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劉禹錫《石頭城》

黃天驥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劉禹錫《石頭城》

中唐時代的劉禹錫，傳聞被杰出詩人白居易稱為“詩豪”。若是別人客氣地吹捧他也就罷了，而出自白居易之口便非同小可。不過我相信這話是真的。因為在劉禹錫去世后，白居易寫過兩首《哭劉尚書夢得》，其一云：“四海齊名白與劉，百年交分兩綢繆。同貧同病退閑日，一死一生臨老頭。杯酒英雄君與操，文章微婉我知丘。賢豪雖歿精靈在，應與微之地下游?！眲⒂礤a，字夢得。白居易認為他與自己齊名。曹操對劉備說過：“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白居易把劉禹錫和自己比喻為劉備與曹操，在詩中又直稱他為“賢豪”，可見白居易佩服劉禹錫確是事實。

據(jù)知劉禹錫常與白居易一起唱和，他們曾一起吟詠南京古城。劉禹錫在《金陵五題》自序云：“他日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吟。”看到劉禹錫先寫成的詩，白居易“嘆賞良久，且曰：‘《石頭》詩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詩人，不復措辭矣。”顯然是說白居易不敢和他比個高低，索性不寫了。

此外，劉禹錫還寫過《西塞山懷古》一詩。據(jù)《唐詩紀事》卷三十六載：“長慶中，微之、夢得、韋楚客同會樂天舍，論南朝興廢，各賦金陵懷古詩。劉滿引一杯，飲已即成，曰：‘王濬樓船下益州……白公覽詩曰：‘四人探驪龍，子先獲珠，所余鱗爪何用耶。于是罷唱。”微之即元稹，也是中唐的著名詩人。他們四人相約寫詩酬唱，又是劉禹錫拔得頭籌，其他三人包括白居易只好斂手。這傳聞也是特意貶低眾人而抬高劉禹錫，但未必是事實。因為據(jù)《唐故處士韋君墓志銘》載，韋楚客只活了三十四歲，早在元和九年（815）病逝。而劉禹錫這首詩，是在長慶四年（824）出任和州刺史經(jīng)過西塞山時寫的，那時候韋楚客已死了多年，何能來參加酬唱的活動？顯然，《唐詩紀事》所載并非很準確。不過詩壇不止一次傳出白居易夸獎劉禹錫并表示甘拜下風的佳話，也說明人們認同劉禹錫在詩史上的崇高地位，特別是上引的《石頭城》，歷來被視為唐代詩壇的名篇。

劉禹錫出生在公元七七二年，原籍洛陽，有人還認為他是匈奴人的后裔。在安史之亂期間，他的父親避地江南，劉禹錫整個青少年時期就在蘇州度過。他飽讀詩書，才華出眾，二十一歲即中進士，與柳宗元、韓愈等交游密切。這一段時期，雖然安史之亂已經(jīng)平定，但整個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每況愈下。唐王朝表面上還維持統(tǒng)一的局面，實際上已分崩離析，正如《紅樓夢》所說，外架子還在，而“內(nèi)囊盡上來了”。在唐德宗主政的二十多年間，宦官專權(quán)，藩鎮(zhèn)割據(jù)，貴族集團爭權(quán)奪利，四分五裂。

唐德宗死后，唐順宗即位，改元“永貞”。這時候，由王叔文掌握大權(quán)。他目睹時弊，決定推行改革。這損害了宦官藩鎮(zhèn)和貴族集團的利益。劉禹錫堅定支持王叔文的政見，積極參加到“永貞革新”的行列。誰知唐順宗是個短命皇帝，即位只有一年，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食懈瘮〉谋Ｊ貏萘Τ藱C反撲，“永貞革新”徹底失敗，王叔文被賜死，劉禹錫也被貶外放。這一來，他奔波各地，四海飄零，當過幾回不同州縣的地方官。到八二四年，他從四川的夔州調(diào)往安徽的和州。據(jù)他在《金陵五題》的小序中說：“余少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金陵），嘗有遺恨。后為歷陽（和縣）守，跂而望之。適有客以金陵五題相示，逌爾生思，欻然有得?！笨梢?，第一，劉禹錫的《金陵五題》，是在安徽和縣當差時寫的。第二，他未到過金陵，頗引以為憾。他是在某位朋友讓他看了有關(guān)金陵的五首詩以后，感慨萬千，才根據(jù)自己的感觸和對歷代興亡的理解，也寫下了以金陵為題材的五首詩。

金陵，即現(xiàn)在的南京。這里地勢“龍盤虎踞”，人們傳說它是“王氣”所鐘，是最適宜作為首都的地方。所以唐代之前，吳、東晉、宋、齊、梁、陳等六朝都在這里建都。這幾個王朝實際上都很短命，唐朝不少詩人有感于盛衰興廢，也往往以金陵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題材。在劉禹錫之前，李白便寫過《登金陵鳳凰臺》，說“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在劉禹錫之后，韋莊寫了《臺城》，說“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至于劉禹錫，也寫過五律《金陵懷古》以及七律《西塞山懷古》，后者還直說到“金陵王氣黯然收”。

所謂“懷古詩”，懷想的無非是從前的人和事，或者通過描繪景物的變化，記憶歷史的流逝。如果說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更多是通過“王濬樓船下益州”一事憶述興亡，那么《金陵五題》則是通過對金陵的景物描寫展現(xiàn)古都的變化。這“五題”，從幾個不同的角度描述金陵，它們之間互相映照而又各有重點。實際上是由五首“七絕”合成的組詩，其中第二首《烏衣巷》和第三首《臺城》側(cè)重通過金陵城里特定的地點抒發(fā)懷古之幽情，第四首《生公講堂》和第五首《江令宅》則是想念曾在金陵住過的古人。

至于上面所引的第一首以《石頭城》為題，乃是劉禹錫對金陵古都首先作全面性的鳥瞰，由它統(tǒng)領(lǐng)其后的四首，表達對金陵整體性的感受。按說對一個城市作概括性的描述，用區(qū)區(qū)二十八個字的絕句來表現(xiàn)，實在是頗為困難的。但是劉禹錫竟能從大處著眼，小處落墨，僅僅抓住自己對金陵獨特的感受，便能總攬全局，讓《石頭城》成為整個組詩中最佳的一首，成為廣受人們傳誦的一首。

《石頭城》的首句“山圍故國周遭在”。石頭城，即金陵;故國，指故都，金陵曾是唐以前六個王朝的首都。周遭，是周圍的意思。金陵幾面環(huán)山，劉禹錫感到，城外的山和周圍的環(huán)境，景色依然存在，現(xiàn)在和過去沒有什么區(qū)別。這首句，作者在句之末下一“在”字，用以表現(xiàn)四圍的山陵亙古存在，顯得簡練有力，也讓讀者感覺到詩人像在天空上遙瞰金陵，感覺到他高屋建瓴，目光涵蓋古今。

就音調(diào)而言，這句之末，連續(xù)安排的“周”“遭”“在”三字，聲母全用塞擦音，發(fā)音時舌尖與齒背形成窄縫，氣流從窄縫中沖出，摩擦成聲，聲帶并不振動，顯得語勢沉穩(wěn)。而這首句以平實的語調(diào)出之，又正是劉禹錫所需要表達的意緒—他并不想一開始便對過去歷史的回憶過于情緒化，而只是要表現(xiàn)自己在感懷、在沉思，于是這似是平平道來的一句，情感深摯，讓詩一開始便呈現(xiàn)出司空圖所謂“沉著”的韻味。

如果說“山圍故國”是一個靜態(tài)的俯視畫面，那么第二句“潮打空城寂寞回”，則是從平視的角度展現(xiàn)一幅充滿動態(tài)的圖景。這句詩劉禹錫寫洶涌的潮水波濤滾滾，正向城邊拍擊過去。在這里，我們首先要注意劉禹錫選擇了“潮打”的意象。按說，他可以用“浪涌”或“潮漲”之類的詞語，但這些和“潮打”的意味，性相近而實不同。要知道，潮水每天有漲有落，是年年歲歲日日夜夜的自然現(xiàn)象，是月亮對地球產(chǎn)生引力的必然。潮水對河岸的流淌沖擦，也只是一種自然力。但是劉禹錫把它奔騰到城邊的現(xiàn)象，說成是“打”，這就把潮水擬人化了。這一來，潮水并非無知無覺，而是用氣用力，猛烈地拍擊堤岸，“砰澎”一聲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就煉字的技巧而言，這一“打”字下得極好，用它來形容潮水對城墻的沖擊真是力透紙背。

過去在金陵這六朝金粉之地，處處鶯歌燕舞，車水馬龍。在六朝興旺的時候，在喧鬧的市聲中，潮水拍岸的聲音早被壓下去了，誰也沒有注意那洶洶涌涌的潮聲，但是，當六代豪華已成過去，國破家亡，金陵已是“空城”的時候，潮水打?qū)⑦^去，那空空蕩蕩的城就產(chǎn)生空谷傳聲的效應，發(fā)出了轟然巨大的聲響。這顯示金陵淪落了，衰敗了，空空蕩蕩的城市倒成了潮聲拍岸時的巨大共鳴箱。這潮聲的強烈反響，又正好展現(xiàn)整個金陵城的空落和死靜。

另外，按照物理現(xiàn)象，沖擊力越大，反作用力也越大。既然說潮水猛力打擊堤岸，那么對潮頭回轉(zhuǎn)的描寫，應該像蘇東坡在《念奴嬌》中所說的那樣“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才是合理的，可是劉禹錫寫這潮水對應的動作，竟然是“寂寞回”—那洶涌的浪頭竟是寂靜地轉(zhuǎn)過身，無奈地回過頭，又融入河水里去了。無疑，這狀態(tài)和實際出現(xiàn)的自然現(xiàn)象是矛盾的。不過我們知道，文藝創(chuàng)作不同于物理學研究，文學評論的任務是要從對詩歌出現(xiàn)不合理表象的分析中，展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奧秘。在藝術(shù)作品中，作者顯示意象之間不合理的狀況越大，往往留給讀者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空間也越大，在他們腦海中出現(xiàn)“象外之象”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從而產(chǎn)生良好的藝術(shù)效果。至于作者以“寂寞”來形容潮水的退下，更是匪夷所思。作為自然界的液體物質(zhì)，潮水也無所謂有“寂寞”或者“興奮”的問題。顯然詩人這寫法，是又一次以擬人化的手法描寫潮水。換言之，是詩人把自己寂寞的心情，寄寓在潮水中，是他看到空城的寂寞，無限惆悵，便把內(nèi)心失落的感受，賦予本是無知無覺的潮水，于是，他便連潮水的向后消退，也看成帶著“寂寞”的情思。

請注意，這詩的第二句，前四字寫潮水猛烈的沖打，后三字說潮水寂寞而回。在短短的一句詩中，意象之間呈現(xiàn)出強烈的反差，它一把揪住了讀者的心。這讓人拍案叫絕的技巧，劉禹錫在創(chuàng)作中是經(jīng)常運用的。像《金陵五題》中同樣被人嘉許的《烏衣巷》，第一和第二句就是“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敝烊笜颍乔鼗春由险龑χ烊搁T的橋，這里曾經(jīng)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的地區(qū)。而現(xiàn)在，橋邊長滿了開花的野草，再沒有人到此問津。至于那烏衣巷，曾是晉代豪門貴族聚居的地區(qū)，過去到處是香車寶馬，冠蓋如云，如今已經(jīng)淪落，在巷口看到的只是斜陽殘照。這兩句，每句的上四字和下三字，也形成了意象的反差，這和“潮打空城寂寞回”的寫法如出一轍，所以《烏衣巷》也讓讀者印象深刻，和《石頭城》一樣成為唐代詩壇的名篇。

其實，按劉禹錫在詩序中所說，他并沒有到過金陵，只是“跂而望之”而已。這句詩，表明他在想象中，從平視的角度，看到了河岸上潮水洶涌而來又靜靜退回的狀態(tài)，同時他又從聽覺方面，聽到了“潮打空城”的訇然聲響。這一來，在短短的一句中，想象中的聽覺和視覺感受交匯在一起，讓審美受體在大腦皮層中，聽覺區(qū)和視覺區(qū)同時接收到強烈而復雜的信息，于是在詩人的引導下，讀者感悟到原來六代繁華、王氣所鐘的金陵，如今只剩下巷陌蕭條的景象。顯然，這一句寫的是作者想象中破落了的金陵，其中又寄寓著對六朝歷史追懷和惋惜之情。明代的王鏊說：“‘潮打空城寂寞回，不言興亡，而興亡之感，溢于言外，得風人之旨?！保ā墩饾砷L語》）這評價是準確的。也正由于這一句詩，匯集視覺聽覺的感受，言簡意賅，情理交融，確是神來之筆，難怪劉禹錫引以為豪，還說是白居易等人看到了這一句以后，便“嘆賞良久”，“不復措辭”。從他的記錄里，那飄飄然自詡的樣子也躍然紙上。

詩的第三、第四句是：“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眱删湟粴夂浅桑B貫地寫金陵城上月色的狀態(tài)，這和第一、第二句分別寫金陵周遭的山、金陵河岸的水，在寫法上有所變化。

劉禹錫寫那月亮從秦淮河東邊升起，分明是從仰視的角度，看到明月當空照見了整個空城。這兩句，就其與第一、第二句的關(guān)系而言，正如《唐絕詩鈔注略》所說：“三、四語轉(zhuǎn)而意不轉(zhuǎn)，只愈添一倍寂寞景象，筆妙絕論?！彼^“語轉(zhuǎn)”，是指第三、第四句所描繪的意象，已從山勢和潮水轉(zhuǎn)為月亮，并且觀察的視角也有所變化，但是從表現(xiàn)金陵只剩下空城而言，卻又是“意不轉(zhuǎn)”。我認為，作者這深一層轉(zhuǎn)進的藝術(shù)構(gòu)思，實在值得學詩者借鑒。

秦淮河橫貫在金陵的中心。金陵是秦漢以來兵家必爭的龍興之地，到六朝，秦淮河畔一帶，日漸繁華，成為人們流連忘返的地方，貴族們也聚居在這一帶。李白《留別金陵諸公》便寫道：“黃旗一掃蕩，割壤開吳京。六代更霸王，遺跡見都城。至今秦淮間，禮樂秀群英。地扇鄒魯學，詩騰顏謝名?！眲⒂礤a說，從前在淮水東邊升起的月亮橫空而過，它一定照見過六朝時代的文采風流，照見過高冠峨髻的人影，照見過輕歌曼舞、紙醉金迷的景象，但是，如今的金陵只是一座“空城”，那依然從淮水東邊升起的月亮，也一定照見當下的秦淮河畔。至于它能見到什么，劉禹錫沒有寫，也不必寫，他又留下了一片空間，任由讀者縱情想象。

最妙的是，劉禹錫明確地點出，這月亮是“舊時月”。這就有意思了！本來，月亮是亙古的存在，今天的月亮也就是從前的月亮，它一點沒有變化。在自然界月亮并沒有新舊今古的區(qū)別，而劉禹錫卻強調(diào)那月亮是“舊時月”，這豈不是多余而且不合邏輯嗎？然而正如上面說過，藝術(shù)的分析是需要從作品出現(xiàn)的矛盾中，探索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特殊的現(xiàn)象，并且還原作者思想感情的原意，才能體悟到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劉禹錫在想象中所“看”的月亮，是舊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月亮，也就是經(jīng)歷過年年歲歲，照見過金陵六代豪華的月亮。但如今月光依舊，人事全非了。因此，這一個出現(xiàn)在“舊時”和今天的月亮，正是歷代興亡盛衰的見證。

由于劉禹錫吟詠的《金陵五題》，意在發(fā)思古之幽情，他回想前塵，便一再使用“舊時”這詞語。像《烏衣巷》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敝劣谠铝恋膱A缺，周而復始，是固定不變的，它發(fā)出的光芒，不像太陽的光那么猛烈，而是幽幽的、淡靜的。這更容易引發(fā)詩人今昔對比的遐想。李白說：“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今人古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問月》）姜虁也說：“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暗香》）。他們都以月亮的不變，見證今昔的變化。不過，劉禹錫在《石頭城》一詩里，卻不像李白、姜虁說得那么直白，他在詩中的第三句，重點只落在“舊時月”一詞，這既能讓讀者感覺到他懷古的用意，也為牽出詩的第四句留下引線。

“夜深還過女墻來”，這是劉禹錫在想象中“看”到那“舊時月”在當今的情景。女墻，是城墻的垛，城垛在城墻的最高處，是留著空隙，以便人們觀察城外動靜的短墻。夜深了，月亮西下，城墻隔住了月色，但月的光，依然透過女墻之間的空隙，照進空城。月影橫斜，余光冉冉，也表明詩人從斜視的角度，看到空城里斑斑駁駁的光影。

這句詩，似乎很易理解，卻未必容易覺察詩人遣辭用句的深意。俞平伯先生之父、清代探花俞陛云說，這詩“后二句謂六代繁華，灰飛煙滅，惟淮水畔無情明月，夜深冉冉西行，過女墻而下，清輝依舊，而人事全非”（《詩境淺說續(xù)篇》）。這評說頗為精警，但還有進一步深化的余地。

不錯，明月和潮水一樣，無所謂有情還是無情的問題。無論是舊時還是今時的月亮，它從淮水東邊升起，夜深了，也一樣“冉冉西行”。月的光線，也依然透過城垛的空隙，斜照城內(nèi)。俞探花說它“無情”，也無不可。但是，仔細推敲，劉禹錫在詩句里下“還過”兩字，說月色在夜深之際又特地透過城墻的空隙，依依不舍地回照金陵。這“還”字，分明有著留戀的意味。聯(lián)系到作者曾說過潮打空城，竟是“寂寞”而回，那么，這“舊時月”就不是“無情明月”了。不錯，它的確只是照例運行，卻又包涵著有所依戀，有所留情，有著人性化的一面。當然，這月亮也和江潮一樣，都是自然界的客觀存在，只是劉禹錫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月亮和潮水中而已。因此，《石頭城》一詩，似乎只是客觀地描寫金陵總體的夜景，其實又是不著痕跡地滲透著作者的主觀情感。在這首詩里，劉禹錫的筆觸是淡淡的，而包藏著的興亡之感卻是濃濃的。我們也知道，劉禹錫曾寫過有名的《竹枝詞》：“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鼻缗c情，語意相關(guān)。由此看來，他寫夜深還過女墻的月亮，寫拍打空城寂寞的潮水，不也是“道是無情卻有情”嗎？這讓人覺得客觀事物似是無情，卻又微妙地貫注著感情的寫法，也可以視為《石頭城》這首懷古詩的創(chuàng)作特色。

劉禹錫一生，經(jīng)歷過許多磨難，但他并不屈服，并且志存高遠。在《秋詞》中，他寫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本髲姷囊庵荆屗诶Ь持幸廊恍亟髲V闊，所以《石頭城》的第一、第二句便透露出雄健氣度。但是，劉禹錫畢竟目睹中唐時期的種種亂象，感慨由盛而衰的歷史規(guī)律，加上他有志不獲騁，處處受排擠，不免心情抑郁，所以詩的第三、第四句便以一痕月色，寄寓悠遠幽婉的心情。這種種復雜的情緒扭結(jié)在一起，便讓全詩呈現(xiàn)沉雄深摯的風格。加上劉禹錫在和縣“跂而望之”，以不同的角度，從俯視、平視、仰視、斜視等方面，想象觀察和描繪金陵這一個空城的總體，于是，《石頭城》作為《金陵五題》的第一首，正好籠罩著其后四首懷古詩，總括了全組詩的題旨。

我國歷史悠久，懷古素來是古代詩壇的重要題材。對往事的回憶，既能抒發(fā)情思，也可在反思中吸取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中唐期間，以金陵為懷古對象的詩作，紛紛呈現(xiàn)，除劉禹錫外，白居易、元稹、許渾、唐彥謙等人，都寫過多首與金陵有關(guān)的懷古詩。這現(xiàn)象，和安史之亂后唐王朝由盛而衰迅速走向沒落有關(guān)。當詩人們憂心忡忡，六朝興亡歷史的陰影涌上心頭，作為六朝首都的金陵，正是唐朝盛衰變化的縮影;當詩人們反思社會現(xiàn)實，金陵的命運又正好作為他們以古喻今的投影。

歷代封建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都選擇有“王氣”亦即被視為天命所鐘的地方建都，以期永久鞏固王朝的統(tǒng)治。就在劉禹錫生活的年代，唐德宗相信天命，認為“奉天（今陜西乾陵）有天子氣，宜高大其城，以備非?！保ā顿Y治通鑒》卷二百二十六），并且遣派壯丁和軍士在此筑城，一時擾擾攘攘，勞民傷財。其實，所謂“王氣”“天子氣”，都是自欺欺人之談。六朝在金陵的更替衰敗，不就正好說明這塊風水寶地，對希望“萬世而為君”的專制者而言，實際上是毫無意義的嗎？

劉禹錫是詩人，又是具有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思想家。他并不相信“天命”“王氣”那一套胡話，他認為“天恒執(zhí)其所能以臨乎下，非有預乎治亂云爾;人恒執(zhí)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預乎寒暑云爾”;所謂天，是自然客觀的存在，它和王朝的政治行為并無關(guān)系，“故德與怨，不歸乎天”。（《天論》）他甚至說：“怒人言命，笑人信天?！保ā都离街輻钍游摹罚┻@大膽而又有理性言論，在唐代詩人中并不多見。不錯，不少詩人也寫到金陵的興衰，人們多從對現(xiàn)實的不滿，發(fā)思古之幽情，情調(diào)憂怨凄楚，但很少人能像劉禹錫那樣，直斥“金陵王氣黯然收”與“天命”毫無關(guān)系，所以“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江流”（《西塞山懷古》）。另外，在《金陵懷古》一詩中，他更說：

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

至于《金陵五題》，在其中《臺城》一題中，也說到曾為六朝皇宮的臺城為什么會走向殘破衰敗的原因：

臺城六代競豪華，結(jié)綺臨春事最奢。

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后庭花。

后庭花，是樂曲名，歷來被詩人們視為統(tǒng)治者縱情聲色、奢侈腐敗的象征。很清楚，當劉禹錫在抒發(fā)懷古之情，思考金陵之所以零落的時候，他直指這是由于專制統(tǒng)治者的失德。他認為興與廢、盛與衰，全由人事造成，根本不存在什么“正氣”“天子氣”之類的問題?？梢娝趹压诺臅r候，又兼有理性的思考。

清代的詩評家朱庭珍認為：“凡懷古詩，須上下千古，包羅渾含，出新奇以正大之域，融意論于神韻之中，則氣韻雄壯，情文相生，有我有人，意不竭而識自見?！保ā扼銏@詩話》卷三）他認為懷古詩的作者，要有闊大的胸襟和卓越的見解，要把理性的思維和抒情的韻味融于一體，才能寫出既概括歷史經(jīng)驗，又具有個性特色的作品。劉禹錫的懷古詩，包括以《石頭城》為首的《金陵五題》，正是縱覽千古，并且把“意論”與神韻融合起來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