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鵬
《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指出,歷史解釋是指以史料為依據(jù),對歷史事物進行理性分析和客觀評判的態(tài)度、能力與方法。歷史解釋是歷史學科核心素養(yǎng)中對歷史思維能力與表達能力的綜合要求,是學生形成正確歷史看法的主要體現(xiàn),當然也是學生認識歷史和學好歷史的關鍵之一?!皻v史解釋應是史論有機結(jié)合的產(chǎn)物”[1],歷史解釋的前提是史料,史料的占有和解讀,是關乎歷史解釋的至關重要因素。一個有說服力的歷史解釋必定是建立在對史料的搜集、整理和辨析基礎上的。因此,在高中歷史教學中,必須注意通過各種史料“觸摸”歷史,以涵養(yǎng)學生的歷史解釋素養(yǎng)。
清代史學家章學誠曾言道:“盈天地之間,凡涉著述之林,皆是史學”,故而有“六經(jīng)皆史”之說。當代史學家白壽彝認為:“一切具有歷史意義的文字記錄,無一不是史料或包含有史料?!盵2]從這一角度言之,歷來不為史家所重視的詩歌,其實蘊含著珍貴的史料價值。“以詩證史”,即“以詩入史”,是現(xiàn)代史學家頗為推崇的一種治史方法,就是把詩歌作為史料來證史說史,最早由陳寅恪先生所創(chuàng),并體現(xiàn)在其《元白詩箋證稿》中。作為史學家(而非文學批評家),陳寅恪倡導的這個方法主要是指注重挖掘詩歌作品中的史料信息、并用來彌補或證實某一歷史問題。[3]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中國宋史研究會會長包偉民在其最新的歷史通俗出版物——《陸游的鄉(xiāng)村世界》中指出,宋代文人墨客留下的大量田園詩,使得研究不再執(zhí)著于傳統(tǒng)研究思路所關注的各種社會科學式的“問題”,有助于學者“從專注分析轉(zhuǎn)向側(cè)重敘述,盡可能去復原兩宋時期鄉(xiāng)村民眾的各種生活場景,有一定的可能性”[4]。
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部編歷史教科書中國古代史部分的功能性欄目[5]中,共涉及到了7首詩篇:第3課史料閱讀欄目引用了李白詩《古風·其三》;第4課學思之窗欄目引用了樂府詩《江南》和佚名《行行重行行》;第6課學思之窗欄目引用了皮日休的《汴河懷古二首》;第7課學思之窗欄目轉(zhuǎn)引了王定?!短妻浴肪?《散序進士》中的詩句;仍舊在第7課問題探究欄目引用了《白居易集》卷2《重賦》中的詩句;第11課史料閱讀欄目引用了東坡詩《石炭》。此外,第8課的學習拓展欄目要求學生選讀杜甫作品中與當時歷史現(xiàn)實有關的詩篇,并能夠體會其中的史料價值。就上述整理來看,部編教材繼承了“以詩證史”的治史方法,認為詩歌同樣適用于高中歷史教學。透過中國古代文人詩意般的夸張與遐想,挖掘出詩篇中可資利用的史料,進而將其運用于教學之中,這對高中歷史教師而言,是一項頗具難度但卻不可避免的工作。
一、敘述,寫實,評價——部編教材征引詩歌反映的史實
不論從內(nèi)容還是形式上,文本故事和歷史事件都是互為補充和相互滲透的,故而有“文史相通”之說;而詩歌作為古代文學的一種形式,與歷史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因此有“詩言史,史含詩,詩史難分”之言。詩歌不僅可以反映不同時期廣闊的生活畫卷,而且后人亦能夠發(fā)現(xiàn)詩歌吟詠下的王朝興替與社會變遷。
唐代詩人李白有組詩作品《古風五十九首》,組詩以三代以來的“世道之治亂”為主題,或詠古傷今,或諷刺現(xiàn)實,《古風·其三》是其中的力作。且不論此詩內(nèi)容是如何夸張和想象的,首句“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則敘述了一個基本的史實:秦軍以威武之師,橫掃六國,建立起歷史上第一個統(tǒng)一的王朝——秦朝。部編教材提供了五則歷代對秦始皇統(tǒng)一和秦制高度評價的材料,《古風·其三》就是其中之一。詩篇的運用不僅豐富了多元的史料,亦間接加強了學生對史實的認識。
文學反映的現(xiàn)實,實際上是文學關于現(xiàn)實的想象或要求,文學總是根據(jù)現(xiàn)實的需要構建現(xiàn)實。[6]就漢代而言,其文學成就集中體現(xiàn)在賦、詩上。盡管西漢時期的南方仍然采用火耕水褥的耕作方式,但是社會經(jīng)濟有了一定的發(fā)展,樂府《江南》詩描寫了漢代江南地區(qū)[7]采蓮人觀賞魚戲蓮葉的場景,這一寫實的場景從側(cè)面反映了漢代南方社會的真實情況。而《行行重行行》作為漢末社會動蕩歲月中的相思離亂之曲,亦用寫實的手法表達了女子對遠行在外的丈夫深切思念之情,帶有相當濃厚的時代色彩。
一般而言,歷史敘述由兩部分構成:歷史事實和歷史評價。雖然“史料越近越真實,評價越遠越客觀”,但從評價者分析的角度出發(fā),當時人對當時事的評價或許可以加深我們對史實的理解。部編教材所征引的詩歌,多處是對史實的評價。隋朝歷經(jīng)二世,雖二世而亡,但朝亡而國不衰。歷代對隋煬帝的評價褒貶不一,但一個基本的認識是:煬帝雖非明君,但亦非昏君,其在位期間所開鑿的大運河對隋朝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乃至后世都產(chǎn)生了非常積極的作用。另一方面,大運河的開鑿,征發(fā)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超過了當時國家的社會承載力,這也加速了隋朝的滅亡。部編教材所征引的皮日休詩——“盡道隋亡為此河”對隋亡進行了評價,將隋朝滅亡的原因歸結(jié)為大運河的修建,觀點雖然較為片面,但是也間接說明了隋煬帝時期過度征發(fā)徭役而激化社會矛盾的事實。
賦稅制度是中國古代經(jīng)濟制度中最為重要的內(nèi)容,是維系國家機器運轉(zhuǎn)的非常重要的經(jīng)濟手段。兩稅法是唐代中后期實施的新的賦稅制度,兩稅法的實施減輕了國家對農(nóng)民的人身束縛,這是中國古代經(jīng)濟制度的重大改革和進步。但是,兩稅法也有其局限性,部編教材正文部分對此沒有敘述,而是在“探究與拓展”中通過征引白居易的詩《重賦》來說明問題。白居易站在農(nóng)民的立場上,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生動地刻畫了兩稅法實施的諸多弊端,這也屬于對兩稅法的制度評價,有利于引導學生辯證分析相關知識點。因此,《重賦》的史料價值不容置疑。
所謂“嘗一脟肉,而知一鑊之味”,部編歷史教科書選取有代表性的詩歌作為補充性的史料來敘述、寫實和評價歷史,“不僅有助于激發(fā)學生學習歷史的興趣,增強知識點的記憶效果,也能豐富學生的知識架構,增強文學素養(yǎng),為實現(xiàn)歷史教學目標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輔助手段?!盵8]最關鍵的是,通過對詩歌的理性分析和客觀評判,達到了“證史”的目的,進而涵養(yǎng)學生的歷史解釋素養(yǎng)。
二、證史,補史:由“詩史”看史實
詩歌一直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主要體裁之一,在古代更是被賦予了觀風俗、觀世運、觀國家之興衰的一面?!霸娭?,正在史筆不到處”,一些現(xiàn)代史學家在運用詩歌進行歷史研究時,多會選擇著力描述社會生活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因為“這一類書籍(指史部以外的群書,如詩詞、歌賦、小說之類)中所表現(xiàn)的主觀意識之本身,就是客觀現(xiàn)實之反映;因而他不但不破壞史料的真實,反而可以從側(cè)面反映出更真實的史料?!盵9]從這一角度言之,部分現(xiàn)實主義詩歌,在證史和補史上具備較高的史料價值。而唐代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甫的詩篇,似乎最具說服力。
“詩圣”杜甫生活在唐代由盛轉(zhuǎn)衰的時期,“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杜甫適逢唐代歷史巨變,是一位苦難詩人和歷盡滄桑的“時代歌手”。在翦伯贊先生看來,杜甫“并不是為作詩而作詩,而是為了不得不作詩而作詩……因而杜詩中的任何一首詩歌,到我眼中,都是最珍貴的歷史材料了。”[10]杜詩真實地反映了安史之亂前后唐代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是唐代天寶前后的時代呼聲。如《憶昔》(其二)有云: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憶昔》二首創(chuàng)作于公元764年,時值安史之亂(公元755—763年)結(jié)束不久,此詩追憶了開元年間物阜民豐、國家昌盛、政治清明的景象。就詩本身而言,確實存在夸張的成分,但是當時的官私倉廩中堆滿了糧食卻是不爭的事實:考古工作者曾經(jīng)對唐代洛陽的含嘉倉進行挖掘,探明大的窯穴能儲糧一萬數(shù)千石,小的也能儲數(shù)千石,其中有一個窯穴還存留著唐代儲藏的現(xiàn)已變質(zhì)碳化的谷子。[11]因此,此詩作為史料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證明開元年間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繁榮。
作為安史之亂的親歷者,杜詩對具體的戰(zhàn)爭細節(jié)亦多有描述,如《悲陳陶》有云: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
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
唐肅宗至德元年(756年)冬,唐軍與安史叛軍戰(zhàn)于陳陶(《舊唐書·房琯傳》稱此地為“陳濤斜”),唐軍四萬余人幾乎全軍覆沒,戰(zhàn)況慘烈。時杜甫被困長安,目睹戰(zhàn)爭凄慘情景,故有感而作。就范圍和程度而言,陳陶之戰(zhàn)為安史之亂中的小規(guī)模戰(zhàn)役,史書所載不多,僅見于《新唐書》、《舊唐書》等少數(shù)史料中,但杜甫的《悲陳陶》恰當?shù)赜∽C了這段歷史,杜詩與唐史相互參證,不僅闡明詩意,而且澄清史實,從而達到了“證史”的效果。
此外,杜詩作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史料,甚至有補史之不足的功效。如《三絕句》(其一)有云:
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
此詩所載渝州和開州殺刺史事,未見于史書記載。而據(jù)明末清初朱賀齡《杜詩輯注》所考,此實為永泰元年(唐代宗年號,公元765年)之史實。盡管這一“小眾”的知識點,基本不會出現(xiàn)在高中歷史教學中,但是杜詩作為一種文獻載體,客觀地記錄了當時的社會狀況,其所具備的“補史”價值是毫無疑問的。
不論證史,抑或補史,都是相對于具象層面意義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而言的。盡管“詩史”能夠從側(cè)面反映出歷史的真實,但是其作用僅僅是正史的補充,不可越俎代庖,取正史而代之。而且在將現(xiàn)實主義詩歌作為史料進行運用時,必須建立在理性分析和客觀評判的基礎上,方不違背歷史解釋的真諦。
【注釋】
[1]鄧京力:《歷史理解與歷史解釋辨析》,《歷史教學》(上半月刊)2016年第11期,第8頁。
[2]白壽彝:《史學概論》,北京:中國友誼出版社,2012年,第4頁。
[3]張旭春:《“以詩證史”與“形而上學的慰藉”》,《外國文學研究》2020年第2期,第122頁。
[4]包偉民:《陸游的鄉(xiāng)村世界》,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3頁。
[5]以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為歷史分期,中國古代史部分包含部編歷史教科書的前四個單元。而所謂的功能性欄目,包含史料閱讀、學思之窗、問題探究和學習拓展等。
[6]陳曉明:《文學如何反映當下現(xiàn)實》,《文藝研究》2012年第12期,第26頁。
[7]中國古代不同時期,江南范圍多有不同,具體請參見拙作:《基于時空觀念的“江南”含義在部編歷史教科書中的演變》,《中學歷史教學》2020年第8期,第52—54頁。
[8]馬闡果:《高中歷史教學中“以詩證史”教學法的應用及反思》,《歷史教學問題》2018年第6期,第124頁。
[9]徐國利,陳永霞:《中國現(xiàn)代史家論文學作品的史料價值及其史學實踐》,《史學史研究》2007年第1期,第69頁。
[10]翦伯贊:《中國史論集》(合編本),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441頁。
[11]朱紹侯等主編:《中國古代史》(上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44—4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