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敏
中國古典敘事詩是我國詩歌中的瑰寶,是我國優(yōu)秀文化中不可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自秦導其源,漢魏備其制,兩晉南北朝擴其流,唐擅其美,宋元明清治其傳,敘事詩發(fā)展了一條與抒情詩并行的創(chuàng)作道路。
縱觀我國詩壇,古典敘事詩牢牢扎根于生活的土壤,貫穿著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精神,充分展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對現(xiàn)實的思考,對歷史的反思,呈現(xiàn)出高度的文學自覺與社會責任感,反映著“史家只載得一時事跡,詩家直顯出一時氣運”[1]的審美意識,從而凝聚了厚重的歷史感和深刻的生命內涵。
作為詩歌的一種形式,敘事詩以寫人敘事來構成作品的主要內容,詩人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融入到對完整的故事、鮮明的人物形象、社會生活和歷史事件的客觀描述中去,其特有的形式和節(jié)奏,始終灌注著的激情,使之呈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魅力。
一、凝練的人物形象
塑造人物形象是文學作品反映現(xiàn)實生活、發(fā)揮社會作用的主要手段,作為文學形式之一,很多詩歌都直接或間接的塑造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并且塑造的人物形象越是高尚感人,越被認為是好的作品。
由于敘事詩篇幅短而意境遠,文字少而旨趣深,這就要求它作出更高程度的濃縮,更集中地表現(xiàn)人物的典型特征。在敘事詩中,一般不會展開人與人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這就使人物之間的關系比較簡單,展現(xiàn)的人物也較少,對主要人物的刻畫,也更加凝練集中,往往用最為傳神的筆墨顯示人物獨特的個性。
例如,白居易的《賣炭翁》對老翁的形象只有兩句描寫,“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突出了他長年累月在深山燒炭的辛苦與貧困艱難的悲慘生活?!杜眯小分兄挥谩扒Ш羧f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細致入微的描繪出年老色衰的琵琶女猶豫彷徨、含羞帶怯的神韻。《氓》對女主人公的外貌完全沒有描寫,而是通過她對“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的冷靜思考來表現(xiàn)她對不公平社會的清醒認識,用“反是不思,亦矣焉哉”的徹底決裂的決心,來顯示她果斷決絕的個性。
《陌上?!贰队鹆掷伞贰犊兹笘|南飛》用鋪陳夸張的手法,對女主人公的美艷進行細致描繪,是樂府詩歌的一大特色。但這種鋪陳性的描繪,也是出于對人物性格進行刻畫、為情節(jié)發(fā)展作鋪墊的需要,其鋪張揚厲也是以得體為標準,絕沒有《荷馬史詩》中用一百三十行來描寫阿喀琉斯的盾牌,用七十五行來描寫俄底修斯的一個傷疤這樣的繁文縟藻。
中國古典敘事詩往往用精練傳神的筆墨恰如其分的表現(xiàn)人物鮮明的個性,深化人物的性格,使人物形象真實可感,從而強化了詩歌的詩意和感染力。
二、跳躍的故事情節(jié)
中國古典敘事詩因為篇幅限制,常常提煉最典型的情節(jié)來加強詩意,深化主題,對事件中缺乏詩意的地方,往往一筆帶過或干脆省掉,避免僵滯呆板的敘事破壞詩歌的美感,從而呈現(xiàn)出大開大闔、忽斷忽連、參差錯綜、端倪莫測的敘事格局。
樂府中的許多敘事詩就選擇一個有代表性的情節(jié)來展開矛盾沖突。如《戰(zhàn)城南》,捕捉倒在沙場上的士兵向盤桓在頭頂?shù)臑貘f苦苦哀求這一震撼人心的場面;《十五從軍行》中把老兵的不幸壓縮到回家之后荒草離離、墳冢累累、親人全無的場景中進行展現(xiàn);《上山采蘼蕪》截取棄婦與故夫途中邂逅的這一生活片段表現(xiàn)古代婦女遭受的不公平待遇。
即使首尾完整的敘事詩,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不是步步相連的,往往會省掉許多其它敘事文體必不可少的某些過程的描寫和交代,省掉行與行、節(jié)與節(jié)、段與段過渡性的轉折和連接,詩歌的情節(jié)也表現(xiàn)出極富跳躍性的特點。
如《病婦行》通過病婦臨死托孤,父親乞求買餌,孤兒索抱啼哭三個細節(jié),表現(xiàn)病婦死后家庭分崩離析的悲慘?!豆聝盒小分袑懝聝盒匈Z之苦、行汲之苦、收瓜之苦,集中表現(xiàn)兄嫂對幼弟的虐待,孤兒悲慘的生活。《悲憤詩》中文姬歸漢前“兒前抱我頸”的細節(jié)哀惻動人的表現(xiàn)了母子生離死別的痛苦。這些典型細節(jié)的描寫真實又細致,推動著情節(jié)進一步發(fā)展,也深化了人物的個性特征。
《孔雀東南飛》是我國古典敘事詩中最長的,清朝沈德潛就盛贊這首詩裁剪之妙:“入手若敘兩方家世,末段若敘兩家悲痛,豈不冗漫拖沓,故竟以一二語了之,極長詩中具有剪裁也?!盵2]詩歌極具匠心的裁剪,使這首詩入筆見人,迅速展開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神話結尾引人遐思。
緊湊集中的情節(jié)往往有利于提高作品的感染力,而跳躍性情節(jié)往往使故事更加緊湊,主題也更加鮮明。一方面,這種情節(jié)的跳躍性使作品錯落參差,波瀾迭起,牽制著讀者的情緒向頂點上升;另一方面,情節(jié)與情節(jié)之間的留白,又能調動讀者的聯(lián)想和想象,用自己的情感關照和生活經(jīng)驗去體察作者的言外之意,從而拓展了詩歌的意義和內涵。
三、理智的抒情效果
有韻無情不是詩。好的敘事詩以抒情的方式敘事,借敘事來抒情,字里行間都浸透著作者飽滿的激情,誠如白居易所說:“詩者,根情而苗言?!比绻娮鬟_不到“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作品就會沒有情趣,無法感染讀者。
然而,并非所有的情感表達都能夠達到詩歌的高度,情感十分激烈時是不適合作詩的。魯迅先生就認為情感濃烈時寫詩會“鋒芒太露,將‘詩美殺掉”(《兩地書·三二》)。詩歌的創(chuàng)作往往是在痛定思痛的時候,這時,情感的強度轉變?yōu)榍楦械纳疃?,才能理智深沉的表達感情,展現(xiàn)詩歌的美感。我國歷來主張詩歌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是含蓄而引人遐思的。吳喬說:“文,則炊而為飯;詩,則釀而為酒?!保ā秶鸂t詩話》)詩歌的情感是需要醞釀的,經(jīng)過了情感醞釀的詩歌,含蓄而雋永,如濃香撲鼻的醇酒,令人未飲而醉。敘事詩的情感表達往往比抒情詩更為客觀和理智,因為通過暗示而不是通過因果關系來表現(xiàn)情感,從而使詩歌更具美感。
在古典敘事詩中,敘事者情感的充分克制和充分冷靜,使詩歌煥發(fā)著理性的光輝。如《十五從軍征》中“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用平淡的語言描繪出老兵痛苦的一生,字里行間滲透著作者深切的同情?!犊兹笘|南飛》中,劉蘭芝豐滿生動的性格,是通過冷靜客觀的語言描寫來展現(xiàn)的,而她性格內在的剛烈堅強,也通過外在的隱忍溫柔得以充分展示。作者“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的叮嚀,蘊含著無盡的惋惜和哀傷。白居易的《買花》中,“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的敘述看似平淡,卻透露著作者內心的狂波巨瀾,對貴族奢侈享樂生活的強烈不滿。這種客觀的,冷靜的,理智的態(tài)度使得敘事詩在反映社會問題上更為含蓄深刻。
四、和諧鮮明的節(jié)奏
在文學文體中,韻文語體比散文語體有著更為豐富的表現(xiàn)力。索敘爾把語言符號的語言稱為“能指”,概念稱為“所指”,當原本任意的“能指”與“所指”結合起來,就產(chǎn)生了“既不能使聲音脫離思想,也不能使思想脫離聲音”的效果。因此,詩歌中節(jié)奏和韻律的美感,能使原本無意義的語言產(chǎn)生意義,語言的音樂性彌補了文字意義的不足。
詩歌詠嘆情趣,單靠文字意義是不夠的,必須從聲音節(jié)奏上有所表現(xiàn),詩歌的音節(jié)和音律是加強詩歌節(jié)奏鮮明性的一個重要因素,韻律本身是加強詩歌藝術效果的重要方式。詩歌的功能偏重于抒情遣興,詩歌的節(jié)奏往往是詩人情緒波動和推移的直接反映。
在中國古典敘事詩中,語言具有其他敘事文學所不具備的特殊美感。詩歌的韻腳使詩的音調更為響亮,節(jié)奏更為鮮明,更為和諧動聽。朱光潛先生在《詩論》中這樣論述“《詩經(jīng)》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四句詩如果譯成現(xiàn)代散文,則為:從前我走的時候,楊柳還在風中搖曳;現(xiàn)在我回來,天已經(jīng)在下大雪了。原詩的意義雖大致還在,它的情致就不知去向了”。[3]這段文字就說明了情感最直接的表現(xiàn)形式是聲音節(jié)奏,語言的文字意義所不能表現(xiàn)的情調可以用聲音節(jié)奏表現(xiàn)出來。意存而情不存,就因為譯文失去了原文的音節(jié)。比如把“依依”翻譯成“在春風中搖曳”就很勉強,費詞較多含蓄意味卻反而減少,“搖曳”只是呆板的陳述,“依依卻含有濃厚的人情。古詩之所以比古文難翻譯,就因為詩歌偏重音,而散文偏重意。散文的敘事借助文字意義已經(jīng)足夠,雖然它也有自己的聲音節(jié)奏,但這種聲音節(jié)奏無需規(guī)律化和音樂化。如果散文的聲音節(jié)奏規(guī)律化或音樂化,它的情趣就會大大增加,它表現(xiàn)為詩歌對散文領域的一種侵入,就形成了一種新的文學形式——散文詩。
中國古典敘事詩寄情于事、因事生情,使它在實用功能的基礎上達到了對精神的真正釋放,從而更具意義和情調。當然,敘事詩和抒情詩的劃分,只是相對而言的,在詩歌中,敘事和抒情總是互相滲透、互相融合、互相補充,從而呈現(xiàn)出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參考文獻:
[1]郭紹虞編.清詩話序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750.
[2]徐中玉編.古典名篇欣賞[M].學林出版社,1987:136.
[3]朱光潛.詩論(增訂本)[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