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于歷史褶皺中的個人書寫

【摘要】葛亮的《北鳶》承襲了《紅樓夢》等傳統(tǒng)古典世情小說的風格，工筆細致地描摹了民國時代日常生活的情狀，用典雅至極的語言對人和器物的描摹讓整部小說散發(fā)著中國傳統(tǒng)的古風雅韻。新時代號召我們“講好中國故事，方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北鳶》的出現(xiàn)恰逢其時。本文圍繞此書展開了“70后”作家葛亮在新時代如何進行歷史書寫的討論。

【關(guān)鍵詞】葛亮；“70后”作家；傳統(tǒng)文化；歷史書寫；新古韻小說

【中圖分類號】I24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1）08-169-03

【本文著錄格式】薛嘉寧.隱于歷史褶皺中的個人書寫——試論《北鳶》的歷史書寫[J].中國民族博覽，2021，04（08）：169-171.

歷史書寫在任何時代都存在，創(chuàng)作者可以從既定的歷史中獲得敘事資源，可以更好地依托歷史獨有的厚重感。歷史書寫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直是比較特殊的存在，它不斷被創(chuàng)作者使用，也不斷在文學史中以不同的面貌被提起?！?0后”作家葛亮的《北鳶》曾在2016年入圍茅盾文學獎，這本小說是他書寫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家國興衰“中國三部曲”的第二部。葛亮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末的南京，現(xiàn)居香港。近年來他在文壇頻頻亮相，備受矚目。本文將從三個角度出發(fā)，闡述葛亮作為一名“70后”如何創(chuàng)作出了歷史小說《北鳶》。

一、歷史書寫資源的獨特與歷史書寫形式的創(chuàng)新

首先，葛亮選擇了民國這段歷史時期，是因其獨特的家族淵源。他在《北鳶》的自序《時間煮?！分袑懙溃骸氨緹o意鉤沉史海，但躬身返照，因‘家與‘國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絡，還是做了許多的考據(jù)工作。”[1]書的扉頁上更是寫著“此書獻給我的祖父”。葛亮的祖父便是著名的藝術(shù)史學者葛康俞，葛康俞與現(xiàn)代藝術(shù)名流李可染、王世襄皆為同窗。除此之外，葛亮的太舅公是陳獨秀，表叔公則是鄧稼先。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葛亮就比同齡人多了一份窺察歷史的先天優(yōu)勢。他的上一部歷史小說《朱雀》亦曾獲莫言評價：“他像寫自己的親朋一樣寫出了眾多的人物。”[2]家族淵源的確給葛亮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敘事資源。

但作為一名“70后”作家，葛亮畢竟不是所寫歷史的參與者，如何面對和進入歷史、如何講好歷史故事是很關(guān)鍵的?；诖耍鹆猎趧?chuàng)作《北鳶》時成功采用了主觀與客觀、真實與虛構(gòu)相融合之法。他在《北鳶》的自序《時間煮?！分姓f：“復原的工作，史實為散落的碎片，虛構(gòu)則為粘合劑，砌圖的工作雖耗去時間與精力，亦富含趣味?！盵1]因此，小說書寫資源主要來源于三部分，歷史的客觀存在、作者的間接經(jīng)驗和歷史想象。

作家創(chuàng)造了處于南北方之交的襄城，盧家與馮家生活在此，因政治、經(jīng)濟、生意、戰(zhàn)爭等原因，其軌跡不斷輻射到天津、北京、杭州、四川等地。以盧、馮兩家為軸心向外發(fā)散，勾連起了一幅危機四伏又光華暗涌的民國歷史圖景。小說化用了不少真實人物，在這里，有褚玉璞化身為石玉璞，劉珍年化身為柳珍年，孟養(yǎng)光化身為孟養(yǎng)暉，葛康俞化身毛克俞，還有張宗昌、張作良、陳獨秀……這些人物或為敘事重心或是雪地鴻影，這種作家有意為之的安排加重了小說的“真實感”。在小說里安插真實人物的同時，葛亮亦創(chuàng)造了一眾虛構(gòu)人物，其中不乏有軍閥、商賈、政客、買辦、英雄、草莽，這些人物主宰著新舊更迭的世易時移；還有學生、文人、名伶、畫工、匠人、傳教士，他們上演著各自的愛恨情仇。

《紅樓夢》《家》和《北鳶》有所不同的是，幼年的曹雪芹和少年的巴金親眼目睹了家族變動，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筆下歷史的參與者，葛亮上溯到祖輩才是民國時期，所以《北鳶》的歷史想象占據(jù)了很大空間。葛亮在接受采訪時也說，“就歷史觀念而言，上一輩作家與時代休戚相關(guān)的熱情是與生俱來的寫作優(yōu)勢。身為一些重大事件的在場者，體驗是切膚的，冷暖自知。‘歷史對我們這一代人，是個具有考驗意味的詞匯。具體到中國的現(xiàn)代史區(qū)間，你必須依賴于間接經(jīng)驗去建構(gòu)。這些建構(gòu)還需要獲得歷史見證者的檢驗與認可。我曾經(jīng)與一位前輩作家談及這個話題，達成一個共識，歷史對于他們，是‘重現(xiàn)（representation），而對我們這代，更近似‘想象（imagination）?！盵3]歷史的大開大合之余仍有不少留白，葛亮則用對歷史的間接經(jīng)驗以及個人想象，將主客觀之物有機地彌合在一起。如果說歷史的客觀存在和間接經(jīng)驗是柱子，葛亮個人的歷史想象就是磚石，將作為框架的柱子搭好，然后把磚石一點一點填補在恰當?shù)奈恢?，葛亮在這個過程中也完成了對“心中民國”的構(gòu)建。

當下離民國乃至封建時代愈來愈遠，《北鳶》的書寫方式也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葛亮很好地利用了傳統(tǒng)的歷史敘事資源，并且敏銳地觀察到了隱匿在歷史現(xiàn)象之外的張力，然后填補了歷史的留白。這種敘述歷史的方法，既很大程度上還原再現(xiàn)了歷史，又講好了傳統(tǒng)歷史之外的故事，無疑是《北鳶》創(chuàng)作的成功之處。

比如書中提到了歷史中的真實人物褚玉璞（書中化名石玉璞）與劉珍年（書中化名柳珍年）之間的恩怨。在真實的歷史中，褚玉璞確實為葛亮外公的姨父，他出身草莽，在亂世之中應運而生，葛亮的外公幼時曾在褚家住過。早年鴛鴦蝴蝶派作家秦瘦鷗也曾以褚玉璞為原型進行創(chuàng)作，前者將后者塑造成了一個心狠善妒的軍閥形象，誠然，鴛鴦蝴蝶派往往有固定的書寫模式，側(cè)重描寫軍閥的風月往事和晚景慘淡這更能迎合大眾閱讀心理。葛亮寫到這段歷史的時候，對細節(jié)之處則有了自己的設(shè)計填充。比如寫石玉璞被部下柳珍年捉住并活埋之前的離家，“石玉璞是在一個清晨離開的。那是一個很平常的早晨。飯桌上，這男人并沒有多說些什么，他只是抱怨了煎餅果子大不如前。”[1]在葛亮的筆下，更多的是從家族內(nèi)部去呈現(xiàn)這個人物，把褚玉璞當作一個常人來寫，葛亮曾說，“他（褚玉璞）和歷史之間的迎合可能是一個非常偶然的因素，一個小小的推動，最終塑成了歷史輪廓和影像?！蓖ㄟ^這段話我們不難得出葛亮歷史書寫的特點，以日常入史，不去放大某些歷史人物的刻板形象特征，在歷史的大開大合之余想象他們作為常人的生活。

所以《北鳶》還是“家族史”與“國家史”較完美融合的一部作品，它在某種程度上擺脫了個人敘述家族史的局限。在某些家族史的作品里，國家的風云變幻往往是驚鴻一瞥，家族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幾乎瓦解了時代國家的宏大立意?！侗兵S》亦不同于那些只抓宏觀敘事的歷史小說，葛亮對家族細節(jié)的把控深入小說肌理，具體而微。以家事觀國事，以日常看傳奇，無不體現(xiàn)了作者葛亮見微知著的辯證歷史觀。

二、歷史書寫的語言及敘述手法

文學本身是語言的藝術(shù)運用。《北鳶》的語言特色是一大亮點，沒有歷史評書似的激進夸張，相反這部歷史小說的語言平實老到，沉郁綿邈。讓讀者仿若身臨民國，與小說中人物“同呼吸，共命運”，《北鳶》的語言特色為小說增添了別具一格的藝術(shù)魅力。只見這徐漢臣，扮相十分滑稽，眉目舉止間卻有一種從容，便知有末行的融入。一番唱作，行云流水，也漸漸令人入境。酒肉佯狂，雖也演得放曠，卻也謔而不浮。

除此之外，葛亮還采取了“雙聲道”敘事方法，前六章“花開兩朵，各表一支”，單章寫盧家，雙章寫馮家，分敘男主角盧文笙與女主角馮仁楨的成長歲月，牽扯出各自的家族關(guān)系，將波詭云譎的民國風云賦予在兩個家族的命運沉浮上?！安萆呋揖€”比喻事物留下隱約可循的線索和跡象，最早出自魏秀仁的《花月痕》第五回回評：“寫秋痕，采秋，則更用暗中之明，明中之暗……草蛇灰線，馬跡蛛絲，隱于不言，細入無間。”[4]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多次交代某一特定事物，可以形成一條若有若無的線索，貫穿于情節(jié)之中。在前六章中，風箏這一意象反復出現(xiàn)，隱約埋下草蛇灰線，“鳶”構(gòu)成了小說的核心意象。直到第七章兩位主人公相遇，兩條敘事線索才合二為一。在交替的敘事主線中時間不斷推進，空間也隨人物的位移而流轉(zhuǎn)。作者在每一章所巧妙選擇的時間點，既是人物成長中的重要階段，亦隱含了大的時代背景和歷史進程。《北鳶》對傳統(tǒng)敘事手法的應用可謂得心應手，行文交互回環(huán)，繁而有秩，頗得中國傳統(tǒng)敘事手法的真?zhèn)鳌?/p>

在敘述內(nèi)容上，不同于一些講述民國的小說常把大開大合作為敘述的重點，《北鳶》的大多敘述回歸近乎平淡無奇的生活本身，社會的動蕩不安，山河飄搖，卻一點一點氤氳在尋常生活的針腳里，潤物無聲地化在人物身上。葛亮以日常生活來描摹歷史，微雕歷史，講述歷史。作家樸素平靜、蘊藉含蓄、張弛有度的表達使有關(guān)歷史的敘述更加真實可觸。葛亮接受采訪時也坦然：“開闔幅度太大的東西，讓我覺得缺乏某種我所希望的莊嚴感與平靜感。小說畢竟不是戲劇，它在細節(jié)的處理上需要的邏輯鏈條更為細膩。這都是與日常相關(guān)的。更年輕的時候，喜歡比較鋒利的東西。不是不好，而是現(xiàn)在覺得沉淀后的、平穩(wěn)的東西更符合當下的表達需要?！盵3]這種帶有哲思意蘊的敘述方式，是歷史小說敘述形式上的一大突破，亦成為《北鳶》的一個亮點。

三、歷史書寫的細節(jié)

（一）時代風物的多面呈現(xiàn)

在《北鳶》這部作品里，葛亮格外關(guān)注民國時代的風物文化，以不厭其煩的工筆細細羅列傳統(tǒng)飲食、園林建筑、衣著服飾、瓷器繪畫、戲曲唱腔，甚至當時的攝影和旅行方式，《北鳶》對民國時代風物的描寫可謂面面俱到，陳思和在此書的序言中將《北鳶》與《紅樓夢》聯(lián)系起來，言前者是向后者致敬的又一力作。誠然，《北鳶》對很多細節(jié)的工筆描繪、用心雕琢，著實和《紅樓夢》有異曲同工之妙。事實上，這些看似“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很大程度上展現(xiàn)了民國氣度的豐盈與遼闊，它們?nèi)缤稽c點碎磚瓦，也為《北鳶》填補了歷史的客觀存在和作者主觀虛構(gòu)之間的縫隙，更多地營造了讀者的“歷史在場感”。自古有比喻“治大國如烹小鮮”，中國人對吃一向是十分講究的，葛亮在小說中大量提到了吃食。例如第三章寫昭如跟外國人葉師娘談中國的名吃，“徽州還有一道名菜，叫臭鱖魚。是將上好的鱖魚，碼上大鹽，擱到甕里，六七天后發(fā)臭，才用濃油赤醬烹制。聞起來是臭的，吃起來卻異常鮮美。且骨肉分離，入口即化?！盵1]第五章寫毛克俞與盧文笙的會面（這兩人亦是作者祖父和外祖父的原型），“他從書架上拿出茶盤，上有一對青瓷的茶杯，泛著剔透的光澤。先從茶壺倒出一些水到茶杯中，說來個‘韓信點兵。旋即倒掉。剛才那股香氣，此時更為馥郁了些?！盵1]這樣充滿古風雅韻的敘述在文中俯拾皆是。第四章寫仁禎上街為身為共產(chǎn)黨的仁玨送信，緊張中仍然細致刻畫街道的風景對面的‘老祥記布莊，門臉兒粉刷成了亞麻色，門口是一張招貼畫……里面的云石蛋糕是頂好吃的，就連‘永祿記，也在包裝盒上加了洋文，她低下頭，慢慢地念，good eating，good life?！盵1]仁楨彼時尚小，她只對二姐的身份和事業(yè)模糊知道，身處緊張漩渦中心的小女孩卻注意到經(jīng)過了之前吃過的糕點店，這種敘述手法更具有真實感。透過小女孩仁楨的視角，我們亦可知，即便在風云變幻的民國時期，當時的人們?nèi)匀挥兄约旱纳?。葛亮在這種細節(jié)的處理恰到好處，頗具功力。

（二）人物風貌的用心雕琢

除了全面展現(xiàn)時代風物，葛亮的《北鳶》更是對隱藏于民間的誠信、俠義、忠誠、寬厚、仁愛等傳統(tǒng)精神流脈細做描摩。魯迅先生曾寫過關(guān)于“魏晉風度”的文章，葛亮筆下的民國人物亦有“民國風度”。葛亮在《北鳶》的序言中寫道：“管窺之下，是久藏的民間真精神?！盵1]整部小說充滿了儒家的仁義禮智信傳統(tǒng)以及傳統(tǒng)道德對人們的規(guī)約。在現(xiàn)代出現(xiàn)精神斷層、傳統(tǒng)精神缺失之際，葛亮帶我們走近民國，觀時人如何生活、求學、交友、做買賣……主人公盧文笙具有“儒表、道骨、佛心”，他的母親召如相傳是亞圣孟子后裔，是“先天的顢頇，使得她少了許多女子的計算與瑣碎?！闭讶缧郧閷捄?，善良慈悲，文笙本不是她的孩子，但是見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當街乞討她便心生不忍，抱回文笙當成親生子悉心撫養(yǎng)，她的丈夫盧家睦是一個誠信仁義、樂善好施的傳統(tǒng)儒商。盧家睦經(jīng)常接濟窮苦人，與畫家吳清舫的相識也是他樂善好施的結(jié)果，原文中寫盧家睦對另一個商人說：“自古以來，商賈不為人所重，何故？便是總覺得咱們?yōu)槿俗鍪虏徽?。我們自個兒，心術(shù)要格外端正。要不，便是看不起自己了?！盵1]小說后面還寫了郁掌柜雪夜苦諫文笙歸家，寫盧文笙不惜破產(chǎn)援助姚永安等，這些都表明作者對傳統(tǒng)文化人格的認同。葛亮說過，“民國是個好時代，好在作文與做人的尺度。及至當世，仍可以為之鑒，躬身自省，反求諸己。世故人情，皆有溫度。內(nèi)有淵源，舉重若輕。”[5]他寫下《北鳶》，其實也不僅僅是去講好祖輩、講好那一代中國人的歷史故事，也是想在當今物欲橫流的社會，尋究民間傳統(tǒng)的真精神以告誡世人。

葛亮曾言： “我寫中國的每一個當下，都希望是放置在歷史的語境中的。因為對于具有歷史感的國族來說，每一個當下都不是孤立的，都是時空網(wǎng)絡中的某個坐標，必然有其發(fā)展的起點與淵源?！盵6]無論是西方的文藝復興還是我國當下回歸傳統(tǒng)文化的潮流，復古都不是最主要的目的，誠然斯時已逝，斯人已去，作為后人再去重啟那段歷史，除了悼懷追思，還應結(jié)合當今時代賦予我們的東西，立足當下進行思考。葛亮的成功之處也在于此。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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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李德南，劉濤，行超，葛亮.距離感與小說的可能性[J].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4（016）：12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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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葛亮.小山河[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

[6]葛亮.由“飲食”而歷史——從《北鳶》談起[J].暨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01）.

作者簡介：薛嘉寧（2000-），女，山東嘉祥，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及歷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