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茲·巴赫特爾特 王猛
弗朗茲·巴赫特爾特(1949—? ),法國作家,詩人,劇作家。自幼熱愛文學(xué)創(chuàng)作,十四歲放棄學(xué)業(yè),曾做過紙漿廠工人和十五年的火車檢票員。1985年開始專職寫作。已出版作品五十多部,獲得過法國黑色幽默獎、輕騎兵獎等多項文學(xué)獎。
瑪農(nóng)在年輕時有許多定見。沒有任何話題能逃脫她的篤見。她能把面條熟沒熟這個問題探討得跟靈魂是否不朽一樣精彩。必須承認(rèn)的一點是,她上過幾門相當(dāng)優(yōu)秀的哲學(xué)課程,能夠誠實地身體力行地遵循她所捍衛(wèi)的原則。
這也是為什么在她十九歲的一天晚上,在一場嚴(yán)肅的討論會上,她被人在智力上碾壓之后,她讓人在自己的肚子上用一厘米大的字號文了這么幾個字:“享用截止日期”,并在后面文上了她五十歲時的生日日期:某年的九月十四日。這件事傳遍了全城。
憑著少年心氣,她認(rèn)為女人在過了五十歲之后便不能再被人享用了。此外,她也認(rèn)為等過了這個年紀(jì)之后,女人對于被享用這件事也不會再抱多大興趣。她舉了一些現(xiàn)實中的例子,這些例子都來自她周圍:她們太胖或太瘦,皺紋太多。萬事萬物皆有盡頭,雞蛋如此,人也如此。
她父親是一檔電視游戲節(jié)目的知名優(yōu)勝者,母親是一個會縫制心形靠墊的人,她生來就是一個唯美主義者。她對衣著有相當(dāng)高的要求,對生活中的大小事情都一絲不茍。從她年紀(jì)還很小的時候起,她就像她父親一樣,對一切問題都能給出答案;也像她母親那樣,知道如何給實用的物品附加一些情感價值和象征意義。她會編排、拆解童話故事,把圣誕老人歸入故紙堆,重新定義家庭思想的大方向,還可以不用字典就破解最難解的填字游戲。她在七歲時就已經(jīng)想好了身體各個部位淋水、打肥皂和沖洗的順序。她從來沒有打亂過這個順序。她給一切日常行動編碼,以便日復(fù)一日地完美復(fù)制。
她的理念以改善日常生活為目標(biāo),并以經(jīng)驗、直覺和實際觀察為依據(jù)。
“喝水要用水杯”,她解釋說,“吃飯要用盤子。如果你非要反著來,也沒人攔著你,但是一個正常人是絕對不會用杯子吃飯、用盤子喝水的。我們在擺桌子的時候,杯盤刀叉、餐巾、鮮花、盤托,每樣?xùn)|西都該依照其用途擺放。要是你換一種思考方式來安排,想喝肉粥,卻把肉放到烤肉架上去烤,那樣你是永遠(yuǎn)也喝不到肉粥的。你把床單和被子的位置顛倒過來鋪,那你就永遠(yuǎn)不可能睡舒服嘍?!?/p>
她說話從不草率。她從家庭秩序中,上能推導(dǎo)出統(tǒng)治宇宙的法則,下能歸納出協(xié)調(diào)人類所有活動的公約,使他們從生到死、從個體到群體、從同一片土地上的這一家到另一家、從這片大陸到那片大陸都能和諧相處。她研究過古希臘哲學(xué)、德國哲學(xué)、現(xiàn)代哲學(xué)、存在主義、唯生產(chǎn)論、實用主義以及各種流派的詩人。她也看報,但只是為了用一種不妥協(xié)的眼光審視它們。她從不玩靠運氣取勝的游戲,因為她知道人在運氣面前永遠(yuǎn)無法成為勝者。
她結(jié)過婚,因為人到了一定年齡就該結(jié)婚。她離過婚,因為離婚能給本該沒有盡頭的婚姻添加一個盡頭。日子一天天過,她自愿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在生完男孩之后,為了維持后代的性別平衡,她故意墮了三次胎。除此之外,她的一生都臣服于一些完美的普遍性邏輯。在美麗時節(jié)積累的體重,她會在冬天減掉。她不拒絕去體驗一些感傷至極的日子。她經(jīng)歷過歇斯底里、憤怒、嫉妒、殘忍,體驗了一位女性在有了一定的購買力和一定程度的文化水平之后所能體驗到的一切。她的老公讓她感到滿意,她愛他,但她還是選擇了悄悄出軌,以一種普遍的方式驗證“情人能補足丈夫的欠缺”這樣一句話。
情人們在看到她肚子上的那個過期日期時總是會大吃一驚。她好為人師,總要想解釋一番:
“一個女人要是愛一個男人的話,就該把最好的自己獻給他。她的身體會老,皮會干,肉會枯,關(guān)節(jié)會僵硬。一個驕傲的女人應(yīng)當(dāng)避免讓男人看到那種惡心畫面。我覺得五十歲是停止性生活的適當(dāng)年紀(jì)。”
“瑪農(nóng),就算你很丑,我還是會愛你?!鼻槿藗兓卮鹫f。
這種宣言一文不值,卻能極大地增加一個女人的幸福感。
“如果我很丑的話”,她說,“我會去死的。我不會去冒犯陽光,讓它被迫照亮粗鄙之物?!?/p>
她話雖說得有點重,卻是真心的。她也許真的會自殺。她不止一次把這種想法付諸紙上,甚至就這個話題給幾家女性雜志寫過文章,并且都被發(fā)表了出來。
在距離她的過期日還有不到十二小時的時候,她突然想要最后被享用一次。不幸的是,這天是個工作日,她的兩個情人因為工作原因去了國外。他們一個要以碳水化合物為主題做講座,另一個是臺球冠軍。兩人都經(jīng)常出差。她把時間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通常是周六跟這個過,周日跟另一個過。她忠實于自己的諾言,已經(jīng)決定在九月十四日之后不再見他們。這是一個值得稱頌、甚至是巨大的犧牲,因為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繼續(xù)被享用。她的身體確實不復(fù)從前了,但是她的肉依然頑強地攀附在骨頭之上。她的胸也沒有真正地塌陷,她的肚子圓了,但是狀態(tài)依然在線,既沒有走樣,也沒有軟塌。她看自己的屁股也沒有任何值得羞恥的地方,既沒有變大也沒有變肥。她的大腿確實有點凹陷,不過肌肉線條維持得還不錯,有近乎運動員的緊實感。
她身穿優(yōu)雅的衣服,臉上化著淡妝,先從城里漫步開始。天氣宜人,陽光和煦。她漫無目的地來到大廣場,廣場上的小酒館都各自擺出了五顏六色的露天座位。她在一把遮陽傘下找到一張桌子坐下,她看中了一個男人,她的桌子離那人最近。如果有可能的話,她不介意與他發(fā)生點什么。他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有魅力。十分鐘之后,她覺得他就是帥極了,光彩奪目,善解人意,智力超群。他是一頭體貼有教養(yǎng)的猛獸,一個有著雄性軀殼的男人,一如她是一個有著雌性軀殼的女人。他也注意到了她。他沖她微笑。那是一個神奇的笑容,貪婪而又微妙。她從中偵測到了一種浸滿肉欲的靈性。這是一個肉體在形而上層面可以對你關(guān)懷備至的人。
她跟他搭話,評論了一下依然還很溫暖的天氣,他邀請她坐過去。這讓她確定了她對他的第一印象:他好極了。他肯定比她年紀(jì)小,也沒有小很多。他沒戴戒指、沒戴手鏈,也沒有浮夸的手表,優(yōu)雅而又低調(diào)。他的聲音充滿魅力,不造作,沒有一般男人自以為討人喜歡的那種像鴿子一般的聒噪。
“你一個人嗎?”他問。
“一個人且有空?!?/p>
他們的交談漸漸深入到最虛無縹緲的思想交流層面。他向她吐露了一些不神秘的秘密,她給他揭示了一些不是秘密的奧秘。他給她講解了一些她故作不知的事情,她為他打開了幾扇他本就知道敞開的門。她說她學(xué)過哲學(xué)。他說他非常喜歡哲學(xué),但遺憾的是他從來沒能抽出時間來深入了解一下報紙和專業(yè)期刊上關(guān)于這方面的內(nèi)容。
他們繼續(xù)喝水,且發(fā)現(xiàn)彼此在愛喝水這件事上毫無二致。他唱他的譜,她在一旁溫柔地應(yīng)和。他們舉杯相慶。他很完美,她配得上他。
餐廳里,時光照例沾染上了食物的風(fēng)味。燭光讓瑪農(nóng)興奮,塞巴斯蒂安看著火苗在她眼中跳動。她好像是不經(jīng)意地任由自己的手在桌布上游走。他看著她,漸漸深情起來。但是他不敢伸手去迎那只朝他而來已經(jīng)有些入侵他那半餐桌的手。他用手掌壓了壓餐巾。他不反對找家夜店繼續(xù)今晚的約會,但是他坦誠說他已經(jīng)不再去那種地方了,因為那里太吵、太悶。
“我喜歡在威尼斯散步?!彼f,“參觀那些藝術(shù)品只靠滿月照明的博物館。我喜歡在萊茵河上游弋的浪漫。我為了看灰雁飛越默茲河,買過一架精密望遠(yuǎn)鏡。我收集植物標(biāo)本、郵票。我喜歡花時間在這些消遣上,欣賞它們的真正價值。不過你也知道,生活把我們拖進它的漩渦,而我們因為太過潦草而無法清醒地思考?!?/p>
“就像我一樣?!彼f。
她淪陷了。她想要屬于他。她的身體伴隨著他說話的節(jié)奏在座位上扭來扭去。他的聲音討人喜歡,她早已沉迷。那聲音聲聲穿透她的身體,觸摸著她,她在內(nèi)心默默地呼喊它,希望它能在自己身上胡亂游走。他談起上帝這個話題。他講得棒極了。他用微分學(xué)來論證道理。他在量子力學(xué)方面的見解非常實用,可以證明上帝既存在又不存在,并由此通過把各種悖論復(fù)雜化到極致,使信教者、不信教者和無意見者達(dá)成一致。他把她帶進一個她自小就經(jīng)常出入的宇宙。一切事物皆有其意義,也就是說皆有其位置。所有的問題皆有答案,正如電視答題節(jié)目一樣。心化為坐墊,情感方可落座其上。
他們走入城市的夜幕之中,在霓虹燈灑下的溫?zé)嶂凶吡艘蝗ΑK褚粋€喝多了的女子一樣緊緊鉤住他的胳膊。她在笑。幾幅性愛畫面像箭頭一樣劃過她的腦海。
“你想不想來我家再喝最后一杯水?”她提議說,“我家有意大利水,帶氣泡的;還有瑞典水,是冰川水,特別稀罕,特別純。你肯定會喜歡的。”
他為了冰川水答應(yīng)了。他從來沒有喝過冰川水。他有預(yù)感,這肯定會是一種特別棒的體驗。她在心里想著他會選擇在什么時候親吻她。是在街角公園旁的一個陰暗角落,還是車上?是大樓的門廳里,還是她家中?這個氣度非凡的男人會有耐心等到最后一刻嗎?男人們通常都是在走出餐廳后,一有機會就把她摟進懷里。一幫粗俗之人。他們口氣難聞,奶酪的殘渣更是加重他們的口氣,其中還摻雜著紅酒的酸臭。她并不反感,因為他們彼時是在遵循大自然的法則。塞巴斯蒂安跟他們不是一類。他跟她一樣。他知道克制自己。他能控制自己的舉止,他馴服了他的本能。
她用香檳杯給他倒了一杯冰川水。他們鄭重其事地品水。塞巴斯蒂安嗅著水的清涼,觀賞它的無色,聞它的無味,品它的無味。他把杯子舉到他那雙冰山藍(lán)的眼前?,斵r(nóng)的小船傾覆了。她沉溺在他那像峽灣一樣深邃清澈的目光之中。如此的純粹使他們沉醉?,斵r(nóng)假稱自己醉了,說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說有雪鐘在她的意識里敲響。她在客廳中央搖搖晃晃地走著。她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那么想做愛。她癱倒在沙發(fā)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引起塞巴斯蒂安的注意。
瑪農(nóng)的裙子已經(jīng)撩到了大腿中部。她悄悄地解開襯衫上的幾排扣子。她隱約覺得自己有點放蕩,但是她認(rèn)為這是荷爾蒙作用下的迫切以及欲望驅(qū)使下的女性焦躁使然。距離她的享用截止日期只剩下一個小時了。一個小時的床戰(zhàn),將是余生的美好回憶,她這樣想著。有此回憶,余生足矣。她愛塞巴斯蒂安,因為他是一個有耐心的男人,因為他遵守前戲的儀式。冰川水讓兩人之間達(dá)成了一項詩意條約。
“瑪農(nóng),你怎么了?”塞巴斯蒂安關(guān)心地問道。
“塞巴斯蒂安,快點。不要再等了,讓我們立刻融為一體。再晚就來不及了?!?/p>
她聽到他的呼吸聲加重。他就要向她撲來。他把盛著冰川水的水杯放到茶幾上。她解開裙子和襯衫……
“瑪農(nóng),”他說,“我覺得你可能誤解了我的態(tài)度。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我向你道歉。”
其實他是在逗她。她睜開眼,看到他解開褲腰帶,拉開褲門。她感到身上有一陣熱浪襲來,熱浪沖擊的主要是她的骨盆,但是余波傳到了她的雙腿和腦袋。
他褪下三角內(nèi)褲。她閉上雙眼。她會在十五秒鐘之后再睜開眼睛,以加強驚喜的效果。
“我要瘋了”,她心里想著,“他讓我瘋狂!”
她睜開眼睛,看到在塞巴斯蒂安的肚子上,濃密的陰毛上緣,用小字文著:過期日……
“我的過期日是九月十二日,”他說,“也就是前天。對不起,這是我年輕時犯下的一個錯誤。當(dāng)年我酷愛哲學(xué)。我聽說了一個學(xué)哲學(xué)的女孩堅稱的理論,她讓人在她的肚子上紋下了她的過期日期。當(dāng)時的我追求絕對和極端生活。我覺得她的想法妙極了。為了迎接這一刻的到來,我花了一輩子時間來準(zhǔn)備。我要是滿足你的話,我就不得不改變我的這個決定,背叛我這三十年來的信念,甚至是信仰。雖然我很想這么做,但是我不能。肉體要聽命于思想。這就是我的想法?!?/p>
瑪農(nóng)從來沒有過想哭的想法。她哭過幾次,但那只是因為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因為某些原因哭上過幾回的話,就不能稱之為一個絕對意義上的女人。這天晚上,當(dāng)時間把她逼到過期日之時,淚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它們從很遠(yuǎn)的地方而來。它們不承載一絲絲定見。它們是一無所知的淚水。這世上有這樣的淚水。
她掀起襯衫,分開衣角,露出肚子和文身。沒有時鐘敲響過期日來臨的鐘聲。塞巴斯蒂安條件反射大于好奇地看了一眼手表。
“那女孩是你?”他驚訝道。
“是我……”她說。
莉莉
基旦旄不是個賤姓,在當(dāng)?shù)剡€是名門望族。但是奧雷莉·基旦旄卻受不了這個姓,于是在十七歲那年,她找了一個比自己年紀(jì)大很多的男人嫁了。那人姓比賽爾特,叫保羅·比賽爾特。他是一個小工廠主,鰥夫,人長得帥,但是膚色白得就像卡芒貝爾奶酪外面的那層白霉似的,而且因為小時候得過一些不愿旁人當(dāng)他面提起的疾病,臉上隱約生了些麻子。
當(dāng)她正式更名為奧雷莉·比賽爾特之后,這位年輕姑娘幸福得都要冒出泡來。她從不錯過任何一個介紹自己、說出這個在她聽來如此高貴的姓氏的機會。她到處撒名片,留下她的聯(lián)系方式。她會向鄰居們推薦她喜歡的商家和手藝人:
“記得跟他們說是奧雷莉·比賽爾特介紹你來的??!”
她這么做主要是為了自己開心,而不是為了方便鄰里。
她真心覺得自己已經(jīng)改頭換面。她時不時地會去看望她的父母和兄弟,但是他們現(xiàn)在在她眼里已經(jīng)成了外人,是不姓基旦旄的外人。在她小時候,在學(xué)校里她是同學(xué)們口中的笑柄。他們叫她“臭雞蛋”“荷包蛋”,讓她去理發(fā)店剃毛,給她送剃刀片。經(jīng)常有人不懷好意地往她柜子里塞雞蛋洗發(fā)水。她還遇到過一些性質(zhì)沒這么天真的玩笑,讓她對自己爺爺和父親的姓氏徹底產(chǎn)生了厭惡。
結(jié)婚一年后,她的丈夫突然神秘失蹤了。警方追捕他,說他殺了他的前妻。奧雷莉遭到了審問和追究。報紙上登出了她婚前的姓名和照片。她覺得自己都要羞死了。她丈夫所面臨的指控是無可辯駁的,雖說這種罪行在本省是一種司空見慣的行徑。他殺妻是為了騙取保險金,這是最理性不過的犯罪動機了,不然至少也算得上是可以被諒解的一種。這種謀殺是把資本主義原理落實到了字面上。它更像是一種會計操作而不是一種犯罪。犧牲一個老婆就能挽救一家企業(yè),一位現(xiàn)實點兒的妻子可能還會引以為傲。敏感脆弱的奧雷莉陷入了無法言喻的抑郁之中。
她的痛苦集合了醫(yī)學(xué)百科全書編列的所有痛苦之大成。在十八歲的年紀(jì),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jīng)活了一個世紀(jì),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三場戰(zhàn)爭,熬過了八十場大病。她哭干了眼淚,哭出了血,哭盡了體內(nèi)最后一丁點兒體液。當(dāng)她覺得自己連骨頭和肉都要哭干的時候,她決定是時候離開了。最好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去沒人認(rèn)識的地方。她心里只有一個想法:被忘卻。她這么做了。
她去了波爾多,然后又去了昂熱,最后去了巴黎。她靠打零工得來的微薄收入維持生活,她當(dāng)過快餐店的服務(wù)員,干過加油工,在市場里賣過手提包。她住在條件很差的房子里,真沒錢的時候,她就去車站大廳或是一些居心不良的男人家里去睡。她開始抽大麻、喝酒,她有節(jié)制,沒有到放縱的地步。白天的陽光讓她有壓力,讓她不舒服,讓她不堪重負(fù)。她更喜歡夜晚。有時候強烈的悲傷襲來,她會蜷縮到房間最陰暗的角落里,在一些紙片上寫詩,訴說各種陰暗悲戚的故事。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腦海里會浮現(xiàn)出一些音樂。最后詩和音樂加在一起就形成了一首首失意的歌,她會整天哼唱這些歌,排遣無邊的寂寞。有那么兩三次,她遇到一些男人,假裝愛上他們,并且跟他們維持了挺長時間的一段關(guān)系。這時,她會從那個宿命般把她困住的窘境里走出來。
她還是一個神甫的情婦。神甫一開始在陰暗的大馬路上遇到她時,把她當(dāng)成了妓女。神甫面色紅潤,為人老派,作風(fēng)極其不良,卻非常有憐憫心,對她比她之前遇到的任何男人都更有人情味。她跟他講了自己的故事,她對故事內(nèi)容做了一些修改,因為她想要忘掉有些情節(jié)。當(dāng)她再次抑郁的時候,她會去敲神甫家的門,乞求他的幫助,并且不會因此感到太過窘迫。
神甫從來不會拒絕接待她。他總是耐心地聽她傾訴。對她而言,他就像一個父親;對他而言,她就像一個妻子。她在他家中發(fā)現(xiàn)了一架小電子鋼琴,她試著用它把縈繞在她腦海里的曲子彈奏出來。這需要時間,但是鑒于她對于自己的未來并沒有一個具體的打算,所以她并不著急。她每天晚上都練。一天晚上,神甫向她提出,他想留在她身邊聽她彈。她把她的所有曲目都彈給他聽。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會八九首歌了。
“很悲傷,”他說,“但是很到位。我會為你祈禱的?!?/p>
他回到床上。她跟著他進了被窩,然后他們一起祈禱。
在她人生的這個時期,她的工作是在皮加勒附近的一家賓館里當(dāng)清潔工。神甫從來不跟她談?wù)撟诮?,但是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為了他至少每周去做一次彌撒。這件事有助于她找回內(nèi)心的安寧。她的痛苦依然在兇殘地噬咬她,但是她的生活方式是規(guī)律的,是照著日歷和時鐘過活的,這是讓人重拾信心的最好方式。神甫利用一些見不得光的關(guān)系,安排她住進了離自己住處一百米遠(yuǎn)的一間女傭房。每當(dāng)他想見她的時候,他就會去找她;而每當(dāng)她需要有人聽她的新歌的時候,她就會去神甫家。
兩年之后,她已經(jīng)認(rèn)不出鏡子中的自己。她重新恢復(fù)了健康、美貌,以及微笑。當(dāng)賓館的接待員提出退休申請的時候,她接替了她。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敢給她的父母寫信,告訴他們自己過得一切都好。當(dāng)她在信封上寫下基旦旄那個姓氏的時候,她的身子在抖,她知道,就是這個她想要逃離的姓氏導(dǎo)致了她的墜落、她的不幸。但是她不后悔。她不會為了這世上的任何一件事情去再次被人稱作基旦旄。她寫下這個姓氏,這個她童年時代的姓氏和她所有至親之人的姓氏,但是她拒絕把它念出聲來。她再也不想要聽到它,至少不要被人拿來稱呼她。書寫體的它比聽上去的它少了那么一點討厭。它看上去甚至還挺不錯的樣子,但是有誰在念出它的讀音之時不會立刻覺得好笑呢?她忘了附上自己的地址。她無法想象自己坐在柜臺后面,聽到郵遞員喊“奧雷莉·基旦旄的信”然后抬起頭的樣子。在賓館里,所有人都叫她莉莉。這不是個什么偉大的名字,但是她不會遭人嘲笑。
在接下來的那個冬天,她遇見了博洛赫,他的正經(jīng)工作是鋼琴演奏家,業(yè)余時間是個音樂人。圣誕節(jié)臨近,莉莉習(xí)慣在下班之后到位于酒店和她住的大樓中間的一間酒吧喝上幾杯。她坐在吧臺,安靜地把沒有浮出水面的那部分悲傷沉浸在酒精里。有時,她會跟一個男人走,因為一個構(gòu)造正常的女人不能完全沒有男人。博洛赫是個拿啤酒當(dāng)水喝的人,他跟她一樣,來自一個沒有葡萄園的地區(qū)。庸俗的酒精能促進男女相識。愛喝啤酒的人不會把生活復(fù)雜化。他們像老朋友一樣,舉著啤酒杯歪頭聊天,雖然他們只不過是在吧臺前挨著坐了一分鐘。那天晚上,博洛赫生出一副被人遺棄的狗狗的氣質(zhì)。他時不時地會憂郁一陣子。他引用魏爾倫的詩句,莉莉覺得他棒極了。夜未央,兩人回到女傭房互吐衷腸。他跟她講錄音室里的事情、講演唱會、講音樂。她告訴他說她會寫歌,詞曲都寫。他想要聽個小樣,于是她就唱給他聽。因為她好奇,她想要聽聽神甫之外的另一個人的意見。現(xiàn)在就是機會,不然就沒了。因為時間已晚,她擔(dān)心吵到鄰居,只是小聲唱了起來。他在喝了六口啤酒之后才開口說話。
名字,她選擇了莉莉。制作人和商務(wù)人員都同意了。莉莉這個名字很適合她,跟她的歌曲、她的聲音、她的外表都很契合。她把她的第一張專輯送給了神甫,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那么經(jīng)常去見他了。他祝福了那張專輯,因為這么做也不會有什么壞處。然后他們又以他們的方式感謝了上蒼。
“你的苦難總算到頭了,”神甫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道,“上帝考驗我們每一個人。我的考驗就是不能再隨心所欲地頻繁跟你見面了。但是我替你感到開心。你值得這份幸福。你是個勇敢的姑娘?!?/p>
她對他發(fā)誓說,她會盡量經(jīng)?;貋砜此?。她說他幫了她許多。沒有他,她肯定不會走上唱歌道路,甚至都沒有走向成功的機會。她歡喜,卻毫無倨傲虛妄之心。她一路磕磕絆絆走來,曾經(jīng)低微到塵埃里,所以她更加害怕將來有一天會再次回到原點,再次墜落。她的過往經(jīng)歷讓她心生警惕。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以為自己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結(jié)果她逃脫一場劫難只不過是為了踏進一場更加令人絕望的劫難。這次,她很想要相信自己終于走出來了,但是她只有在手指交叉的時候才會這么想。
她的專輯算不上大獲成功,但還是得到了一定的好評。電臺會播放她的歌,電視臺請她上電視。她還沒到能登上周刊封面的程度,但是大部分的雜志都會給她安排幾張帶照片的跨頁。這對她來說剛好,因為真正挖掘背后故事的文章都是被放在內(nèi)頁里的。她尤其害怕被接連不斷的事情弄得應(yīng)接不暇。她剛剛在一條時髦街區(qū)租了一套簡裝公寓,她很怕自己會被剝奪那種稍稍隱身在電子琴和紙筆之間,安心體驗公寓里的靜默的愜意。
她和博洛赫的私情只持續(xù)到了兩個人各自恢復(fù)好心情之前。他們在各自生命中沒有他人的時候互惠互利了一把。兩人從這段回憶之中生出了友誼,他們喜歡舉著一杯啤酒,共度幾個小時,共享幾片大麻葉子。當(dāng)她去外省初次登臺表演的時候,是他護送著她走到鋼琴前。他這么做,純粹是出于對她的關(guān)心。沒有他在的話,她可能會緊張死。她感激他的體貼、他的忠誠。在結(jié)束演唱之后,她選擇步行回賓館,因為她有點虛榮地想要看到那些宣布她進城的海報。海報上的照片美極了,最讓她開心的是她的名字:莉莉。這是她從小就心儀的名字,一個除了能當(dāng)名字用沒有任何其他內(nèi)涵的名字,一個任何文字游戲都無法歪曲的名字,一個讓挖苦者和惡毒之人無可奈何的名字。成千上萬的人知道頂著這個名字的她,而只有幾百個人知道她姓基旦旄,知道她曾經(jīng)嫁給了一個殺妻騙保、被通緝的、姓比賽爾特的殺人犯。她沒有完全忘掉保羅·比賽爾特。有那么一兩次,當(dāng)她在耀眼的聚光燈下歌唱的時候,她以為在觀眾席中看到了他那張麻臉和他的白發(fā),而當(dāng)燈光再次亮起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見了。
媒體認(rèn)為她是一個謙遜、頭腦清醒和有實力的藝人。最有才的評論家認(rèn)為她前程遠(yuǎn)大。這種初始的認(rèn)可并沒有讓她暈頭轉(zhuǎn)向。她拼命工作,并且出于感激,每次都會把自己的新歌先拿去給神甫和博洛赫聽。在這個只有萍水相逢的友誼的圈子里,他們是她可靠的朋友。
她的第二張專輯真正奠定了她的成功。不到一個月,她就來到了人生巔峰。這不是她所要的,但是她認(rèn)命地接受了。她永遠(yuǎn)不知道什么事情會發(fā)生到自己身上。她得了很多獎,只要她一上街,人們就會圍上來,電視里一直有她的身影。她很快就得到一張金唱片,之后又拿到了一張白金唱片。她的一首歌成為當(dāng)年夏天的熱門歌曲。她從這家夜店剛一出來,就得馬上趕去另一家演出場所演出,而她剛一離開那里,又得去接受記者采訪。她的唱片公司逼她參加許多盛大晚會,在那種場合里,她得向一些公主王妃行屈膝禮。她主持慈善義賣,議員們在國民議會里引用她的歌詞。大家都說她是年度新星。而當(dāng)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她會逃到神甫家里,在他家睡上個兩三天,而與此同時,成群結(jié)隊的粉絲和記者正在巴黎滿大街找她。
面對這種名氣,她并非無動于衷,雖然她認(rèn)為它來得有些夸張。早晨,在喝完一碗牛奶咖啡之后,她會仔細(xì)閱讀報刊雜志,把上面與她有關(guān)的文章剪下來,把它們放進透明塑料袋里分類收好。她不是太清楚該怎么應(yīng)對如今這種混亂場面。她覺得神甫好像在為她擔(dān)憂。她就此事問過他,但是沒有結(jié)果。其實,他完全不理解這種局面。他嘟噥著說現(xiàn)在這個時代要求什么都快,可是速度快了就會增加出事的風(fēng)險。莉莉沒有聽懂他這話里的含義,她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這是一種預(yù)感。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刊耗費巨資,為了她把封面放大了兩倍,部分封面被折進了內(nèi)頁。那張照片美極了,上面寫著她的名字:莉莉。把那張封面展開之后,便能看到莉莉的面孔出現(xiàn)在一面鏡子中,封面的標(biāo)題是:《奧雷莉·基旦旄歷險記》。
她在內(nèi)頁中讀到的那篇文章值得這個標(biāo)題。關(guān)于奧雷莉·基旦旄小姐、比賽爾特夫人的身份細(xì)節(jié)無一遺漏。故事講得驚心動魄。讀者見證了保羅·比賽爾特的謀殺案,看到他是如何像惡魔一樣謀劃,如何殘忍地殺人。保險得來的錢被一筆筆列出來,并被換算成了新幣。所有人都知道了保羅·比賽爾特卷款逃跑了,而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在不久之后消失不見。夫妻二人都沒了蹤跡。記者沒有直接寫出自己的想法,而是暗示比賽爾特夫婦最后靠著保險金在國外過上了奢侈生活。讀者可以憑著自己的良知得出自己想要得出的結(jié)論。這是一篇優(yōu)秀的調(diào)查報道。文中提到的大部分事實都是可驗證的,而不能被驗證的部分則留出了足夠的集體想象空間。
莉莉心說完了。她覺得這話不能說得再貼切了。她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沒有打電話給任何人,甚至對神甫或是博洛赫都沒有一絲留戀。人生有些緊急時刻容不得你去想任何具體事務(wù),也容不得你去注意禮儀。她又活了一點兒時間,那是從四樓到達(dá)人行道直線距離所需要的時間。
她的家人把她帶回了那個永恒不變的省份。葬禮引來了大批粉絲。在她的大理石墓碑上寫著:奧雷莉·比賽爾特,原名基旦旄,又名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