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晨
1938年,秋。
大別山下,立煌縣(今金寨縣)。
山里的四季總是分明,花兒開了又謝,大雁北往南來,小溪里的水在夏日里豐沛,于冬季又干涸。大別山延綿入皖西的這一片山脈,山勢雄奇險峻,茂林修竹,水流湍急,常有野兔、黃鼠狼出沒。
論起抓野兔的本事,陸引舟認了第二,整個梅山鎮(zhèn)的孩子里,沒人敢認第一。這天他從鎮(zhèn)上私塾里下了學,喊著好兄弟鐵蛋一起,進山里抓兔子。
鐵蛋的爹是鐵匠,長得五大三粗。鐵蛋隨他爹,十三四歲的年紀,就出落成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山包。陸引舟在私塾若被哥哥欺負,鐵蛋一準兒沖在前面護著他。
梅山鎮(zhèn)依山勢而建,將紅塵煙火氣醞在山麓環(huán)抱之中。上山的路不遠,只是要想抓到更肥更大的兔子,還是得進得更深些。
陸引舟叼著根狗尾巴草,皺著眉悶頭爬山。他正在躥個子,在家里常被哥哥欺負,看起來瘦得很,褂子和褲筒都空落落的,像個移動的稻草人。
鐵蛋見他不說話,忍不住問:“怎么著,是不是陸翔宇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陸引舟沉默了一陣,這才應道:“是我二娘。聽說日本人已經(jīng)快打到咱們這兒了,二娘磨著我爹,讓他帶著她和陸翔宇逃命去武漢。”
鐵蛋的濃眉挑得老高:“那你和你娘怎么辦?你娘一定不愿意去,再說,你娘那身子骨,怕也經(jīng)不起這折騰!”
陸引舟重重嘆了口氣,十三歲的臉上,有著不合年紀的滄桑。他熟門熟路布置好陷阱,領著鐵蛋在附近尋了棵枝椏茂密的大樹,三下兩下爬上樹干,一人擇了根樹枝坐下。
秋蟲呢喃,秋風輕緩,兩個小小少年各自想著心事。外面日日傳來打仗的消息,上海淪陷,南京淪陷,合肥淪陷??h里、鎮(zhèn)上的許多富戶早卷著家私跑了。他們走得倉皇急迫,揚起的煙塵把天都映成了灰色。
私塾的吳先生隔上三五日便會來百草閣給他八十歲的老娘抓藥,陸引舟的父親陸展穿著鉛灰色長袍,站在熟銅秤前,往油紙里丟進參片、黃芪和當歸,問他:“還不走?”
吳先生是個秀才,比父親年長,是孫中山先生和“三民主義”忠實的擁躉。山羊胡子下的兩片嘴唇里,吐出來的話總是酸溜溜的,這回卻很硬氣:“生是梅山鎮(zhèn)的人,死是梅山鎮(zhèn)的鬼。我走了,娃娃們的書,誰教?”
想到吳先生,陸引舟忽然憶起私塾里這些天滿天飛的傳言,忍不住問鐵蛋:“我聽說,吳先生家里,有這個——”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畫出一個支楞著的“八”字。
鐵蛋立刻點頭:“我也聽說了!小梅去吳先生家里送咱們抄的《論語》,正撞見吳先生擦槍呢!吳先生慌得跟什么似的,忙不迭就把槍往柜子里藏!”
突然,“砰砰”幾聲巨響從遠處山坳中傳來,震得千年的林木瑟瑟發(fā)抖。聲音的氣浪卷起地上的枯枝敗葉,蛇蟲鼠蟻驚得四散開來。
陸引舟和鐵蛋都愣怔片刻,鐵蛋哭喪著臉一拍大腿:“誰在山里放炮仗玩兒?把咱們的兔子嚇跑了!”
陸引舟卻是一臉警覺:“呆子!這是槍聲!有人開槍了!”
山里回聲大,一時辨不清遠近。鐵蛋聽說是槍聲,嚇得哧溜跳下樹,聲音都抖了:“咱們趕緊回去吧,我爹說了,外面到處都有殺人不眨眼的鬼子!”
陸引舟卻惦記著套兔子的銅絲,他三步并作兩步,奔向先前布下陷阱的方向:“我去把銅絲拿回來,你先走?!?/p>
鐵蛋無論如何也不敢獨自走山路回去,只得跟上陸引舟:“等等我,我同你一起!”
陸引舟抄了近路,穿過密密匝匝的林木。忽然一陣“吱吱”的叫聲響起,陸引舟循聲而去——這才多久的工夫,還真套著只兔子!
陸引舟心中一喜,腳下卻突然一軟,似乎踩到了什么東西。他低頭看去,差點兒驚呼出聲,趕緊捂住嘴,深深吸了口氣。
鐵蛋也跟了上來,和陸引舟吃驚捂嘴的動作如出一轍,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剛才的槍聲是……這……這個人死了?”
陸引舟大著膽子彎下腰,伸出手在那人鼻端探了探,還有氣兒。細看他身上,穿著灰撲撲的軍裝,好幾處磨破了,左大腿上有槍傷,應該是失血過多昏過去了。從帽子的形制看,應該是名新四軍。
鐵蛋慌得不知道怎么辦:“咱們快跑吧!”
陸引舟竭力穩(wěn)住心神:“我倆現(xiàn)在跑了,他必死無疑?!?/p>
鐵蛋急道:“那怎么辦?”
陸引舟腦海里靈光一閃,壓低聲音囑咐:“你在這兒看著人別動,我去把他們引開。記住,他如果醒不過來,隔一會兒就掐一下他的人中。鼻小柱向下三分之一的地方,用力掐,掐不準就多掐幾次!”
鐵蛋用力點頭應了。
這時腳步聲已經(jīng)越來越近,危險近在眼前,陸引舟反倒膽大起來,一個箭步躍向套住了兔子的陷阱,自言自語道:“可算是抓住你了,小爺今天算是沒白忙活!”
濃濃夜幕里走出三個人,是兩個日本兵和一個中國人。日本兵就算了,這中國人越看越眼熟,陸引舟很快想起來——皖西南地區(qū)有名的大漢奸,劉長貴!
私塾的吳先生擅丹青,尤擅畫人,常揮毫潑墨作些人像,關起門來讓孩子們識認。這畫像里有抗日救國的英雄,也有日軍的官員和漢奸。陸引舟一眼便認出新四軍的軍服,全靠吳先生平日里教得細致。而這劉長貴,也正是吳先生重點描繪的對象之一。
日本兵在深山野林里遇到這么個孩子,自是大起疑心,黑洞洞的槍口已經(jīng)指向陸引舟的胸口:“你滴,什么滴干活?”
劉長貴上前一步:“太君問你話呢!好好回答!”
陸引舟在心里把日本人和大漢奸罵了一百遍,臉上卻裝出害怕的神色,腳一軟,“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順便發(fā)揮出了結巴的技能:“我,我,我,抓,抓……抓兔子!”
劉長貴彎腰,語氣陰森道:“小鬼,你在這兒待了多久?剛才有沒有見到過什么人?”
陸引舟繼續(xù)裝傻:“人?我,我剛抓到兔子,你們就來了!”
一名日本兵聽得不耐煩,罵道:“八嘎!”手里舉著的二六式手槍“咔噠”一響,冰冷的槍口抵上陸引舟的太陽穴,讓他為之一震。
那一瞬間,他是真的怕了,卻壓根沒想過供出隱匿在夜色中的鐵蛋和新四軍。他想起在家時,臉色蒼白的母親教他念詩,念的是“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劉長貴抬腳重重踢在陸引舟胸口,這動作順勢撞開了日本兵的槍口:“你真的什么也沒看到?沒聽到?”
陸引舟肚子被踢得翻江倒海,腦筋卻轉得不慢,順著劉長貴的話,隨手指了個方向:“那,那邊,好像有聲音!”
劉長貴轉身點頭哈腰,一副慫包樣,聲音里帶著幾分諂媚:“太君,離這兒不遠就有新四軍的部隊駐扎——這次咱們是執(zhí)行秘密任務,鬧大了怕是不好交代,不如先去那邊找找。這鄉(xiāng)下地方的孩子,諒他也不敢在皇軍面前扯謊!”
日本人還真吃他這一套,兩個日本兵對視一眼,嘰里咕嚕說了幾句話,竟收了槍。劉長貴領著日本兵向陸引舟指的方向尋去。
陸引舟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小命,待三人走遠,他已坐在地上良久,這才發(fā)覺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得透濕。陸引舟掙扎著站起來,受了傷的兔子在他腳邊磨蹭,他拎起兔子的耳朵把它塞進懷里,小心翼翼返回密林中。
鐵蛋也嚇得夠嗆,見陸引舟回來,只覺得全身癱軟:“你小子,可真有你的!”
他一直掐著新四軍的人中,這時回過神來,低頭一看,正對上一雙目光犀利的眼睛。鐵蛋嚇得“哎呦”一聲松了手:“你你你,你什么時候醒的,醒了怎么也不說話?”
新四軍的聲音有些無奈:“剛才那局面,我能說話嗎?不過,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你們。你們是梅山鎮(zhèn)上的?”
陸引舟“嗯”了一聲,蹲下來檢查他的傷勢。新四軍自我介紹道:“新四軍葉震南!嘶——”陸引舟觸到了他的傷處,又有血滲出來。
陸引舟皺著眉,從身邊撿起幾根樹枝,小心地放在他受傷的腿側,又用牙咬住衣服的下擺,“嘶拉”一聲扯下半幅布面,連著樹枝把葉震南的左腿裹了起來,里三層外三層。
葉震南疼得直吸涼氣,卻仍能面不改色地談笑風生:“小伙子,你這手法不錯啊,是不是常幫你娘包粽子?”
陸引舟心里漸漸有些欽佩。吳先生常說新四軍流血不流淚,眼前這位,果然是條鐵打的漢子。他思索片刻:“葉叔叔,我家后院里有間廢棄的柴房,平日里沒人會去,絕對安全,就是破了點兒,要不您先去將養(yǎng)幾天。我爹是鎮(zhèn)上的大夫,我正好弄點藥材給您敷上!”
葉震南思索片刻,似乎有些猶豫。
鐵蛋急了:“葉叔叔,我爹說,男子漢大丈夫行事要果決!您傷得這么重,眼下除了跟我們回去,也沒別的法子了!”陸引舟明白葉震南是怕連累他們,或有其他難言之隱,便沒再多勸,只靜靜等他決定。
良久,葉震南終于開口道:“那就要麻煩兩位小兄弟了。”
鐵蛋覺得被一名新四軍喊作小兄弟,是件無比榮耀的事兒,立刻眉開眼笑:“沒關系,我力氣大,我背你!”
梅山鎮(zhèn)統(tǒng)共只有兩條路,十字相交,依山勢而上。陸家的杏林百草閣就在鎮(zhèn)子最南端,獨居一隅,十分幽靜。
這宅子前后三進,一進是陸展看診的小室和藥堂;二進住著二娘柳翠鳳和陸翔宇,兼有飯?zhí)谩N房和管家老俞的小屋;三進原是陸家老太爺所居,老太爺仙逝后,便只住了陸引舟和他娘。
三進后還有一小片院子,院外一片陡峭山石拔地而起,荒廢的柴房便在這院里。這小小院子便是陸引舟童年所有的快樂所在,捉蛐蛐,斗蟋蟀,一草一木一石一瓦,他都再熟悉不過。這一日他領著鐵蛋,稍繞了些路,從后山小路進了院子,避開了所有耳目,直接回了柴房。
鐵蛋累得腿肚子直哆嗦,被陸引舟支回家去吃飯了,免得他爹起疑心。陸引舟自己則是繞道從大門又回了一趟家。
院子里點了幾盞煤油燈,父親就著燈光正整理醫(yī)書,腳邊已經(jīng)裝滿了兩只箱子,見他回來不禁嘆了口氣,約莫是感嘆生了個不孝子。陸翔宇在燈下練字,字寫得歪七扭八,模樣倒是做得十足。二娘一邊收拾衣服,一邊看著兒子,眼里根本沒陸引舟這個人。
陸引舟心里一酸,感嘆這是多么和睦的一家。在這個家里,他和母親,總像是多出來的兩個人。
管家老俞是從小伺候陸老爺子的,總還是念著他是二少爺,給他留了飯菜。陸引舟向爹和二娘問了安,便端著已經(jīng)涼了的吃食回了三進。
他娘李見秋正半倚在床上看書。陸引舟布好飯菜,從懷里掏出掙扎的兔子放在地上,上前在床邊跪下,喚了聲:“娘!”
李見秋放下手里的書,柳眉微蹙:“好端端行這么大禮,又在私塾里犯錯了?”
陸引舟用力搖頭:“不是,是有事要求娘,大事?!?/p>
李見秋聽說兒子從山里撿了個新四軍回來,雖然吃了一驚,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命陸引舟帶了熱水和饅頭,自己拎著藥箱,兩人徑直去了柴房。
家里除了母子倆和老俞,幾乎沒人會進三進的院子,暫時倒不用擔心安全問題。葉震南已經(jīng)有些昏昏沉沉,李見秋二話不說開始動手,用剪刀剪開他大腿上臨時固定的樹枝和布料:“我要把子彈取出來,身邊的麻藥不多了,這位同志,你得忍一忍。”
葉震南笑笑,打起精神跟陸引舟開玩笑:“原來你娘也是個女大夫,家學淵源,難怪你粽子包得那么好。”
他這么一說,氣氛緩和了許多。
李見秋的藥箱里竟有制式齊全的手術刀,她下刀干脆利落,葉震南痛得渾身一縮,腦門上滾下豆大的汗珠。不過一會兒工夫,藥箱的小托盤里“叮當當”一響,就多了一顆帶血的子彈。
葉震南緊咬著牙關一聲不吭,已痛得昏了過去。李見秋幫他止血消炎,纏上繃帶,吩咐陸引舟:“待會兒他醒了,先沖一杯紅糖水給他喝下,再讓老俞去煮兩個雞蛋過來,就說是給我的。他現(xiàn)在需要補充營養(yǎng)?!?/p>
陸引舟看著母親兩手翻飛纏繃帶,平日里的病容蕩然無存,不禁問她:“娘,你這么好的本事,為什么要裝病呢?我看著二娘都快踩到你頭上了,恨不得把咱們趕出去才好呢!”
李見秋瞧他一眼:“我書柜里的醫(yī)書,你可沒少看。你爹藏的《傷寒雜病論》《針灸甲乙經(jīng)》那些,也都被你翻爛了。你除了沒什么臨床經(jīng)驗,書本里的工夫應該不在我們之下了,不也處處藏著?陸翔宇那小子欺負你,你不也是裝看不見?”
陸引舟急道:“我那是不想讓爹為難!”
李見秋包扎完畢,紗布剩下的部分在葉震南腿上綁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她抬頭看向兒子,仿佛看見從前的自己:“做醫(yī)生的這些本事沒什么好炫耀的,關鍵的時候拿出來,能救人性命,才是最要緊的?!?/p>
這些日子,二進的院子里藤條編的箱子越堆越多,陸展也沒再去縣里采購藥材。陸引舟看在眼里,心里涼得像結了塊冰。爹這是真的要走了,老俞也許都會跟去。
這樣也好,葉叔叔的傷還沒痊愈,他走不得。傷心失落時,陸引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1938年6月上旬,日軍已經(jīng)先后占領舒城、桐城、潛山、懷寧、安慶等縣,并繼續(xù)向六安、霍山、武漢等地進攻。立煌縣城金家寨,是戰(zhàn)時的安徽省臨時省會,日本侵略軍早就蠢蠢欲動,但懾于大別山險要的地形和眾多的駐軍,一時未敢妄進。
皖西南地區(qū)危如累卵。
陸展臨行前,總算是踏過三進的門檻,正式見了他的發(fā)妻李見秋。這門檻倒不像是門檻,而是一道命運的高墻。
李見秋難得換上了顏色鮮亮的衣裳,是她從前在英國留學時帶回的藍色洋裝。陸展見到她,眼神卻像是被風吹走了一樣,躲了開去。
陸引舟也被喚了來,一家三口難得的獨處,卻恐怕也是最后的獨處了。
陸家世代行醫(yī),傳到陸引舟的父親陸展這一輩,兄弟三個一個從軍,一個從文,都離開了家鄉(xiāng),只陸展一人傳承家學。陸引舟的母親李見秋和陸展定的是娃娃親,李見秋的父親曾是滬上人民醫(yī)院的院長,陸李兩家一是中醫(yī)一是西醫(yī),世代交好。李見秋從小念的是洋學堂,從英國學醫(yī)歸來后,父親因參加共產(chǎn)黨的抗日組織,被日軍暗害,她只身流落到梅山鎮(zhèn)投靠婆家,才發(fā)現(xiàn)陸展已經(jīng)私下娶了個唱戲的花旦,連兒子都生下了。
陸老爺子下了死令,讓陸展娶李見秋過門,做明媒正娶的夫人。這陸家宅子里,從此便有了水火不容的兩個女主人。
陸展開口也直接:“我準備帶翔宇和翠鳳去武漢避一避,你們怎么打算?”
李見秋淡淡瞧他一眼,一眼便是萬年。那眼神看似平靜如水,實則蘊含著復雜的情緒。
沒有商量,也沒有余地,他們要走了,只是來知會一聲。陸引舟可沒那么好的涵養(yǎng):“爹,你們東西都收拾好了,還來問什么?你明知道娘絕不會去武漢?!?/p>
陸展的臉色不好看,下頜繃緊的樣子和陸引舟一模一樣。李見秋看見這如此相似的一大一小,心就軟了,抬手揮了揮,袖口的白色蕾絲飄起來。那是送客的意思。
陸展是個實心眼兒,做大夫的資質也平平,開的方子向來不溫不火,起效慢,但好在能固本培元。這溫吞性子令他給了一個人承諾,就給不了另一個人。但他心地不壞,留下了銀票地契,剛好一半的家產(chǎn)。
從此互不相欠。
老俞自請留下看護老宅并照顧母子倆,陪著陸引舟一起送別陸展。
天蒙蒙亮的時候,鎮(zhèn)上忽然亂成了一團,鐵蛋一路沖進陸家大聲報信兒:“鬼子來了!鬼子來了!”遠處傳來“叮鈴咣當”的鐵器碰撞聲、女人孩子的哭鬧聲、罵罵咧咧的人聲,夾雜著聽不懂的日語。
鐵蛋一路奔進了柴房,李見秋正在給葉震南換藥。陸引舟掩上房門,問他:“到底怎么了?”
鐵蛋喘著粗氣:“有一隊鬼子來了,殺人放火,搶糧食搶牲口!吳先生是真的有槍,還放冷槍打死了一個鬼子,我看得真切,他自己肩頭也中了一槍,不知道是死是活!對了,我還看見劉長貴了,他管領頭的鬼子,叫,叫‘鈴木大佐!他們正從北往南挨家挨戶搜呢,好在我爹去縣里趕集走得早,我聽見聲響就抄小道過來報信了!”
李見秋皺眉:“居然來了個大佐?還挨家挨戶地搜?”她有意無意看了眼葉震南。
鐵蛋哪懂這些日軍的軍銜,急道:“李阿姨,先別想那么多啦,咱們快跑吧,從小路進山躲一躲!”
葉震南倒是鎮(zhèn)定:“沒關系,鬼子來了,你們就把我交出去!”他從懷里掏出個染血的小布包,似乎要有所托付,卻被李見秋打斷:“這屋里沒有一個人會把你交給鬼子。跟我來?!?/p>
陸引舟和鐵蛋又驚又疑,兩人一起扶著葉震南出了柴房。李見秋走到院子角落的枯井前,掀開井口的半爿破草席,回頭吩咐道:“鐵蛋,你先下去,葉叔叔有傷,你接應一下?!比缓笏D向葉震南,“同志,要委屈你先躲一下了。記住,不管你身上帶了什么任務,只有活著才能完成?!?/p>
很快葉震南和鐵蛋就順著井轱轆上掛著的破水桶吱悠吱悠下了井,陸引舟呆呆望著井口——從小李見秋就常給他講井里頭住著怪獸的故事,嚇得他避之不及。原來,這井里竟另有乾坤。
陸引舟仍在發(fā)呆,李見秋一把把他摟進懷里,似乎要用盡所有力氣,抱得他全身都痛。李見秋微微俯身,直視兒子的眼睛:“這井里有個簡易防空洞,能藏人,是你爺爺臨終前告訴我的,就連你二娘和哥哥都不知道。你爹怕生事,這么多年來權當沒這處所在。這下面有一些文件,你看過以后就燒掉。”
陸引舟忽然覺得心里空空的,整個人手足無措。他看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母親,聲音抖起來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娘啊,咱們趕緊下去吧,再不走來不及了??!”
李見秋捧住他的臉,眼里仿佛盛了一潭水,里面全是曲曲折折的水波。她語氣急促:“這么大的宅子里只留老俞一個老仆,日本人必會疑心!你和鐵蛋跟著葉叔叔下去,我在上面應付。不管發(fā)生什么聽到什么,都別出來!兒子,你記住,國家有難,匹夫有責。醫(yī)生的手術刀能救人命,卻救不了國命,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救中國!你母親,是共產(chǎn)黨員!”
李見秋說完,硬推著陸引舟下了井。
井轱轆一圈圈轉動,發(fā)出粗笨的鈍響。陸引舟看著母親的臉映著高遠的白云藍天,一點點消失在井沿箍出的圓形視野中。他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攫住,母親的話在腦海中沸騰般翻滾。母親究竟是誰?她說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這成了陸引舟心中永遠的謎團。
此時,陸家的門口吵吵嚷嚷,兩隊手持步槍的鬼子開路,劉長貴引著鈴木大佐進了杏林百草閣。
劉長貴吸了吸鼻子:“大佐,這是個藥鋪!中藥,好東西!”
鈴木戴著白手套的手一揮,兩隊士兵就四散開來,像是耗子鉆進了米倉。很快,陸家就給翻了個底朝天,存著的糧食、布匹、肉干、藥材,被搜羅一空。
整個過程中,李見秋坐在堂屋角落的太師椅上,紋絲不動,手里捧著書,卻一頁沒翻。鈴木注意到了這個大膽的中國女人,問道:“你滴,讀過書?”
李見秋抬眼看了看這個日本軍官,發(fā)髻上別著的映山紅襯得她臉色蒼白。這些日本人不知道殘忍殺害了多少同類——包括她的父親。她心中壓抑多年的痛恨和憤怒幾乎就要傾瀉而出,可為了保全在乎的人,她不得不按捺住洶涌的情緒:“是,又怎樣?”
鈴木瞇起眼睛,滿是輕蔑:“支那人,讀再多書,也還是,支那人?!?/p>
李見秋緩緩合上手里的書,冷冷道:“彈丸小國,蠻夷之地,讀再多書,也改不了禽獸不如的作為!”
鈴木身邊的翻譯顯然如實轉達了李見秋的意思,鈴木大怒,拔出腰間的配槍,瞄準了李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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