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會軍
一、引言
翻譯不是簡單的從一種文字到另外一種文字之間的機械轉換。兩種語言的差異往往反映的是兩種語言背后語言使用者思維方式的差異。思維方式差異對于漢英翻譯具有重要影響,了解漢英兩種語言背后思維方式的差異,對于翻譯出地道的譯文至關重要。2014年,王建國和何自然提出,漢語和英語之間存在過程取向和結果取向的差別。兩位教授是在對平卡姆的《中式英語之鑒》中的一些翻譯案例進行分析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并總結出漢英兩種語言之間的這一差異的2。
1. a. *We have made an improvement in our work.
b. We have improved our work.
2. a. *They must make up their minds to implement the reform of the current system.
b. They must make up their minds to reform the current system.
3. a. *We adopted the policy of withdrawal.
b. We withdrew.3
例1至例3中,前者是中國譯者的譯文,后者是外國專家修訂后的譯文。兩位學者發(fā)現(xiàn),外國專家的譯文都壓縮了一些漢語句子中表過程的動詞——made an improvement in our work、implement the reform of the current system和adopted the policy of withdrawal,只保留了原文中表示事件結果的語義,并把這些語義用動詞表示出來——improved our work、reform the current system和withdrew。由此,他們得出結論:漢語重過程,英語重結果。
隨后,王建國等人發(fā)表多篇論文探討不同母語背景的譯者在翻譯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取向。王建國、謝飛考察了英語母語的譯者和漢語母語的譯者,在翻譯沈從文小說《邊城》時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取向。他們的發(fā)現(xiàn)跟2014年的發(fā)現(xiàn)是吻合的:英語母語者相對漢語母語者而言,其結果取向思維更突出,而漢語母語者則更容易受到漢語過程取向思維的影響。4
那么,非文學文本呢?過程取向與結果取向之間的差異,在政治文獻的漢語原文和英文譯本中是否有體現(xiàn)?何自然在2016年發(fā)表的論文中談到這一問題,所舉譯例為政論文的翻譯,但只有3個例子。本文嘗試以《習近平談治國理政》中英兩個版本為研究案例,聚焦過程取向和結果取向問題,對其進行進一步的觀察和描述,然后在此基礎之上,探討這一思維差異對于翻譯實踐和翻譯教學的啟示。
二、過程取向和結果取向
何為過程取向?何為結果取向?在本節(jié)中有必要具體討論一下。王建國在《漢英翻譯學:基礎理論與實踐》中指出,所謂的語用“過程取向”,是指說話人在感知事件時,關注事件中的程序,雖然在表述該事件時,可能表述結果,也可能不表述結果;即使表述結果,也往往需要先表述過程。所謂“結果取向”就是說話人在感知事件時,關注事件的結果,雖然表述該事件時,可能表述過程,也可能不表述過程。但過程往往會被隱含或者與結果相比,往往通過次要語言結構表現(xiàn)出來,即話語的焦點會落在結果上,而非過程上。5
何自然認為漢英兩種語言在“籠統(tǒng)與具體”“過程與結果”“動態(tài)與靜態(tài)”“婉轉與直言”等方面存在差異。關于漢英在過程取向與結果取向方面的差異,他給出了這樣幾個例子:
1. 加強國防建設十分重要。
a. It is essential to strengthen the building of national defense.
b. It is essential to strengthen national defense.
這里的a將重點放在描述行為的過程(加強國防建設);而b對這類句子往往只簡單地表達行為的結果(加強國防)。
2. 這些是為努力完成過渡時期總任務而提出的重要條件。
a. These constitute important conditions in striving for the fulfillment of the general task in the transitional period.
b. These are important conditions for fulfilling the general task in the transition period.
在上面這個例子中,a著重表達完成任務的努力過程,而b則突出完成任務這個結果。
3. 我們必須反對鋪張浪費。
a. We must oppose the practice of extravagance.
b. We must oppose extravagance.
在何自然看來,a多了一個practice,強調“反對鋪張浪費”這個行為過程;而b只用extravagance,指“反對鋪張浪費”整個行為的結果。6
結合思政翻譯教學,筆者請班上的同學認真比對了《習近平談治國理政》不同章節(jié)的中英文版本,在下面一節(jié),筆者將列舉并分析相關例證。
三、案例分析
通過研讀《習近平談治國理政》,同學們收集了一些反映過程取向與結果取向的案例:
1. 原文:站立在960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土地上,吸吮著中華民族漫長奮斗積累的文化養(yǎng)分,擁有13億中國人民聚合的磅礴之力,我們走自己的路……
譯文:Boasting a vast land of 9.6 million sq km, a rich cultural heritage and a strong bond among the 1.3 billion Chinese people, we are resolved to go our own way.
在這個例子的原文中,有“站立”“吸吮”和“擁有”等多個動詞,表現(xiàn)出漢語的過程取向。這幾個動詞如果照直翻譯出來效果如何?
Standing on the vast land of 9.6 million sq km, drawing on the rich cultural nutri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who has accumulated experience of many years of striving, and boasting a strong bond among the 1.3 billion Chinese people, we are resolved to go our own way.
我們把這兩個譯文交給外教評判,外教認為后面的譯文很古怪,譯文風格有些浮夸、花哨,讓國家元首說出這樣的話顯得有些不自然。而前面的譯文就很自然、流暢,比較容易為英語讀者所接受。再看下面的例子:
2. 原文:堅持對話協(xié)商,建設一個持久和平的世界。
譯文:We should build a world of lasting peace through dialogue and consulta-tion.
在這個例子中,作者使用了“堅持對話協(xié)商”這個動詞結構,但是對應的英文沒有照直翻譯成動詞,而是處理為介詞短語,強調的不是過程而是結果,譯文避免了沉重、拖沓的問題,讀起來簡潔、自然。再看下面第3和第4兩個例子,原文中的動賓結構“遭遇失敗”“成為他人的附庸”和“作出新的科學回答”在譯文中都變成了名詞或名詞短語——failure or subservience、new and appropriate theoretical solutions,表現(xiàn)出更為明顯的結果取向。
3. 原文:那樣做的結果,不是必然遭遇失敗,就是必然成為他人的附庸。
譯文:Doing so inevitably leads to failure or subservience.
4. 原文:……迫切需要我們從理論上作出新的科學回答。
譯文:All these things are crying out for new and appropriate theoretical solutions.
在下面第5和第6譯例中,“一顆釘子都釘不上、釘不牢”和“搞得再熱鬧、再花哨”,都是強調過程的表達,而到了英語譯文中,分別被處理為squandering our efforts altogether和All ostentatious activities,顯然更強調結果和最終的狀態(tài)。
5. 原文:如果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結果很可能是一顆釘子都釘不上、釘不牢。
譯文:If we knock here and there without focusing on the nail, we may end up squandering our efforts altogether.
6. 原文:我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也說過,沒有優(yōu)秀作品,其他事情搞得再熱鬧、再花哨,那也只是表面文章、過眼煙云。
譯文:As I mentioned at the Seminar on Literature and Art in 2014, it is fine works that count. All ostentatious activities are superficial and will soon be gone with the wind.
7. 原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新時代呼喚著杰出的文學家、藝術家、理論家,文藝創(chuàng)作、學術創(chuàng)新?lián)碛袩o比廣闊的空間。
譯文:The new era of Chinese socialism calls for outstanding writers, artists and theorists and offers extensive space for literary and artistic creation and academic innovation.
在第7個譯例中,原文中的“進入了新時代”在譯文中看不到“進入”的對等表達,直接翻譯成The new era of Chinese socialism強調結果和狀態(tài)的名詞短語。
8. 原文: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建設加快推進,取得了顯著成績。
譯文: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s with Chinese features are thriving and generating remarkable results.
第8個例子中,原文的動詞短語“加快推進”強調過程,而英文使用thrive,也是更強調結果和狀態(tài)。
四、討論
在同學們分享的案例中,有些英語譯文是對原文的直譯,將原文中表示過程的動詞照直翻譯出來,并沒有表現(xiàn)出結果取向。比如下面的例子,除了原文之外,還有3個譯文,譯文a是《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的英文版,而譯文b和譯文c是筆者提供的新譯文。
1. 原文:只要兩岸凡事都從中華民族整體利益考慮,就一定能克服前進道路上的各種困難和阻礙,推動兩岸關系和平發(fā)展不斷取得新成就。
譯文a:We will surely overcome all difficulties and remove all barriers on the way as we move ahead, and make new progress in the peaceful development of cross-Straits relations as long as we always keep the interests of the entire Chinese nation in mind.
譯文b:As long as we always keep the interests of the entire Chinese nation in mind, we will surely move forward and make new progress in the peaceful development of cross-Straits relations despite difficulties and barriers.
譯文c:As long as we always keep the interests of the entire Chinese nation in mind, we will surely make new progress in the peaceful development of cross-Straits relations despite difficulties and barriers.
在第1個例子的主句中,有多個強調過程的動詞:克服、推動、取得。在譯文a中,譯者將幾個動詞都照直翻譯出來了——overcome all difficulties、move forward、make new progress,甚至有所添加,比如譯者在“阻礙”對應的英文單詞barriers前面增加了一個動詞remove。這個譯法看不出結果取向,反而跟原文一樣是過程取向。但是,這個譯文其實可以根據(jù)英文的表達習慣進行完善,比如可以處理為譯文b的樣子,將原文中的“克服……困難和阻礙”處理為介詞短語,相對于原文對過程的強調,譯文更強調狀態(tài)或者結果。我們甚至可以進一步地精簡,將這句話翻譯成譯文c的樣子。譯文c因為更強調結果而顯得簡單利落,清晰明確地傳達了原文的信息,取得了較好的表達效果。
五、結語
通過對比《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的漢語原文和英文譯本,同學們找到了很多譯例。在這些譯例中,譯者沒有照字面機械地翻譯原文,而是有所變通和有所調整。這樣處理很可能是因為英語使用者的思維方式與漢語使用者不同,譯者為了翻譯出讓譯文讀者更容易接受的地道譯文,將原文中的過程取向處理為英文中的結果取向。當然也不乏相反的譯例,在翻譯中譯者沒有進行相應的變通,而是直譯處理,但是當我們按照英語使用者的結果取向進行修訂時,似乎翻譯出了更加自然、地道的譯文,從側面證明了王建國和何自然兩位學者的觀點。在本研究中,由于《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的譯者身份未知,有可能是母語為中文的譯者翻譯出來后,由母語為英文的專家譯者進行了審訂、完善,而以英語為母語的審校者如果自己翻譯,他們會如何處理,情況可能又有所不同。因此,要想取得更加令人信服的結論,還是需要對不同語言背景譯者翻譯的不同譯本,進行描述和比較,獲得定量研究的數(shù)據(jù)才行。但總的來說,在我們隨機選取的文本中,同學們發(fā)現(xiàn),相當數(shù)量的譯例都證實了兩位學者的觀點。這些發(fā)現(xiàn)對于以后的漢英翻譯教學和翻譯實踐都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1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美國喬治城大學、俄克拉荷馬大學訪問學者,中國翻譯協(xié)會專家會員,中國譯協(xié)對外話語體系研究委員會委員,全國高校海外漢學學會理事,上海市外文學會理事,主要研究領域為翻譯研究。學術研究成果包括《普遍與差異:后殖民批評視域下的翻譯研究》(專著,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中國的英美文學翻譯(1949—2008)》(副主編,譯林出版社,2009)、《語言學與翻譯研究導引》(主編,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以及《葛浩文和他的中國文學譯介》(專著,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6)。 ?2王建國,何自然. 重過程,還是重結果——譯者的母語對英譯文本的影響[J]. 上海翻譯,2014(2): 7–12. ? ?3平卡姆. 中式英語之鑒[M]. 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 8–10.
4王建國,謝飛. 論漢英語用差異對翻譯的影響——基于對《邊城》四譯本的對比分析[J]. 中國翻譯,2020, 41(3): 100–109, 189. ?5王建國. 漢英翻譯學:基礎理論與實踐[M]. 北京:中譯出版社,2019: 78.
6何自然. 漢英翻譯中概念結構的轉換[J]. 北京科技大學學報,2015(6):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