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將容易得 便作等閑看

干春松

為何佛教的如來佛祖和道教的玉皇大帝同時出現(xiàn)并和諧共處？唐僧取經(jīng)為何要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難道孫悟空背上唐僧，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不快嗎？

唐太宗、玄奘與《西游記》

《西游記》結(jié)尾處的第一百回記錄了唐太宗為表彰玄奘西天取經(jīng)所作的《圣教序》，其與流傳后世的唐太宗撰寫的《大唐三藏圣教序》文本大體相同，這在某種程度上可視為對作為此書靈感來源的玄奘西行求法事件的呼應(yīng)，以一種神魔故事和歷史事件互為映襯的方式來溝通想象和現(xiàn)實。

唐代統(tǒng)治者尊崇道教，但對于外來的佛教，唐太宗竟然親自撰寫《圣教序》這篇中國宗教史上的重要文本以資褒揚，體現(xiàn)了盛唐對世界上不同宗教的包容互鑒?！妒ソ绦颉分姓f：

有玄奘法師者，法門之領(lǐng)袖也。幼懷慎敏，早悟三空之功;長契神清，先包四忍之行。松風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詎能方其朗潤。故以智通無累，神測未形。超六塵而迥出，只千古而傳芳。凝心內(nèi)境，悲正法之陵遲;棲慮玄門，慨深文之訛謬。思欲分條析理，廣彼前聞;截偽續(xù)真，開茲后學(xué)。是以翹心凈土，法游西域;乘危遠邁，杖策孤征。積雪晨飛，途閑失地;驚砂夕起，空外迷天。萬里山川，撥煙霞而進步;百重寒暑，躡霜雨而前蹤。誠重勞輕，求深欲達;周游西宇，十有四年。窮歷異邦，詢求正教。雙林八水，味道餐風;鹿苑鷲峰，瞻奇仰異。承至言于先圣，受真教于上賢，探賾妙門，精窮奧業(yè)。一乘五律之道，馳驟于心田;一藏百篋之文，波濤于口海。

文中強調(diào)了玄奘求法之艱難，以及對其遠赴印度詢求正教的肯定。的確，放眼中國文化史，以玄奘之虛心求取不同文明于異邦的行動，即使在今天亦是無可復(fù)制的壯舉。

唐太宗除了設(shè)立專門的機構(gòu)支持玄奘譯經(jīng)以外，還希望玄奘把他西行的經(jīng)歷寫下來，讓人們能了解西域和印度諸國的地理及風俗，于是有了由玄奘口述、弟子辯機記錄的《大唐西域記》?！洞筇莆饔蛴洝凡⒎鞘且槐緡栏褚饬x上國，傳聞?wù)叨藝?。有學(xué)者認為，除玄奘親歷的國家外，傳聞的國家主要來自佛教傳說，并非真實存在，如書中記載，佛祖所住之須彌山位于“咸?！敝?，海上有可供人類居住的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南贍部洲和北俱蘆洲。

取經(jīng)為何不能走捷徑

《西游記》作為一部描寫玄裝遠赴印度求法的作品，其內(nèi)在的思想觀念似乎并沒有體現(xiàn)佛教“苦、空、無常”的理念，而是以多數(shù)讀者更愿意接受的“犯錯—懲罰—救贖”模式來串聯(lián)人物的命運和故事的推進，這就使得《西游記》并沒有體現(xiàn)出一部古典名著所應(yīng)該呈現(xiàn)出的命運的悲劇和應(yīng)對的無奈，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玄裝赴西天求法本身所體現(xiàn)出來的信仰力量。

比較具有意象意義的就是“唐僧肉”。佛教宣揚我們所見之世界是虛幻的，人生皆苦，因此要求跳出輪回。然而《西游記》中的妖怪卻多以吃唐僧肉為追求，即使是早期的孫悟空亦希冀長生，在第一回孫悟空在花果山享受快樂的時候，忽然體悟到生命短促，“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住天人之內(nèi)”，其他小猴聽言也莫不掩面悲啼。孫悟空之所以離開花果山跟隨唐僧取經(jīng)，就是要去找超越生死的“佛與仙與神圣”。

長生不老是道教的追求，而佛法追求的是脫離輪回而非肉體生命的無限性，但在《西游記》中，這個界線其實是模糊的。如玄奘雖一心求法，但卻是一個生活在神怪世界中的凡胎肉身，關(guān)于他的肉身可以讓人長生不老的說法，更讓取經(jīng)途中所有妖怪充滿了期待。如第三十二回中，金角大王說唐僧是十世修行的好人，一點元陽未泄，吃了就可以延壽長生，銀角大王說：“若是吃了他的肉就可以延壽長生，我們打甚么坐，立甚么功，煉甚么龍與虎，配甚么雌與雄？”此處“龍”“虎”指的是“元神”和“元精”，“雌雄”則指“陰陽”，這些都是道家內(nèi)丹修煉中的術(shù)語。一路上的妖怪們捉住唐僧之后，還要討論怎么吃唐僧肉，如何讓自己的妖怪父母也能吃上唐僧肉，怎樣烹制才好吃等。

唐僧也深知自己的“身體屬性”，這造成了他性格中的矛盾對立。他既對周圍的世界充滿恐懼，又因為慈悲心發(fā)作而導(dǎo)致對危險缺乏認識。孫悟空有過太上老君的“煉爐”經(jīng)歷，這既讓他的眼睛怕煙，對會燒火放煙的妖怪沒辦法，也讓他有了一雙“火眼金睛”，能夠洞察妖怪的各種變化。

這種肉眼和慧眼之間的對立，具有佛教對于看透人生幻覺的意象存在。但對《西游記》而言，這轉(zhuǎn)變?yōu)樘粕墓虉?zhí)和孫悟空的“自負”。當妖怪變成受難者時，唐僧總是不理會孫悟空的“照妖之眼”，用緊箍咒或惡言惡語來指責孫悟空，如第五十六回中，一伙草寇把唐僧吊在樹上，想搶奪盤纏，孫悟空打死了其中幾個，被唐僧認為是濫殺無辜而將其趕走。

這的確是《西游記》中最吸引人的矛盾之一。唐僧是一個凡人，但他卻是取經(jīng)的唯一人選。孫悟空雖有遁天入地的本領(lǐng)，卻并非取經(jīng)之人，即使到如來佛面前，佛祖也不會將佛經(jīng)傳給他。那么為什么要讓唐僧經(jīng)歷如此多的磨難才能取到真經(jīng)呢？

《西游記》里也有解釋，在第二十二回中，師徒三人受阻于流沙河，豬八戒與當時還在流沙河中為妖的沙和尚大戰(zhàn)兩場不能取勝，當時天色已晚，孫悟空便去給唐僧化齋飯。豬八戒得知化齋的地方有“五七千里之路”，而孫悟空的筋斗云竟能快去快回，便表示不如孫悟空直接把師父背上多好，何至于要遭受這許多磨難。孫悟空則反問：“你不會駕云？你把師父馱過去不是？”豬八戒解釋道：“師父的骨肉凡胎，重似泰山，我這駕云的，怎稱得起？須是你的筋斗方可?！睂O悟空便說筋斗云也是駕云，豬八戒馱不動，他也馱不動。

那么問題就來了，孫悟空和豬八戒都說背不動唐僧，是因為唐僧超重嗎？答案顯然不是。孫悟空駕著筋斗云的時候，金箍棒總是藏在耳朵里，而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而且，唐僧經(jīng)常被妖怪輕輕松松一陣風就卷走了，孫悟空神通廣大，有七十二般變化，那么為何妖怪卷得動唐僧，孫悟空卻背不動呢？

由此可知，孫悟空的理由只是托詞。的確，孫悟空在拒絕了豬八戒之后又對他解釋道，就算不能騰云駕霧，也還可以借助別的法術(shù)，如弄一陣狂風，或者強行拉扯，還有隱身、縮地等方法，他樣樣都會。但為什么不這樣做？他認為，佛祖不會承認這種投機取巧之法，因而是不會給真經(jīng)的。他對取經(jīng)的本質(zhì)認識得很深刻：“只是師父要窮歷異邦，不能夠超脫苦海，所以寸步難行也。我和你只做得個擁護，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jīng)來，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jīng)善與你我。正叫做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p>

孫悟空的意思是，這八十一難，就得唐僧自己一關(guān)一關(guān)地過，不能投機取巧，而自己的任務(wù)只是保證唐僧的生命安全，不能替他減輕磨難，否則就算到了靈山，也取不來真經(jīng)，即便取來了真經(jīng)也不會珍惜，因為人不會重視輕易得到的東西。

包容融匯與文明互鑒

作為一部神魔小說，《西游記》的故事有機融會了佛道兩大宗教的觀念。后世學(xué)者們認為唐代是中國歷史上對外來文明最為包容的時代，玄奘取經(jīng)就表明了中國人對于外來文化的寬容態(tài)度。

在《西游記》中，法力最廣大的是如來佛，以及圍繞著如來佛的眾多佛教菩薩，整個取經(jīng)過程甚至被描述為如來佛和觀音菩薩的設(shè)計。同時，《西游記》中也融入了中國道教的天庭觀念，以玉皇大帝為核心的天庭，既有天馬場、蟠桃園，也有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以及李靖、二郎神等維護神怪世界秩序的武將。而且，佛道二教之間還有交叉任職，如李靖的兒子木叉就在觀音菩薩處任童子，這種不同宗教和諧相處的局面，或許只能出現(xiàn)在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中。

在第八十六回，妖怪使一種“分瓣梅花計”捉拿唐僧，孫悟空施救時有一段與妖怪的對話，很能體現(xiàn)這種儒釋道三教合流的精神。

那群妖扎下營盤，將一面錦繡花旗閃一閃，老怪持鐵杵，應(yīng)聲高呼道：“那潑和尚，你認不得我？我乃南山大王，數(shù)百年放蕩于此。你唐僧已是我拿吃了，你敢如何？”行者罵道：“這個大膽的毛團！你能有多少的年紀，敢稱南山二字？李老君乃開天辟地之祖，尚坐于太清之右;佛如來是治世之尊，還坐于大鵬之下;孔圣人是儒教之尊，亦僅呼為夫子。你這個孽畜，敢稱甚么南山大王，數(shù)百年之放蕩！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爺一棒！”

雖然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佛治心、道治身、儒治世，與孫悟空的說法頗有差異，但此處卻體現(xiàn)出主流文化在面對妖邪挑戰(zhàn)時的一種協(xié)同態(tài)度。

干春松，北京大學(xué)儒學(xué)研究院副院長、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