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龍
青蔗
我喜食甘蔗,故里土壤貧瘠且面積少,無土可種植,每每見街市上販賣甘蔗者,便腳如生釘,躊躇不前。甘蔗不是鬼怪精靈,不勾魂,但是勾人味蕾。
父親早年為營生,從鎮(zhèn)上批發(fā)一捆甘蔗來鄉(xiāng)間販賣。十余根,用草繩捆成一束,立在路口,供過往行人挑選。父親忙于田間收割播種,就讓我搬個小板凳坐在一旁,做個臨時看攤子的甘蔗童。夏日長,烈日高懸,寂靜的鄉(xiāng)村,蟬鳴樹間,飄蕩無垠,讓人愈加燥熱。那一束甘蔗細(xì)長碧嫩,青稈綠葉,不是紫褐色的粗壯品種,仿如青玉筆桿,若入得《聊齋》,必是個青衫水袖的及笄少女,一見即傾心,自難忘。偶有風(fēng)來,葉片舞動,心頭一陣涼爽,也惹得我口角生津,幾欲起身啃噬。父親得知我心事,為安撫我,取一根甘蔗,讓我邊吃邊看著攤鋪。從清晨到傍晚,從他擺好攤子下田去,到從田間歸來收拾好攤子,我自然歡喜,寸步不離。村里小伙伴邀我去捉魚摸蝦、下河洗澡、上樹掏鳥窩,都被我一一拒絕。我看守著這個攤子,盤算著這捆甘蔗能換回幾枚錢來。
日上槐樹枝頭,行人往來稀疏,偶有旅人停下看了一眼青蔗,問了一下價錢。五毛錢一根,行人搖搖頭咽了一下口水,繼續(xù)趕路。一連幾日,父親每日允許我吃一根青蔗,我也樂此不疲,不去關(guān)心收益如何。幾日后,只賣得兩三根,余下的甘蔗竟然被我啖盡,落得滿地渣滓、敗葉、青皮和那根斷了的草繩。
父親并無忿意。田里的莊稼已經(jīng)收割完畢,池塘里的水位也下降了許多,他再也不用擔(dān)心我會再次落水。父親問我愿不愿意再賣些青蔗,我搖了搖頭。我的嘴角被青蔗皮割了一道口子,嘴巴也因為嚼了幾天甘蔗渣有些酸痛,食青蔗帶來的甜意遠(yuǎn)不及疼痛和酸痛那么長久。父親笑了笑,便不做強求。我才意識到,父親本就無意于靠那幾根甘蔗獲益,或許不是我在守著甘蔗,而是甘蔗替父母守住了一個鄉(xiāng)村孩童。
鄉(xiāng)村瓜果之味本就寡淡,黃瓜脆,玉米糯,野棗苦,梨子澀且硬,西紅柿略帶酸味,童年的記憶里缺少了甜味,故甘蔗之味如糖似蜜。吾鄉(xiāng)不產(chǎn)甘蔗,甘蔗多是外地人販賣至此,舊年曾有戴著草帽的中年男子拉著板車走街串巷。板車上躺著幾根甘蔗,“黑金剛”節(jié)短而粗,葉寬而色重,如黑臉李逵,甜味濃稠,渣滓多;“白玉蔗”節(jié)長而瘦,葉細(xì)而色青,如玉面書生,甜味清淡,渣滓少。賣蔗人滿村吆喝,村童們圍著板車,如同之前圍繞著貨郎擔(dān)或者騎著自行車販賣冰棍者,樂此不疲,跳躍歡呼。若是哪家買回一根甘蔗,根部和葉鞘都舍不得砍去,孩童拿著這根甘蔗走在村子里,仿佛孫猴子拿到了金箍棒,引得村里小伙伴們羨慕不已。掌燈后,村里必會有戶人家因為孩子吵鬧要甘蔗而響起啼哭聲。
甘蔗根如爪,如虬髯,似出土蚯蚓,丑陋得很。幼年食青蔗,根部往往只削去這些根爪,去皮,切成如圓形木塊,用刀背剁碎,雖然只吮吸到一絲甜味,依舊舍不得丟棄。葉鞘只去葉,杪處嚼起來有苦味。甘蔗做棍耍、當(dāng)劍玩,待乏味了,砍成幾節(jié),依舊舍不得吃。擱置久了,水潤多汁的甘蔗被時間偷偷嘗食,吮吸了汁液,變得干癟糙硬,粗纖維顯露出來,如嚼毛線,如咀渣滓。我一連吃了好多根父親販賣的青蔗,在那個年代,想想也是奢侈得很。
鄉(xiāng)間販賣的甘蔗總不見得是光滑青嫩筆直的品種,一連好幾天沒有賣掉的甘蔗,仍舊放在板車?yán)?,如容顏漸逝待字閨中的女子,只能降價出售。板車?yán)镞€有少許生了蔗蟲的甘蔗,賤賣的話也有人要。梁紹壬在《兩般秋雨盦隨筆》里寫道:“蔗蟲性涼,吾杭極貴,出痘險者,賴以助漿,然不可多得也。廣東潮州,蔗田接壤,蔗蟲往往有之,形似蠶蛹而小,味極甘美,居人每炙以美酒。”我在鄉(xiāng)間吃到的一兩根甘蔗內(nèi),蔗蟲少,供我父親下酒怕是不夠,蔗蟲蜷縮在甘蔗內(nèi),已死。剔除蔗蟲,它蝸居的地方留下一小穴,穴壁成黑褐色,剜去,并不影響食用。
在廣東求學(xué)三年,我從安徽坐火車飛馳而過廣東市鎮(zhèn),窗外田壟遍布,蔗林茂密,如持戟陣仗,列列森森。廣東甘蔗產(chǎn)量大,便宜,有蔗蟲的少,水分多,甜味重?;氐桨不斩嗄辏渴掣收?,甘甜中還能嘗出絲絲南國的椰風(fēng)柳韻之味。
甘蔗汁甜,皮卻硬如未錘打的薄鐵皮,鋒利如刃,讓人見之心驚膽寒。垂髫之年,每次啃去甘蔗皮,總是卡在牙齒縫中,如魚刺,甩不掉、拔不出,痛得哭鬧,直跺腳。父親擔(dān)心我被甘蔗皮割傷,用牙齒咬剝?nèi)テぃ粝掠癜椎母收嵝居谖?。父親鐮刀不離身,也常用鐮刀削去甘蔗皮,就像在削一根木棍。不似現(xiàn)在用快刀去頭去尾,砍成幾段,塑料袋一裝,猶如賣菜。
甘蔗好吃,渣滓卻難清理。每次吃甘蔗,總覺得像綠林好漢,需放浪形骸,吃相怎么也矜持不了。吃得甜漿亂飛、汁液亂噴,吃得腮幫滾圓酸痛。滿嘴甜汁,滿心滿足,也落得滿地渣滓,如破絮,如堆棉,如士兵的棄甲。每食甘蔗,引得家里的牲口圍觀,好似我吃了什么鮮美之物,它們候在我身旁乞食。
街頭常見路旁小攤榨甘蔗汁,渾黃色,如暴雨擊打池塘后泛起的渾濁,讓人難有口欲。食甘蔗,還需自己啃皮嚼渣,方得其味。張岱《夜航船》載:“顧長康啖蔗,先食尾。人問所以,曰:‘漸入至佳境?!毕瓤嗪筇穑@是品食甘蔗的順序,亦是人生至理。我為人父后,方悟得少許。
山莓
我站在田野里,被濃密的草木包圍,就像置身于水潭中,心生惶恐。好在微風(fēng)吹拂,草木低眉,田野平疇隱約可見,浸染過草木氣息的風(fēng),讓人頓覺清爽自在、汗津自干,聽覺也愈加清晰,風(fēng)吹草葉的聲旁,草蟲在葉間的跳躍聲,還有那汩汩的流水聲。我撥開草叢,便見到丘陵間的細(xì)窄溝渠,一泓溪水潺潺有聲,如一匹白絹從溝渠中滑過。溪流之上,一株山莓,刺藤綠葉紅果,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
山莓,又叫樹莓,鄉(xiāng)間亦稱“山泡子”或“泡兒刺”。在我的家鄉(xiāng),此莓既不生于山,也不長于樹,而是扎根溪谷旁,藏于荒草中。山莓株小梗細(xì),葉片有柔毛,卵狀披針形,果實紅艷似血,表皮龜裂,顆粒如石榴籽,粒粒聚集成蓮花花蕾狀,拇指大小。這是一道大地上的美食,等待著人們?nèi)グl(fā)現(xiàn)與品嘗。
事實上,發(fā)現(xiàn)這一株山莓的是母親。
在荒草密布的田埂斜坡處,母親順著溪流的方向,開挖了一方菜園。四面開渠,一水護(hù)田,種植絲瓜、豇豆、玉米等高桿攀爬植物,既利用了邊緣角落,又形成了天然的籬笆。這是一處隱蔽的菜園,紫茄、西紅柿、紅薯、香瓜……菜品齊全,瓜果飄香,常引得野雞、野兔和黃鼠狼來覓食,附近村莊的家犬和散養(yǎng)的雞也時不時光臨。母親每次在田間干完活,總是會轉(zhuǎn)到這片菜園來。她從菜園邊緣的草棵里找出生銹的鐮刀和斷柄的鋤頭,把動物們刨出來的土重新培好,修建菜架,摘幾顆西紅柿或者幾根黃瓜放在布兜里,再重新放好鐮刀和鋤頭。
母親從菜園里抬起頭來,揉揉酸痛的腰,目光從眼前的玉米秸稈處移開,眺望著碧波蕩漾的田野。風(fēng)呼呼地吹著,她的頭發(fā)被吹亂了。她擦了一把汗,跺了跺腳,層層泥土從鞋上抖落下來。
扯著一束野草,翻上田埂。她停住了。在青的草、綠的葉之間,她看見了一株山莓。紅果如狡兔的眼睛、夜里的燈籠,從刺藤中冒出,鮮艷欲滴。母親一陣驚喜,試圖徒手探入那堆刺藤中翻找,摘下那幾顆山莓,就像撿拾掉落草棵中的紅寶石。她粗糙的手背被刺藤刮出了細(xì)小的傷口,滲出血絲。母親從身旁的棉花枝上折下一片大葉子,把這些山莓包好,放在口袋里,心滿意足地往家里趕。
日暮之時,母親像攤開手帕一樣向我攤開了一個葉包,葉包里滾出了幾顆山莓。我自然歡喜,還未等母親把這些山莓清洗干凈,我已經(jīng)口齒生津。捏一粒入嘴,遇齒即破,漿汁迸裂,滿口酸甜。
嘗食了母親帶回來的幾顆山莓后,我便向往著那片田野,期望找到那株山莓枝。從此,母親每次去田地,我都樂此不疲地跟去??諘绲奶镆?,沒有藩籬的地域,禾田青蔥,野花或紫或白,蟲蠅飛舞,野禽閑鳴。有可啖食的草根菜葉,可臥可坐的蒲草,還有溝渠里的灰白水蝦、紅螯螃蟹和“嗖”的一下溜進(jìn)草叢中的水蛇。這些令人心生好奇的田野生靈和植物,讓我癡迷不已。
這是屬于一個鄉(xiāng)間孩童的童話世界,也是父母的飲食之所。山莓顆小如彈丸,荒草濃密,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在青草茵茵的田野上孤芳自賞。順著母親的指引,我找到了那株山莓。顆粒已剩下不多,葉片有些枯黃,還有幾枚果半紅半青。這田野之中,愛食山莓的不僅是我,還有居住在這片大地上的飛禽走獸。在我采摘山莓之時,母親已經(jīng)在田地間勞作。一大排青蘆葦遮擋了她的身影,我只聽見鋤頭砸碎土塊的咚咚聲。蘆葦引來一陣涼風(fēng),夾著泥土中的濕味。
我把熟透了的山莓摘下來,攥在掌心,留下幾顆青嫩的,把藤葉覆蓋好,待下次成熟之時再來采摘。我弓著手指,山莓像是躺在小山洞里一樣,安逸閑適。我輕聲呼喚母親,想讓她嘗嘗這幾顆新鮮的山莓。
風(fēng)呼啦啦地吹來,我的聲音又被吹了回來。透過荒草的縫隙,我隱約看見母親低著頭,仿佛她的眼里只有這塊硬邦邦的土地。我靜靜地站在田野的風(fēng)中,四望空寂無人,只有風(fēng)呼草應(yīng)、蠅蚋鼓噪,在耳旁扯鋸般地來來回回,一只青蛙跳進(jìn)水里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我忽然心生惶恐,想要逃離這片田野,哪怕是這鮮嫩可口的山莓也無法挽留我想逃離此處的心。母親敲打土地的聲音,也一點點敲打在我幼小的心靈上,讓我藏?zé)o可藏,避無可避,只能呆呆地站著。我的掌心開始冒汗,又生怕壓碎了這幾顆柔軟易碎的山莓。日漸曛黑,景色漫漶,母親揮舞鋤頭的聲音愈加倉促,我偃臥在青草上,眼皮耷拉著,手中的山莓滾落到草上,驚起了一只青綠的蚱蜢。
風(fēng)涼了些,青蛙開始聒噪,蒼茫的田野上,一個孩童伴著一株山莓而眠。
淡筍
筍為竹之幼體胚芽,竹可用,筍可食。沈括在《夢溪筆談》里對筍與竹做了區(qū)分:“今南人食筍有苦筍、淡筍兩色,淡筍即淡竹也?!薄暗S”一詞讀來有魏晉酒味,有南宋名士風(fēng),不濃稠,不艷麗,似素衣靜女、銀白豆腐,有漠漠水田之狀、高山流水之態(tài)。
若不食筍,焉知人間苦淡?
外公家地處大別山脈一支,叢林茂密,竹苞松茂,靠山吃山,山灣里的人家人人都是灣里篾匠,剖竹取絲,編籮織筐。人人都是山間庖廚,挖竹筍、采摘菌果,煎炸炒燜煮蒸,一種食材,百樣美味。山靜日長,淫雨晴嵐,若是沒有這些滿滿的山珍,這山中時日該是多么無趣和寡淡啊。
淡筍,便是山中饋贈的一道鮮美食材。若得閑日,手握三角鏟或短柄鋤頭,籮筐一背,獨行或者邀三兩好友,便可去山間挖淡筍。
筍生三季,春筍最佳。立春后,雨潤群山,山巒染色,濃淡相宜。山間草木叢生,空谷回聲。鳥鳴清越回蕩于枝頭嫩芽、山林草尖。我曾一度懷疑,此處是托里斯蒙多尋找的圣杯騎士寄居之地,又或是劉長卿目送靈澈上人荷笠歸去的修行之所。
山中寂靜、空靈、潮濕、迷蒙。踏山,可披草而坐,也可相枕以臥??墒安?、撿鳥蛋,可伐木、墾田畝。山中多松柏,亦多竹筍。落葉遍地,層層疊疊的枯枝敗葉下,盤根錯節(jié),鞋底若不厚點,地面的凹凸感便直抵腳掌心。筍鞭躬曲于地下,時常半露,硌人的腳。筍鞭易尋,肉眼可見,卻不易扯斷,它們牽連著大地深處的根須。茂林修竹下,藏于草叢土壤處的便是刺出地皮的淡筍。淡筍長于地底,藏于枯葉間,欲露未露,窺視著山林的風(fēng)吹草落。
筍尖如犀牛角尖利。筍籜灰質(zhì)葉片,仿如古代武士的披膊,也如一片青瓦,隨意丟棄在山林間。筍,渾身披堅執(zhí)銳。堅硬的外殼里,卻是肉質(zhì)嫩白,如荔枝,殼似癩頭;如甘蔗,皮似銅鐵。張岱曾贊譽法相寺前的茭白和筍:“其嫩如玉,其香如蘭,入口甘芳,天下無比?!逼び?,果實愈鮮美,像一位面惡心善的長輩,不茍言笑中藏有一顆柔軟溫暖的心。
山里人不以食筍為主,待其成竹,或打造涼床竹椅檁條,或運出山外販賣換取衣食。淡筍,不成竹則枯老于山間,再食之已然無味。有經(jīng)驗的山里人,只挖那些不成竹的淡筍食用,用以款待遠(yuǎn)方而來的親朋摯友。
暮春日,淡筍上市。早起買來幾根淡筍,重如秤砣,竹籜已被提籃販賣的大娘剝?nèi)?。筍殼質(zhì)地堅硬,兒時還曾把筍殼平放于門前池塘中,當(dāng)作小舟觀之,捉蚯蚓螞蟻蝗蟲置于其上,擬作渡江狀。殼面又好似巨大的竹骨傘面,桐油潤之,防雨、防蟲蛀。筍殼頭尖如針,年幼時,竟然追著小伙伴做針刺游戲,如今想來冒一身冷汗。筍皮堅硬,層層剝?nèi)ィ玫断魅スS頭角質(zhì),洗凈,姜蔥蒜、醬油醋、鍋鏟刀俎備用。二樓的廚房正對著窗外的一株夾竹桃和幾根常綠藤蔓植物,植物的觸須已經(jīng)攀到了窗外,附著在磚塊縫隙中,葉片風(fēng)中搖擺,紅綠相間,淋得瀟瀟暮雨。那幾只松鼠曾與我相遇,現(xiàn)在躲在對面的樹上,跳躍如履平地,與我相視,并不怕人。開窗烹飪淡筍,暮雨、翠樹、紅花、松鼠,怡然自得。
淡筍可切絲、切條、切片、切塊,大小不一,做法不同??汕宄矗蔂F煮,可單燒,可清蒸……李漁是個吃貨行家、美食里手,《閑情偶記》載:“食筍之法多端,不能悉紀(jì),請以兩言概之,曰:‘素宜白水,葷用肥豬?!卑姿刂?,豬肉葷燒,口味迥異,以求鮮美第一。山區(qū)大棚種植少,也無冰窟可窖藏,食貴鮮美,時令蔬菜往往一季而枯老,如曇花,似朝露。保鮮之法不外乎為挖地窖儲藏于地下或風(fēng)干腌制懸掛于檐下。地窖挖在聾子爹的臥室內(nèi)。揭開巨大的圓形木蓋,露出窖口,一股寒氣涌漫,聾子爹搭著木梯只身下窖。我蹲在窖口往下窺視,如觀無人洞穴,如察靜水深潭。聾子爹轉(zhuǎn)身入內(nèi),不見身影,只能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一會兒,聾子爹扔上來幾顆白菜、芋頭、竹筍,落地有聲,皆冰冷,硬如土塊。我想,如果要食用,需在陽光下曝曬,以喚醒這些在地窖里休眠的食材,然后水浸以潤澤肉質(zhì)肌理。這些地窖里的食材烹食,味道自然不如新摘現(xiàn)挖來的鮮美。山里人用山泉水腌制筍條,食鹽也多精細(xì),須晴日,懸掛在屋檐下,筍條同河魚山禽懸掛在一起,山中松林風(fēng)吹來,一遍遍,沙土地暖熱,如爐火細(xì)細(xì)烘烤,筍條脫水而焦脆可口。瓦罐盛之,在松枝燃煮的米飯上蒸,澆上紅辣椒油,嘗一口,微辣中含有一絲松香,讓人欲罷不能。多年后,我獨自乘火車南下千里去粵地,隨身帶有一袋泡椒味的筍尖,顏色鮮艷,醬水浸泡,拆開,如嚼石蠟如咬塑料,口欲頓時被一掃而光,路途也顯得愈加無趣、難捱,仿佛被困于移動的密室內(nèi),忽然就念起外婆腌制的淡筍來,欲歸故里。
我素來不酌曲蘗,喜飲茶,偶爾食淡筍,便覺得肉身爽然,如沐山風(fēng),如飲清泉,童稚趣事猶然在眼前,每每念此,人生還有何事不開顏呢?
茅根
山中荊棘蔽路。山坳間散落著數(shù)頃稔而未刈的水田,百谷滋阜,偶有幾聲布谷鳥的鳴叫清越飄揚。與藏于山中的丁丁伐木聲相應(yīng)和,響徹林藪。
此時,父親和姨夫帶著斧斤入山林,淹沒于青林翠松處,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他們必須在落日前把這塊山頭枯老的松枝竹木伐盡并運回外公家門前的場圃上晾曬,無暇顧及我。這是一片荒山,除了每年夏季父輩們來伐木和偶爾來的狩獵人外,人跡罕至,人聲杳然,草木瘋長齊腰。日光穿林而下,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土中蟲豸,樹上野禽,林間走獸,都在我的眼前一一晃過,如兒時逛廟會時見過的皮影戲,如真如幻。山中草類繁多,茅草遍地。茅草細(xì)稈長穗,絲狀絨毛,在落日中帶著如玉般的溫潤,似散著長發(fā)的靜女在風(fēng)中等候歸人。茅草入得詩詞,“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茅草入得食譜,“白云堆里白茅飛,香味芳辛勝五芝”;茅草入得占卜,“索瓊茅以莛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茅草入得廟堂,“周武王伐紂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於軍門,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茅草入得愛情,“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前秦王嘉《拾遺記》中記載草類數(shù)種:“有焦茅,高五丈,燃之成灰,以水灌之,復(fù)成茅也,謂之靈茅。”白茅亦是靈茅。
白茅是草,茅根是食材。行走在山林中久了,眩暈,口干舌燥,身上沾染了泥土氣、草木味,心性也野了起來,似乎想掙脫皮囊,返璞歸真于自然。我蹲踞在一方斷壁處尋找白茅根。白茅根味甜如蔗似糖,細(xì)長,似玉簪銀箸,素白,一如邢窯白瓷。它們有著蠶蛹般的顏色,像是一根根節(jié)肢動物,深埋于土壤之中,被我柔嫩的小手一點點地扒開。土壤抖落一地,一層層,從干硬到潮濕,茅根漸漸露出來,它們藕斷絲連,是大地柔嫩的觸角。
山是瑯?gòu)指5?,亦是自然食譜,可極目舒嘯,也可解饞充饑。飲朝露,餐落英,嚼毛栗,挖淡筍,獵鷹鵲,捉鼠兔……茅根,是山間食材中最有嚼勁的一種。吾鄉(xiāng)在皖西古壽州,黃泥土壤,濕度大黏性強,茅根少,飲食大多以軟糯為主。外公家地處鄂地大別山脈,沙質(zhì)土壤,粒粒可見,茅根就藏于沙壤中,如水磨玉骨折扇的扇骨,一副錚錚然之氣勢。茅根生長于土中,把它們從土中刨出后,去除少許鱗片狀的葉鞘和泥土,拿到山澗邊的小石潭里清洗。山中多石,高低錯落,凹凸不平,山泉匯聚成潭,水質(zhì)清澈照人。山根溪水處,松竹翠茂,清水中游魚可見,皆銀條細(xì)鱗,觸之即動,活潑可愛,賞之悅目,讓人不甚歡喜。我曾赤腳行走于水邊的沙地上,潭水曬了一天的日光,溫軟舒適,如探布囊,如浴熱湯。手持茅根數(shù)條,只需在水中輕擺。茅根肥白水靈,有盛唐的肥美之態(tài)。山泉水可解渴,甜味卻不及茅根。躺在茅草上,咀嚼著鮮嫩多汁的茅根,看天觀云,浴風(fēng)曬日。誠如北宋唐庚所云:“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p>
村落之間山脈相隔,鄰里之間林木水塘相阻,白日里各自勞作,少見人煙,只有夜闌之際,松樹翠竹香味濃烈,人們才搬著椅凳聚在場圃前說著農(nóng)事農(nóng)諺、生老病死之事。那些年,少電子設(shè)備擾耳,無網(wǎng)絡(luò)沖浪亂心。我們圍繞著竹椅涼席奔跑,在大人們蒼老渾厚的聲音中嬉戲打鬧。白日里采摘的茅根此時成了稀罕物,細(xì)嚼、慢吸,只剩下無味的干纖維仍舊不舍吐出,咀嚼得腮幫子酸痛。
是夜,水塘處蛙鳴鼓噪,如人說唱,有笙竽之音。山林里夜風(fēng)呼嘯,如鬼魅呻吟。暖夜暄風(fēng),山間古木崇阜,衢柯偃覆,墳塋散布,山坳里銀發(fā)長輩們的歌謠俚說,常常讓我怖懼不已。我不由地凝視著遠(yuǎn)處山岡黑塞,疑心有鬼物出沒,突奔而來。我曾嘴嚼著茅根,躺在戶外的涼床上手指月亮,凝望月中桂樹嫦娥,向小伙伴們賣弄知識典故。老年人敬若神靈,不知是嚇唬我還是真有其事,告誡我月亮娘娘會在夜里來割不敬之人的耳朵,說得振振有詞。我頓時耳郭發(fā)熱,想著曾經(jīng)裂開過的耳輪,似乎找到了贖罪之法。等小伙伴跑遠(yuǎn)了,我把茅根放在地上,嘴里念念叨叨的如念經(jīng),跪求月亮娘娘的寬恕。那時,一個孩童的恐懼之心,全寄托在茅根上,乞求月亮娘娘會嘗一口我挖的茅根而不再割我的耳朵。
茅根可做藥材,與板藍(lán)根、蘆根藥效略同。孩童頭疼腦熱、胃痛腹瀉,取茅根搗碎成汁煎水服下,不日便又奔跑亂竄在山里。曾有人家把茅根切碎,做菜烹炒。更有甚者,把茅根風(fēng)干后,腌制做咸菜下飯。茅根出土,和蓮藕出水、脫枝人參果一樣,貴鮮美,應(yīng)及時食用,否則就像誤了花期的少女,人比黃花瘦。
一日,我和妻子去菜市場買菜,見一大娘坐在小馬扎上,青菜番茄中放著一小扎白茅根。詢問得知,是大娘小兒所為,要她拿到集市上換錢用。大娘竭力推薦,堪比《本草綱目》所述,同行者竟不知茅根為何物,搖頭而走。
茅根也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