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zhèn)西
黎巴嫩詩人紀伯倫說:“我們走了很遠,卻忘記了為何出發(fā)?!边@話同樣適合于教育。
我越來越感到,“大張旗鼓”“直截了當”的教育正充滿著我們的校園:班會課、征文比賽、演講比賽、板報比賽……一個又一個聲勢浩大的教育活動中,深入心靈的教育可能并沒有真正發(fā)生。教育形式與技術(shù)越來越精致而嫻熟,卻忘記了我們的初衷并不是“出經(jīng)驗”“出模式”,不是為了“彰顯特色”“打造品牌”,而是為了對學生情感的熏陶、思想的啟迪、靈魂的喚醒。
多年的教育實踐告訴我,最有效的教育,往往是最自然的教育,而所謂“最自然的教育”往往發(fā)生在教師的不聲不響和學生的不知不覺之中。
有一年,我又帶了一個初一新班。
開學第一天,我點完名之后,對同學們說:“今天第一次見面,我想送大家一份禮物,這份禮物是什么呢?就是我昨晚寫的一封信。”這是我當班主任的一個傳統(tǒng)。每帶一個新班,我都會給新生寫一封信,表達我的期待與祝福。
同學們聽了我的話,都靜靜地等待著。本來,我完全可以請幾個同學上來幫我發(fā)信,那樣我的信就會很快到達每一個學生的手中。但多年的教育經(jīng)歷告訴我,如果由我親自發(fā)信,或許在發(fā)送過程中,會出現(xiàn)一些教育因素和教育契機。如果我讓學生幫我發(fā),這些因素和契機將會白白流失。于是,我對同學們說:“這樣,我念一個名字,就上來一位同學拿信。這樣也方便我再熟悉一下大家?!?/p>
我開始叫學生的姓名。第一個被叫到的男孩看上去很淳樸,上來的時候?qū)χ疑敌?,但顯然沒有禮貌的習慣,因為他接過我雙手送過去的信,并沒有雙手接,更沒有說“謝謝”。
這第一個孩子就送給我一個“教育機會”。我本來可以立即就他的沒有禮貌對全班同學進行一番教育——我相信,如果我那樣做,接下來的每一個同學接過信時,都會很有禮貌地對我說“謝謝”的。但這第一個學生的面子將因此受到傷害,進入新班集體的第一天就在全班同學面前被當作“反面典型”,這對他來說,多么丟臉??!于是,我沒有批評他,因為此刻,維護一個少年的尊嚴,比“教育”全班同學更重要。
我繼續(xù)發(fā)信。接下來幾位同學都沒說“謝謝”,但我依然不動聲色,笑瞇瞇地把信雙手遞給上來的每一個學生,并等待著某種時機。這種“等待”源于我對學生集體的信任,我堅信在幾十個學生當中,總有學生——哪怕一個——會有禮貌的。我期待著這個學生的出現(xiàn)。
終于,發(fā)到第七個同學時,這位叫“高微”的小姑娘接過信之后對我說:“謝謝!”我馬上對大家說:“高微同學多有禮貌!給我說謝謝!”不出所料,聽到我這么說之后,接下來的每一個同學拿過信時都對我說“謝謝”。
但依然沒有一個同學用雙手接信,包括高微。沒關(guān)系,我繼續(xù)等待。我想,退一萬步說,如果發(fā)到最后一個同學也沒有人雙手接信,那時候我再提醒也不遲。我一面繼續(xù)發(fā)信,一面在等待著……
派到第十一個同學的時候,黎娜同學用雙手接過信,說:“謝謝!”
我馬上對大家說:“大家看,黎娜同學更有禮貌,她不但對我說‘謝謝,而且是用雙手接信的!”
自黎娜以后上來的同學,都是用雙手接信的。直到最后一個上來的同學也是雙手接過信,并說“謝謝”。
整個過程大約20分鐘,我進行了一次不動聲色的教育。
其實,我本來可以在發(fā)信之前給學生說這樣一番話:“同學們,下面我要給大家發(fā)信了。但我擔心有的同學沒有禮貌,所以我在這里提醒一下大家,一定要有禮貌。上來接信時應(yīng)該雙手接,并且對老師說聲‘謝謝。”
如果我這樣做了,相信也會有“很好”的效果,每一個學生一定會做得非?!耙?guī)范”。但和我實際的做法相比,并不是最佳的教育方式。為了表述方便,我姑且把我的“事先提醒”叫做“A方式”,而把我實際的做法稱作“B方式”,然后做一個比較分析——
第一,A方式是基于批評的教育,是假設(shè)(雖然這種“假設(shè)”是可能發(fā)生的)學生沒有禮貌而實施的教育;B方式則是基于表揚的教育,是發(fā)現(xiàn)學生有禮貌時通過表揚進行的教育。
第二,A方式是教師明顯而生硬的教育,因為我一開始就很明確地讓學生感受到老師在教育他們,這是為教育而教育;B方式則是讓學生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教育,是自然而然的教育。
第三,A方式是教師對學生“說教式”的教育;B方式則是情境中的教育,是學生在實踐中的體驗式教育。
第四,A方式是教師對學生的教育;而B方式則是學生在教師的巧妙引導(dǎo)下,自己對自己的教育,即同一集體中有禮貌的學生對另一部分缺少禮貌同學的教育——有禮貌的同學因表揚而受到鼓勵,缺少禮貌的同學則被有禮貌的同學感染,進而改變自己的行為。
這就是我說的“自然而然的教育”。
我再講一個案例。
那年我教高一。一天晚上,我抱著作文本由1樓辦公室朝4樓教室走去,準備利用晚自習輔導(dǎo)時間給學生評講一下作文。剛走到2樓拐角處,便看到我班的一對男女生在不遠處的陰暗角落里擁抱親吻,因為他們很投入,所以并沒有察覺我即將走近。
怎么辦?當時,我的腦子急速地旋轉(zhuǎn)。裝作沒看見嗎?可是我明明看見了呀,如果不阻止顯然是失職;但如果我當面批評,會讓兩個學生難堪,這也不是最好的教育方式。
我的反應(yīng)還算敏捷。我馬上將手一松,作文本便嘩啦啦地掉了一地,我趕緊蹲下,埋頭撿作文本。聲音驚動了那兩個學生,他們跑過來幫我撿作文本——顯然一點都沒察覺我剛才已經(jīng)看到了他們的行為。作文本全部都撿起來了,我說了聲“謝謝”,便和他們一起走進了教室。
不動聲色,似乎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這事卻一直擱在我心里,下一步怎么辦呢?不了了之?那我就沒盡到教育的責任,這是對孩子不負責;但如果我找他們談話,又會讓他們很尷尬:原來老師看見了呀!而且這種直截了當?shù)慕逃?,很難入耳入心。我決定還是先不動聲色地引導(dǎo)。
一周以后的語文課,是單元小結(jié)。那個單元的課文是女性專題:《項鏈》《祝?!贰抖攀锱涟賹毾洹返?。在總結(jié)本單元課文時,我談到了女性的命運,談到了盡管現(xiàn)代科學已經(jīng)證明男女智商并無明顯差異,但古今中外杰出人才中女性所占比例較低的事實。
原因何在?我和學生一起討論這個問題。在眾多復(fù)雜的原因中,有一點不可忽略,就是相比男性,女性過早地關(guān)注自我,而且往往把自己的命運都交給了男性。而所有杰出的女性都能超越自我,視野開闊,胸襟博大,比如居里夫人……那堂課我沒有一句話涉及早戀,更沒有哪怕是含蓄地批評誰,但我內(nèi)心的目的很明確:我希望那個女同學能夠很自然地想到自己。
對我來說,教育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自己不露聲色的教育一步一步地達到期待的目的。那次正是如此。第二天我從交來的作業(yè)中看到,那個女同學說她聽了我的單元總結(jié)后很有觸動,想到自己,想到了“這一輩子我究竟應(yīng)該成為怎樣的人”,“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著怎樣的精神狀態(tài)”,等等,她還說,“希望李老師能夠找我談心,我很想對您傾訴”。
接下來真是行云流水。在辦公室里,她主動給我說了她和那個男同學之間的感情,以及這份感情給自己帶來的“愉悅”和煩惱。但她現(xiàn)在決定冷凍這份情感,“因為我覺得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時間一晃,3年過去了,這位女同學后來在大學里給我寫信:“感謝李老師在我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給我點燃了一盞明亮的燈!”
蘇霍姆林斯基在其不朽名著《給教師的一百條建議》中,給我們的最后一條建議便是“保密”,即教師的教育意圖要隱蔽在友好和無拘束的相互關(guān)系氣氛中,在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中對學生施加教育影響。因為真正的教育是自我教育,蘇霍姆林斯基這樣寫道:“假如一個人處處感到和知道別人是在教育他,他的自我認識與自我完善的能力就會遲鈍起來……”
我之所以似乎“小題大做”地敘述和剖析這兩件小事,是想說明我本文開始提出的一個觀點:真正的教育,總是發(fā)生在自然而然的情境中。教育者的教育目的一定要非常明確,而教育過程則一定要不露痕跡。當我們處處刻意表現(xiàn)“教育”時,教育往往不會出現(xiàn),這叫“多情總被無情惱”;當我們“忘掉”教育而忠于生活本身的邏輯時,教育往往會如愿而至,這叫“道是無晴(情)卻有晴(情)”。
(作者系新教育研究院院長、成都市武侯實驗中學原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