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獨眼龍到底是發(fā)了財?shù)?,每次請客都有好酒,所以大家免不了都喝得很好。所謂好,就是可以放開量喝,喝大了走不了路也沒關系,鑒于前例,獨眼龍會派人把你安全送回家,第二天頭還不疼。好也在于菜,畢竟是在鴨鎮(zhèn)最好的隆興大酒店,據(jù)說這里的大廚一個月都要開萬把塊錢的工資。雖然在座除了獨眼龍每月掙多少錢沒人能說清楚,但很清楚的是,其他人沒幾個收入能跟這個大廚比的。
和往常一樣,看著桌面上盤子里的東西都不多了,獨眼龍叫服務員小紅來二次點菜。
“你們點!”獨眼龍往椅背上一靠,深吸一口煙,繼而像被煙熏到一樣,揉了揉右眼。這也是獨眼龍標志性動作。
獨眼龍的右眼是個塑料球,據(jù)說每天晚上上床睡覺,獨眼龍都會像老太太摘下假牙那樣摘下這顆眼球放在床頭柜的一個盛滿清水的玻璃杯里泡著。當然,這話是陳鐘說的,可以肯定的是,陳鐘跟獨眼龍沒有一起睡過覺。
大家也便接過獨眼龍遞過來的點菜權,紛紛從椅背上直起身,把碩大的腦袋擱置在菜單上假模假樣地看上好一會兒,最后還是丟開菜單沖小紅說:
“還是再上一份臭鱖魚吧?!?/p>
“鴨舌也不錯,也再來一份?!?/p>
“粉蒸排骨呢?還能上吧?”
“瞧你們,也不嫌膩,我要一份小青番茄平菇煲?!?/p>
……
不知道為什么,這事(獨眼龍二次點菜時下放點菜權,以及眾人所點的菜名)就像發(fā)生過很多回而且每次都一模一樣似的。也好像這么些年來,獨眼龍和大家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張桌子一樣。至于離開這張桌子各自的生活,似乎都是假的,或者是模糊的,多年來,大家生活中唯一清晰可見的就是這張飯桌。因此,下面發(fā)生的一切也很可能反復發(fā)生過多次。
先是吳宇清借著酒勁要站起來唱歌,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唱著唱著還以兩只手一上一下給自己打拍子的方式兼職指揮號召大家跟他一起唱。但沒人跟他唱,于是他很不高興,限于圓桌,他只能將不滿發(fā)泄在坐在他左邊的斯大哥頭上。斯大哥的頭被他不輕不重地打了一巴掌。后者強撐著笑了笑,沒有發(fā)作,而是將椅子向后挪了挪,繼而擔心吳宇清揮舞的手掌再次落在他頭上,屆時自己勢必得表現(xiàn)出忍無可忍的樣子,那樣一來場面就會難看,所以,他說去撒泡尿,跑到外面去了。
吳宇清的手落空在斯大哥原先腦袋占據(jù)的地方,也興味索然地坐了下來,喊:“喝酒?!边@句倒是受到了局部響應。
陳鐘放下酒杯,突然說他今天遇到個人,“你們猜,是誰?”
“關我們屁事,”吳宇清像報復陳鐘剛才不跟他唱歌那樣表現(xiàn)出自己懶得猜,“喝酒!”
但這次沒人端起酒杯,都看著陳鐘。
“是劉彤?!辈蝗荽蠹也乱幌拢愮娮詥栕源鹌饋?。
“劉彤。天哪,好幾年沒見了,她現(xiàn)在怎樣?”獨眼龍好奇地問。
陳鐘充滿歉意地說自己也只是遠遠地看見,并沒有上前跟劉彤說話。但他補充道:“也不是我不想跟她說話,我覺得劉彤也看到我了,但裝作不認識,所以……”
吳宇清審時度勢,也放下酒杯,說:“是問你劉彤看上去怎么樣。老了?丑了?”
“那倒沒看出來,”陳鐘說,“開寶馬,穿著打扮挺好的,看上去像嫁了個闊佬,過得不錯?!?/p>
“算了算了,”獨眼龍用筷子敲了敲桌子,醒悟過來似的提醒大家,“為什么要提這個女人,提她我就來氣。別提了?!?/p>
見獨眼龍如此決絕,大家只好沉默,似乎默認獨眼龍關于劉彤是個壞女人的論斷。
門敞著,其實斯大哥就靠在門外的墻上一邊抽煙一邊跟站在門外等候吩咐的小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小紅老家哪兒的、一個月掙幾千、有沒有男朋友、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嫁人等問題也不知問過多少遍了。交談并不積極,所以他和小紅也無意間聽到了包間內(nèi)的談論。
“劉彤這名字好熟?!毙〖t說。
“當然熟,”斯大哥說,“就是以前跟我們一起來的那個老罵你的女的?!?/p>
“經(jīng)常跟你們一起的那個徐哥老婆?大美女啊,”小紅恍然大悟,但轉(zhuǎn)瞬也露出哀容,“徐哥就是在我們飯店門前死的,我沒看到,但他們說就在門口不遠,真可憐?!?/p>
“嗯,他們覺得就是這個女人害死了徐哥。”
“啊,怎么回事?”小紅幾乎是一把抓住了斯大哥的胳膊。
斯大哥笑了:“有話慢慢說,別動手動腳?!?/p>
“去你的,”小紅松開手,“快說嘛?!?/p>
斯大哥嘆了口氣,用一種客觀公正的腔調(diào)又說:“其實也不能說是劉彤害死了徐哥,徐哥是喝多了被汽車撞死的這你總知道吧?”
小紅說她聽說徐哥頭都被壓扁了,而且還聽說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誰撞的,司機至今仍在逃逸。
“真要怪,怪他?!彼勾蟾缋死〖t像特務那樣蹩著墻挪到窗口,隔著玻璃迅速地指了指吳宇清,再以同樣的速度返回墻面靠著。見小紅還站在窗口,他還生怕暴露目標似的一把拉回了小紅,小紅跌在了他的懷里。
小紅從斯大哥懷中掙脫,問:“跟他有什么關系?”
“那天就是他招呼吃飯……不在你們這,在城里,把你徐哥灌多了,散了后,各自回家,你徐哥估計糊里糊涂地就被撞了。”
小紅更不明白了,她提出了兩點。一,你們(指獨眼龍為首的這群熟客)聚會不都是來隆興嘛,那天為啥去城里?二,埋單的從來都是獨眼龍,那天為啥吳宇清要埋單?
也不知是不是斯大哥不愿意跟一個飯館服務員說得太多,而這時候包間內(nèi)又有人開始談論劉彤了,小紅見在斯大哥這獲得不了答案,便把后者扔在門外,以給大家倒茶的名義進了包間。
誠如小紅所言,劉彤是鴨鎮(zhèn)上著名的美女,而且是在座亡友老徐的遺孀顯然是飯桌上的一個好話題,就這么輕而易舉地略過,陳鐘還是有點不甘心。他對獨眼龍征求意見般地說道:“獨眼龍,劉彤對老徐不好,這確實是事實,但要說劉彤是個壞女人,咱們是不是太那個了?”
沒容獨眼龍駁斥,吳宇清跳了出來,他歷數(shù)劉彤對先夫老徐的種種劣跡。比如不管在什么場合,從來不給老徐面子。有一次,大家吃飯,老徐也僅僅是比預先說好回家的時間遲了十分鐘,劉彤就直接從家里沖出來跑到隆興掀了桌子。這事大家應該都沒忘吧?就是,連小紅都記得,小紅說她當時可嚇壞了。另外,老徐的工資卡、獎金卡全部被劉彤沒收,這有老徐從來沒埋單可以作證對不對?
吳宇清顯然有點口不擇言了,很明顯,他確實埋過一次單,但也正是那次我們親愛的老徐死掉了。這就算不怪他,不算問題,問題在于他意有所指。沒錯,陳鐘也沒有埋過單,站在門外聽得真真的斯大哥也不例外。這是什么意思?在斯大哥看來,埋過一次單并被不斷提起,這恰恰證明吳宇清是個貨真價實的小氣鬼。
斯大哥忍無可忍,重新返回包間,直接指出吳宇清的陰暗心理,大聲疾呼道:“老吳啊,真有你的,行!陳鐘,你今天別慫,你就把單埋了——下次我來!”
天真可愛的小紅以為一切會按著斯大哥的思路進行,覺得這桌看來是要結(jié)賬了,趕緊跑出去計算賬單。不過等她使用計算器噼里啪啦結(jié)算好,拿著賬單返回包間,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穩(wěn)坐其座,并無要走的意思。此外,陳鐘兩眼泛紅,好像哭過,而獨眼龍則取下右眼眼球叫小紅找個干凈的玻璃杯倒半杯清水。小紅將眼球掂在手中,發(fā)現(xiàn)陳鐘所說不對,不是塑料的,而是玻璃的。
很簡單,陳鐘沒有接斯大哥的話茬,獨眼龍又怎會讓斯大哥和吳宇清繼續(xù)放肆下去。他揮了揮手,埋單權就被他輕而易舉地重新奪取了。他說既然大家都把話說開了,那就再開一瓶酒放開了說吧。他說他對劉彤“壞女人”的評價絕非虛言。這倒并非“蛇蝎美女”這種庸俗不堪的論調(diào),長得漂亮豈是劉彤的過錯?劉彤的過錯或亡友老徐的錯誤在于,二人根本就不般配。最初,老徐拜倒在劉彤的石榴裙下,死死追求,但除了死死追求這點強于其他追求劉彤的人,其本身就不平衡,從最初老徐就處于下風?;蛘哒f,老徐個人有限的材質(zhì)在劉彤的美貌之下,只能處于弱勢。二人就這么一個死纏爛打一個極不情愿地結(jié)婚了。過起日子來,什么不給面子,什么控制老徐的錢財,這些都是表象。難道老徐在活著的時候不是心甘情愿地被劉彤奴役?而獨眼龍敢于下“壞女人”的結(jié)論,還在于他也一度傾慕劉彤的美貌。眾所周知,當年獨眼龍除了以一只塑料假眼聞名于世,確實一文不名。實話實說,作為情敵,他一直妒忌老徐。而當他腰纏萬貫之后,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妒忌毫無質(zhì)量。其時,劉彤雖不至于頻送秋波,但不止一次找他控訴老徐的無能倒是真的,并多次提到想和老徐離婚。劉彤甚至還當著獨眼龍的面說起她和老徐的夫妻生活是多么不和諧。獨眼龍試圖表明的是,若非他為人正派,睡了劉彤怕也正是迎合了后者之意。而劉彤的目的,獨眼龍以一只眼即可洞穿:她正是暗示自己,如果獨眼龍跟老婆離了,她就同時跟老徐離,與之重新結(jié)縭。
“人各有命,我豈能上她的當!”
也正是因此,吳宇清想叫獨眼龍幫他謀一份差事而特意跑到城里請大家吃喝這事讓他感到傷心。何至于此!老吳有需求但凡直接提,多年老友,獨眼龍豈能不出手相助?但這么做就外道了,屆時怕是朋友都做不了。出于對友情的珍惜,出于對老徐的同情,老徐已故,老吳應該記得,他獨眼龍那天喝了很多,而且主要就是跟他倆喝的。其間他和老徐還一同去了趟廁所,談了很多,鑒于另一位當事者已死,獨眼龍無權在此與人分享。
陳鐘也動情了,敘述了一件往事。有一個周五晚上他單獨和老徐在隆興喝酒,喝完他就走了,次日接到劉彤電話,叫他還人。也就是說,老徐徹夜未歸,之后才知,老徐那天晚上就在隆興的雜物間睡了一覺。所以,吳宇清在城里請大家那天,當晚他本來是決意要打車送老徐回家的,他可不愿意再接到劉彤那種冷酷的電話。但老徐堅持要自己打車,非常堅持。
“我說,得了吧,你自己有錢嗎?”
老徐嘿嘿一笑,說:“你別告訴劉彤就行,哥們有點私房錢。”
這一點老徐確實沒有騙陳鐘,尸檢時,法醫(yī)還在老徐的鞋墊底下發(fā)現(xiàn)了五百塊錢呢。
總之,獨眼龍他們這一桌永遠是隆興最后一桌,俟獨眼龍一干人等散去,小紅這一天的工作就真的結(jié)束了。其實也不用她到廚房通知大廚歇火打烊。但她還是出于習慣去了。大廚正蹲在骯臟的地面上吃一大海碗面,一旁的灶臺上還放著體量稍小的一碗。
“怎么才來,趁熱吃了?!贝髲N見小紅來了,高興地命令道。
小紅也很高興,端起碗,挑了挑面,除了大廚手搟的韌勁十足的面條,還有青菜、油渣、蝦米,碗底還臥著一顆吹彈可破的荷包蛋。大廚知道小紅最愛吃這些。二人于是一蹲一坐相對著“呼啦啦”地吃面。
“你還記得那個叫老徐的家伙嗎?”小紅問大廚。
“你是說有一回賴在飯店不走,跑到你宿舍對你啰里巴嗦后來被我扛到雜物間那個豬頭?”大廚反問,“咋了,他不是死了嗎?”
“是,不過他們那撥人今天又來了,剛走。”
“這群蠢蛋!每次都是他們耗時間?!?/p>
小紅停下碗筷,咽下口中之物,嚴肅起來,說:“我沒對你說實話,他那天晚上跑到我宿舍跟我說了什么?!?/p>
“啊,不是哄你騙你說喜歡你嗎,還說了什么?”大廚也停下碗筷,咕咚一聲將口中之物咽了下去。
“他還說他老婆跟他朋友通奸。”
“這些人真是畜生!”大廚發(fā)了句感慨繼續(xù)端起碗吃面。
但小紅失神地望著貨架,連一只鬼頭鬼腦的老鼠爬了上去也沒在意。
大廚不高興了:“你到底又咋了?”
小紅想了想,覺得不該再不跟這么好的男朋友實話實說了,但不免有點吞吐其詞:“我覺得,這個姓徐的,被車撞死,在我們飯店門口,跟我,可能有關。”
313路公交車始發(fā)自鴨鎮(zhèn)中學,途經(jīng)菜地路、老碼頭、船廠等七八站,然后上長江大橋,進入市區(qū),在市區(qū)也停七八站,到國貿(mào)中心地鐵站附近為終點。不過,313路在國貿(mào)中心沒有停車場,后門進城的人全部下車的同時,前門返回鴨鎮(zhèn)的人也便上車了。然后原路返回。因此,李瑞強和他的同事們不難發(fā)現(xiàn):每天早上進城的人太多了,擁擠不堪,前呼后擁、爭搶座位及因此造成的口角和斗毆時有發(fā)生。而返程時車廂內(nèi)卻相對空曠,此其一。第二,早上進城的以年輕人居多,而返程的乘客則以中老年為主。第三,前者大呼小叫,穿著鮮艷,描眉畫眼,陣陣濃厚的香水味發(fā)自他們汗津津的腋下;后者則普遍穿著保守得體,公文包、小坤包,老成持重,不茍言笑。這是所謂的早高峰,晚高峰則與之相反。
鴨鎮(zhèn)的就業(yè)狀況因此一目了然。年輕人進城上班,大概與他們還年輕有關,光鮮而廉價的外表并不代表什么。他們在國貿(mào)中心下車后趕赴地鐵站,其緊張和慌亂程度并不亞于擠313。然后地鐵再及時把他們?nèi)龅绞袇^(qū)的各個角落。遲到了扣工資獎金,或者被老板訓斥,這好像是他們每天最擔心的事。好在他們相信,只要他們不遲到早退,努力工作,跟領導同事處好關系,遲早能升職漲工資,一不小心自己當老板也未為不可。屆時攢夠首付在市區(qū)買了房就再也不受這個罪了。而相反的那撥人,顯然是從市區(qū)到鴨鎮(zhèn)來上班的。他們行頭低調(diào),但一件藏青色夾克在商場里很可能值幾千,至于箍著他們大肚皮的皮帶,只在車廂內(nèi)較為燥熱之際,才偶爾于敞開的夾克下閃爍出國際名牌的商標。沒錯,他們大多是機關、銀行、學校和衛(wèi)生院等單位的人。當然,他們中的多數(shù)早年也是鴨鎮(zhèn)人(比如其中就有李瑞強的老師和同學),經(jīng)過多年的奮斗,加之體面的工作和優(yōu)厚的福利讓他們早已將家從鴨鎮(zhèn)搬到了市區(qū)。不過,就李瑞強不止一次偷聽到的他們的談話所透露,他們正在考慮退休后回鴨鎮(zhèn)蓋一棟小樓,種兩分菜地,養(yǎng)幾只小雞。“畢竟農(nóng)村空氣好啊”,這是他們最愛說的一句話。
作為313公交車駕駛員,李瑞強有時不免要跟同事就此展開討論,他們自己在這兩撥乘客中究竟屬于哪一撥?這還用說,胖子直言不諱地指出,你跟我可沒錢在市區(qū)買房啊。轉(zhuǎn)而露出“淫蕩的”神情,悄聲告訴李瑞強,今天小蘇坐他車了。
是是,李瑞強臉一紅,這倒并非因為胖子所提及的小蘇,他蓄意略過小蘇。嚴正申明:我不是說我們比打工的好到哪兒去,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李瑞強自己也說不出來,或者說不好。中立方?不對。第三者?什么啊。局外人?李瑞強對自己使勁搖了搖頭。他就初中畢業(yè),沒什么文化。
初中畢業(yè)后,李瑞強先學了烹飪,在一家小飯館干過幾天,就回了鴨鎮(zhèn),閑在家里,期間也給鴨鎮(zhèn)人家紅白喜事掌過勺。但據(jù)說因為扣肉做得不地道,筋拽拽得咬不動,也再沒人請。這時候,他的表哥勸他去學駕駛。他就考了駕照。幫人開過渣土車、中巴車,后來開出租。鴨鎮(zhèn)通公交時招人,他來應聘。沒想到招人只是幌子,司機早都定好了,他自然被刷了下來。過了好幾年,他舅舅從什么地方聽說了這件事,怪李瑞強不早跟他說,舅舅在下壩村當村干部,算是親戚里混得最好的,也是家里說話最權威的人士。也不知道業(yè)已退休的舅舅還有什么資源動用了什么手段,硬是把李瑞強塞進了公交公司,使之光榮地成了一名313路公交車司機。
老實說,李瑞強有點怕自己這個舅舅。除了舅舅的干部身份,他的大塊頭和大嗓門讓李瑞強自幼就不得不低聲下氣。都說外甥像舅舅,有一天舅舅在他家喝酒喝多了怒氣沖沖地一把將李瑞強像拎小雞那樣拎到跟前,將另外一只手橫為掌形,比對了一下外甥和自己的身高差距,撇著嘴說,長不高還不能多吃點長胖點?當時李瑞強已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雖然瘦弱,但也羞憤難當,試圖掙脫,舅舅只稍稍一使勁,李瑞強當場就趴下了。當然,這些都是多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的問題是,不僅開313這份工作拜舅舅所賜,五年前李瑞強終于把婚結(jié)了,舅舅也是功不可沒。媳婦并非外人,正是舅媽娘家的侄女。結(jié)婚五年了,媳婦還沒懷上,也正是因此,舅舅對外甥的大嗓門看來是永遠正確了。
現(xiàn)在我們再來談談小蘇。小蘇是313路公交車上的一位女乘客,年齡二十四五,每天和那群公家人模樣的家伙一起坐車早上來鴨鎮(zhèn),傍晚回城。就好事者打聽所得,小蘇在船廠上班,應該是出納會計,至于家住哪里,已婚與否,那就不知道了。其實這些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313全體駕駛員都對小蘇印象深刻,垂涎已久。大家一致同意,小蘇是他們有幸駕駛313路公交車以來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怎么漂亮?漂亮到所有駕駛員遇到她都不敢直視,只敢行車途中偷偷在后視鏡里瞥上幾眼以飽眼福。
她穿得其實挺普通的,胖子說,也就T恤牛仔褲,也沒見她拎過LV,怎么就那么好看?
皮膚還有點黑你發(fā)現(xiàn)沒有?李瑞強提醒胖子,但看上去比誰都干凈。
……
當然,更多時候李瑞強不太想加入司機們針對小蘇的討論。一方面是這些老司機們熱衷于把話題引入下流,另一方面李瑞強不愿意跟他們分享他對小蘇的觀察和發(fā)現(xiàn)以及自己重大的思考成果。
小蘇有一天上車刷卡時發(fā)現(xiàn)卡里沒有余額了。她掏出手機,打開支付軟件準備刷。李瑞強沒忍住,說,算了,不用刷了。但不知道是自己聲音太低小蘇沒聽見,還是小蘇堅持己見非要刷掉兩塊錢,她終究還是用手機刷了。這導致那一整天李瑞強都在罵自己不要臉,雖然所有司機都熱愛小蘇,但李瑞強相信,不會有人像他這樣表露得如此輕浮。自從無人售票以來,逃票現(xiàn)象幾乎是每個駕駛員必須面對的問題。一般情況下,駕駛員也無可奈何,然后以一句“素質(zhì)”來表達抗議和自我安慰。不過胖子說他有時就是來氣,決定讓車熄火,將駕駛員對逃票乘客的指責轉(zhuǎn)讓給趕時間的全車乘客。當然,這有管用的時候,但這視逃票者的塊頭和相貌而定。若是一個地痞流氓狀的家伙,全車人只能心甘情愿地跟逃票者靜靜地坐在一起,絕望地等待車子重新啟動的時刻。另一種逃票是遇到認識的司機,乘客會相當自然地不刷卡。同是鴨鎮(zhèn)人,甚至是你的親友,李瑞強又怎么好意思強行要求他們刷卡呢?李瑞強的隔壁彭飛,也是每天早上進城上班的人之一。早上趕時間,他沒法挑坐誰的車進城。但傍晚,李瑞強屢屢碰見彭飛。據(jù)李瑞強老娘所說,那是因為彭飛為了省兩塊車錢,只要司機不是李瑞強,彭飛堅決不上車回家。下班了嘛,反正時間有的是。此外,就是李瑞強像對小蘇這樣主動希望對方不刷卡,比如鴨鎮(zhèn)中學的趙老師。趙老師教過李瑞強,是后者最尊敬的老師。但德高望重的趙老師并不缺這兩塊錢,也向來以遵守社會公德良序為榮,每次都是邊和李瑞強熱情地打招呼邊刷卡。有一天在一個同學聚會的飯局上李瑞強遇到了趙老師,提到了這一點,表示趙老師以后若再坐他的車千萬別刷卡。趙老師反問為什么,李瑞強反而無言以對。趙老師哈哈一笑,還是像當年那樣看穿了李瑞強的斤兩并糾正其錯誤思想。他說:瑞強啊,我知道這也是一種權力,說難聽點,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權力,你想使用這個權力,用這個權力照顧你的親友對不對?不過,你想過沒有,你的這個想法與一個濫用權力的貪官其實完全是一回事啊。
如果座位可以挑選的話,一般人上車習慣落座于后門附近的座位上。這樣首先易于下車,而且位置居中偏后,既沒有占據(jù)老弱病殘孕專座,也在于老弱病殘孕上車后因自己確實不愿讓座而形成的道德壓力至此能得到相應的緩解(占據(jù)專座的人良心何在?前排的所有人良心何在?)。相比之下,小蘇卻喜歡坐最后一排車座左側(cè)靠窗位置。這看起來更像躲避讓座,其實不然,李瑞強不止一次看到小蘇遠遠地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向需要座位的老弱病殘孕招手的感人畫面。李瑞強的看法是,勤于讓座雖然讓小蘇顯得滿懷熱情,但她本人挑選的座位說明,她很可能是一個并不喜愛人群的人,一個骨子里有點冷漠的人。眾所周知,車右側(cè)可以透過車窗瀏覽行人、店鋪等街景,外面的喧鬧配以乘客急切張望的神態(tài)以及幅度較大的動作,均是熱愛生活的表現(xiàn),而小蘇的座位所面對的是窗外的車流,不僅如此,小蘇很少望向窗外,她喜歡將秀麗的頭顱輕輕擱在車窗玻璃上閉目養(yǎng)神,她似乎總是很累。李瑞強還愿意相信的一點是,小蘇選擇這一座位的另一用意在于她置身有限空間的最偏遠的角落,便于她審視觀察所有其他乘客。這與駕駛員通過后視鏡和攝像頭觀察車廂如出一轍。對,他們都是觀察者。所有駕駛員都喜歡小蘇,看來也隱隱有著某種幽暗可辨的因緣。
也正是因此,有一天,當313終于返回鴨鎮(zhèn)中學的停車場作修整后,李瑞強習慣性地來到小蘇的座位前,剛準備坐下(她的體溫早已在幾站路的時間里蕩然無存,但李瑞強還是抱有僥幸心理),卻發(fā)現(xiàn)車座下面有一個手提紙袋。李瑞強承認自己一下子變得相當激動,以至于手指微微顫抖。打開紙袋,檢視一番,他才平靜下來。并無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只是一包尚未開封的A4紙,李瑞強相信,他即便啟封,這些A4紙上也不會有一個字,即便有字,也不會是寫給他的。不過,他卻又開始煩躁不安起來。按規(guī)矩,他只要把這個紙袋送到停車場313調(diào)度室旁邊的失物招領處即可,但問題是,他知道失主是誰,自己帶上,次日當面奉還就行,根本無須勞煩小蘇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丟失物品然后從船廠趕赴此處領取失物。問題還在于,一包A4紙,僅僅是一疊微不足道的辦公用品,它并不值多少錢,如果是李瑞強丟了,他相信自己不會去找。小蘇又何嘗不會就此算了?也就是說,如果李瑞強把它送至失物招領處,這疊A4紙恐怕就永遠擱在置物架上了,而他那時再想拿出來當面交給小蘇,手續(xù)復雜還好說,讓公交公司的相關人員起疑就無聊了。最后,李瑞強自作主張私自留下了乘客的失物,確實是次日當面在小蘇刷卡的時候物歸原主的。小蘇的表現(xiàn)是大吃一驚和疑惑不已。她對一疊A4紙失而復得顯然沒什么好激動的,她不由地認真打量了一番這位司機師傅,三十七八,瘦如馬猴,眼神躲閃,從沒見過。不過,這件事很快就呈現(xiàn)了積極的一面。以后小蘇如果上李瑞強的車,就會主動地問聲好,后者則報以齜牙咧嘴的一笑。
幸虧李瑞強沒把這些與小蘇有關的段子和想法公之于眾,否則真是笑掉老太太的最后一顆槽牙。所有313老司機其實都能說出一大堆與小蘇有關的段子和個人想法。最讓人嫉恨的是,不久之后胖子居然還和小蘇吃過飯呢。胖子的小舅子幫船廠跑運輸,為了感謝他們照顧他的生意,特意請船廠一群人吃飯。小舅子酒量不行,叫以酒量著稱于鴨鎮(zhèn)的胖子一定要請一天假幫他陪酒。懾于年輕有為的小舅子日漸發(fā)達的淫威,作為姐夫的胖子只好從命。萬沒想到酒桌上巧遇小蘇。真是天仙下凡啊,胖子感慨萬千,這樣的漂亮姑娘居然降臨鎮(zhèn)上王老頭飯店蘆葦灘包間,真是蓬蓽生輝吶。你也沒看王老頭那德性,像條老狗那樣跑來跑去,舌頭都拖地上了。胖子承認自己當天喝多了,他也承認酒量驚人的他之所以喝多與小蘇有關。小蘇能喝酒,酒量也不錯。小蘇沒有嫁人。小蘇是財經(jīng)大學畢業(yè)的。船廠是小蘇姑父家的。小蘇姑父沒孩子。船廠將來是小蘇的……總之,胖子這頓大酒沒有白喝,他帶來關于小蘇足夠的信息。一群人圍著他聽他說了許多天還沒說完。奇怪的是,一向和胖子關系最好的李瑞強倒沒怎么加入聽眾,表現(xiàn)得不是很感興趣的樣子??瓷先?,胖子這頓大酒嚴重傷害了李瑞強的感情,他們的友誼看樣子是走到頭了。
當然,事情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那段時間李瑞強確實攤上了不少事。先是他媳婦終于懷上了。結(jié)婚五年來,李瑞強禁煙禁酒,日夜操勞,始終沒見成果。剛剛恢復煙酒沒多久,媳婦倒懷上了。意外懷孕!反正李瑞強是這么看待這個問題的。一家人喜出望外,一改長期對這個老實媳婦的冷眼相對,個個上門噓寒問暖,搞得李瑞強媳婦受寵若驚極不適應。正所謂喜極而悲,李瑞強這輩子最大的貴人恩公他的舅舅此時又突然中風了。雖然舅舅自有兒女照顧,但老娘認為兒子也得多去探望照料,李瑞強不敢違抗。也正是因為舅舅中風,李瑞強才得以和三個表兄妹時隔多年重逢。大表哥在外面開公司,有專職司機接送。表姐大專畢業(yè),雖然也沒什么好工作,但是嫁了一個軍區(qū)老首長的孫子。小表弟那就更了不得了,直接是從國外趕回來的。至于他在國外搞什么,李瑞強斗膽問了問,小表弟也平易近人地告訴了他,但他根本就沒聽懂,還是不知道小表弟是干什么的。再看舅舅,坐在輪椅上歪著嘴,舅母不停地用一塊毛巾擦拭他的口水。雖然不能說話,但他顯然還認得自己這個號稱讓他操了一輩子的心的不爭氣的外甥。李瑞強跟他面對面坐著,舅舅瞪著他。他躲到墻角蹲著抽煙,發(fā)現(xiàn)舅舅還是瞪著他。李瑞強只好把煙頭狠狠摁在地上,站起身表示忙,先走了。
孩子降生,李瑞強獲得假期在醫(yī)院照顧妻兒。他可能還沒有反應過來,顯得手足無措。他一直拒絕抱自己的孩子,理由是護士告知的那些注意事項讓他覺得比中考代數(shù)題還難。好在老娘和丈母娘輪流出場,委實也不需要他具體做些什么。然后就是出院回家。然后就是重返工作崗位,照常上班。
胖子沉痛地告訴李瑞強,小蘇死了。死亡地點是船廠東邊一里處的二侉子農(nóng)家樂,小蘇代表船廠招待一群客戶。二侉子農(nóng)家樂大家都知道,有一大片水塘,倒映著幾排亂七八糟的房子和兩條狼狗。垂釣吃飯之余,二侉子也向遠道而來的城里人兜售他在后面那排簡易平房里養(yǎng)的所謂走地雞和草雞蛋。小蘇是這么死的:她喝了不少酒,然后摸黑去二侉子家那間男女通用的旱廁上廁所,就再也沒有出來。別人都以為這個姑娘不勝酒力自己先走了,也沒人在意,據(jù)說撂下客人不管也是小蘇固有的辦事風格。只是次日清晨,二侉子遵照五十年來的個人傳統(tǒng)一大早去上茅房時,才發(fā)現(xiàn)糞池里有一個人,一個被蛆蟲和糞便緊緊擁抱的漂亮女人。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