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審美與文化

6月8日，著名學者和思想家龔鵬程來到即墨古城大講堂，做主題為“審美與文化”的專題講座。龔鵬程認為，當代最大的審美問題，是“自以為美”，在表現(xiàn)自我、呈現(xiàn)個性的同時，喪失了文化內(nèi)涵。他指出，我們要追求一個美好的生活，但是我們連基本的審美能力都需要鍛煉、提升，這是當代最大的課題。

我在學術(shù)界提倡中國文化，有一個口號，或者說標簽，就是我希望把傳統(tǒng)文化落實到生活里，不是只在書齋里做學問，我更希望我們所談的儒家的文化理想、道家的生活態(tài)度等等，都能夠在生活上體現(xiàn)。所以，今天我們談的問題可能不是一個深刻的問題，主要是從生活上的具體狀況做一些說明。我要說的這些東西，大概分兩個部分：第一個是自然的生命，在自然生命狀態(tài)之中，人的衣食住行是每天的日常生活。在衣食住行中，就可以看出我所說的審美跟文化上的矛盾或沖突，或者說它們之間怎么樣在生活中體現(xiàn)審美能力或者生活態(tài)度。同樣，在藝術(shù)生活中，我們也有一些藝術(shù)的追求、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這更涉及審美。這兩個部分各舉一些例子，做一下說明。佛教說“佛性大事，不過穿衣吃飯”，就從日常生活中怎么穿衣服、怎么吃飯講起。

展現(xiàn)自我要有文化內(nèi)涵

當代最大的審美問題，叫“自以為美”，20世紀跟過去已經(jīng)不一樣了。20世紀以前，我們的美是由社會塑造或者長輩塑造，怎么樣穿衣服、怎么樣吃飯、怎么樣坐、怎么樣說話、怎么樣應對進退等等，我們受到很多傳統(tǒng)的教導或約束，我們也受到很多長輩的教誨，告訴我們該怎么做。但是20世紀以后，我們自己覺得我們已經(jīng)掙脫了很多傳統(tǒng)的束縛，每個人都可以憑自己的興趣、愛好或?qū)徝纴泶虬缱约?，過自己喜歡的文化生活。所以，20世紀以來，大家主要的審美問題或者文化問題，就是我說的所謂穿出自我、表現(xiàn)自我，以表現(xiàn)自己為主，呈現(xiàn)自己的個性。

但是到了21世紀，大家就會疑問，你表現(xiàn)出來的自我有什么價值呢？20世紀的時候我們談的都是“我有說話的權(quán)利，給我說話的權(quán)利，言論要自由”，每個人在爭取說話的權(quán)利?？墒?，我們現(xiàn)在應該問的是什么？是你有沒有說話的能力。每個人都可以說話，都可以自由表達意見，但問題是你講的意見有沒有價值，有沒有文化內(nèi)涵?，F(xiàn)在的問題跟早期的問題不一樣了，現(xiàn)在還有很多人講胡適、魯迅他們那一代人所講的話，重復翻譯他們的書，重復他們當時的言論。這已經(jīng)是一百年前的事，他們當時的問題不是你現(xiàn)在的問題，他們當時要掙脫傳統(tǒng)，要活出自我，要表現(xiàn)出自己的精神，這個問題現(xiàn)在可能還有，但不是最主要的。更主要的是我剛剛講的，人人都有權(quán)利說話的時候，你說的話有什么價值呢？有什么意義呢？你有說話的能力嗎？

所以，美不美，沒有別人規(guī)定的標準以后，就要靠自己的判斷。沒有人管你說什么話，愛說什么說什么的時候，你說的話有沒有價值？有沒有內(nèi)容？我們過去追求是很低微的，我要說話，但問題是你的話有什么價值？就像剛剛講的穿衣服一樣。我們自己如果沒有文化，穿衣服穿出來就會產(chǎn)生自以為美，別人都會偷偷笑或者當面嘲笑你，只能產(chǎn)生這種效果。

譬如伊能靜，她在我國臺灣成長，后來她媽媽帶著她到日本生活，但在日本住不慣又回到臺灣。很多人問她為什么從日本回到臺灣？伊能靜解釋，她跟媽媽雖然在日本，她媽媽也跟日本人結(jié)婚，在日本生活時間也很長。但是在日本生活不舒服，為什么呢？她雖然會日語，但是她不懂日語里面的敬語，日語的敬語很多，男人講話和女人講話的詞法、文匯都不一樣，對長輩有很多敬語，她搞不懂這個，經(jīng)常被人嘲笑，所以就回到了臺灣。她在2009年帶著小孩到日本玩時發(fā)了一張照片，其中她穿著浴袍，擺姿勢拍照，很高興的樣子。但是照片出來以后被全網(wǎng)嘲笑，因為她的服裝穿錯了，衣襟開反了，將浴袍穿成壽衣，引起了很大爭議。

章子怡的宣傳很厲害。有一次，章子怡穿著旗袍，非常美艷，秀出旗袍的樣子，有很多粉絲、團隊或者是水軍，就說“穿著太漂亮了，而且旗袍開衩到大腿根，顯得很有韻味?！边@都是不知分寸的話。有一次頒獎活動，頒獎給張藝謀的，結(jié)果她也上去了，而且穿著肚兜就跑上去了，把肚兜變成了禮服，弄得很尷尬。當然她很得意，為什么？為了名氣，趁著頒獎典禮的機會又紅了一把。剛才講她的旗袍引起更大的爭議，后來金星在節(jié)目中批評，說很多藝人，他們都找了很多很好的團隊設計他們的服裝，特別是國外的設計師?？墒菄獾脑O計師對中國文化不是很了解，所以常常鬧出一些笑話。比如章子怡的這個服裝，衣襟開在左邊。中國人穿服裝得右衽?？鬃诱f了，如果中國都變得蠻夷的話，就是“披發(fā)左衽”。這種是夷狄的服裝特征，比如宋代時候的遼國，就是這種服裝，如果做成左衽的話，在漢文化圈，包括日本，是死人了才做，披麻戴孝的服裝才這樣穿。所以金星說，明星自己沒有文化，沒有時間學習，至少要找一些有文化的團隊之類的詢問，這樣才不會丟人。當然了，金星的話有沒有道理？在傳統(tǒng)上是對的，因為《說文解字》里面談過，死掉的人就這樣穿。所以伊能靜穿的浴袍為什么被笑話說是壽衣呢？也是同樣的道理。

我有朋友在麗江，找我?guī)兔ψ鲆粋€項目，他們發(fā)了一些照片，我一看大吃一驚，照片上的人覺得很美，后面都是東巴文字，頭上是一個個圈圈。我說披肩怎么戴頭上了？他們說很多來旅游的女孩、外地人自拍，都把這個戴頭上。我說這個不是戴頭上的，納西族的女孩，穿的服裝有講究，中間要系腰帶，底下穿的是多褶圍裙，背上披著七星日月圖案的羊毛披肩。他們有個說法叫做“披星戴月”，這都是當?shù)貗D女原來的服裝?，F(xiàn)在這些女孩，就把披肩戴頭上，這是不對的。特別是麗江這個地方，現(xiàn)在的文化宣傳，都把它宣傳為母系社會、東巴族、納西族?！皷|巴”是他們的巫師，它們的文字，東巴文字，巫師才會認得，所以有時候叫他們是東巴族。這些地方，主體不是東巴文化，是納西族人沒錯，但是漢化程度很深了，是以漢文化為主體的社會，崇拜關(guān)公，這個地方最重要的也是關(guān)帝廟，還有文昌帝君。少數(shù)民族文昌帝君的信仰是很盛的，一直深入到緬甸去，每個村子幾乎都有拜文昌帝君的廟會?，F(xiàn)在當?shù)刈鐾茝V旅游的時候，打出來的旗號是“納西古樂”，怎么是納西古樂呢？納西古樂是道教音樂，是道教拜文昌帝君時候的音樂，不是納西族的傳統(tǒng)音樂，是純漢族的。而且這個地方為什么拜文昌？因為文風很盛，孔廟、文廟、祭孔、科舉一應俱全。清朝時期，光是其中一個書院就培養(yǎng)出150多名貢生，其它各地書院加起來多的不得了。徐霞客游歷四方，到這里就感慨文風鼎盛。我們把這些文化都遺忘了，把它當成藩邦來看。

都說新疆是好地方，山好、水好，瓜果好，但是講不出新疆的傳統(tǒng)文化。新疆這個地方，漢文化非常興盛，和尚都寫漢字，包括臨摹王羲之的“蘭亭序”，出土了很多殘片。在這里還可以找到最古老的《論語》的注本——鄭玄的《論語注》，在漢地中原地區(qū)早就沒有了。我們今天看到最早的論語的注本，是在新疆看到的。我們一談就是少數(shù)民族文化，山、水，自然景觀，傳統(tǒng)文化就不懂了，過去這些地方文化底蘊非常深厚，但是我們根本搞不清楚。我們自己沒有文化，也把人家看得沒有文化，其實不是這樣的。

中國要有文化自信，文化要走出去，文化要復興。今年春晚也提倡文化，找來服裝設計師做中國風的展示。但是展示出來以后，大家一片嘩然，這是中國的嗎？有件衣服是高腳杯式的托領(lǐng)，這跟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貴族做的托領(lǐng)非常類似，在中國古代的服裝里面是沒有的。還有把西方黑暗女神拿出來直接套用，還有頭上的頭環(huán)，都是西方有宗教意義的，都是不對的?？梢钥闯霈F(xiàn)在的時尚界、服裝設計界，表面上說中國風，結(jié)果不懂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他們談傳統(tǒng)文化的時候，都是把中國的元素拿出來重新拼貼，重新跟別的東西扭和在一起，再不然直接抄襲西方的東西，造成現(xiàn)在非常惡劣的風氣。這些都是設計師們在國際上推廣的，都是所謂的中國風。我們自己看得一頭霧水，老外看得也一頭霧水。有些向外國推廣的所謂中國文化，都是不倫不類的東西。

應正確傳承傳統(tǒng)文化

除了時尚界，社會上也有很多領(lǐng)域想要恢復傳統(tǒng)文化。有些地方的祭孔儀式，例如服裝的樣式，像中間黑色，里面繡花的，是明朝、清朝官服用的“補子”。官服形式基本上差不多，如果升官、貶官，位階會改變，換“補子”就可以了，所以稱之為“補服”。這個是有講究的，是跟官銜職位相配的。跳舞的人群穿的是仙鶴補服，就不正規(guī)。文官的圖案是飛禽，武將是用走獸，比如熊、老虎、獅子、豹子等，文官比較優(yōu)雅，武官比較剛猛。仙鶴補服是文官里面的最高級，穿這個的人應該是一品大員，而祭孔跳舞的這些人叫“禮生”，手上拿著禮器，都是太學的學生，連官銜都沒有，怎么可能穿一品大員的官服跳舞，這是搞不懂服裝跟禮、官的關(guān)系。還有一群女孩子，穿著現(xiàn)代服裝的寬肩膀領(lǐng)子的衣服，這些服裝都是錯的。在服裝、帽子等方面，是我們自己發(fā)揮想象做出來的各種樣子。有的把帽子越弄越高，有的拿一塊竹簡，竹簡是從前的書本，在大典禮的時候拿一本書上去朗誦，一看就很笨的樣子。

祭孔是中國最大的典禮，祭孔跟祭天地一樣。因為它最重要，所以相關(guān)的記載非常詳細，什么時候唱什么音樂，演奏什么曲子，動作怎么做，等等，都有記載。我在四川都江堰幫他們恢復了孔廟，找都江堰早期的縣志，早期叫冠縣，他們的縣志專門有一卷“祭祀典”，把當?shù)丶揽椎膬x式記錄得一清二楚。后來我去辦祭孔儀式，全國各地的媒體都來采訪，問我們?yōu)槭裁磿@樣？我說書里面寫得清清楚楚，我還拿了書送給他們。下至地方志、縣志，上至明代國子監(jiān)專志《南雍志》，記錄都非常清楚。跳的舞是“自生民來”，記錄都非常詳細。而且服裝經(jīng)過了兩次改革。我在都江堰辦祭孔的時候，服裝是明代的朝服，中間有一個心字形，可以戴也可以不戴，因為明朝兩次制度改變，一種是戴著的，一種是沒有戴，這都是合乎體制的。

北洋政府時期的祭祀服裝，是從清朝的服裝延續(xù)下來的，原來是一朵花，現(xiàn)在是好多花。中國臺灣也根據(jù)北洋政府以來的制度，慢慢做修整。頭上戴的禮冠帽子，跟皇帝戴的差不多，它的差別是，沒有前面的冕旒，這種禮服，從清朝到了北洋政府，是一種傳承。主祭官穿長袍馬褂，是在中華民國時期，國家有個禮樂館，負責外賓來訪，元首出迎，要演奏什么音樂，或者大典用什么樣的禮樂等等。長袍馬褂這種服裝，就是當時定的禮服。民間很多搞不清楚這種服裝，說這是滿人的服裝，不承認這是中國漢服系統(tǒng)。實際跟漢服服裝一脈相承，長袍馬褂從孫中山以來，就是中國的禮服。

大家都想不到，規(guī)模大的孔廟都在所謂的邊疆。在云南建水，緊挨著越南那個地方的孔廟，很多人說僅次于曲阜，但是據(jù)我看來，搞不好比曲阜孔廟還大，那個地方都是哈尼族等少數(shù)民族，但是漢文化很重。甘肅武威的孔廟也不錯，規(guī)模還是很大的，僅次于曲阜。這些年復興傳統(tǒng)文化，也開始祭孔。中國大陸的祭孔算是不錯的，可是還有很多錯誤，例如戴白帽子，白帽子不是不能戴，白帽子在中國有特殊含義，南北朝時期特別是南朝，一般老百姓跟官員都戴黑的帽子，就是“烏紗帽”，“烏紗帽”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專指官員，吃公家飯的。但這是宋朝以后，早期官員跟老百姓都戴烏紗，里面是硬殼，外面刷上漆，只有皇帝是戴白帽子的。比如太子，在宮中可以戴白帽子。如果皇帝來了，就把白帽子換上黑帽子。六朝的皇帝被殺、被廢，要先把白帽子去掉。但是祭孔戴白帽子不倫不類，又沒有美感，服裝也是不對的。

還有揖禮。我們現(xiàn)在的漢服活動、還有電視上出來的，都是大開大合式的拱手。中國的敬禮，從來沒有這樣的揖禮?，F(xiàn)在揖禮，肩膀拉起來，要平的，這不是中國的姿勢，這是西方的姿勢，西方強調(diào)美感。中國人的肩是圓的，是不一樣的曲線線條，很美的，拱手的時候是萬物負陰而抱陽，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如果是道教，就是手插進去變太極圖。拱手就行了，胳膊不用張開，稱為拱手或者作揖。女孩子可以左手在上，也可以右手在上，男的右手在上說明家里有喪事。如果是道教，就握太極拳，這就是揖禮，現(xiàn)在都不會了。很多書院，舉行典禮的時候也是錯誤的揖禮，有的大拇指翹起來不知道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往哪放。現(xiàn)在很多傳統(tǒng)書院，都完全是錯誤的。

瀏陽孔廟做得還是不錯的。瀏陽祭孔典禮，過去很有名，祭孔音樂還保留了很多。但是現(xiàn)在各種服裝也是不倫不類的。還有穿著皇帝的朝服祭祀，但是要搞清楚，皇帝祭祀不是穿朝服的，是看電視被誤導了。皇帝的服裝分很多種，有朝服（上朝時穿的）、吉服（祭祀時穿的）、常服（日常生活時穿的）、行服（出去外面走的時候穿的），祭祀應該穿吉服。為什么穿吉服呢？因為祭祀是吉禮。有次武威文廟祭孔，打著白色的燈籠，燈籠上寫著黑字，和鄉(xiāng)下辦喪事一樣，這是完全錯誤的。像祭孔，祭天地、祭日月山川、祭社稷、祭宗廟，這不是喪禮，是吉禮。殯葬掃墓才用白色燈籠，現(xiàn)在祭孔用白燈籠在前面做先導，完全是沒文化，完全搞錯了。應該要有文化的地方?jīng)]有文化，變成了笑話。

還有雜用俗禮俗舞，跟樣板戲一樣。很多祭祀的時候，抬著花籃，踢著正步，找一個首長念祭文，還“尚饗”，“尚饗”是叫祖先的靈魂過來享用祭品。你的祭品是什么？祭品就是花籃，來吃你的花籃嗎？都是不配套的。你用鮮花素果祭祀也是可以的，但是那不叫祭，“祭”字的本義就是手持肉舉行儀式，這叫祭。如果是鮮花素果那叫“薦”，宗廟祭祀也有用鮮果素果的，但是也不能把不同的東西拼湊在一起。

前段時間清華大學的校慶活動，幾個女孩跳舞，大家嘲笑這是墳頭蹦迪、趕集賣藝、洗浴城開業(yè)。清華是一個歷史悠久、成果豐碩的好學校，要慶祝校慶，跳一支舞，也是要有斟酌和考慮的。她們其實是模仿韓國女團，結(jié)果最后變得不倫不類，不中不西。

曾經(jīng)主導國內(nèi)時尚界20年、江湖人稱“時尚女魔頭”的蘇芒，近期在綜藝節(jié)目里因“一個人一天650元伙食費不夠”引發(fā)熱議。她過去主編《時尚巴莎》，代表了時尚的生活和時尚狀態(tài)。但是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不是這樣的，現(xiàn)在社會有一點醒覺的味道，大家認識到文化的重要性，在生活上更追求一種有文化的生活，跟過去20年是有很大不同的。特別是最近這些年，過去“蘇芒們”都時尚，成為社會中觀看的標桿。但是現(xiàn)在大家對于“蘇芒們”提供的時尚生活，是很有質(zhì)疑的。早期，中國時尚界才剛剛開始，可是現(xiàn)在中國時尚界開始醒覺，已經(jīng)擁有自己的時尚意識。早期我們學西方，但是現(xiàn)在不是這樣了，現(xiàn)在對時尚的要求自主、多元，靠物欲、靠錢堆砌時尚的理念已經(jīng)過時了，對怎么帶領(lǐng)中國時尚走向新時代，大家就有很多意見。所以最近對他們這些人有很多批評，大家更強調(diào)文化內(nèi)涵和文化品味，而不是買西方的東西，只是購買奢侈品。

藝術(shù)創(chuàng)新要以文化托底

現(xiàn)在以書法為例談談審美文化、藝術(shù)生活，因為寫字誰都會，把字寫好了就是書法家，跟穿衣吃飯一樣。

我們知道“國王的新衣”這個故事，過去說小孩子看到國王沒有穿衣服，但現(xiàn)在其實是我們自己沒有穿衣服，很多人自己不知道自己沒穿衣服，還東涂西抹，看起來也是練字，但實際就像一個沒穿衣服的小孩子寫字。

為什么這樣說？因為現(xiàn)在的一些所謂的書法家要么是兩只手來寫，要么是鼻孔插著筆來寫?；蛘哂媚_來寫，還有手腳并用的，腳上手上同時寫，嘴巴上可能還吹口琴或者干別的。還有用眼眶夾著筆寫字，或者寫空心字，只寫字的兩邊。或者反著寫，倒過來寫，腳上頭下。還有在水上漂著寫，像仰泳一樣。還有兩個人抬著一個女孩，用頭發(fā)蘸墨來寫?；蛘吡杩諏懀藨铱罩鴮?。至于用大噴槍來寫的，現(xiàn)在還很流行。這些行為已經(jīng)完全雜技化，像耍雜技一樣。像蒙著眼睛寫，有位川大教授，做一種試驗手法，他并沒有看他寫什么字，完全是隨機的，讓幾個女孩拿塊布，有時候讓布從天上飄下來，然后在上面寫。

還有一種人體書，就是強調(diào)女人的身體，在女人的身上寫字，像把“小姐”二字寫在女人身上，再不然就是用身體在紙面上打滾。過去，因為性是壓抑的，要能夠突破這種禁忌，就好象凸顯了它的勇氣。這種情況早就過去了，還有很多藝術(shù)家搞不清楚，還在做這個?，F(xiàn)在“性”還有什么好禁忌的？現(xiàn)在的社會，“性”不是禁忌了，已經(jīng)太多了，這些性批判早就沒有批判性，現(xiàn)在只有性媚俗，這些藝術(shù)家還拿著性批判來批判社會、批判禁忌，非常可笑，自己不知道自己落伍了。

把書法變成畫畫一樣也不是傳統(tǒng)的書法，有時候是拿著中國的草書跟中國的篆字重新調(diào)整，變成新的造型，基本跟畫圖一樣。還有一類稱為丑書，不追求美，追求丑。丑書有各種類型，有些如蝌蚪狀，有些如雜草。過去是排斥丑的，畫一幅畫，畫的東西要有美感，過去說“豬不入圖畫”，就是因為豬本身很丑。大家為什么畫仕女圖呢？因為好看。不可能畫一堆蒼蠅在一堆爛肉上，因為這個惡心。但是現(xiàn)在因為正好古人沒有畫過，美其名曰創(chuàng)新，其實是審丑。審丑也行，但是在書法上把一個字的部分拆解，或者是搞成一團?；蛘呤恰捌品〞?，把字拆開，看起來沒頭沒尾，靠著墨塊顏色形成它人為的美感。這好像是一堆亂麻繩拆解下來，它強調(diào)“破法”。

書法，我們被這個“法”束縛太久，要打破它。在過去，你做什么不重要，只要破法，大家都歡迎，要有勇氣，強調(diào)創(chuàng)新。

現(xiàn)在的一些創(chuàng)新，古人當然沒有做過。但是走路用腳走路，結(jié)果現(xiàn)在顛倒過來，腳在上頭在下，這叫什么創(chuàng)新？所以，所謂創(chuàng)新，沒有什么創(chuàng)新，寫字該用手的，他用腳、用嘴巴來寫，但是你不可能倒著走路。破法，過去每個人都強調(diào)自己舒張個性，但最后寫的字完全沒有美感，也不知道你想表達什么文化。

越是強調(diào)創(chuàng)新的很多人，特別是現(xiàn)在的書法家，根本沒有創(chuàng)新精神，面對我們自己傳統(tǒng)的時候，打著創(chuàng)新、打破傳統(tǒng)的口號，很有勇氣。當它面對西方，面對日本、韓國，就去偷人家的，跟著人家后面走，這就顯得非?；闹?。很多人學日本的“少字派”，日本上世紀50年代發(fā)展出來的，我們中國到80年代以后才流行這個，學人家，早就過時了。

我們的書法要超越傳統(tǒng)，但是我們都是抄襲，要么是抄西方，要么是抄日本和韓國。日本有名的井上有一，他的字雖然也是黑糊糊的，但是他本身帶有創(chuàng)作狀態(tài)，跟我們的油膩膩的街頭賣藝完全不一樣。所以井上有一在藝術(shù)上能獲得承認，而我們這種，像江湖賣藝，弄個大拖把，在地上拖，都是“掃地書”了，毛筆越來越大，體力活都干不動，這么大的筆在地上拖，怎么談什么筆法、構(gòu)圖、線條？做出來有什么美感效果呢？都談不上。

利用噴槍寫書法，而且認為這樣就能超越日本現(xiàn)代書法，這都是非?？尚Φ?。我們現(xiàn)在的藝術(shù)家不受人尊重，不是觀眾的問題，是藝術(shù)家自己的問題。還有一種“武打書”，寫之前要大吼一聲，翻來覆去跳起來寫字。你說它是行為藝術(shù)嗎？它也不是。你說是書法嗎？不敢茍同。

書法藝術(shù)的另外一個問題是錯字連篇。中國臺灣演員歸亞蕾在接受某電視臺采訪的時候，有一個當?shù)貢覅f(xié)會主席上臺送她一幅字——“影后”，打開后所有人都很尷尬，為什么呢？影后是皇后的“后”，但書法家用繁體字寫的后面的“後”。一般人可能會產(chǎn)生這樣的錯誤，不認識繁體字，不知道它的繁簡轉(zhuǎn)化，但是書法家不應該這樣，因為你天天練字，看字帖，應該很熟悉傳統(tǒng)文字。起碼《蘭亭序》寫過，都是傳統(tǒng)文字。所以一個現(xiàn)代書法家，寫錯字而且錯字那么多，不是繁簡轉(zhuǎn)換中產(chǎn)生的錯誤，很多都是沒文化產(chǎn)生的錯誤。

有一位書法專業(yè)的博士后，本科還是文字學專業(yè)出身，是中國政法大學的教授，也是書法家。最近幫央視做一套節(jié)目，談中國書法。她說顏真卿的字，“刺史”寫作“刾史”，這是個錯字，還開玩笑說顏真卿自己不知道。節(jié)目播出以后，全網(wǎng)大笑，因為這個字從來都是“刾史”，這跟“刺”是同一個字。明明你自己不認識，還說顏真卿不認識。顏真卿不是一般的書法家，他有個祖先是顏之推，家族里面全是大書法家、大學者，唐朝人只要去做官，就要通讀的字典《干祿字書》就是顏真卿的叔叔、書法家顏元孫創(chuàng)作的，而且顏真卿還到全國各地將其立碑，通行各方。不是人家不認識字，是我們自己不認識，顏真卿家學、治學、文字學、書法，都是天下第一流的。我們隨便臧否古人，說古人這里不對那里不對，是我們沒有文化。清華百年誕辰，被人家挖出來清華大學的一個書法家，刻印章把清華大學刻成了“清垂大學”。類似案例還有很多，例如有書法家把“日進斗金（日進斗金）”的“斗”，寫成了“戰(zhàn)斗（戰(zhàn)鬥）”的“鬥”。

前面是以丑為美，大家還覺得很好，而且是東施效顰，都是學日本、韓國的東西。在日本韓國本來也有爭議的東西，還去學人家的。本來好好的一個人，歪著眼睛扭著嘴做這種東施效顰的事。這些都是裝模作樣，矯揉造作，拼湊很多東西來用。

所以，長期沒文化也不關(guān)心文化的結(jié)果，就會變成這樣。袁隆平過世，很多人悼念他。有人發(fā)了“國土無雙”，怎么能叫國土無雙呢？應該是“國士無雙”，這是了不起的“士”，為老百姓謀福利的，是“國士無雙”。結(jié)果寫成“國土無雙”，然后幾十位明星都來轉(zhuǎn)“一路好走，國土無雙”?！耙宦纷吆谩币搀w現(xiàn)了我們現(xiàn)在沒有文化。人死掉了，古代人都知道叫“音容宛在”，這是珍惜，不忍心你離開我們。我們現(xiàn)在卻“一路走好”，其實這是錯的，還以為這是個好詞，每個人都這樣講。

總之，這里面處處顯示了沒文化，書法家抬頭就沒文化，底下一般人對文字也不重視，所以文字上、遣詞造句也不重視。

開頭的時候講伊能靜母女到了日本，都被人家看不起，覺得你不會用敬語。我們現(xiàn)在哪里會用敬語？很多人都不會用。寫給老師是“某某你好”，寫給同學也是“某某你好”，送我一本書寫“龔鵬程先生指教”，寫“惠存”已經(jīng)不錯了。這都是錯的，哪有直呼其名的？還叫我“惠存”，讓我好好保存。過去參見、拜見、覲見、叩見、跪見等等，有很多詞語，對上對下詞語都不同，我們其實都不會。所以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都是很粗糙的，我們從自己的衣食住行，從前半部分講，到后半部分，動筆的文字，還有講話、口語什么的，講出來讓大家覺得你是讀過書的人，有文化的人，不是那些地痞或者北京人說的“胡同串子”，講話的時候你是個文雅人，不是俗人?，F(xiàn)在往往把最沒文化的口語練得很遛，還覺得很?！，F(xiàn)在的詞都非常粗俗，沒有文化，而我們以為正常，或者以為是美的。

這些實際的例子讓我們思考如何提升基本的審美能力，追求美好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當代最大的課題。

培養(yǎng)國學經(jīng)典閱讀習慣

現(xiàn)在小孩子從小就開始學國學，有人問我，如果一個孩子想接觸最正規(guī)的傳統(tǒng)文化，應該通過什么樣的途徑，什么樣進階的體系最合適。但實際上根據(jù)我的了解，國學有一個遞進的體系，估計沒有人不知道，大家都知道，只是大家不這樣做而已。古代的小孩子識字，通過《三字經(jīng)》《千家詩》《百家詩》。《三字經(jīng)》中間又有很多故事，這些都是最傳統(tǒng)的童蒙讀物，剛開始不太認識字的時候，就開始讀這些。小孩子怎么讀《說文解字》呢？不知道誰教的。古人也不讀《說文解字》，《說文解字》是作為專門的研究來做的，《說文解字》的每個字都是用小篆來寫的，所以小孩子是沒有辦法讀的。清朝人為了在小孩子階段打好文字學的基礎，就重新遍了一部《文字蒙求》，這本書也是可以看的。但是，如果詩詞教育的話，這些書就不用看了，讀《三字經(jīng)》《千家詩》或者讀《唐詩三百首》也行。詩是要讀的，第一就是識字教育，認字。第二就是讀詩，從《唐詩三百首》入手可以，從《千家詩》入手也可以，《千家詩》的版本比較雜，沒有太多整理。《三字經(jīng)》瑯瑯上口，方便背誦，因為有押韻。入手很簡單，詩就要背誦，吟誦閱讀，但不是光背誦，最好還要加上禮儀的演練，古代人叫洗禮，有很多禮儀的演練。我們現(xiàn)在講的傳統(tǒng)“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都是童蒙教育，15歲以前的小孩，可以照著這個體系來做，貴族子弟他們要學射箭、騎馬，這些體育活動也是現(xiàn)在小孩子應該要做的。如果有體系，最早的體系就是這個體系。我們現(xiàn)在的家長，最大的問題是把射、御放棄了，光讀書。小孩子背詩，我是反對背多少多少字，《三字經(jīng)》這些瑯瑯上口，能記得住就行。因為小孩子的特性就是好動、好玩，坐不住的，你要用運動、游戲讓他去玩。小孩子的本領(lǐng)只有幾種對他一生有幫助，其他的讀哪本書不重要。

第一個重要的是體育。一個人老是身體不好，病懨懨的，沒有豪情壯志是不行的。要讓小孩子去玩，讓他有很好的體力鍛煉，對他一生都有幫助，人生會比較豁達開闊，因為要游戲，自然會跟朋友有交往，所以朋友之間的游戲、玩樂是第二個最重要的。要跟人玩，培養(yǎng)人的交往能力。一個人最大的本事，常常不在我們讀的書上，而在于跟人交往的能力上。劉邦比他的部下，一個也比不上。梁山泊英雄好漢那么多，宋江比他底下的人都不行，但是他怎么能當頭呢？他有當頭的本領(lǐng)，他能夠把這些群眾整合起來。第三個能力就是數(shù)，這個能力不用發(fā)展，基本上會運算就夠了?？赡苡泻芏嘀袑W老師，未必同意，物理、化學、數(shù)學，學那些東西，長大還用得著嗎？除非你后面還延伸的專業(yè)，否則根本用不上。所以基本上能夠用得上的，是基本的數(shù)學的條理和邏輯性的能力，就跟西方人學哲學一樣，學到它的條理化的能力。再來就是書法，練字，要認識字，掌握文字。掌握文字是最重要的，因為掌握了文字，慢慢養(yǎng)成閱讀的興趣，將來長大了一輩子受益。具體讀什么書不重要，只要你培養(yǎng)出了閱讀興趣，愛看什么就看什么，都能夠自由所得，很高興。因為面對未來的世界，只要培養(yǎng)出他的好奇跟閱讀習慣就夠了，其他的不用。禮、樂，那是基本的規(guī)矩，還有面對社會的時候，要進行合理化的生活，要洗禮，都是人跟人交往的其中一環(huán)。

過去教育都是老師自己編教材，針對學生自己編教材，沒有一定的課程。中國自古以來沒有像現(xiàn)在的國民義務教育體系，清末民初的時候，把這個當成中國衰弱的一大原因，所以就要改造它，就成了現(xiàn)在義務教育的系統(tǒng)。但是現(xiàn)在來看，這個系統(tǒng)它的毛病可能比它的好處更大。早期的教育，以私人教育為主。私人教育的教材都是自己編的，因為沒有統(tǒng)一教材，教材不固定，根據(jù)小孩的狀況來編。但是它有固定的方向和精神，就像剛剛講的，儒家有“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個方向，順著這個方向，家長也可以提供教材，教材都是自己定的。

很多東西都是這樣的，練琴、練書法，也有一定的教材。比如練字，你可以學顏真卿，他也可以學柳公權(quán)，有的老師說你怎么可以學顏真卿、柳公權(quán)？因為寫字的人不贊成寫顏真卿和柳公權(quán)的。有些人學更早期的，覺得顏真卿、柳公權(quán)代表書法的變動。米芾過去說，柳公權(quán)的字丑怪。練書法用什么字體，都沒有一定的。有些人覺得歐體很好，有些人喜歡顏體，孔子說了“因材施教”，本來就是這樣，小孩子本來也沒有說哪個年紀一定要用什么教材，教材要跟小孩子慢慢去磨，有的快一點，有的慢一點。但大體上是我剛剛講的幾個方向，做家長的要注意這幾個方向，不偏廢。很多家長說不準小孩去玩，天天關(guān)著門讀書，那是不行的。要教他背誦，背誦只是其中一部分，還有很多其它領(lǐng)域。真的要背嗎？真正的經(jīng)典，當然能背最好了。但是你把它做成一個特別的規(guī)定，刻板的要求，其實也不用。我到現(xiàn)在我也不記得我背了什么，但是很多東西用的時候自然就想出來。當然經(jīng)典是要讀的，小孩讀課本，經(jīng)典千錘百煉，讀經(jīng)典是沒有錯的，多讀是非常好的。

現(xiàn)在的教育，讀不讀關(guān)系不大，但是我非常感謝小時候我的一個老師，每天找我去他家里，讓我從《論語》《孟子》讀起，當時也不懂什么意思，天天去他家讀，寒暑假也不放過我。我很感謝他，因為后來所有的課本都沒有記得的，但是我小時候讀的這些我都記得，對我影響非常大。讀經(jīng)典一部，比多少年的教育都好很多。我接觸很多早期的私塾的老先生們，你說他讀了多少書呢？讀了一兩年的私塾，可是遠遠比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博士生水平高太多了。要關(guān)心孩子的話，在正式教育體系之外還要補充別的東西。這個補充不一定全是書，可能是體育，培養(yǎng)他良好的體魄，培養(yǎng)他去玩的興趣。比如玩音樂，玩樂器，玩車，玩家具，要有一個興趣，可以玩的東西，這是一輩子對他來說是長本領(lǐng)的東西。

抱歉，好像不是標準答案，但是我教書教了五十年，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書、賣書，大學都辦了好幾所，但實際上最后的想法，跟現(xiàn)在講教育是非常不同的，教育是非常難的事情，要從很多角度去想它。而且每次對小孩子要提供一種教法的時候，要先去想它可能的缺點，先從缺點上去想，可能對它造成不好的地方是什么，減少對小孩教育上的缺失。

（本刊記者初志偉根據(jù)嘉賓演講速錄整理，未經(jīng)本人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