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情,癡語也,情不癡不深”,也就是只有達(dá)到癡的程度,感情才會深刻,甚至是“癡而入妙”?!段鲙洝らL亭送別》中,有不少無理之中見深情的奇想癡語,成為一篇之中最為動人心弦、感人肺腑的警句。這里從詞語搭配、修辭、對比映襯等角度選取幾句,與大家一道欣賞、品味。
關(guān)鍵詞:詞語搭配 修辭 對比映襯 無理而妙
清代賀裳《載酒園詩話》和吳喬《圍爐詩話》,均有關(guān)于“無理而妙”的論述。所謂“無理”,就是違反生活常識、違背理性邏輯;所謂“妙”,就是通過這種似乎無理的描寫,反而更加深刻地表現(xiàn)出人的各種復(fù)雜情感以及由這種逆常悖理而帶來的鑒賞者所意想不到的詩美、詩味。這種“無理而妙”的詩句,大多為奇想癡語,正如賀裳評價王諲《閨怨》“昨來頻夢見,夫婿莫應(yīng)知”時說,“情,癡語也,情不癡不深”,也就是只有達(dá)到癡的程度,感情才會深刻,甚至是“癡而入妙”?!段鲙洝らL亭送別》中,就有不少無理之中見深情的奇想癡語,成為一篇之中最為動人心弦、感人肺腑的警句。這里選取幾句,與大家一道欣賞、品味。
一、“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霜林”,經(jīng)霜或帶霜的樹林,此處特指“楓林”;秋天,楓樹的葉子變成火紅色,落在地上變成深紅色。離人,離別之人,處在離別之中的人。全句意為:清晨,是誰將滿樹楓葉染得火紅如醉,一定是離別之人帶血的眼淚染紅的。這句是鶯鶯赴長亭為張生送別的路上吟唱的,其逆常悖理之處是顯而易見的?!白怼北臼菍懭孙嬀七^度、神志不清,此處用以描述“霜林”,從科學(xué)的角度,是完全說不通的。另外,楓葉也不可能是由人的眼淚染紅的,秋天楓葉變紅完全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再說眼淚本是無色的。
說“霜林醉”,是借人喝醉酒以后滿臉通紅、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的形象來寫楓林,突出滿樹楓葉的紅艷及其在風(fēng)中搖曳的姿態(tài);同時也是以樹寫人,還沒享受夫妻團(tuán)聚的喜悅,頃刻又面臨分離,鶯鶯的內(nèi)心飽受別離的痛苦,整個人就像醉漢,就如同這風(fēng)中搖曳的楓樹,搖搖擺擺晃晃,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醉”字既寫出了楓林的色彩,更賦予了在離愁重壓下的鶯鶯如喝醉了的人迷離惝恍、不能自持的情態(tài)。
再看“淚”。一般情況下,淚是無色的,但如果長時間流淚,淚管會變得紅腫甚至破裂,滲出血來,這時淚中就會帶著血絲。不過這種情況一般都不會出現(xiàn),只有在極度傷心、長期流淚的情況下才會發(fā)生。此處說鶯鶯的眼淚染紅滿樹的楓葉,是運用夸張手法,意在突出鶯鶯聽聞母命之后,內(nèi)心承受巨大的痛苦和煎熬。古時由于道路崎嶇難行,交通工具落后,一別動輒多年,再會難期,因而古人更重離別,非不得已不愿別離,也因此留下許多書寫別離痛苦、悲傷的含淚詩文。與時人不同,別離給鶯鶯帶來的痛苦更甚,除路途遙遠(yuǎn)、對張生身體的擔(dān)憂外,更有對張生此去一別不歸、停妻再娶妻等種種的憂懼與不安,為此她整日以淚洗面,以致快要流下血淚。后文“淋漓襟袖啼紅淚”句中“紅淚”亦作“血淚”解。
接下來說“染”。單就楓林似“染”而言,“染”字一則寫出楓林色彩由青到紅的變化過程,突出景物的動態(tài)之美;一則寫出楓林經(jīng)霜變紅的均勻鮮艷。如果聯(lián)系下句,“染”字巧妙地將景與人聯(lián)系起來,把人物外在的感受轉(zhuǎn)化為具有動態(tài)的心理過程。此時,景物已不再是客觀的路途之景,而是包蘊承載了主人公情感心志的景物。另外,淚落能“染”,還寫出了淚流之多,流淚之長,悲傷之巨。我們可以想見,那一夜,鶯鶯流了多少淚;那一夜,鶯鶯多少次從夢中驚醒;那一夜,鶯鶯經(jīng)歷多少次“長亭淚別”。
這兩句詩及其前面“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是歷來公認(rèn)的膾炙人口的名句,相傳王實甫寫完此曲后“思慮殫盡,撲地而死(暈厥)”,真是不虛。
二、“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
“玉驄”,即玉花驄,一種毛色青白相雜的馬,文中泛指馬。清人趙翼《香山夜歸即事》詩中有“玉驄亦解人良會,故踏花陰緩緩歸”的詩句?!傲z長玉驄難系”,當(dāng)為“柳絲長難系玉驄”的倒置,全句意為柳絲長長的,難以系住張生坐的玉驄馬;“倩”,“請,懇求”的意思, 宋代姜夔《月下笛》詞中有“多情須倩梁間燕,問吟袖、弓腰在否”的句子,全句意為,恨不得這樹枝能夠把斜暉掛住。這兩句詩也是鶯鶯赴長亭的路上吟唱的,單從生活的角度看是完全不符合常識的,柳絲與玉驄、疏林與斜暉,完全是不相干的兩組事物,試想柳條如何去拉住玉驄馬,樹枝如何掛住斜暉,于“理”根本站不住腳,但是從情感表達(dá)的角度看,這兩句詩卻非常真切地表達(dá)了鶯鶯在送別張生時萬般不舍的心態(tài)。迫于老夫人的壓力——“吾家三代不招白衣卿相”,歷經(jīng)各種困難和阻力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一對有情人,不得已又將面臨新的別離。不管鶯鶯內(nèi)心有多么不愿意張生離去,但都無法改變現(xiàn)實。此時的鶯鶯,整個人都被離愁別恨籠罩,觸目所見的景物都成了她傾訴和埋怨的對象。長長的柳絲能不能拉住心上人的坐騎,讓他走得再慢一些,最好停下來;稀疏的樹枝可不可以掛住西沉的夕陽,讓時光永遠(yuǎn)停留在這一刻,好讓他們永遠(yuǎn)不分離,真是癡情癡語,這種留戀與不舍讓人為之動容。文中類似的句子還有很多,比如“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崔鶯鶯看見安排送行的車馬,就不由得生氣,將滿腔怨氣撒在無辜之物上,這種無理之心理恰恰表達(dá)了崔鶯鶯與張生的分離是多么不情愿。“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煙暮靄相遮蔽”,這兒還是埋怨,怨青山擋住了她送行的目光,怨疏林煙靄遮蔽了她遠(yuǎn)望的視線,寫出崔鶯鶯一直目送著心上人遠(yuǎn)行,一直到望不見仍不甘心的情態(tài),同樣是表達(dá)惜別的深情。
三、“眼面前茶飯怕不待要吃,恨塞滿愁腸胃”
“怕不待”,是“豈不”“難道不”的意思,全句意為,眼前的茶飯豈不想吃,只是腸胃已經(jīng)被離愁別恨塞滿了。這句是餞別之宴上鶯鶯吟唱的,是鶯鶯回復(fù)紅娘“姐姐不曾吃早飯,飲一口兒湯水”的答話??v使鶯鶯有千般的不愿意,也無法改變母親的主張,也不能讓張生留下。此時,再好的酒水、再精美的食物,自然也引不起鶯鶯的食欲,正如她在詩文中所唱“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淚”。她心里想的、肚里裝的都是張生及對其將要離去的不舍,還有就是對強(qiáng)行將其分離的母親的抱怨。這里采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化虛為實,把離愁別恨寫成不易消化之物,寓無形于有形,形象地寫出離愁別恨造成的難受之感。比喻可以化虛為實,讓詩詞在無理中產(chǎn)生頗多意趣。因為某些比喻的本體和喻體本不相類,無以為比,但作者往往不求形似,只求神合,抓住它們在“神”上的某些相通之處,出語警人,借此達(dá)到不合理卻合情的審美需求。文中與之相似的句子還有“恨壓三峰華岳低”,離愁別恨不只有可感之形,還有壓低華岳之力,何其沉重! “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煩惱”大大小小的車子都承載不起,可見其多而重,等等。
四、“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
“金釧”,用金子做的鐲子;“松了金釧”,意即“手上戴的鐲子松了下來”?!坝窦 ?,古時稱美女的身體如玉,此處指“鶯鶯的身體”;“減了玉肌”,就是“人馬上變得消瘦下來”的意思。這句是鶯鶯赴長亭的路上吟唱的,用高度夸張的手法,寫鴦鶯聽到張生就要走了,剎那間產(chǎn)生的悲傷欲絕的心理感受。過于憂愁和悲傷容易使人憔悴消瘦,這是常識,但憂愁和悲傷在剎那間使人“松了金釧”“減了玉肌”卻是“無理”的。由于崔、張二人相愛得深,剛把婚事定下來就被老夫人強(qiáng)行拆開,所以這幾句超前夸張的表達(dá),反而使人感到非常真切自然,情味濃郁,形神畢現(xiàn),贏得人們的深深同情。夸張就是通過奇特豐富的想象,對事物的形象、特征、作用、程度等進(jìn)行擴(kuò)大或縮小的描述,以使事物的某方面特征更加鮮明突出的一種修辭手法。這種修辭手法不符合事理,卻符合人的審美情理需求,故頗受詩人的青睞。文中運用夸張修辭產(chǎn)生無理而妙效果的詩句還有很多,比如“意似癡,心如醉,昨宵今日,清減了小腰圍”,一夜消瘦,同樣的“無理之妙”!“眼底空留意,尋思起就里,險化做望夫石?!本葡g崔鶯鶯不便與張生互訴表情,只能眉目傳情,深情凝望,而這種凝望的姿態(tài)竟險些化作“望夫石”!這兒用超前夸張手法化用典故,充分表達(dá)崔鶯鶯堅貞不渝的愛情。
五、“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fēng)聽馬嘶”
“禾黍”,禾與黍,泛指黍稷稻麥等糧食作物。“禾黍秋風(fēng)聽馬嘶”,意為秋風(fēng)吹過莊稼傳來馬的嘶鳴。這句是鶯鶯目送張生遠(yuǎn)去時吟唱的。前一句寫寂寞的夕陽古道,聽不到一點人說話的聲音,意在表現(xiàn)環(huán)境的寂靜。前后兩句字面上看明顯是矛盾的。這是采用以此寫彼的手法,以無聲襯有聲,從而達(dá)到無理而妙的藝術(shù)效果。鶯鶯目送張生離去,內(nèi)心悲痛,欲語無人。夕陽古道,本來就夠冷落凄涼的了,偏就在這個時刻,從秋風(fēng)中傳來馬叫的聲音,它打破了夕陽古道上的寂靜,也撕裂了鶯鶯本來就破碎的心。因為這馬鳴之處,正是張生所在之地!聽到馬叫聲而看不到騎馬的丈夫,這心情就不難想象了?!盁o人語”“聽馬嘶”是運用“無聲”和“有聲”兩相映照的手法,這更能烘托當(dāng)時環(huán)境的凄涼和鶯鶯痛不欲生的悲哀。
“無理”的“奇想癡語”,其實是情到深處的內(nèi)心獨白,是情深的自然流露,當(dāng)然也成了表達(dá)人物的思想情感、精神狀態(tài)的獨特的藝術(shù)手法。
作 者: 陳榮,江蘇省前黃高級中學(xué)教師發(fā)展中心主任,高級教師,研究方向:讀寫結(jié)合。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