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雯
廣東白云學(xué)院
提及二十世紀(jì)英美文學(xué)家,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的名字一定赫然在列。他不僅是著名的現(xiàn)代派詩人,意象主義運(yùn)動的發(fā)起者,還是一位將中國文化傳遞到西方世界的文學(xué)翻譯家。1908 年左右,龐德從旅日東方學(xué)學(xué)者厄內(nèi)斯特·費(fèi)諾洛薩(Ernest Fenollosa)的遺孀手中得到大量漢學(xué)筆記,其中就包括了《作為詩歌手段的中國文字》(The Chinese Written Character as a Medium for Poetry)和近150 首詩歌注解。費(fèi)諾洛薩在《作為詩歌手段的中國文字》的手稿中寫道:“不幸的是,英國和美國長期以來一直忽視或誤解了東方文化的深層問題。我們愚蠢地認(rèn)為,中國的歷史沒有社會進(jìn)化的變化,道德和精神危機(jī)也并不突出。我們否認(rèn)了他們的基本人性;我們一直在玩弄他們的理想,就好像他們并不如“趣歌劇”中的喜劇歌曲”。閱讀、整理、潤色費(fèi)諾洛薩的手稿時,龐德深受其影響,逐漸對漢字和中華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1915 年,《華夏集》(Cathay)問世。這本翻譯集收錄了19 首中國古詩,其中李白的作品便有11 首,足以證明龐德對李白詩歌的喜愛和推崇。由于費(fèi)諾洛薩的手稿中存在大量用日語標(biāo)注的名詞以及誤解,龐德在翻譯時受其影響,譯文存在不少錯誤。但該翻譯集一經(jīng)出版,便好評如潮,因為龐德的翻譯是一次大膽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嘗試,是對英美詩壇一次跨時代的貢獻(xiàn),同時,這也代表了中國古典詩在英語世界的成功。
二十世紀(jì)初,意象主義(Imagism)運(yùn)動興起,該學(xué)派認(rèn)為浪漫主義和維多利亞時期的詩歌作品使用了過多的情感和技巧,堆砌辭藻、格律復(fù)雜、語言缺少時代性且內(nèi)容累贅,忽略了意象的準(zhǔn)確性。
1912年,龐德和查德·奧爾丁頓Richard Aldington)、希爾達(dá)·杜利特爾(Hilda Doolittle)等人一起提出意象派詩歌創(chuàng)作的三個原則:(1)直接描述主觀或客觀的“事物”;(2)堅決不使用對表達(dá)無直接作用的詞語;(3)詩人寫作時應(yīng)遵循詞句的音樂性順序,而非“節(jié)拍”的順序。本文將基于這三個原則賞析《華夏集》中的《長干行》。
李白的《長干行二首》兩首詩描繪的是長江中下游人民的生活。長干位于南京,是船民集中之地,船民大多出海經(jīng)商,妻子在家中等待,便成了很多閨怨詩歌的素材。龐德選取了第一首,《長干行》原是樂府舊調(diào),若沒有背景知識,英語世界的讀者難以讀懂標(biāo)題。龐德其翻譯為《河商之妻的一封信》(The River Merchant’s Wife:A Letter),把詩歌的主角及其活動展現(xiàn)給讀者。標(biāo)題包含以下信息:詩歌的主角是一位商人的妻子,商人外出做生意,妻子因為思念丈夫,便寫了一封信表達(dá)。此處體現(xiàn)了意象派詩人寫作原則的第一條——直接描述主觀或客觀的事物,這樣一來,主題便一目了然。全詩原文共三十句,分別描述了商婦青梅竹馬、嫁為人婦、盼夫回家的三個階段。
1.青梅竹馬
WHILE my hair was still cut straight across my forehead,
I played about the front gate,pulling flowers.
You came by on bamboo stilts,playing horse,
You walked about my seat,playing with blue plums.
And we went on living in the village of Chokan,
Two small people,without dislike or suspicion.
原詩前六句描繪了一副天真童趣、純粹活潑的童年畫面。詩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和“兩小無猜嫌”后來演化為成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用來形容從小相識、一起玩耍、親密無間、純潔天真的男女感情。龐德在翻譯時注重提取原詩中關(guān)鍵的意象,將著力點(diǎn)放在能體現(xiàn)中國元素的“竹馬”“青梅”。竹馬原指古時孩童用于玩耍的竹竿,像馬一樣騎在身下,龐德將此處譯為bamboo stilts(竹高蹺),原詩中的“床”指井欄,即后院水井的圍欄,龐德將其誤譯為seat(座位)雖與原詩有出入,但也描繪出一副天真孩童無憂無慮玩耍的畫面。地名“長干里”保留了費(fèi)諾洛薩手稿中的日語,Chokan 即為長干的注音。與原文對比,譯文增加了went on(繼續(xù))這一動詞短語,提前將故事的時間線拉長,讓讀者心中對接下來的內(nèi)容有所預(yù)判。“兩小無猜嫌”的譯文中使用了dislike(厭惡)和suspicion(懷疑),與原文對比,增加了“厭惡”這一情緒,突出了男女主人公深刻純粹的感情。另外,此句譯文省去了動詞,七個單詞中,名詞(people,dislike,suspicion)便占據(jù)了一半的篇幅,體現(xiàn)了意象派詩人寫作的第二條原則:不使用任何無助于表達(dá)的詞語。為了滿足這一原則,龐德在翻譯時不惜破壞句子的結(jié)構(gòu),也要到達(dá)到語言經(jīng)濟(jì)化的效果。
2.嫁為人婦
At fourteen I married my Lord you.
I never laughed,being bashful.
Lowering my head,I looked at the wall.
Called to a thousand times,I never looked back.
At fifteen I stopped scowling,
I desired my dust to be mingled with yours,
Forever and forever,and forever.
Why should I climb the look out?
詩歌第七至十四句描述了女主人公出嫁后的生活。十四歲時,女主人公初為人婦,十分害羞,開心的時候也不敢露出笑容。十五歲時舒展眉頭,她許下愿望,哪怕成為灰塵,即死亡,也要和丈夫永遠(yuǎn)在一起。該部分以年齡為線,串起女主人公多層次的心路歷程和情緒。
龐德在翻譯時遵循原文的時間線索,同樣以at fourteen,at fifteen 開頭,句式整齊,讀起來朗朗上口。除第十三句外,每句譯文中皆包含了第一人稱,使讀者更容易代入女主人公的心境,與她一起經(jīng)歷新婚的喜悅、初為人婦的羞澀、婚姻生活的幸福以及對兩人未來的美好期盼。從意象派詩人創(chuàng)作第一原則來看,此處直接主觀地描述了女主人公的心態(tài)變化?!氨胖背鲎浴肚f子·盜跖》:“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后人常用“尾生抱柱”一詞比喻信守誓約。龐德沒有直接解釋何為“抱柱信”,而直接解釋該典故的含義——婦人與丈夫在一起的信念至死不渝,即永遠(yuǎn)在一起,他一連使用三個forever(永遠(yuǎn))來表達(dá)這一強(qiáng)烈的愿望,一方面保持原文信息,另一方面遵循簡練語言的原則。下一句中的“望夫臺”亦然。值得注意的是,整本詩集中只有兩處注釋,且僅僅與內(nèi)容和修辭相關(guān)。由于沒有針對中國文化元素的解釋,很多內(nèi)容又會被誤讀。
3.盼夫回家
At sixteen you departed,
You went into far Ku-to-Yen,by the river of swirling eddies,
And you have been gone five months.
The monkeys make sorrowful noise overhead.
You dragged your feet when you went out.
By the gate now,the moss is grown,the different mosses,Too deep to clear them away!
The leaves fall early this autumn in wind.
The paired butterflies are already yellow with August
Over the grass in the West garden,
They hurt me,
I grow older,
If you are coming down through the narrows of the river Kiang,
Please let me know beforehand,
And I will come out to meet you,
As far as Cho-fu-Sa.
詩歌最后十六句從夫妻的離別寫起,通過對景物的描寫,映襯女主人公對丈夫的思念,最后表達(dá)無論天涯海角,也要與丈夫相見的決心。本節(jié)詩的重頭戲在借景抒情,“綠苔(moss)”“落葉秋風(fēng)早(the leaves fall early this autumn in wind)”“蝴蝶雙飛(paired butterfly)”,龐德的譯文力求從客觀出發(fā),只描寫,不添加過多的形容詞。譯文中有兩處信息與原詩有出入。其一,“五月不可觸”中的“五月”在原詩中指月份,而龐德將其譯為“五個月(five months)”,把原本表示丈夫經(jīng)商路上潛在危險的詩句變?yōu)榱苏煞螂x開的時間。其二,“瞿塘峽”采用了日語注音 Ku-to-Yen,“早晚下三巴”中,“三巴”指巴郡、巴東、巴西,而龐德將其譯為“長江的狹長地帶(narrows of Kiang)”,“長風(fēng)沙”翻譯為Cho-fu-sa。此處可看出龐德在翻譯時受個人外語水平影響,無法真正理解原文的含義,只好沿用手稿中的注音,由于并沒有注釋,讀者無從知曉長風(fēng)沙到長干里的距離,女主人公的決心在譯文中便被削弱。龐德將“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譯為“They hurt me,I grow older”,去除了連詞“and”,僅用六個單詞便囊括女主人公觸景傷情,因憂愁而容顏老去的狀態(tài)。
在《長干行》譯文中,龐德更多遵循了意象派詩歌三原則中的前兩條:直接描寫主觀或客觀的事物;絕不使用無助于表達(dá)的詞語。雖然由于費(fèi)諾洛薩手稿本身存在不少錯誤,譯者受限于自身外語水平,龐德的譯文并未準(zhǔn)確表達(dá)原文中的所有信息,但該作品是譯者的再次創(chuàng)作,是龐德對中國文化的理解與實(shí)踐的一次結(jié)合,因此不應(yīng)當(dāng)只討論其翻譯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