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書河圖”與“小說筆法”

楊小彥

阿城在中央美院開了一個講座，講解傳統(tǒng)神秘的“洛書河圖”，方法是盡量用圖說話，讓人們辨認圖形中的相似部分，從而得出應(yīng)該得出的結(jié)論。之后，他的講座結(jié)集出版，書名叫《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試圖揭示中國遠古文化起源的秘密。

阿城是作家，書很好讀，圖例也多。其中難能可貴的是列舉了他當年在四川一帶做知青時搜集的苗族鬼師的服飾圖案。他下結(jié)論說：這些圖案是遠古文明的“活化石”，因為其中保存了新石器時代的天象圖像。阿城很自信，在“導讀”中列了八條，其中第三條，稱在漢學中是他“第一個”釋讀出天極和天極神符形。研究古代中國天文成就的是考古學家馮時先生，阿城在他的書里只一次提到這位學者，在第10頁。建議大家去讀他的《中國古代天文考古學》一書。

我按照阿城的建議，把馮時的書找來認真閱讀。不僅一本，還把他關(guān)于這方面的過往研究都找來翻閱，才真切知道，阿城所提到的大部分結(jié)論，馮時其實已經(jīng)談到了。而且，盡管是談到了，但結(jié)論仍然比較小心。大概是因為從事考古專業(yè)，有基本的學術(shù)訓練，遵循研究的規(guī)范，所言必有證據(jù)，所以，不屬于討人喜歡的類型，和阿城迷人的寫作有天壤之別。

阿城寫作的迷人之處是：他用一種不經(jīng)意的方式，一開始就帶出了對于“洛書河圖”的神秘感。開章他提到張光直先生在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的一個講座。提問階段，有一個長者站起來大聲說：“河出圖，洛出書，這個問題最重要，搞清楚了，中國文化的問題也就清楚了?！盵1]然后，這人就走了。

長者，大聲說話，說完就走，并不需要回答，所以，表面上是在提問，實際是在下結(jié)論，以為“洛書河圖”搞清楚了，中國文化也就弄明白了。這就是小說筆法，引人入勝，把研究導向一個秘訣的破解?？磥戆⒊鞘钦J同這位老者觀點的，以為搞清楚“洛書河圖”，就給中國的遠古文明解了密。遠古解密了，后來如何發(fā)展，自然不在話下。

也是這個筆法，阿城在“概說”中講了一個故事：朱子，也就是朱熹，委托他的學生蔡季通去蜀地找來兩張圖，一張叫“四方五位圖”，一張叫“八方九宮圖”，放在他的《周易本義》的開首。朱熹還對此兩圖做了權(quán)威的解釋。阿城再聯(lián)系到古代彝族的兩幅圖，刊于《黔西北彝族美術(shù)——那史·彝文古籍插圖》中，居然和朱熹的這兩幅圖有異曲同工之妙。于是，阿城下結(jié)論說：“非常圓滿，有來歷，有根據(jù)。河圖、洛書這件事情，算是底定了?！盵2]

接下來是小說筆法。阿城寫道，事情總有料不到的地方。原來，當年蔡季通受朱子委托，入蜀地尋找古圖，找到的是三張，他悄悄留下了一張，上交老師兩張。為什么留下一張？因為蔡季通認為：這才是最神秘最關(guān)鍵的一張，一定要私藏起來，秘不示人。

其實，馮時做“洛書河圖太極”的研究時，已經(jīng)提到了這一段掌故。在出版于1996年的《星漢流年：中國天文考古錄》的第230頁，馮時對其中的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3]。馮時說：最早有關(guān)這一段掌故的文字出自元代清容居士袁桷《易三圖序》。袁氏指出：“后朱文公屬其友蔡季通如荊州，復(fù)入峽，始得其三圖焉?；蜓浴鍟畟鳎墓坏枚?，今蔡氏所傳書訖不著圖，藏其孫抗，秘不復(fù)出?！敝猎┟鞒鯐r，另一個叫趙（扌為）謙的學者在《六書本義》中列出了蔡季通所藏之圖，叫“天地自然河圖”：“天地自然之圖，虙戲氏龍馬負圖出于滎河，八卦所由以畫也。此圖世傳蔡元定得于蜀之隱者，秘而不傳，雖朱子亦莫之見，今得之陳伯敷氏。嘗熟玩之，有太極含陰陽，陰陽含八卦之妙?！盵4]這些來源阿城都提到了，就是不知道是他自己單獨閱讀古籍的發(fā)現(xiàn)，還是直接來自馮時的著述。

馮時自然不是小說筆法，而是一種引述，并闡釋其中的含義。在其后出版的《中國天文考古學》中，馮時重復(fù)了這一段描述，不過，比起前書，他加了這樣一段話：“需要特別注意的一點是，趙氏將此圖名為‘天地自然河圖，雖然比較注文中的‘天地自然之圖，‘河字可能是個錯字，但是在后來很多學者的著作中，確實將這幅‘太極圖稱為‘河圖?！盵5]馮時由此圖而聯(lián)想到古彝族文獻《玄通大書》中的“宇宙圖”，那是描繪有一條龍蛇盤旋的圖案，顯然是“太極圖”的來源。阿城所引古彝族圖案則來自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黔西北彝族美術(shù)》。經(jīng)過論證，馮時明確指出：“‘太極圖就是‘河圖，它的本來面目終于被揭破了。”至于“活化石”之說，是典型的現(xiàn)代詞匯。當初袁桷在《易三圖序》中已經(jīng)表明：“時嘗言河洛遺學多在蜀漢間，古士大夫聞是說者，爭陰購之?！盵6]所提之“遺學”，恰為今日之“活化石”。

不過，阿城的小說筆法卻提醒我們，或許古人的觀念究其根本也是一種“小說”而已，和今日之“科學研究”的確是兩碼事。

蔡季通尋得的“天地自然河圖”，究竟神秘在什么地方，以至于讓他要特別珍藏起來，而不拿給老師朱熹去使用？蔡本人后來也沒有披露過這張圖，顯見他的樂趣就是“秘不示人”而已。為什么要“秘不示人”？袁桷和趙氏都語焉不詳。大概覺得不需要解釋，“秘不示人”足矣，干嗎還要做多余的解釋？！至于蔡氏此圖來自何方，趙氏已經(jīng)點出來了：“世傳蔡元定得于蜀之隱者?！边@是個什么隱者、為何方人士、隱居若何，全不得知。至于具體獲得此圖的過程，就更加沒有細節(jié)了，完全不像秦末張良從一“老父”那里討得一冊《太公兵法》，頓時智慧超群，成功地協(xié)助劉邦獲得天下，建立了漢朝。當然，張良獲得此書，也是很有一番折騰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辱，最后方成正果。正果之后，“老父”像是完成了任務(wù)，不知所終，史書對此也沒有蛛絲馬跡可考[7]。

馮時的工作是揭秘，通過現(xiàn)代天文學的幫助，試圖揭開遠古文明的面紗，還它一個清晰的面容。阿城大概也是秉持此一立場，用通俗的語句，簡單明了地闡述“洛書河圖”的含義，定義古苗和古彝自古就有的圖案的正確意思。今人如我，讀之爽快，不復(fù)為“神秘”而大傷腦筋，更不用以訛傳訛，在原來的“神秘”之上再增加“神秘”的彩云。

不過，小說筆法仍然迷人。古書沒有給出根據(jù)，但也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會產(chǎn)生聯(lián)想。

蔡季通學問一定不錯，尤其精通“易學”?！端问贰げ淘袀鳌吩疲骸奥勚祆涿?，往師之。熹扣其學，大驚曰：‘此吾老友也，不當在弟子列。遂與對榻講論諸經(jīng)奧義，每至夜分。四方來學者，熹必俾先從元定質(zhì)正焉。”“熹嘗曰：‘人讀易書難，季通讀難書易。熹疏釋《四書》及為《易》《詩傳》《通鑒綱目》，皆與元定往復(fù)參訂?！秵⒚伞芬粫?，則屬元定起稿。嘗曰：‘造化微妙，惟深于理者能識之，吾與季通言而不厭也。及葬，以文誄之曰：‘精詣之識，卓絕之才，不可屈之志，不可窮之辯，不復(fù)可得而見矣。”“其平生學問，多寓于熹書集中?！盵8]朱熹對蔡季通的評價是不錯的，委派他入蜀尋找古圖也就順理成章、理所當然了。只是，聰明的蔡季通還是多了一份心思，留下一圖沒有呈遞。他應(yīng)該是一眼看到了這一“河圖”的特殊意義，給乃師用，不如自己來用。

按照馮時的研究，所謂“洛書”，指的是“四方五位圖”和“八方九宮圖”，以黑白圓點組成圖形，白點主陽，黑點主陰。為了更好地解釋其中的含義，馮時舉出安徽含山凌家灘出土的一件新石器時期的玉器文物“玉版玉龜”為例，尤其是玉版上的“八角圖形”，結(jié)合同一時期出土的各種文物上的類似圖形，點出了其中數(shù)字的含義，而目標則直指“太一”。馮時解釋說：這個“太一”，今天看來，也就是遠古的北極星，體現(xiàn)了一種“太極信仰”。

蔡季通為什么留下的是有龍蛇狀的“河圖”，而呈遞給朱熹的則是具有數(shù)字性質(zhì)的“洛書”？他肯定認為圖比數(shù)更重要，更接近某種神秘的內(nèi)核，否則就一定不會留下來。這個謎，從小說筆法來看，有繼續(xù)進行有趣的虛構(gòu)前景。

至于“洛書河圖太極”與古苗古彝使用至今的神秘圖案的關(guān)系，馮時也做了盡可能詳盡的論述。在阿城這里，他則加入了他的青春經(jīng)驗，讓這一層關(guān)系蒙上了詩意的氣氛，同樣讓人遐想不已。

注釋：

[1]阿城《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中華書局，2014年，第1頁。

[2]同上，第5頁。

[3]見馮時《星漢流年：中國天文考古錄》，1996年，四川教育出版社，230頁。

[4]引文均來自馮時《星漢流年》一書的第230-231頁。

[5]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中國社科出版社，2017年5月第3版，2020年3月第6次印刷，第492頁。本書完成時間是1998年，第1版為2001年。

[6]同注釋[3]，第230頁。

[7]事見《史記·留侯世家》所記。

[8]見《宋史·列傳·蔡元定》，《二十四史》，中華書局，第32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