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提別克
1
我記得那是一九七四年的初夏,在后山。那時的夏季,牧區(qū)的孩子只能到各教學(xué)點上就讀,而一學(xué)期只有兩個月左右,不管學(xué)生是上小學(xué)的哪一級,都在一起學(xué)習(xí)。我快要八歲了,該入學(xué)了,可在這個問題上,家里人的看法不一致,老是說不到一塊兒:爸爸以我的年齡不算太大為由,讓我明年再上;媽媽說沒有交通工具,一個小小的孩子哪能獨自一人步行穿過密林去教學(xué)點?她說的交通工具就是我要騎著去上學(xué)的小馬或小牛,因為那時候,我們在綿羊隊,如果屬于大畜隊的話,這個事兒就不成問題。只有三姑堅定不移地支持我,她說:“孩子已經(jīng)八歲了,在城里,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該上二三年級了,當年你們讓我到了十一歲才入學(xué),結(jié)果怎樣?與年齡小的孩子一起讀一年級,就像一頭大牛待在一群羔羊里一樣。我實在不好意思繼續(xù)讀書,因而沒上完小學(xué)三年級就輟學(xué)了。在孩子入學(xué)問題上,你們再不能重蹈覆轍了,哪怕是他一個人走路去也非上不可?!卑职值椭^不作聲,那時,他必須一整天要跟著羊群,因為我們家的氈房坐落在三面環(huán)山的森林里,如人不跟著羊群,有些羊兒會分群丟失,會走進森林深處,這等于給那些黑熊和狼們贈送美餐。而媽媽呢?她身懷六甲行動不便,不過她顧不得肚里的胎兒,一直操心著一家人的吃喝,所以她有點生氣了,就大聲說道:“上上上,上什么上呢?誰來放羊羔子,大羊的奶被羔子吃了,你們吃啥?拿什么做奶疙瘩、奶豆腐?不就是三十多個新文字和一到百的數(shù)字嗎,作為姑姑,你就用放屁的時間教教,他也學(xué)會了呀……”媽媽的話是說給三姑聽的,三姑用犍牛拉運柴火,幫著媽媽干家務(wù),擠羊奶,做奶疙瘩。
平時,三姑在爸媽面前從來沒說過“不”,但我入學(xué)的問題上,她沒有絲毫讓步的跡象,就忍氣吞聲地堅持自己的看法。三姑暗中給我說:“你必須要入學(xué)讀書,非上不可,這樣才能擺脫牧區(qū),擺脫這個跟著牲口、枕著冰雪、冒著風(fēng)雨活受罪的鬼日子,我知道你的腦子機靈,只有上學(xué)讀書,將來才會當干部或工人什么的……如我要找對象,就找農(nóng)業(yè)隊的,哪怕干體力活,也不想待在牧業(yè)上。”我說:“你找啥對象???不是有我在嗎?”她笑著說:“傻啊,你不懂……”
七月初的一天,大概上午十二點左右,三姑牽著我的手,步行上了南邊的山腰,指指往南穿過森林的崎嶇小路并從懷里掏出一本作業(yè)本和半截鉛筆說:“我為你上學(xué)一直保存起來的,現(xiàn)在到時候了,書包嗎,以后會有的,你就一直沿著這條小路走,不用怕,這條路上白天來回走的人不斷,所以棕熊不會待在附近。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大概走上十幾里的路程,你會看到拴在樹枝上的馬牛,那些牲口是正上學(xué)的孩子們的,你看到拴著的牛馬,就算看到了‘森林學(xué)校了?!蔽覐男【吐爮娜玫氖箚?,就邊向南沿著小路走著,邊回頭看看三姑,她站在那里揮著手喊著:“好孩子啊,去吧去吧!不要怕,??!”那時,三姑差不多十八歲了,身穿草黃色的上衣和深藍色的褲子,一手抓著胸前垂著的發(fā)辮,一手揮著。
我沿著樹間彎曲的小路,大概走了一個小時左右,便看到了樹枝上拴著的小牛小馬,并聽到了瑯瑯的讀書聲。其實,在入學(xué)這個問題上,我心里沒數(shù),只為三姑的吩咐而來。我看到樹林中巴掌大的空地,放在那里的木墩上,坐著大小不一的十幾個孩子,一個棕黑臉、頭發(fā)灰白的漢族人面向孩子們,站在一棵小松樹旁,那棵小樹上還掛著一塊小黑板。那個漢族人右邊還站著一個哈薩克族男人。我的兩條腿瞬間沉重起來,就喝醉般趔趄起來,走近他們二十米的地方就站住了,手里還拿著三姑給的作業(yè)本和半截鉛筆。那個漢族人看到了我,他右手扯著粉筆舉著,左手拿著一本書不動了,好像被凍住了的樣子。漢族人看了我片刻,就用流利的哈薩克語說道:“來來,孩子,要上學(xué)來的吧?森林學(xué)校歡迎你。”我膽怯了,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孩子,就說去年冬天發(fā)生的事吧,我跟媽媽到另一個山溝里的牧羊人家里串門,那個山溝里居住著兩戶人,有七八個孩子。大人們坐在石頭房子里聊天,我們小孩子在外面玩耍,結(jié)果我被其他人揍了一頓。他們故意挑剔責(zé)難,說我玩羊拐光賴皮,還與女孩子搶毽子,可我沒有,就頂了幾句。
我感覺到那個漢族人的眼神很溫順,他旁邊站著的哈薩克族男人也是。我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啊,這兩個大男人可能是三姑說的老師吧!”我就拖著腿走到木墩上坐著的孩子們旁邊,看到他們后面放著的幾個空墩子,但不敢自作主張地坐下,還是雙眼盯著那兩個大男人站著。
“你是誰家的孩子?是一個人步行來的?”漢族人問。
“拜依扎合帕爾的孩子,是步行來的?!蔽掖钤挕?/p>
“多大了?”哈薩克族男人問。
“七歲十一個月,是個男孩兒?!蔽艺f。
在座的孩子們放聲大笑。其實,前面的幾句話是三姑給我教的,“男孩兒”這三個字是我費腦子自己加上的。到了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天的兩個場景:一個是三姑左手抓著垂在胸前的一根發(fā)辮,右手揮著的樣子;另一個是那個漢族老師左手拿著教科書,右手扯著粉筆舉起的模樣。后來才知道,他是地區(qū)師范學(xué)校的教師,被下派到牧區(qū)勞動改造,最后牧區(qū)的人聯(lián)合起來,向牧業(yè)隊的領(lǐng)導(dǎo)要求他給孩子們教書,牧業(yè)隊的領(lǐng)導(dǎo)班子也認為這個人改造表現(xiàn)較好,就同意了牧羊人的要求,而且這片后山(一般叫作夏牧場),離公社二三百公里遠,所以這里發(fā)生的事不易讓人知曉。
就這樣,我的讀書生涯開啟了。
2
我們的森林學(xué)校擔(dān)著小學(xué)五個年級的所有課程,所有的課程只有兩門課:一門是數(shù)學(xué),另一門是哈薩克語。漢族老師教數(shù)學(xué),哈薩克族老師教語文,他們輪著教,一個年級的學(xué)生上課的時候,另幾年級的復(fù)習(xí)功課,一天的教課時間也就三四個小時,有時,連這個時間也保證不了。因為這里的天氣說變就變,時不時就要下雨,下一會兒就停,停一會兒再下,有時一下就是七八天,耽誤我們本就有限的上課時間。我入學(xué)后,幸虧連續(xù)十幾天沒有下雨,我費盡腦子才認識了一半的字母,也就是十幾個字;數(shù)學(xué)會了一到十,是阿拉伯數(shù)字。我學(xué)得很快,可寫起來不像樣子:“Y”寫得彈弓那么大,“1”寫成火棍一樣長,兩位老師不但沒有責(zé)怪,還動不動就表揚我,表揚我步行上學(xué),腦子聰明。家里那邊三姑逼著我朗誦,還教老師們沒有教過的字母和數(shù)字,逼得我兩頭都難,導(dǎo)致我睡不好覺,又吃不下,還出現(xiàn)尿床的現(xiàn)象,被爸媽打了屁股。
我們都隨身帶著干糧上學(xué),但三四點才吃午飯,因為學(xué)生們騎著牛馬從四面八方而來,所以快到中午才齊。我后來才得知,森林深處的這個教學(xué)點是兩三個牧業(yè)隊的中心地帶。有一天,正吃飯的時候,下起細雨來,我們吃著飯坐在兩棵大松樹底下避雨,兩位老師也是,那天的雨下了一天一夜。坐著坐著,我頭靠硬硬的樹根睡著了,睡著睡著發(fā)生了一件丟人現(xiàn)眼的事:尿褲子了。我醒過來就覺得褲襠和兩腿間涼涼的,就意識到自己又尿褲子了。細雨還在下,同學(xué)們也睡著了,有的頭枕樹根,有的直接躺在潮濕的草地上,兩位老師坐在一旁小聲說著話。就在這時,那個漢族老師看到我睡醒了,就點了點頭。在我看來,老師警覺性高,眼又明。有一次,一條黑蛇從草叢里露出頭、吐著分叉的長紅舌,往外凸著的眼睛正盯著坐在墩子上的學(xué)生們。在后山,最危險的動物就是棕熊,可毒蛇比它們還危險,因為棕熊的個頭大如牛,一般一聽到人的動靜就會走開,除非被人驚嚇來不及走開,就被逼著襲擊,而毒蛇不同,它藏身暗處不易被發(fā)現(xiàn)。那條黑蛇第一時間就被漢族老師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他用那發(fā)現(xiàn)毒蛇的眼睛看著我。我心里想:壞了,老師發(fā)現(xiàn)我尿褲子了,要出笑話了,該怎么辦呀?我先雙手掌捂住眼睛,后壓住褲襠望了望他,他邊看著邊緩慢起身向我走了過來,用身子擋著那個哈薩克老師的視線,伸手抓住我的肩頭把我拉了起來,然后小聲說:“我擋著你走,你走我前面。”我照做了,我們兩個轉(zhuǎn)到樹后,然后又走到路邊上拴著牛馬的地方。他回過頭去喊了一聲:“畢力克老師,看來這雨停不下來,課可能上不成了,請你叫醒那些孩子,讓他們回家吧,我把這孩子送回家,今晚就住在他家,如沒事我就先走了。”他牽過來自己的馬,讓我坐在馬鞍上,自己坐在鞍后走了起來。周圍寂靜極了,只聽見細雨的沙沙聲,灰蒙蒙的天空很低很低,好像倒扣在地上的鋁鍋。幸虧下著的雨沒有改變節(jié)奏,有時,這里的細雨下著下著,就變成滂沱大雨,還雷聲大作,幾道銀蛇般淡黃色亮光時不時就在眼前閃爍,如果那樣,人畜絕對不能走動,只能找棵雪松避雨,因為雷電不打雪松。
到家的時候,我們的衣服被雨水淋得濕濕的,對我而言,這樣再好不過了,因為家里人,特別是三姑,就分不清我褲子是被尿水淋濕的還是雨水滲濕的。我發(fā)現(xiàn)爸媽對那個漢族老師格外殷勤,還叫他“孫校長”。到了傍晚,爸不顧老師的勸攔,宰殺了一只羔羊,我眼看著漢族老師站在氈房中央,使勁兒搓著手,恐慌地看著爸媽。本來哈薩克族人有殺羊接待貴客的習(xí)俗,可那個時候,不通過隊長批條子,就不準隨意宰殺集體的羊。我爸說:“請孫校長放心,我就說這只羊是病死的,留著它的頭和皮子,讓他們看看就沒事了。如他們不信,也不會連累您。”漢族老師站在那里,還是不停地搓著手說道:“嗨,兄弟啊,你這樣不是自找麻煩嘛,何必呢?如果這事被人知道了,你的罪過會比我大,因為我是來住宿的,你是主人,心意領(lǐng)了,不用殺羊了?!笨砂职植宦犓膭褡瑁涯莻€羔羊摔在地上,用細繩子捆起來。
第二天,我很晚才醒過來,一醒過來,靈敏的鼻子立刻聞到一種從來沒聞過的苦味,因為那時我的鼻子像狗的鼻子一樣,對陌生的氣味特別敏感。我立馬把被子的一角拽過來捂住鼻子,然后才坐了起來望望屋里。原來那個漢族老師早起去撿了一些藥草,正在用鐵壺爐子熬著。媽媽說:“孩子,看看孫校長,他對你多好啊,一早就起床為你找藥草,想要治好你尿床的毛病?!崩蠋熣f:“不礙事,不礙事,小孩子嘛,很正常的,他的腎受涼了,服上三天草藥就好了。”
到了現(xiàn)在我才想起來,那個夏天對我來說,是個不平凡的時光,起碼我認完了三十多個字母,還學(xué)會了加法和減法,同時,頭一回知道了青草熬成藥治病的新鮮事。漢族老師為治好我尿床的毛病,就在我們的氈房住了三天,白天帶我去上課,到了下午,再回來熬藥。這三天我可得到了實惠:治好了病,還享受了上學(xué)的接送。
3
我繼續(xù)上著課。三十多個字母基本掌握了,數(shù)字也學(xué)會了并能流利的背誦一到一百。漢族老師開始教加減法,他扳著手指教我算法。有一天,他就邊解釋邊問:“二加二在一般的情況下等于四,譬如說,你家的爸媽是兩個人吧,這兩個人再加上你和三姑一共是多少人呢?就等于四個人是不是?”我思索片刻回答:“不對,應(yīng)該等于五個人。”坐在我旁邊的女同學(xué)吐出舌頭并笑了起來說:“你的腦子進水了還是被蟲子啃了?連二加二都不會,真是個豬腦袋?!崩蠋熞舶欀碱^(依我看,他也不高興了)問:“兩個人再加兩個人怎么會……說說你的理解。”我堅定地說:“就是不對嘛,老師,我媽媽肚子里還有個弟弟啊。”那個女同學(xué)啞口無言,老師哭笑不得,說:“不,我們先不加那肚子里的弟弟,是多少?……”
哈薩克族老師開始上拼寫和拼讀,我一如既往地發(fā)揮聰明才智,大概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學(xué)會了,而獲得了一年級全班第一名的成績,所謂的一年級全班不過是四個學(xué)生。我雖然學(xué)會了拼寫和拼讀,但字寫得還是七扭八歪,連續(xù)寫的幾行字,就像馬路上前后走著的牛羊,就是高低不一,大的還踩著小的樣子。我看同學(xué)們拼寫的也不例外,雖然寫得字像排著隊爬著移動的螞蟻,但有大有小密密匝匝、沒有在一行上排齊的,頭在第一行的開端,尾部歪斜到第四行的末端,這也難怪,我們就是把裝著幾本書的包墊在雙膝上寫的。
一天的中午,下起傾盆大雨,天地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隆聲并不停地閃著淡黃色的雷光,周圍陰沉暗淡,只聽見嘩嘩的雨聲。我們跑進較遠一點的雪松粗根下自然形成的洞窟里,看著無數(shù)的雨點弓箭般落在草地上。我們都不敢出聲,因為那個漢族老師很多次講過,雷雨天不能走動,更不能讓身上的衣服相互摩擦,也不能大聲說話。老師坐在樹洞口,兩眼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時而嘆著氣時而小聲咳嗽。過了很長時間,一聲聲巨大的轟隆聲的同時,整個森林被強烈的綠光掃了過去,幾個女學(xué)生被嚇得尖叫了幾聲,雨水下得更大了。但沒過一會兒,雨水減弱起來,我們就看到掛著小黑板的那棵小樹不見了,它原本的位置上躺著冒著青煙的幾根枝條。剎那,我們感覺到雷聲比剛才減弱了很多,好像漸漸遠去。這時,漢族老師站起來說:“不可思議啊,一般情況下,雷電往高處打,先打長得高的松樹,怎么會打了個小樹呢?天意呀!”
樹間開始流黑水,一道一道地往下流。我掩不住好奇心,就問漢族老師:“老師,這水怎么會是黑色的?”漢族老師這時才轉(zhuǎn)過頭來望著我說:“好孩子,問得好,咱們從小就應(yīng)該觀察自然現(xiàn)象,要養(yǎng)成這樣的習(xí)慣,我們眼看物質(zhì)呀,不能只看它的表象,而要通過表象分析它的內(nèi)在原理。你看這個洪水是黑色的,這就是它的表象而已……”我打斷他的話接著說:“老師,我聽不懂你的話?!彼椭^又嘆著氣說:“啊,當然了,你會慢慢懂得,這水被地上的油黑土粉攪染,所以就成了黑色,多肥的土壤啊,多美的江山呀?!蔽矣謫枺骸袄蠋?,你說啥呢?”他垂下頭不吭聲了。
這里的天氣怪里怪氣的,說晴就晴。雨水過后,天空立馬變成瓦藍色,因為森林里的樹木長得高而濃密,且我們這個教學(xué)點在這座山的北腰部,所以看不到太陽,只看到向上垂直生長的一根根粗大綠樹,只能透過密密匝匝的樹枝間的空隙望見透明的、瓦藍的天空。那天,漢族老師又到我家的氈房里住了一個晚上,他從包里掏出兩個本子和一根鉛筆給我,還當著家里人的面表揚我,表揚我腦子機靈,并有著天生的、獨特的判斷能力。他還補充說道:“這孩子不錯,有著很強的學(xué)習(xí)欲望,但他的手腳不靈巧,這是讀書人共有的缺陷,你們看看,我就教了他叫做‘口的一個漢字,可他把這字寫得比你們的氈房門還大,將來啊,他會當大官或搞研究,是個很不錯的苗子……”
第二天,期末考試開始了。兩位老師坐在一邊出考題,不讓我們走近他們。過了一會兒,他們才走到我們面前,讓我們在墩上坐下,還叫我們從作業(yè)本上撕下兩張紙,然后按班次念考題,念完了就讓我們寫答案??荚囶}很簡單,我們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就答完了。兩位老師又走到一邊,就在草地上盤腿而坐,改起考題。他們也不到一個小時就把考卷改完了,改完了就又走到我們面前宣布結(jié)果。結(jié)果會怎樣呢?各班級的學(xué)生中,誰也沒有留級,我數(shù)學(xué)得了九十九分、語文得了九十九點零三分。老師們說我的字寫得不太入目,但答案沒出丁點兒錯誤。這就說明,到了秋季,我可以上二年級了。我現(xiàn)在想起那個遙遠的森林學(xué)校,特別佩服自己,因為當時的教學(xué)條件那么簡陋,可不管怎樣,別的孩子用整整一年的時間才完成的課程,我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就學(xué)會了。還學(xué)會了兩個人加兩個人等于四個人的算法和道理。
考試結(jié)果宣布完了,哈薩克族老師就清清嗓門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同學(xué)們,今天是八月十一號,今年夏季的學(xué)期到此結(jié)束……現(xiàn)在請孫老師講兩句?!睗h族老師用溫和的眼神掃了我們在座的學(xué)生一遍,然后抬起頭說:“孩子們,今后要多讀些書,才能……”他邊說著話,邊側(cè)過臉看了一眼哈薩克族老師,哈薩克族老師好像不理睬他的樣子,挺著胸抬起頭站著,也沒有轉(zhuǎn)過頭來表示最起碼的點頭禮儀。漢族老師接著說:“孩子們,要復(fù)習(xí)好功課,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歸根到底是你們的。所以啊,你們要牢記領(lǐng)袖的話,要天天向上,做社會主義事業(yè)的接班人……解散?!惫_克族老師這才側(cè)過臉來望望漢族老師,然后鼓起掌來。我們模仿他也使勁地拍手,掌聲響徹森林上空。
到了一九七八年,孫老師自愿要求留在我們公社的初中學(xué)校,一如既往地從事教學(xué)事業(yè)。
被雪埋藏的村落
三十八年前
雪,皚皚的雪,乳白色的雪,軟松松的雪,這山里有的是雪,下起來十天半個月不停歇,天地間,整天飄著鵝毛般的、密密匝匝的雪花,看不清周圍是山還是河谷,是坡還是平地,只能望見無數(shù)的白蝴蝶整天飄浮在天空中不落地,可天晴了,整個山巒,溪谷,僻靜的村落被覆蓋上一層厚厚的“棉花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從高處看,沿著河?xùn)|岸分散排開的一座座土房埋在雪下,使人覺得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只看見雪上露出的黑點和交錯的一條條黑線,那些星散著的黑點是各家各戶的煙囪頭,煙囪頭冒著的青煙像一根根垂直的長柱子向上伸著;那一條條黑線是各家各戶從房前到街道、從房門到圈舍雪中通開的道兒。當然,這是晴天的情景。
這里的村民從來沒有被壓頂?shù)暮裱┩峡澹钜蝗缂韧?,繪制著生命線,這條生命線一直以來沒有斷過,從祖輩延伸到他們,一條一條地往下傳著。這不,阿熱斯和王木匠的媳婦被分娩的陣痛折磨著,她們兩家是隔一道院墻的鄰居,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和街坊鄰居的婦女們?yōu)榻由⒆用Φ貌豢砷_交。阿熱斯的媳婦庫木斯掙扎了一天一夜,才把嬰兒生下來,可王木匠的媳婦李霞沒有,到了第三天的中午,還在痛苦中死去活來,身子越來越虛弱,皮球似的肚子,豐滿的胸膛不斷地急速起伏著。
到了傍晚,赤腳醫(yī)生興奮地大喊了一聲:“出來了,嬰兒的雙手露了。”可李霞一動不動地躺著,喘氣也漸漸微弱。赤腳醫(yī)生與旁邊的婦女們商量了一會兒怎么辦,可誰也拿不定主意,那些婦女都弓著腰,睜大驚恐的眼睛,以好像被凍住了的姿勢站著。赤腳醫(yī)生說了些什么,可旁邊伸著血跡斑斑的雙手,弓著腰盯著的婦女們沒有聽清他說的話,還是保持剛才的姿勢沒動。赤腳醫(yī)生好像心里做出了堅定不移的決定,就用右手背擦擦流進雙眼的汗珠,左手掌輕輕頂住李霞的肚皮底下,然后右手抓住嬰兒露出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先上下、后左右動著,自言自語道:“起碼要保住孩子。”他邊自言自語邊小心翼翼地、輕柔地拉起孩子的手腕。在微弱的淡黃色的油燈光下,婦女們看到嬰兒緩慢滑出來的頭顱,不一會兒,“哇”的一聲嬰兒落到鋪著一層塑料膜的褥子上,這一刻,弓著腰站著的婦女們看到李霞突然睜開眼睛,抬起頭瞧了一下孩子,可她的頭瞬間又倒在枕頭上。
李霞的丈夫叫王世勝,村里人稱呼他“王木匠”。他七天前就到深山里獵鹿去了,因為李霞孕期胃口多變,想吃這想吃那的,最終非要吃鹿肉不可。他們兩口子是長白山一帶的,男的搞木匠,女的做針線活計。幾年前,兩人心懷美好生活的夢想,想要闖蕩一下世界,跑遍國內(nèi)很多地方,最后落腳在這個小小的雪村。小兩口認為這里的氣候、地形、人情和家鄉(xiāng)八九不離十……同病相憐嘛,王木匠去找鄰居阿熱斯,說了一下媳婦想吃鹿肉的事。阿熱斯說:“很正常的,我媳婦也想吃狗肉,可我們哈薩克族從來不吃吃屎的那個家伙,她一看到狗就垂涎三尺,眼睛冒火,弄得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把家里的狗送出去了。那個赤腳醫(yī)生說過,她這樣是孕期反應(yīng),慢慢就會好起來的。我估計她們兩個都快要生產(chǎn)了,你先哄著吧,生下孩子就沒事了。”王木匠說:“我想到深山里去試試,反正我們以前也抓過鹿,眼睜睜地看著媳婦不吃不喝,心里就難受啊,她就想吃鹿肉,我說去獵一只吧,可她又不同意我去。這樣吧,我明兒帶上滑板和小口徑上去,獵不上也沒關(guān)系的,如果她要分娩了,有你們在,我放心。”
其實,這個村落的人都會原始的滑雪技能,也偶爾到深山里捕獵。阿熱斯還是不同意王木匠的想法。他說道:“要去我們兩個一起去?!蓖跄窘痴f:“這絕對不行,起碼我們中一個人留在家里照護她們,萬一她們分娩了……”阿熱斯說:“那帶上幾個朋友吧,你一個人去,我好擔(dān)心啊?!蓖跄窘痴f:“哎呀,你就聽我一次吧,沒事的,我最多兩天就能回來,再說了,為婆娘的屁事麻煩人家干啥?!?/p>
可已經(jīng)七天了,王木匠還沒回來。李霞難產(chǎn)而死后,村里的人又等了三天,可他依然沒有音訊。最后,村民以哈薩克族的方式,把李霞的尸體裹上紗布,放進墓穴,墓口扣上木板,木板上鏟堆黑土,埋葬在村莊墓地上面的山坡上,李霞的孩子被阿熱斯的媳婦庫木斯抱到家里,和自己剛剛出世的兒子一起喂了起來,因為他們的父親是結(jié)拜的兄弟嘛,再說了,村莊再沒和她們同一個時間生產(chǎn)的女人了。
阿熱斯和村上的爺們兒一起去找王木匠,他們沿著山梁直往深山里的滑雪路上走去。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厚雪里留下的兩條滑板印跡,就順著這個印跡又走了三個小時,就看到和滑板印跡混雜的鹿蹄痕跡。他們追著印記翻山越嶺,來到了一座山頂。一到這座山頂那些印跡沒了,他們站到山上看看那座山的背面,山腰以上是斜陡坡,再往下是懸崖,一大片山面沒雪,好像剛剛清理過一般,明顯地望見十幾個坑子,每一個坑子邊上露出粘著黑頭的樹木根斷裂的一截,這說明十幾棵樹被雪崩連根沖走了。他們這時才意識到王木匠遭遇的災(zāi)難,他肯定也被雪崩卷走了,卷到山下去了。他們又走到半山腰的懸崖上,就看到下面河谷的一段被雪崩封掉了,封得死死的……
時間到了初夏,也就是融雪的時候,阿熱斯他們才找到王木匠的遺體。他兩手緊緊抓著一只鹿的兩個犄角,兩腿夾著鹿耳,緊閉著眼睛,像騎著鹿的樣子。阿熱斯和村民把王木匠的尸體馱到駱駝上,運到他家放了一天。第二天,還是按照哈薩克族的方式給他潔身,然后埋葬在他媳婦的墳旁。
庫木斯喂著兩個男孩,自己的孩子叫努爾蘭(光明的意思),李霞的孩子叫波拉夏克(未來的意思),是她的丈夫阿熱斯起的。過了一段時間,庫木斯發(fā)現(xiàn)李霞的兒子比較饞嘴,不知為啥,就要吃左乳房的奶子,庫木斯把右乳房的奶頭塞進他的口中,他會立馬仰著頭,吐出奶頭就哭,再把他的身子調(diào)整過來,讓吃左乳房的奶子,他就安靜下來,邊使勁吮邊盯著庫木斯的雙眼,有時,臉上浮出微妙的笑容??蓭炷舅棺约旱膬鹤映砸粋€乳房的奶子吃不飽,就不停地哭,哭得庫木斯束手無策,只能加喂他牛奶,但李霞的兒子不吃牛奶,就要吃人奶,如不給,就哭個不停,而且聲音很大。結(jié)果過了半年,庫木斯的兒子被斷奶了,他早就習(xí)慣吃牛奶了,而李霞的兒子獨自享受人奶,一直吃到兩歲多。
三十八年后
最近幾天,村民忙得不可開交,因為他們得知內(nèi)地的一個旅游開發(fā)商要到這里實地考察,要將這個村落開發(fā)成這一帶冬季旅游景區(qū)。一聽說內(nèi)地的旅游開發(fā)商要來,村民就像自己的祖宗八輩活過來似的興奮,為啥呢?開發(fā)這里就要修通通往外界的柏油路,要拉電線,還有,到了冬天就有事可做了,再也不用過冬眠似的日子。年長的村主任組織村民清理街道。所謂街道,就是穿過一座座分散的、被厚雪覆蓋的、房前房后自然形成的崎嶇土路。到了冬天,這里只有馬拉雪橇連接外面,所以崎嶇的街道上躺著雪橇滑板的痕跡。村民用了五天的時間,把厚雪鏟到土路的兩旁,拓寬了兩輛雪橇能并行的道兒,土路兩側(cè)堆起的雪觸到土坯房檐為止,如果繼續(xù)鏟下去,就會壓垮房頂?shù)?。街道的雪清理完了,大家就開始打掃院內(nèi)、室內(nèi),因為開發(fā)商可能要入戶,看看這里的民俗風(fēng)情??蓾M院的厚雪齊院墻頭高,本來住房到圈舍、街道的道路早已通開的,所以村民只能把這些過道再次拓寬了一些,因為這些狹窄的道,之前只能一個人側(cè)著身子走過去,如那個老總要行走的話……
期間,老村主任寢食難安,因為鄉(xiāng)里帶了個信兒,通知他縣長要親自陪同那個老總過來。老村長琢磨這個老總不一般,連縣長都驚動了,所以他千萬不能馬虎的。老村主任挨家挨戶走了兩遍,再三叮囑村民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態(tài)度要殷勤,絕不能出分毫差錯,出了問題一切就泡湯了。同時,他還安排幾個機靈一點的人,看著村落下面的山腳拐彎處,讓他們一看到雪橇就通知自己迎接貴客,雖一切都安排妥當,但他還是如坐針氈一般,動不動就要站在街上望著村口。
第六天快到中午時,老村主任終于看到拐彎處走過來的第一輛馬拉雪橇,緊接著第二輛、第三輛也出現(xiàn)在眼前。老村長跑到村口下面的雪地里等著,那些站哨的人也跟著他。第一輛雪橇到他們面前停了下來,上面坐著鄉(xiāng)里的書記鄉(xiāng)長,第二輛也緊隨著停下,上面坐著縣長和幾個不認識的人。雪橇上的人都戴著皮帽,身穿黃色的軍大衣,腳上穿著高靿皮靴。拉橇的馬匹腹部、急速喘氣而鼓起的鼻孔邊、眼圈周圍都結(jié)著一層霜。兩輛雪橇上的人都下來和老村主任他們握手問候,可第三輛雪橇沒有停下,過了他們面前直往街道左側(cè)的房子走去,但雪橇一出街道哪能走得了?馬身夾在雪中的人行道上動彈不得,橇的兩條滑板彎頭頂著齊人腰高的厚雪停住了,縣長手拿著皮帽望著,鄉(xiāng)長做了個手勢讓老村長趕快過去。橇上下來四個人,其中三十多歲左右的高個子漢族小伙向老村主任點了點頭的同時,向兩側(cè)攤開雙手,用手掌摸摸雪面,然后在雪中吃力地邁開步子,越過馬走到道里,其他人也跟著。
幾人前后進了房門。雖房里比較寬敞,但一半被上面鋪著的各種顏色的花氈的板床占著,板床的左面、掛毛毯的墻根,坐著一個老太太,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正在土坯爐膛里添著一塊干牛糞,一個家長模樣的男子蹲在板床下的地面上疊著一張正鞣著的牛皮,滿屋彌漫著發(fā)酵牛皮的酸臭氣味。那老太太看到進來的人就用哈薩克語說:“請孩子們上坐!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坐坐,我正在氣頭上,要給你們反映反映本人在這個家里遭遇的不幸,要泄泄氣?!眲偛沤o村主任點頭的漢族小伙子望著老太婆片刻,然后連鞋子都沒脫就爬上板床跪坐下來,握住老太太的右手不放,好像要說話的樣子。就在這時,縣長他們也進來了,老太太推掉握手的人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h長脫掉皮鞋上了板床,環(huán)顧了一下房內(nèi),然后說了兩句問候的話盤腿而坐,其他人也陸陸續(xù)續(xù)上了板床坐下,只有老村主任站在那里??h長皺了一下眉頭開口問老太太:“老人家,您到底遭遇啥了?請說出來吧!”老村主任搓著手急切地說:“請各位領(lǐng)導(dǎo)不要見怪,這老人家腦子糊涂了,一見到陌生人就說家里人不給她飯吃……”縣長喝道:“你給我閉上嘴,我還不知道你們騙人的那些把戲嗎?讓老太太說下去!”
老太太那混沌的眼睛瞧了一下縣長,把白色頭巾摸下來低聲說道:“不給我飯吃,還要……”縣長問:“是誰不給你飯?”棕色的臉上交錯著深深皺紋的老太太回答:“是我兒子,啊,不是,是兒媳,她天天在和別的男人鬼混,不干家務(wù),你看看這個家成啥樣了?我兒子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也有外遇,他們想把我……”老太太沒有說完話,就低著頭不吭聲了,樣子十分可憐。縣長陰沉著臉又問:“他們想把你怎樣?”老太太把頭巾重新包到頭上,兩角在下巴頦下系緊,用疑惑的眼神望望縣長說:“問得好,還想怎樣?整天就想著把我嫁出去,就是為了要彩禮嘛,可不讓我見將要嫁的人,他是年輕的還是老的,四肢健全的還是個瘸子,漂亮的還是丑陋……就知道多要彩禮,要啊要,要了一大堆。還有……”老太太說著說著又摸下頭巾捂住嘴不作聲了。縣長臉上浮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就睜大眼睛接著問:“還有呢?”老太太撇撇嘴唇搭話:“還有,我才多大呀?剛滿十五歲,還不到結(jié)婚的年齡,現(xiàn)在不是舊社會,法律也不允許啊!”縣長一下子哭笑不得,就撓撓脖子坐了一會兒,然后很意外地大笑起來,在場的哈薩克人跟著他哄笑起來,可漢族人因聽不懂話,眼巴巴地瞧著縣長??h長轉(zhuǎn)過頭來望了一下老村主任說:“對不起,錯怪你了…… 哎,你們帶的那個翻譯呢?算了,我親自給吳總翻譯吧?!笨h長側(cè)過臉來,瞧了一眼右旁坐的漢族小伙子(他就是剛才一下雪橇向老村長點頭的那人),拖長嗓子開始翻譯,老村長意識到這個漢族小伙子就是他們說的開發(fā)商。在場的漢族人也哄笑起來,可那個被縣長稱呼為“吳總”的人沒笑,縣長專門為他親自翻譯,就是想逗笑,卻看到他低著頭,皺著眉坐著??h長立刻收回笑容不吭聲了。場面尷尬起來。
就在這時,老太太突然喊了一聲:“波拉夏克,我的兒?。 眳强偣蛑叩嚼咸媲翱钠痤^來,眼淚啪嗒啪嗒滴在老太太的皮鞋上,老太太抱住他哭著說:“這幾天,怪不得我的左邊乳房和右眼皮跳個不停,因為那時,你就喜歡吃左邊乳房的奶,謝天謝地,終于見到二兒子了,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痹趫龅娜四康煽诖?,驚慌失措的縣長連忙扶住吳總說道:“吳總,這到底咋回事?”老村主任爬上板床坐在吳總旁邊說:“我一看到你就覺得面熟,原來你是波拉夏克啊,想哭就哭吧,你媽患癡呆的原因就是想念你而致的,怎么才來?。俊眳强傆昧骼墓_克語說:“媽媽呀媽媽,兒子來晚了。兒子再也不離開你了。”老村主任說:“你媽媽的腦子一天之內(nèi)就短暫地清醒幾次,就用這么一點時間讓她說說話吧!”
這個吳總就是當年王木匠和李霞的兒子,哈薩克語名字叫波拉夏克。那個老太太是庫木斯,剛才疊皮子的那人是她兒子努爾蘭。努爾蘭和他媳婦掉著眼淚也上來抱住他們,最后四個人抱成一團好長時間不松手,可一松手,老太太庫木斯又說起胡話了:“我和阿熱斯戀愛的時候啊,就在夜晚約會,黑黢黢的夜晚,靜悄悄的河邊,心里的話說不完……”
老村主任打斷老太婆的話,恭恭敬敬地側(cè)著身子坐在板床邊上,給縣長和在座的講起當年發(fā)生的事……原來王木匠在內(nèi)地有一個哥哥,他們?nèi)ナ篮?,阿熱斯通過鄉(xiāng)里聯(lián)系他,告訴他這里發(fā)生的一切。王木匠的哥哥想要把波拉夏克帶走,可庫木斯死活不同意,因為她不了解孩子的大伯是什么樣的人,擔(dān)心孩子受委屈。鄉(xiāng)里的人再三解釋孩子大伯的條件相當不錯,接走他是一件好事,因為孩子到了那里會得到較好的教育,但庫木斯還是不同意,她早就遺忘了波拉夏克是人家的孩子,整天擔(dān)心得吃也不是睡也不是,害怕有人偷偷過來搶走自己的心肝寶貝。結(jié)果這事一直拖到波拉夏克到鄉(xiāng)里寄宿學(xué)校上學(xué)的那年。那年冬天,他的大伯來到鄉(xiāng)里,通過鄉(xiāng)里干部把阿熱斯叫了過去說明來意。阿熱斯哪能舍得?但考慮到孩子的將來,還是把他送走了。阿熱斯回到家實話實說了,給庫木斯解釋孩子的將來會怎樣怎樣,而且他的大伯承諾,波拉夏克長大了以后再把他送回來??蓭炷舅箍摁[了很長時間,甚至要離家出走,要找回波拉夏克,要到鄉(xiāng)里找與波拉夏克大伯聯(lián)系的那些干部算賬,她認為這一切就是那些干部一手造成的。阿熱斯實在沒轍了,就把庫木斯帶到了鄉(xiāng)里找那些干部,當面給她解釋事情的經(jīng)過。那些干部拿出波拉夏克大伯專為庫木斯寫的一封信和寄款單,庫木斯把信和寄款單撕成碎片,撒到那些個干部的頭上走了。從此,她就等啊等,結(jié)果腦子就糊涂了。老村主任最后加了一句話:“庫木斯的腦子糊涂一事,與長期想念和等待有一定的關(guān)系,起碼我自己這樣認為?!?/p>
老村主任的話說完了,吳總,也就是波拉夏克,又開始啜泣起來并用哈薩克語說:“媽媽,我來晚了,請原諒孩兒吧,我是個混蛋……”這時,努爾蘭的媳婦擦擦眼淚,說:“兄弟啊,你咋娘們兒似的哭個不停,雖然晚了一點,還是來了呀!還記得不?你小時候很調(diào)皮的,用彈弓打瞎了我們家一只山羊娃子的左眼,還有,經(jīng)常偷吃我家院里種的葡萄。反正你調(diào)皮得無法無天,而你媽護著你,結(jié)果我未來的丈夫努爾蘭為你挨打,你啊你,我要慢慢給你算賬?!?/p>
在座的齊聲笑了起來并嘰嘰喳喳說起話。這時,老村主任又插話了:“孩子,你嫂子說得一點不假,小時候啊,你的確是淘氣包一個,用彈弓打碎了我們家窗戶的兩塊玻璃,燒掉了阿山別克家的草垛,還有……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弄得你爸爸阿熱斯那也賠損失,這也賠禮道歉。我本來想著開發(fā)商是什么樣的人?原來是我們自己的淘氣鬼,一進這個家的門,我就一直觀察著你的一舉一動,看來啊,你長成了一個有頭有臉的、不忘過去的、還挺仗義的漢子,這令我高興,令我自豪,這里就是你的家,因為你的哈薩克族媽媽還在,你的哥哥嫂嫂就在眼前,你的漢族爸媽就躺在這里的山包上……”
縣長一本正經(jīng)地發(fā)話了:“吳總啊,原來你是本縣的人物嘛,在此之前,我們也說過,這個村莊是我縣開發(fā)旅游景點扶貧的重點,詳細的規(guī)劃已出爐,今年要通柏油路,去年電線桿子拉到一半了,并且該村今年已納入安居房改造的項目計劃,看來啊,開發(fā)景點基礎(chǔ)設(shè)施的資金你就非出不可,其他的小事,讓你的助手和縣上的相關(guān)部門去折騰吧。我一直納悶,你為什么給我打電話,要開發(fā)冬季旅游并專門點了這個村子的名字,還有,你剛怎么突然轉(zhuǎn)過馬頭到了這戶人家?!?/p>
吳總說:“好的好的,縣長,你就一百個放心吧,就按你說的去操作,另外再加些項目,這個村原有四十來戶人家,我給每家蓋三間木頭房,就算作為我小時候破壞他們東西的賠償吧,讓他們作為旅客冬季的度假別墅,收入由各家各戶自己享有。還有,想提個小小的建議,規(guī)劃里要存留村莊原來的分散模式,不要過多集中,更不要搞成小城鎮(zhèn),因為內(nèi)地人到了哪里都會看到城鎮(zhèn)。我小時候啊,打瞎了嫂子家的山羊,從現(xiàn)在起,我讓她把村上會織繡的婦女組織起來,我知道哈薩克族婦女在這方面有本領(lǐng),我出資派她們?nèi)⒂^一下旅游發(fā)達地區(qū),讓她們看看人家的旅游紀念品是怎樣開發(fā)的……我把公司廣告部的人員和測繪專家也帶來了,他們可能要在這里待一段時間,拍攝廣告片,再看看滑雪場建到哪里,請村主任大哥安排好馬匹和帶路的人。村主任大哥你就放心吧,都是租用,給錢的。再過幾天,我把媽媽帶走,這兩天啊,讓手下立即聯(lián)系一下國內(nèi)哪個醫(yī)院能治老年癡呆癥,讓我妻子到那里等著我們,我要治好媽媽的病?!?/p>
縣長思索了一會兒,說:“啊,原來你都想好了,存留村莊的原樣有價值呀,回頭我給規(guī)劃人員打個招呼,我們就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不過你媽媽的病……這種病不好治呀,還是看看為好?!?/p>
老村主任激動得全身像熱火燒了似的,黝黑的臉上滲出密密匝匝汗珠,他用手掌擦擦額頭上的汗珠說:“縣長啊,我在這個村莊活了一輩子,你就是第一個在冰天雪地里到了這里的縣長,我代表全村的老小向你致意,感謝您體諒民情,現(xiàn)場辦公。”縣長哈哈大笑起來說:“啊哈,老哥你說起客套話了,怎么巴結(jié)起我來了?鄉(xiāng)里的書記鄉(xiāng)長之前沒給你安排過多拍些開發(fā)商的馬屁嗎?我要提醒你,把你們的雪村之子看好嘍,別讓他跑丟了,只有他在,你們這里的白雪才會變成黃金,你們也會結(jié)束雪里的冬眠似的生活。今天,我親眼看見了母子的團聚,感人啊,這光明世界難以捉摸呀!”
吳總說:“請問縣長大人,您知道我們兄弟倆名字的含義嗎?”縣長邊又思索邊拍著大腿側(cè)面說道:“啊,明白了,努爾蘭的意思是光明,波拉夏克的意思就是未來,兩個名字加起來念是光明的未來嘛,了不得,你們那個阿熱斯父親多么聰明呀,他老人家早就預(yù)料到這村莊的未來,所以給你們起了這樣的名字?!?/p>
老村長點點頭重復(fù)著說:“縣長說的是,就是光明的未來?!?/p>
庫木斯老太太站了起來說:“你們這些孩子懂什么?我才多大呀?……我那個男人可厲害了,就用一只手把我輕輕地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