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蒿客

我不情愿，一百個不情愿地到病房里住下來。

剛才給我檢查的那位上點年紀(jì)的女醫(yī)生一臉和善，詳細(xì)地詢問，輕輕地按按、摸摸那個部位之后，到水龍頭跟前一邊洗手，一邊輕描淡寫地說：“沒多大關(guān)系?！?/p>

這短短的一句話足夠讓我胡思亂想了，而且凈不往好處想。醫(yī)生看出我的異樣，臉上微微笑著，又補充說：“是個普通囊腫，大不了做一個小手術(shù)。先住院觀察?！蔽叶⒅t(yī)生的眼睛，試圖窺破她的內(nèi)心，判斷她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言。

陪我來的丈夫是緊靠著我的，我猜想他是防止我聽到了不幸的消息會站立不住。這時他掏出衛(wèi)生紙蘸著額頭的冷汗，對醫(yī)生千恩萬謝地說：“謝謝你，醫(yī)生，謝謝你！”

床位很緊張，本來四樓是婦科病區(qū)，卻給我安排到了五樓507房。醫(yī)生給出的解釋是沒床位，要么回家等床位。還特別說明，這個病房的病人特別安靜，不會打擾到我。

我坐在床沿，百無聊賴，瞅了眼鄰床。里面靠窗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塊頭很大的男性病人。說是躺，其實是半躺半坐著，他鼻孔里插著管子，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是悄無聲息。照料他的女人，想必就是他的妻子了，五十歲左右，骨架瘦小，臉色蒼白，但透出一股經(jīng)歷過苦難的女人所特有的倔強與堅忍。

出于禮貌，我們相互簡單地打了聲招呼。之后，我就把被褥扯開準(zhǔn)備休息了。

“小妹，”女人突然說：“這間病房一般不安排人，除非實在沒有床位了，我家這口子會給人添麻煩，你可要多擔(dān)待點?！?/p>

我趕忙回應(yīng)：“沒事?！笨紤]到住在一個病房，總該關(guān)心似的詢問一些什么吧，于是問她：“大姐，大哥怎么回事?。俊?/p>

我們這間病房的燈光調(diào)成了暗黃，想看書不方便，但適合時刻平躺著的病人。在暗黃的光亮下，大姐從男人的胸前抬起頭來，看向我。

“八年前那個夏天的晌午，村頭樹底下有人打牌，他在那里看熱鬧。打牌的人發(fā)現(xiàn)少了一張，說是他在跟他們搗亂。爭著吵著，最后打起來，打牌的那個人把他向后猛地一推，他咕咚一聲仰臉?biāo)さ?，后腦勺碰巧摔在一塊石頭上。八年了一直昏迷，一直就這樣躺著?！贝蠼闫届o地述說，眼里卻有水兒無聲地滑過臉龐。

“我的天哪！”我差點叫出聲來。這不就是植物人嗎？一躺就是八年。這位大姐，她的每一天是怎么過地啊。我再望向她，她兩腮的淚早已無存。臉上，分明是含苞著幸福的微笑，望著床上的男人，很入神。

“我的媽呀！”我叫出聲來。突地坐起，依靠著枕頭，直喘粗氣。

“做惡夢了？”大姐立在她男人的床邊，本來是背著我的，這時轉(zhuǎn)過身，關(guān)心地看著我。

“我怎么感覺囊腫又長大了呢？變成一個個硬疙瘩了！”我心有余悸地摸著左側(cè)乳房，有口氣老覺得提不上來。

“別自己嚇唬自己了。”大姐說：“這事我也碰到過，是我們女人的常見病，根本也不需要開刀子，吃點藥就好了。你看我有什么？”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大姐的話讓我松了一口氣。我這才看到，大姐在給她男人按摩，從頭部開始，到脖頸，再到前胸，到大腿、膝部，再到小腿，最后到腳。她按摩得很緩慢。按摩額頭的時候，她說：“是不是有點重了？重了你就說，我再按輕點兒！”

大姐看著男人的臉，完全是睡熟的模樣。她嗔道：“你就裝吧。你會裝，我就慣著你，我看你有沒有自覺性！啥時知道體諒你的老婆。那我就謝天謝地了?！?/p>

按到胸部，她突然很低聲地笑了，“你笑話我，弄得你發(fā)癢，說我耍流氓？”她好像突然看到我，很不好意思似的，極力壓低聲音說：“你越來越不像話了，這兒還有小妹在呢，你說的這是啥話？”

大姐邊按摩，邊與他攀談。有時樂，有時怒;有時嗔，有時嘻;有時羞，有時愧……

前面按摩完了，吃力地給他翻身。我趕忙起身，要給她搭把手，她拒絕了：“怎么好意思呢？還是我自己來吧。習(xí)慣了?！蔽乙幌伦鱼蹲×?。

大姐又開始按摩了。這回她微微笑著看著我說：“醫(yī)生說得這種病也不要先把自己嚇倒，只要堅持下去，就有看好的那一天。他們叫我天天跟我男人說說話，說他想聽的話，說他經(jīng)歷過的事，說他熟悉的人，要有耐性，這不，我嘴皮子都磨出繭子了。我每回跟他說話，都覺著他聽進去了，聽他喘氣的聲音就不一樣了。不怕小妹你笑話，猜想著他哪一天突然醒過來，我真不知道還有沒有話要說呢?！?/p>

“你太辛苦了！”我順著她的話說：“治愈這種病，成功的先例多的是，就看你有沒有信心，還得有長期的思想準(zhǔn)備?！?/p>

大姐接過話：“只要他能治好，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孩子們都在外打工，白天黑夜就我一個人。給他喂流食不算太難，難的是給他翻身、擦洗、按摩，一米八三的大個子，我一個女人太費勁兒。我夜里幾乎不睡覺，三個小時要給他翻一次身，每翻一次要按摩半小時。最難的是沒有看病錢。打傷他的那個人家里沒有錢，被判了刑。住了一段時間，我們也沒有錢了，醫(yī)院再不讓住了，也不給看了。”

大姐說到難處，我的心里酸酸的。但看看她，她的臉上好像又露著笑。這樣看著，想著，我不知不覺又進入了夢鄉(xiāng)。

“……怎么不說話呀，耍賴皮呀，你說過生了兒子就什么也不讓我干了，能上班就只管上班，不上班你就養(yǎng)著我，當(dāng)少奶奶一樣養(yǎng)著。我不想當(dāng)少奶奶，閑得難受，就想跟你一塊去裝貨卸貨，咱家里的小樓是出苦力掙來的，還不行，我要跟你趁年輕多掙點兒，到城里給兒子買棟商品房，家里這小樓留給咱倆養(yǎng)老了……嫌我老了？小熊樣，真不想親我一下？我可是一個黃花大閨女過來的，糟蹋成老太太就不理我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一臉的老皮，我還不想要你呢……”

我再次從夢中醒來，聽到身邊有竊竊私語的情話，很膩歪。我向男人病床望去。男人依然安靜地躺著，仿佛睡著了。大姐趴在他的耳邊，側(cè)著身，原來她在演著雙簧。

“不行你瞪我一眼，有那個本事嗎？男人都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要是看我不順眼，嫌我老了變丑了，我讓給哪個小狐貍精行不行？你不要管我，你風(fēng)流快活就行，誰叫我那么死心的看你好呢。你不要擔(dān)心我恨你，你重找一個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我可不要再受這份洋罪了……哦哦老東西，我不是在跟你胡扯，咱這病房里又住進來一個小妹，我不想跟你吵架，別把人家吵醒了，讓人笑話。不對，不對，這話咱必須說清楚，到底怨誰，你要是不說話，就是你理虧，就是你真想休我，我趁你打不過我，今夜我得好好揍你一頓。說話呀！說話呀……”

大姐還在喃喃自語，聽上去與男人在打情罵俏。我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我不敢動一動，也不好意思偷聽，可是即使捂上耳朵，那聲音還是透過我的手指縫鉆進來。

“你是我的乖乖、寶貝，我哪里舍得揍你，我心里疼你還怕疼不過來呢。你是我的心肝，我得好好愛你;你是咱孩子的爹，我得好好照顧你?！迸说那樵捲桨l(fā)地細(xì)膩了。

過了一會兒，又聽見大姐的嘆息聲：“唉，要是我能替你睡，替你不說話，替你什么都不干，我會比現(xiàn)在幸福，誰知老天不長眼呢？”

大姐述說著，聲調(diào)低沉，傷感撲面而來，我不由得心下一凜。

天剛亮，我那口子拎著早點來了。他是一個不大不小單位的一把手，平日里酒場不斷，還進場就醉。為這事我們大吵三六九，小吵二五八，恨不得離婚算了。但又不忍心叫兒子有后媽。有晚娘就有晚爹，兒子因了我吃苦受罪，還不如叫我得絕癥。來醫(yī)院之前我還和他吵架，我指著他的鼻子，又扇了他一巴掌：“我的病都是你給氣的！你巴不得把我氣死！”現(xiàn)在他一樣一樣把我愛吃的東西往柜子上擺時，看著他弓身的樣子，我突然間有點可憐起他來，眼淚不聽話地跑到了眼圈里。在我的強勢和憤怒的情緒里，他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聲不吭，或者轉(zhuǎn)身走人，我不知道他的情緒是怎么消解的。要不是回家照看他老娘和看管我們的兒子，他說什么也會寸步不離地陪我。

“怎么，不舒服嗎？”他趕緊過來幫我擦掉眼淚，然后又把手貼著我的額頭：“我覺得你發(fā)燒了，你吃飯我找醫(yī)生去！”

“不用，換地方我睡不著覺。吃過飯睡一覺就好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說話也變得輕聲細(xì)語，有點兒小女人味了。

我要把早點拿一半給大姐吃，她說什么也不肯要。她從儲物柜拿出一件半新的紅格子外套，換上說：“我有事出去一下?！边@話像是跟我說的，又像是對男人說的。

她出去了。男人蓋著薄被子，臉色有點蒼白，雙眼緊閉，一副睡熟了的模樣，自然，安詳，透著均勻的呼吸。植物人，看上去他仿佛不久就會把希望帶來，但給人的卻是痛苦的等待，無期的守望。人生最大的幸福，也因此看似伸手便能握住，實際上總是一團飄渺虛無?？匆谎厶芍拇蟾纾倏匆谎畚腋暗膼廴?，我想大姐在地獄里，我在天堂上。

吃過飯，我想到外面走一走。

下了電梯，從醫(yī)院后門出去，是一片偌大的廣場。音樂激揚，但音量調(diào)得很低，在飛快的節(jié)奏里，一大群男女老少在跳廣場舞。突然，我好像被驚掉了下巴，一個女人，顯得特別瘋狂，她動作幅度大，不流暢，但有些粗野和霸道。我忘不了那件紅格子外套。這不是那個大姐嗎？她怎么會有心情跳舞呢？跳舞可往往都是歡快的浪漫的情緒流露呀！沒聽說陷在深深悲傷里的人還有心思跳起舞步。

帶著不解我向回走。走過護士站，看到一個小護士填完一個表格，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我好奇地問起同病房男人的情況。小護士先是嘆了口氣，幽幽地說：“男人一躺就是八年。生理特征非常明顯，就是醒不過來?？煽嗔伺死??！?/p>

小護士是個熱情又爽快的丫頭，這點跟我有點像。算是我們有緣，她滔滔不絕地跟我說：“這是我見到過的最真的愛情，最忠貞的妻子。住院需要錢，女人先是花他們掙的錢，再是借的錢，后來就沒有辦法了。醫(yī)生給下了出院單子。女人瘋了一樣，她無助地哭泣，哭訴著說如果明天他能醒過來呢？如果后天他能醒過來呢？她請求醫(yī)生，給院長下跪。她在別人的指點下，跑民政部門，甚至跳樓，后來媒體干預(yù)，政府給辦了低保，并且給予免費住院的政策，她不再為住院費愁苦了……可盼望丈夫醒來，她依然堅持著。我們也希望這個奇跡早日出現(xiàn)，祈禱要是有用我愿意給他們祈禱?！?/p>

善良的小護士動了真感情，把我也感動得淚眼盈盈的。我又追問一句：“她天天都去跳舞嗎？”

小護士說：“是呀，她幾乎天天都去。別人跳舞是享受，她跳舞是宣泄，她有太多的愁太多的苦要宣泄了。再說還能鍛煉身體，她要是累倒了誰能來替她？”

我回到病房沒多大一會兒，大姐回來了。腳步咚咚有聲，說話聲音高昂。她向我點了點頭。好像回到家一樣，向沉睡著的男人說：“還在鬧情緒呢。起來吧，以后什么都你當(dāng)家作主，行了吧？你真有毅力。如果你能說句話，哪怕罵我一頓;動動手，哪怕打我一頓，我也感謝你八輩兒祖宗……”雖然她是笑著說的，但我聽到的每個字都是淚滴落地的聲音。

八點半剛到，醫(yī)生來查房。對大姐那邊像例行公事，隨便問了幾句話，就像拉家常。我的事看樣子是重點，昨天給我檢查的那位女醫(yī)生問我：“你愛人怎么沒在？”

我心里“咯噔”一下：壞了，有些話他們不方便跟我說。我還得佯裝鎮(zhèn)靜：“回家了。給我拿了充電器就回來?！蔽腋杏X我發(fā)出的音是顫顫的。

女醫(yī)生說：“他回來了去找我。給你會診一下?！闭f完帶頭出門了，其他人都跟在她的身后。

我渾身開始冒汗，兩腿發(fā)抖，坐在床沿邊仿佛也成了植物人。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愛人推門進來，我一下子醒了，撲到他懷里嘩嘩地流淚，兩肩還不住地抽搐。愛人摩挲著我的頭，哄小孩一樣：“不哭不哭，大姐笑話你了。”愈說我愈是忍不住，剛剛醫(yī)生說會診的話，結(jié)果可能是兇多吉少，不然興師動眾干嗎？

“你起來我跟你說，”愛人把我的頭從他懷里抱出來：“我剛才去找醫(yī)生了，他們會診的結(jié)果是不需要住院了?！?/p>

我淚眼婆娑地說：“怎么回事？”

愛人笑了：“他們說的專業(yè)術(shù)語我也聽不懂。反正就是說這個囊腫不需要動手術(shù)，吃點藥就行了。你看我把處方也拿來了，到一樓去取。出院手續(xù)我已經(jīng)辦好了，拾掇拾掇我們回家！”

回家！到這里還不到一天，真的有點想家了?；丶艺婧?！

大姐在一旁說：“我說小妹沒有事就沒有事。你們命好，回到家好好過吧?！?/p>

我從自己的悲傷中走出來，又重新掉進了大姐的傷痛里：“大姐，你對大哥這么好，老天一定能看到，一定會被你感動。我們祝福你和大哥！”

我讓愛人把身上的五百塊錢現(xiàn)金掏出來，給大姐：“錢太少了，拿不出手，你給大哥買點營養(yǎng)品吧?！?/p>

再三推辭不過，大姐說：“小妹跟小弟都是好人，錢我收下了。你看，能不能留下一個手機號碼，哪天他醒過來，我要讓他給你們打個電話，告訴你們喜訊，他還得向你們表示感謝啊?！?/p>

我們照大姐說的做了，她依依不舍地把我們送到醫(yī)院大門外，我看見她眼里晶瑩的淚花，就要成串成串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