朦朧詩人的創(chuàng)作時間接近,但她并不屬于朦朧詩的流派。生活在哈爾濱的張曙光與李琦同齡,是20世紀(jì)90年代詩歌的代表詩人,而李琦卻不屬于90年代詩人群。李琦與張曙光都是寫雪很多的詩人,但張曙光寫雪有“反傳統(tǒng)”的傾向,雪與死亡、冷寂、陰暗聯(lián)系在一起,賦予雪負面的內(nèi)涵,而李琦更突出的是寫雪的純美和崇高。事實上,在李琦的詩歌寫作歷程中,經(jīng)歷過許多形形色色的詩歌潮流,但她從未被任何潮流裹挾,總是獨立于流派之外,一門心思地寫著自己的詩。
“在盛產(chǎn)大師的時代/我選擇做一個很小的詩人”(《我選擇做一個很小的詩人》)。李琦對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著精準(zhǔn)的定位,總是從她眼前、腳下的世界寫起。她不刻意書寫宏大,但她的詩句始終是有力的、汁水飽滿的。李琦的詩歌所用皆是日常語言,情感體察細致入微,細節(jié)描摹靈氣生動,總體風(fēng)格清淡雅致,具有極強的審美張力。李琦善于捕捉世俗中的庸常細節(jié),對記憶、印象、情緒施以出神入化的藝術(shù)加工。她傾向于天然、樸素的口語風(fēng)格,但從不膚淺,不乏思力,時有沉思,突破了一般性的描繪與想象,細膩地感知并呈現(xiàn)了她的詩性世界,閃現(xiàn)著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交匯。
李琦不只注目于哈爾濱的溫暖明亮,也焦心于遮蔽城市光芒的陰霾?!耙粓鲅?,還未落地,已變得渾濁/幾群鳥的到來,甚至能飛進報紙的頭版新聞”(《我童年的哈爾濱》);“油污、垃圾、骯臟的泡沫/在城市的腰間/它更像一條液體的圍裙”(《我的松花江》)。儲存了無數(shù)珍貴記憶的故地逐漸變得面目全非,如同潮水沖上沙灘而后退去,儲藏了無數(shù)歡聲笑語的沙堡隨之消逝。詩人目睹了多年來城市的變遷,懷著深深的憐惜寫下了許多詩歌,感恩自然對人們的饋贈,也呼喚人們關(guān)心自然,守護我們共同的精神家園。李琦詩歌同生態(tài)主題的關(guān)聯(lián),既是邊地書寫賦予她的,同時也是詩人本身具有的稟賦與自覺扛起的擔(dān)當(dāng)?!袄铉掷m(xù)四十幾年,關(guān)乎自然生態(tài)和人文生態(tài)的詩歌陳述,形成了一種連綿不斷、堅韌不拔的正告——除了徹底的覺醒,我們別無他途?!盵3]
就詩歌的文化淵源而論,李琦身處高緯度寒地黑土的文明中,又接受了俄羅斯及東歐文學(xué)的哺養(yǎng)。年少時,李琦讀的第一本詩集是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深受白銀時代的俄羅斯詩人與作家的影響,這些形成了對她影響至深的文化啟蒙,“我對于正義、良知、美好、尊嚴(yán)、藝術(shù)這些詞語的理解,幾乎都和他們相關(guān)”。[4]俄羅斯白銀時代作家們精神的高貴、作品的蒼茫無疑對李琦形成了一種感召,加之哈爾濱移民城市氣息的影響,這些一同造就了李琦詩歌氣質(zhì)的高貴。詩人自己說:“詩歌寫作像擦拭銀器的過程,勞作中,那種慢慢閃耀出來的光澤,會溫和寧靜地照耀擦拭者的心靈。”[5]多年以來,有關(guān)哈爾濱的記憶被她反復(fù)書寫,這些印象與想象也在這年復(fù)一年的擦拭中與銀器相互輝映,氣韻生動。
哈爾濱是人群、學(xué)校、工廠、樓宇、綠化、商圈和現(xiàn)代文明的集合,是政治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社會學(xué)、心理學(xué)等角度觀照下的專有名詞。它可以激發(fā)與此相關(guān)的人們的思想感情活動,這些思想感情活動又不斷地塑造城市新的形態(tài),推動城市新的發(fā)展。哈爾濱經(jīng)歷過關(guān)內(nèi)移民文化的滋養(yǎng),接受過異國特別是俄羅斯文化的影響,是古今中外總體觀念、具體感知與綜合評價的總和,而李琦用詩歌的方式,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匯入了這個總和。
四、結(jié)語
法國詩人彼埃爾·勒韋爾迪說過:“詩人不必要充滿靈感地升到天上,在大地上飛翔;他的使命不在于離開大地,飛上天去摘取星星,他是永遠也得不到它們的。詩人的任務(wù)在于從他所及的范圍內(nèi)閃爍著的東西中創(chuàng)造新的星星?!盵6]哈爾濱深刻地影響和塑造了李琦的詩風(fēng)、詩情與詩境。她時時遙想這座城市的舊日風(fēng)華,詩中的哈爾濱更像是她的夢中所在、精神故鄉(xiāng),是深深的情結(jié)。她是一株向著故土的養(yǎng)分用力扎根、向著潔凈的空氣奮力生長、向著靈魂的陽光全力綻放的植物,單純而深刻,柔軟而堅韌。她的詩歌時空如同坐落在一片森林中的小木屋,蒼茫、沉靜,無數(shù)生靈在此緩緩降臨。
李琦“成為黑土抒情群落中的‘異類存在,在思維方式、審美指歸、風(fēng)格形態(tài)上,分別和黑土詩派中的文化詩、生活流詩與心靈詩呈現(xiàn)出顯豁的分野”[7],她的詩歌題材廣泛,哈爾濱的記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她寫東北、寫西北,也寫南方。李琦不只寫哈爾濱,也寫中國、寫世界、寫人類。然而在諸般書寫之中,哈爾濱城市記憶又確確實實是李琦詩歌創(chuàng)作的根脈,她的許多怡然與思慮都來源于此。她寫記憶,但不一味沉溺其中;她寫故鄉(xiāng),但不拘泥于故鄉(xiāng);她寫個人,也寫時代。李琦可以說是一位老實的詩人,她不喜熱鬧、偏愛安靜,詩思高貴而落筆樸素,她懷戀過往的歲月,也向自己和他人的未來張望,關(guān)注自我的精神探索,也關(guān)注人類的生存困境?!爱?dāng)窗外大雪飄飛、滿目潔白、整座城市在寒夜中睡去時,我擁有一盞燈,一片寧靜與和諧。這時,把心靈的脈動、精神的軌跡用文字傾吐出來,真是有一種花朵在慢慢盛開的感覺?!盵8]李琦正是置身極寒語境,堅持不懈、一往無悔地寫作溫暖詩歌的那個人。
哈爾濱有著歷史、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的多種面孔。李琦奮力為其增加的是一張詩歌面孔。她是不一樣的市民,是推動城市進步的精神力量,有這樣心地圣潔高貴的市民,是哈爾濱的一種幸福;她是不一樣的詩人,四十幾年如一日,執(zhí)著于對這座城市的書寫,那些詩句無疑是她的深愛的分行排列。李琦不只是哈爾濱詩人,更是一位中國詩人、世界詩人。她獨立于流派之外,但并不因此顯得渺小,反而無限地偎近了詩歌的高處、靈魂的高處。
〔本文系黑龍江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寒地黑土文學(xué)生態(tài)與龍江精神呈現(xiàn)研究”(19ZWD21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林日暖: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生。
羅振亞:南開大學(xué)穆旦新詩研究中心主任,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注釋:
[1]陳愛中:《邊地的詩意徜徉——訪詩人李琦》,《文藝評論》2014年第9期。
[2]李琦:《歌唱的冰與說話的雪》,《云想衣裳》,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28頁。
[3]林日暖:《李琦詩歌生態(tài)美學(xué)谫論》,《北方論叢》2020年第4期。
[4]《與李琦聊詩——魯迅文學(xué)獎獲獎?wù)呃铉L談錄》,《星星詩刊》(上半月刊)2012年第6期。
[5]李琦:《自序》,《李琦近作選》,時代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
[6]〔法〕彼埃爾·勒韋爾迪:《關(guān)于詩的思考》,王忠琪譯,王家新、沈睿編:《二十世紀(jì)外國重要詩人如是說》,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01頁。
[7]羅振亞:《雪夜風(fēng)燈——李琦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頁。
[8]李琦:《自序》,《從前的布拉吉》,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7年版,第1頁。
(責(zé)任編輯 劉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