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實體法與訴訟法的銜接

摘要：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路徑在于通過程序法的改革來獲得實體法上的從寬，即該制度最終是通過量刑這一實體法中的內(nèi)容來實現(xiàn)的。但當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只是規(guī)定在刑訴法中，刑法或修正案并未涉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刑法現(xiàn)有量刑制度在各方面都存在差異，而刑法必須回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追求，訴訟法的規(guī)定不能直接作為量刑的依據(jù)。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背景下實體法與訴訟法的銜接十分必要。具體而言，應當從以下幾方面著手：（一）刑事實體法做好總的規(guī)定;（二）將認罪認罰作為獨立量刑情節(jié)并區(qū)分從寬梯度;（三）相對明確從寬幅度，為進一步提出精準量刑建議提供條件。

關鍵詞：認罪認罰從寬;刑訴法;刑法;銜接;量刑情節(jié)

中圖分類號：D92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14-0094-03

一、問題的提出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試點探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被正式寫入2018年刑訴法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既涉及實體上的從寬，也涉及程序上的從簡，是一項綜合性制度[1]。然而當前無論是理論界是實務界，對于該制度的研究多側(cè)重于程序研究而忽略實體研究。由于目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僅規(guī)定于刑訴法之中，很多學者錯誤地認為該制度與實體法沒有關聯(lián)，但實際上，離開了實體法的變革和支撐，從程序角度切入的司法改革必定會遇到瓶頸[2]。而且根據(jù)罪刑法定原則，定罪量刑的情節(jié)必須法定化，即關于定罪量刑的所有內(nèi)容都應當規(guī)定在一部刑法典中。因此，涉及從寬或者從嚴的量刑情節(jié)，如果沒有在刑法典中予以明確規(guī)定，便有違反罪刑法定原則之嫌。

同時，由于刑法中已規(guī)定的自首、坦白等量刑情節(jié)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構(gòu)成上有一定的相似和重合，這使得在司法實踐中如何認定量刑情節(jié)、如何進行從寬處理變得更為棘手。例如，有學者認為自首、坦白等量刑情節(jié)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具體體現(xiàn)，指出兩者在諸多方面具有一致性，因此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解釋為具體包括自首、坦白等不同情形[3]。此種觀點相當于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理解成為了現(xiàn)有刑法中規(guī)定的量刑情節(jié)的上位概念，實質(zhì)上是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混淆了。從制度設計初衷來看，“認罪認罰從寬”不僅在宏觀上是刑訴法的一項基本原則，在微觀上還具有很強的實際操作性;從制度的實際內(nèi)容來看，認罪認罰從寬與自首、坦白等既有法定情節(jié)而言也不完全相同。因此，筆者認為此種觀點站不住腳。也有學者認為，在自首、坦白的基礎上，認罪認罰應當成為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在已有的從輕、減輕的基礎上，再多給予被告人實體上的額外優(yōu)待，這樣才能激勵被告人認罪認罰，從而達到制度設計的目的。筆者對此種觀點較為贊成，但具體給予被告人多大程度的“優(yōu)惠”是更值得探討的問題。還有學者指出，坦白是認罪認罰的必要條件，故而坦白和認罪認罰不應重復計算，但自首和認罪認罰有所區(qū)別，應該疊加從寬[4]。

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刑法的銜接問題具有一定程度的緊迫性，解決這一問題對于指導司法實踐，特別是指導量刑工作具有重要的意義，因此值得進一步的探討。

二、兩者銜接的必要性

（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刑法現(xiàn)有量刑制度的關系

如前文所述，認罪認罰從寬與既有量刑情節(jié)具有相似和重合，但又不完全相同。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可以看出，自首、坦白、當庭自愿認罪三個刑法既有量刑情節(jié)在各方面都和認罪認罰存在差異。

1.在適用階段上，認罪認罰從寬是刑訴法一項基本原則，其適用于訴訟全階段沒有例外;而自首的時間要求為“司法機關發(fā)覺，掌握或采取強制措施前”，坦白的時間要求則為在一審判決前，當庭自愿認罪則一般發(fā)生在庭審階段。

2.在構(gòu)成條件上，認罪認罰從寬要求行為人不僅要自愿如實供述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即認罪），并且還要愿意接受處罰（即認罰）;而另外三項量刑情節(jié)僅需要如實供述或認可自己的罪行即可，由此可見，認罪認罰從寬與既有量刑情節(jié)最顯著的不同是多了“認罰”的部分，這也是其可以獲得額外的“優(yōu)惠”的依據(jù)。

3.在量刑幅度上，“從寬”并不是一個確定的刑法量刑術語，其內(nèi)容、功能涵蓋面更廣，不僅包含程序上的從簡，還包括實體上的從輕、減輕、甚至免除處罰，而其他三項制度則或多或少有一定程度的量刑幅度上的限制。

（二）刑法必須回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追求

公正和效率是刑事訴訟法的一對基本價值追求，二者的平衡或側(cè)重一直是學界爭論不休的話題，而由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價值追求上的鮮明特征，對此的討論更是激烈。該項制度進行頂層設計之初，關于制度的價值追求便是學界熱議的話題。有的學者認為認罪認罰從寬本質(zhì)上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一部分，是該項政策在新階段進一步發(fā)展“寬”一面的體現(xiàn)[5]。在此基礎上，能夠有效應對當前案多人少、司法資源緊缺的情況，提高效率，優(yōu)化資源配置。有的學者則指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應當堅持“公正為本、效率優(yōu)先”[6]。也有學者認為，當前刑事立法觀念逐漸趨于積極，刑法中的罪名日益增多，司法資源十分緊張，而認罪認罰從寬是有效解決這一問題的重要手段，因此該制度建立的首要價值追求是提高效率[7]。

雖然，從試點階段開始相關部門就反復強調(diào)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同時兼顧公正和效率兩方面的，然而司法實踐反映出來的情況不容樂觀。在各地的試點工作中，追求效率都被作為優(yōu)先考慮，如簡化相關制度的流程，廣泛運用現(xiàn)代遠程技術進行審訊，簡化法律文書，起訴書與量刑建議書合二為一等舉措充分反映出實務中改革主要以追求效率為目標[8]。但是由于該制度最終影響的是量刑問題，只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認為是一項刑事程序法改革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有的學者就指出，給予被追訴人實體上的從寬“優(yōu)待”，應當是該項制度改革的首要價值目標。雖然近些年來“案多人少”的矛盾是事實且有進一步加劇的趨勢，但我國刑事訴訟本身就具有職權主義訴訟模式的色彩，而且當前刑事司法程序中已經(jīng)有不少追求效率的制度，因此繼續(xù)追求從快、從簡處理應當成為這一制度改革的從屬性目標，其基本內(nèi)核還是應當落腳到實體權利供給上[9]。從被追訴人的角度出發(fā)，相較于程序的繁簡，其更關心的問題是實體上最終獲刑與否、獲刑多少、如何執(zhí)行刑罰等，因此一味追求程序上的高效而忽略實體上的優(yōu)待，最終可能違反制度設計初衷，從而使被追訴人不接受判決結(jié)果，社會矛盾并未得到根本化解。在引起廣泛討論的余金平案中，該問題就表現(xiàn)的非常明顯，一旦被追訴人無法得到實體上的從寬待遇，那么矛盾就無法真正得到解決。

（三）訴訟法的規(guī)定不能直接作為量刑的依據(jù)

有的學者認為，法官在審理案件時，直接依據(jù)刑訴法第十五條的規(guī)定便可以對被追訴人進行從寬處理。例如，有學者指出，如果案件中被告人既有自首、坦白情節(jié)，同時還有“認罰”情節(jié)的，應當依據(jù)刑訴法第十五條在自首、坦白的基礎上再給予被告人額外的從寬。對此，周光權教授則認為直接依據(jù)刑訴法的規(guī)定進行從寬處理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2]。罪刑法定原則是整個刑事法律的基本原則，根據(jù)該原則的要求，任何定罪量刑的情節(jié)必須法定化，即統(tǒng)一反映在刑法典中，如果只是在訴訟法中進行規(guī)定，從形式上而言不盡嚴謹，有違反罪刑法定原則之嫌。從司法實踐操作層面來看，案件有關人員也無法把握從寬的幅度，從而致使被追訴人無法獲得合理期待，喪失盡早認罪認罰的積極性。

三、兩者銜接的具體路徑

（一）刑法總則做出統(tǒng)領性規(guī)定

如前所述，刑訴法的原則性規(guī)定不能作為對被追訴人進行實體處理的依據(jù)。因此，應當將認罪認罰從寬這一制度在刑事實體法中予以明確，即在刑法總則中規(guī)定量刑的章節(jié)增加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此外，刑法還應當明確規(guī)定“認罪”“認罰”的具體情形，但這一話題在當前學界仍存在較大爭議。有學者指出應當將“認罪”分為三種情形，第一種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自首;第二種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坦白;第三種是既無自首也無坦白，但是在接受調(diào)查時能夠如實承認司法機關所指控的犯罪事實。此種分類可以最大程度地發(fā)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并指導設計相應的從寬處罰幅度，對于實踐制度內(nèi)涵具有積極意義。

（二）將認罪認罰明確作為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

“認罰”是否能夠成為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是當前主要的爭議焦點。一種觀點是，“認罰”不應當成為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支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認罪并且認罰與認罪但不認罰在確定被追訴人的責任刑方面并無不同之處，將“認罰”作為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會導致罪責刑不統(tǒng)一的情況出現(xiàn);同時，如果將“認罰”作為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極有可能導致被追訴人并不是真心想要悔罪，而是惡意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獲得實體上的優(yōu)待，其人身危險性并未降低[10]。另一種觀點則持相反立場[11]。支持相反觀點的學者通過大數(shù)據(jù)分析，對認罪認罰從寬實施后的公訴書、判決書中列舉的量刑事由進行了歸納整理，得到了在實踐中認罰已經(jīng)成為了獨立的從輕量刑事由的結(jié)論。

在對于認罪認罰的研究中，通常認為“認罪”是“認罰”的邏輯起點，這是沒有爭議的，如果都不認罪，即使認罰了也不能適用該制度。但不容忽視的是，“認罰”的價值也往往都被“認罪”吸收了，這是有待進一步探討的。事實上，在當今的刑事審判過程中，由于公安機關偵查水平的大幅提升，“認罪”環(huán)節(jié)承擔的時間成本逐漸下降，但是被追訴人對于自己如何承擔刑罰卻是極其關注的，即其最關心的問題在于“判多少年”。因此，“認罰”在節(jié)省司法資源上的作用是被低估了的，只要認識到“認罰”的獨立功能和價值，就不難支持將其作為獨立的量刑事由。而觀察域外的同類制度，諸如辯訴交易、認罪協(xié)商等程序中，重點都在“認罰”之上。

（三）通過精準量刑實現(xiàn)“從寬”幅度明確化

由于“從寬”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刑法量刑術語，因此對于“從寬”如何理解一直是有爭議的，這也導致司法機關在實踐中極為謹慎?，F(xiàn)有刑法中的從輕、減輕和免除處罰都可以理解為“從寬”處理，如果不明確從寬幅度，那么“從寬”的范圍將過于寬泛，反而會導致司法人員無法具體把握尺度，從而影響制度的實際實施效果。

近年來，檢察機關大力推動量刑建議精準化改革，旨在進一步提升量刑建議的質(zhì)量，對此項改革措施存在不同的觀點。支持者認為量刑建議精準化能夠提高控辯協(xié)商的效率，因為量刑建議越精準，被追訴人的信賴感和安全感就會越高，從而更積極地認罪認罰[12];反對者則認為該項改革措施是變相剝奪法院的量刑權，違反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改革精神[13]。對此改革，筆者持支持態(tài)度。部分學者擔心影響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改革大可不必，即使檢察院有權提出量刑建議，而最終的定罪量刑權仍然屬于法院。在案件進入到審判階段，法院仍然要對案件實體事實、程序事實進行審查，特別是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皟筛呷俊雹俪雠_的最新指導意見也著重強調(diào)案件進入到法院審理階段的實質(zhì)性審查。更何況檢察機關作為憲法規(guī)定的法律監(jiān)督機關，其量刑建議權本就是法定權力和“分工負責”原則的體現(xiàn)，高質(zhì)量的量刑建議對于法庭審理環(huán)節(jié)也有很大的好處。隨著大數(shù)據(jù)、人工智能逐漸應用到司法領域，實現(xiàn)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可能性大大提升，運用好相關技術對于提高量刑建議精準化質(zhì)量有著重要意義。注釋：

①“兩高三部”：指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

參考文獻：

[1] 李陽.攻堅之年看司改風向標——聚焦中央政法工作會議[N].人民法院報，2016-01-23（26）.

[2] 周光權.論刑法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銜接[J].清華法學，2019（3）.

[3] 譚世貴.實體法與程序法雙重視角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J].法學雜志，2016（8）.

[4] 徐世亮，趙擁軍.坦白情節(jié)是認罪認罰程序的必要不充分條件：兼論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作為獨立的從寬因素之必要性[N].人民法院報，2019-08-15（15）.

[5] 熊秋紅.認罪認罰從寬的理論審視與制度完善[J].法學，2016（10）.

[6] 陳衛(wèi)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J].中國法學，2016（2）.

[7] 魏曉娜.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國語境下的關鍵詞展開[J].法學研究，2016（4）.

[8] 張伯晉.法律給了我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檢察機關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助力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N].檢察日報，2019-05-6（1）.

[9] 左衛(wèi)民.認罪認罰何以從寬：誤區(qū)與正解——反思效率優(yōu)先的改革主張[J].法學研究，2017（3）.

[10] 王瑞君.“認罪從寬”實體法視角的解讀及司法適用研究[J].政治與法律，2016（5）.

[11] 樊崇義.關于認罪認罰中量刑建議的幾個問題[N].檢察日報，2019-07-15（2）.

[12] 鮑鍵，陳申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量刑建議的精準化途徑與方法：以杭州市檢察機關的試點實踐為基礎[J].法律適用，2019（13）.

[13] 李勇.“以審判為中心”的精髓與支柱[N].人民法院報，2016-05-26（5）.

作者簡介：李晨睿（1996—），男，漢族，山西晉城人，單位為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研究方向為刑事訴訟法。

（責任編輯：易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