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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平伯與新紅學之創(chuàng)立

      2021-08-03 06:21:28梅新林
      紅樓夢學刊 2021年6期

      梅新林

      內容提要: 在新紅學的創(chuàng)立過程中,胡適《紅樓夢考證》與俞平伯《紅樓夢辨》前后相繼,雙璧輝映,一同構成了相對完整的新紅學體系,歷經百年而不衰,至今依然具有旺盛的學術生命力與影響力。俞平伯《紅樓夢辨》承之于胡適《紅樓夢考證》,激發(fā)于與顧頡剛的頻繁通信討論,在1921 年8 月9 日至1922 年7 月8 日期間經歷了開篇、沉寂、重啟、高潮與尾聲等不同階段,相繼提煉為價值定位論、狗尾續(xù)貂論、結局矯正論、三重態(tài)度論、色空正反論、釵黛合影論、“葬花”淵源論、內外時序論、南北空間論、寫生手段論、怨而不怒論、戚高版本論等12 個重要論題,由此彰顯了從文獻考據(jù)轉向文本批評的學術取向與獨特價值。其中又可大略分為延展、新創(chuàng)與缺陷三種不同情形。隨著紅學研究的不斷深入,《紅樓夢辨》上述三方面也在不同歷史時段得到了承傳、重構與矯正。

      新紅學的創(chuàng)立是紅學史上的重大事件,胡適、俞平伯與顧頡剛三人為此作出了重要貢獻。胡適《紅樓夢考證》( 1921) 與俞平伯《紅樓夢辨》( 1922) ,堪稱共同開創(chuàng)新紅學的雙璧,彼此的承變關系充分彰顯了各自在偏重作者考據(jù)與文本批評的學術取向與獨特價值。值此新紅學歷經百年之際,的確需要我們再次回到新紅學創(chuàng)立之“現(xiàn)場”,重新審視新紅學的緣起、進程與得失,對于百年之后紅學的承傳與創(chuàng)新,無疑具有重要的借鑒與啟示意義。本文擬重點聚焦俞平伯《紅樓夢辨》,就其參與新紅學創(chuàng)立的角色、進程、貢獻與局限再作一番反思與探討,目的是更好地以史為誡,總結過去,啟思未來。

      新紅學緣起于1920 年12 月4 日上海亞東圖書館經理汪孟鄒致函胡適,請其為新標點本《紅樓夢》作序。至1921年3 月27 日,胡適完成《紅樓夢考證》初稿,然后至11 月12 日改定《紅樓夢考證》,載于亞東圖書館版《紅樓夢》中。文中批評一向很流行的“附會的紅學”的種種謬誤,提出若想真正了解《紅樓夢》,必須先打破種種牽強附會的《紅樓夢》謎學,注重從《紅樓夢》的“著者”和“本子”兩個層面作考證的研究,首次明確了曹雪芹的《紅樓夢》著作權,率先還原了《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家世與身世,并提出了影響深遠的“自傳說”。文中最后提出: “我希望我這一點小貢獻,能引起大家研究《紅樓夢》的興趣,能把將來的《紅樓夢》研究引上正當?shù)能壍廊?打破從前種種穿鑿附會的‘紅學’,創(chuàng)造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從而以“新考據(jù)學”奠定了新紅學的學術根基,并為紅學研究劃出了一個時代——一個從“索隱紅學”走向“科學紅學”的新時代,稱之為“新紅學”。

      在胡適撰寫《紅樓夢考證》的過程中,顧頡剛作出了特別重要的貢獻。當胡適于3 月27 日完成《紅樓夢考證》初稿之后,即于4 月2 日致信就職于北京大學圖書館的弟子顧頡剛,謂“近作《紅樓夢考證》,甚盼你為我一校讀。如有遺漏的材料,請你為我箋出”。兩人就《紅樓夢》的討論與合作由此開始。顧頡剛在1926 年由樸社出版的《古史辨·自序》( 第一冊) 就此回顧道:

      《紅樓夢》問題是適之先生引起的。十年三月中,北京國立學校為了索薪罷課,他即在此時草成《紅樓夢考證》,我最先得讀?!都t樓夢》這部書雖是近代的作品,只因讀者不明悉曹家的事實,兼以書中描寫得太侈麗了,常有過分的揣測,髣髴這書真是敘述帝王家的秘聞似的。但也因各說各的,考索出來的本事終至互相特抵牾。適之先生第一個從曹家的事實上斷定這書是作者的自述,使人把秘奇的觀念變成了平凡;又從版本上考定這書是未完之作而經后人補綴的,使人把向來看作一貫的東西忽地打成了兩撅。我讀完之后,又深切地領受研究歷史的方法。他感到搜集的史實的不足,囑我補充一點。那時正在無期的罷課之中,我便天天上京師圖書館,從各種志書及清初人詩文集里尋覓曹家的故實。果然,從我的設計之下?lián)斓昧嗽S多材料。把這許多材料聯(lián)貫起來,曹家的情形更清楚了。

      要之,胡適自3 月27 日撰成《紅樓夢考證》之后,得益于弟子顧頡剛的查漏補缺,辨?zhèn)未嬲妫?1 月12 日,最終完成《紅樓夢考證》這一新紅學奠基之作的改定稿。

      俞平伯作為胡適的弟子,1921 年年初受胡適之托,為其刪定第四版《嘗試集》,可見胡適對其文學眼光與修養(yǎng)的充分信任。2 月,任教于浙江第一師范學校的俞平伯由杭州回到北京。3 月下旬,就在胡適撰寫《紅樓夢考證》、顧頡剛奉命校補史料之際,向來喜歡《紅樓夢》的俞平伯也深受胡適和顧頡剛研究《紅樓夢》意興的感染,開始精心閱讀《紅樓夢》,又經常到顧頡剛寓所,探尋其搜訪的材料,交流各自的閱紅心得。4 月27 日,俞平伯在京致函因事南歸的顧頡剛,首次通過書信往還探討《紅樓夢》問題,謂: “我日來翻閱《紅樓夢》,愈看愈覺后四十回不但本文是續(xù)補,即回目亦斷非固有。前所談論,固是一證。又如末了所謂‘重沐天恩’等等,決非作者原意所在。況且雪芹書既未全,決無文字未具而四十回之目已條分縷晰。”又謂: “我想《紅樓》作者所要說的,無非始于榮華,終于憔悴,感慨身世,追緬古歡,綺夢既闌,窮愁畢世。寶玉如是,雪芹亦如是。出家一節(jié),中舉一節(jié),咸非本旨矣?!? 月4 日夜,俞平伯致顧頡剛信,提出后四十回的回目定是高鶚補的,理由有三:( 1) 和第一回自敘的話都不合; ( 2) 史湘云的丟開; ( 3)不合作文時的程序。顧頡剛覺得這一質疑理由很充足,于5 月9 日將他的信寄給了胡適,于是引起胡適的重視。6 月18 日,俞平伯在給顧頡剛的信中寫道: “弟感病累日,頃已略瘳;惟煩憂不解,故尚淹滯枕褥間;每厭吾身之贅,嗟咤彌日,不能自已。來信到時,已殆正午,弟猶昏昏然偃臥。發(fā)函雒誦,如對良友,快何如之! 推衾而起,索筆作答,病殆已霍然矣。吾兄此信真藥石也,豈必杜老佳句方愈瘧哉!”又說:“京事一切沉悶( 按: 新華門軍警打傷教職員) ,更無可道者;不如劇談《紅樓》為消夏神方,因每一執(zhí)筆必奕奕如有神助也。日來與兄來往函件甚多,但除此以外竟鮮道及余事者,亦趣事也?!?0 日,俞平伯致函顧頡剛,提出“將來如有閑暇,重印,重標點,重校《紅樓夢》之不可緩,特恐我無此才力與時間耳。兄如有意,大可負荷此任也”。7 月上旬,俞平伯為研究《紅樓夢》,到清史館去查閱有關《紅樓夢》的資料。12 日,俞平伯由北京回到上海。中旬,又由上?;氐胶贾?。23 日,俞平伯致函顧頡剛,重提“重新標點之事更須在后,我們必須先把本書細細??币槐?,使他可疑誤后人的地方盡量減少,然后再可以加上標點便于誦讀”。8月7 日,俞平伯致顧頡剛信,談《紅樓夢》多種版本校勘工作的重要性,“第一要緊是多集板本校勘。若不辦到這一步,以后工夫都象筑室沙上,無有是處,我如今年不出國,擬徐徐著手為之,但大功之成不知何時耳”。8 日,俞平伯致函顧頡剛,提出“想辦一研究《紅樓夢》的月刊”的計劃,并擬出所刊的內容分為兩類: ( 1) 以歷史的方法考證之; ( 2)以文學眼光批評之。10 月11 日夜,俞平伯致函顧頡剛,告知所買的《論紅樓夢》匯編材料,又詢問將所撰《論紅樓夢風格》呈寄胡適審閱情況。概而言之,自4 月至此的數(shù)月間,胡適、俞平伯不斷來信與顧頡剛討論《紅樓夢》,因相與應和,或彼此駁辯,顧頡剛后將此次與俞平伯二人的往來信共27 封各訂成二冊。其中俞平伯18 封,顧頡剛9 封,原題為《與平伯討論〈紅樓夢〉的信》。顧頡剛與胡適、俞平伯三人的通訊,不僅記錄了彼此討論《紅樓夢》的進程,而且成為相繼成就胡適《紅樓夢考證》改定稿與俞平伯《紅樓夢辨》的見證。按照顧頡剛《古史辨·自序》( 第一冊) 的說法,就是通過彼此半年多的來信討論,終于“成就了適之先生的《紅樓夢考證》改定稿和平伯的《紅樓夢辨》”。

      1922 年3 月20 日,顧頡剛因祖母病重,故乞長假離京返蘇。4 月中旬,俞平伯從杭州去蘇州看望顧頡剛,商談合作把1921 年的通信整理成一部《紅樓夢》辨證的書。顧頡剛因為自己太忙,而俞平伯在去國之前尚有些空閑,于是勸他獨立擔當此事。俞平伯答應回去后立刻起草,果然在5月底再到蘇州時已經做成了一半。5 月下旬,俞平伯由杭州到蘇州。27 日下午,俞平伯帶著已經完成了一半的《紅樓夢辨》手稿,到顧頡剛寓所訪談。5 月30 日下午,顧頡剛、王伯祥和葉圣陶送俞平伯乘馬車去火車站,返回杭州。在乘馬車的途中,發(fā)生了《紅樓夢辨》手稿失而復得的奇跡。顧頡剛在為《紅樓夢辨》寫的《序》文初稿中,略有記述。6 月16 日,俞平伯撰《高本戚本大體的比較》,至7 月3 日撰《紅樓夢》的《札記十則》,快速完成了《紅樓夢辨》的另一半。9 日下午,俞平伯即將去美國,與顧頡剛、葉圣陶辭行,并將《紅樓夢辨》手稿交給顧頡剛,委托他請人抄寫并代為???。當晚,俞平伯作為浙江省視學、受浙江省教育廳委派,乘坐“吳淞中國號”船赴美國考察教育,劉延陵、朱自清、鄭振鐸送行。8 月11 日,俞平伯抵達華盛頓。15 日夜,俞平伯復顧頡剛信,談《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地點問題。9 月25 日下午,俞平伯到哥倫比亞大學辦理入學手續(xù)。然而至10 月9 日,因患皮癬,多次治療均未有明顯效果,遂決定回國。11 月19 日上午,俞平伯乘坐的“俄羅斯皇后號”船抵上海新關碼頭。下午,乘火車回杭州。11 月23 日上午,再乘火車赴北京。年底,俞平伯在北京校對顧頡剛寄來的請人抄寫的《紅樓夢辨》書稿。顧頡剛《紅樓夢辨·序》曾述其中的原委: “夏初平伯到美國去,在上海候船,我去送他,那時他的全稿已完成了,交與我,囑我代覓鈔寫的人,并切囑我代他???。不幸我的祖母去世,悲痛之中,不復能顧及這些事情;雖是請人鈔錄,直等到近年底時方始鈔好,我一點也沒有校過。這時平伯又因病回國了,我就把全稿寄回北京,請他自校?!?/p>

      然后至1923 年3 月5 日,就職于上海商務印書館的顧頡剛為俞平伯《紅樓夢辨》作序。6 日,顧頡剛將所撰簡化版《紅樓夢辨·序》并一函寄給俞平伯。4 月,《紅樓夢辨》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卷首冠以顧頡剛序。序中敘述了從《紅樓夢考證》到《紅樓夢辨》的寫作經過以及胡適、顧頡剛、俞平伯三人討論辨析《紅樓夢》主要成果,最后借祝頌《紅樓夢辨》的出版提出三個愿望,其中第一個愿望是:

      紅學研究了近一百年,沒有什么成績;適之先生做了《紅樓夢考證》之后,不過一年,就有這一部系統(tǒng)完備的著作:這并不是從前人特別糊涂,我們特別聰穎,只是研究的方法改過來了。從前人的研究方法,不注重于實際的材料而注重于猜度力的敏銳,所以他們專歡喜用冥想去求解釋。猜度力的敏銳固然是好事體,但沒有實際的材料供它的運用,也徒然成了神經過敏的病癥;病癥一天深似一天,眼睛里只看見憧憧往來的幻象,反自以為實際的事物,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這種研究的不能算做研究,正如海市蜃樓的不能算做建筑一樣。所以紅學的成立雖然有了很久的歷史,究竟支持不起理性上的攻擊。我們處處把實際的材料做前導,雖是知道的事實很不完備,但這些事實總是極確實的,別人打不掉的。我希望大家看著這舊紅學的打倒,新紅學的成立,從此悟得一個研究學問的方法,知道從前人做學問,所謂方法實不成為方法,所以根基不堅,為之百年而不足者,毀之一旦而有余。現(xiàn)在既有正確的科學方法可以應用了,比了古人真不知便宜了多少;我們正應當善保這一點便宜,趕緊把舊方法丟了,用新方法去駕馭實際的材料,使得噓氣結成的仙山樓閣換做了磚石砌成的奇?zhèn)ソㄖ?/p>

      在此,顧頡剛不僅首次提出“新紅學”“舊紅學”兩個對應性概念,而且以《紅樓夢考證》《紅樓夢辨》為核心標志,正式宣告了新紅學的誕生,并由此劃分為新、舊紅學兩個不同歷史階段。總之,如果說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奠定了新紅學的基石,那么俞平伯《紅樓夢辨》的問世則標志著新紅學創(chuàng)立的最終完成。盡管兩者都未署上顧頡剛之名,但實際上是顧頡剛以其強有力的學術支持,不僅成就了《紅樓夢考證》,而且也進而成就了《紅樓夢辨》。俞平伯曾在《紅樓夢辨》之《引論》中明確表示: “頡剛啟發(fā)我的地方極多,這是不用說的了。這書有一半材料。大半是從那些信稿中采來的。換句話說,這不是我一人做的,是我和頡剛兩人合做的?!本痛硕?,應是由胡、俞、顧三人一同創(chuàng)立了新紅學。

      就俞平伯《紅樓夢辨》的寫作進程觀之,主要經歷了開篇、沉寂、重啟、高潮與尾聲等不同階段。1921 年8 月9日,俞平伯在杭州撰成《石頭記底風格與作者底態(tài)度》,為其《紅樓夢辨》的開篇之作。此文旨在“祛除社會上對于《紅樓夢》底謬見”。其中上篇繼承胡適的“自傳說”,同時也接續(xù)了胡適的文獻考證與學術批評之路,比如此文開宗明義地提出: “大家都喜歡看《紅樓夢》,更喜歡談《紅樓夢》;但本書底意趣,卻因此隱晦了近二百年,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其實作書底意趣態(tài)度,在本書開卷兩回中已寫得很不含糊,只苦于讀者不肯理會罷了! 歷來‘紅學家’這樣懞懂,表面看來似乎有點奇怪,仔細分析起來,有兩種觀察,可以說明迷誤底起源?!彼^“兩種觀察”:第一類“紅學家”是猜謎派; 第二類“紅學家”是消閑派。俞平伯強調“這兩段題外的文章,卻很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紅樓夢》作者底真態(tài)度,可以排除許多迷惑,不致于蹈前人底覆轍”,實際上具有某種學術史總結與批判之意義。然后再從兩種路徑探討“作者底態(tài)度”: 第一,是從作者自己在書中所說的話,來推測他做書時的態(tài)度。第二,是從作者所處的環(huán)境和他一生的歷史,拿來印證我們所揣測的話。由此可以歸結為《紅樓夢》“作者底態(tài)度”的三層意涵:( 1) 《紅樓夢》是感嘆自己身世的;( 2) 《紅樓夢》是情場懺悔而作的; 《紅樓夢》是為十二釵作本傳的。下篇重點探討《紅樓夢》的“風格”,正如作者開篇自謂“上篇所說有些偏于考證的,這篇全是從文學的眼光來讀《紅樓夢》。原來批評文學底眼光是很容易有偏好的,所以甲是乙非了無標準”??梢娫谏舷缕g存在著分別注重“考—論”“承—變”之不同,但作者在堅守胡適“自傳說”的基礎上,重在討論《紅樓夢》作者主旨與藝術風格以及對于后四十回的幾乎全盤的否定,則成為赴胡適新紅學核心觀點的新拓展。盡管此文為俞平伯進入紅學研究的“初試牛刀”,但對此后撰寫《紅樓夢辨》卻具有先導性與奠基性意義。

      在1921 年8 月9 日俞平伯完成《紅樓夢辨》的開篇之作《石頭記底風格與作者底態(tài)度》之后,直至次年春一直處于沉寂階段,沒有一篇新作問世。然后至1922 年2 月因受胡適與蔡元培之間紅學之爭的激發(fā)而重啟紅學研究。早在1921 年胡適撰成《紅樓夢考證》后,由于文中對蔡元培《石頭記索隱》的索隱派觀點采取全盤否定,批評蔡元培等人的“索隱紅學”“走錯了道路”,是“絕無道理的附會”,是猜“笨謎”,“完全是主觀的,任意的,最靠不住的,最無益的”,于是在北大知名教授胡適與校長蔡元培之間發(fā)生了一場有關《紅樓夢》的君子之爭。據(jù)9 月3 日《胡適日記》記述:“與蔡先生談話。前幾天,我送他一部《紅樓夢》,他復信說:‘考證已讀過。所考曹雪芹家世及高蘭墅軼事等,甚佩。然于索隱一派,概以附會二字抹煞之,弟尚未能贊同。弟以為此派之謹嚴者,必與先生所用之考證法并行不悖。稍緩當詳寫奉告?!死弦膊荒芡橛诖?,可見人各有所蔽,雖蔡先生也不能免?!?922 年1 月30 日,蔡元培撰成《〈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對于胡適之先生〈紅樓夢考證〉之商榷》,分別從兩個方面為索隱作辯護; 又從兩個方面對胡適考證詰難。胡適隨后致函蔡元培索要此文。2月17 日,蔡元培復函胡適,其中談到“承索《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奉上,請指正”。然后至2 月21 日、22 日《北京晨報》“副鐫”率先刊出此文,再刊于2 月28 日上?!稌r事新報·學燈》。俞平伯讀此文后受到觸動,于是撰寫了《對于〈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的批評》,刊于3 月7 日上?!稌r事新報·學燈》。俞平伯在加入胡、蔡之爭中明確站在胡適一邊,對蔡文一一進行了批駁。在文章的最后,作者這樣寫道:“蔡先生此文是對于他底北大同事胡適之先生來求商榷的。我非胡先生,卻無端來岔( 插) 嘴,實在是冒昧啊! 故我此文,只曰‘批評’,不曰‘質疑’,胡先生想必另有意見,做他自己底辯解?!贝送猓崞讲t學研究的重啟,還與4 月28 日鄭振鐸來信的詩化激發(fā)息息相關,鄭振鐸信中說:“我們底淚流了,但人間是頑石,是美的悲慘的雕刻呀!”是夜,俞平伯夢見自己似俯首在不識者的墓前,慨然高歌《紅樓夢》祭晴雯文中語: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地何如是之茫茫兮?”熱痛的淚一時傾瀉,浪浪然不可止。醒后猶有余哀,卻不知其所從來。他以為“因人間底冷酷,故淚改流向溫馨的夢中”。然后于4 月30 日在杭州作第二首以《夢》名篇的詩,刊于5 月11 日《時事新報·文學旬刊》第37 期。這一獨特的夢幻經歷對俞平伯閱讀《紅樓夢》與著述《紅樓夢辨》產生潛在的重要影響。就在鄭振鐸來信的第二天即4 月29 日,俞平伯撰寫了《后三十回的〈紅樓夢〉》,主要探討在“戚本評注中考定”一種30 回佚本。這意味著俞平伯在沉寂8 個多月之后終于重啟了《紅樓夢辨》的著述。

      然后至1922 年5—6 月間,《紅樓夢辨》的寫作進入了加速期,這一方面緣于胡、蔡紅學之爭與鄭振鐸來信的再度激發(fā),另一方面則緣于即將赴美教育考察的時間逼迫。5月6 日,俞平伯撰《所謂“舊時真本〈紅樓夢〉”》,主要探討載于上?!毒蟆? 1921 年5 月18 日) 的臞蝯《紅樓佚話》所論的另一個《紅樓夢》補本。13 日,俞平伯撰札記《唐六如與林黛玉》,刊于1923 年1 月1 日上?!稌r事新報·文學旬刊》第60 期,后作為“附錄”,收入《紅樓夢辨》。文中指出《紅樓夢》中的黛玉葬花,系受唐六如的暗示,謂“《紅樓夢》雖是部奇書,卻也不是劈空而來的奇書。他底有所因,有所本,并不足以損他底聲價,反可以形成真的偉大。”16日夜,俞平伯撰《〈讀紅樓夢雜記〉選粹》,后作為“附錄”收入《紅樓夢辨》。此文認為《讀( 紅樓夢) 雜記》的作者江順怡對《紅樓夢》的評論很有卓見,“在舉世附會的‘紅學’盛行之時,他能獨樹一幟,開正當研究《紅樓夢》底先路:他屏去一切的傳說,從本書上著眼,匯觀其大義; 雖寥寥的幾頁書,已使我們十分敬佩了”。18 日,俞平伯作《〈紅樓夢〉底年表》訖,收入《紅樓夢辨》。作者謂這年表“原是草創(chuàng)的,既不完備,也不的確,只是一種綜括研究的初步”。

      大約到了5 月底,俞平伯的《紅樓夢辨》已完成一半。但由于赴美考察在即,所以6 月間著述《紅樓夢辨》后半部的速度明顯提速,簡直進入了一個加速度的沖刺階段。6月16 日,撰《高本戚本大體的比較》,初收入《紅樓夢辨》,又收入《紅樓夢研究》。17 日,撰《論續(xù)書底不可能》,初收入《紅樓夢辨》,又收入《紅樓夢研究》。18 日,撰《高作后四十回底批評》,刊于8 月10 日《小說月報》第13 卷第8期,收入《紅樓夢辨》,題為《后四十回底批評》。同日,撰《記〈紅樓復夢〉》札記,后作為“附錄”收入《紅樓夢辨》。19 日,撰《辨原本回目只有八十》,文中略述了自己的研究方法:“無論研究什么,必先要把所研究的材料選擇一下,考察—下,方才沒有筑室沙上的危險。否則題目先沒有認清,白白費了許多心力。豈不冤枉呢?”此文初收入《紅樓夢辨》,后收入《紅樓夢研究》時改題目為《辨后四十回底回目非原有》。上述諸文,重點都在探討和批評高鶚續(xù)書的問題。

      20 日,撰《〈紅樓夢〉底地點問題》,初收入《紅樓夢辨》,后收入《紅樓夢研究》時改題為《〈紅樓夢〉地點問題底商討》。21 日,撰《論秦可卿之死》,初作為“附錄”收入《紅樓夢辨》,后經修改,方以正文收入《紅樓夢研究》。23日,將去年發(fā)表的《石頭記底風格與作者底態(tài)度》分為《作者底態(tài)度》《〈紅樓夢〉底風格》兩篇。是日,改定《作者底態(tài)度》。25 日,改定《〈紅樓夢〉底風格》。又撰《八十回后底〈紅樓夢〉》。文中論述了《紅樓夢》八十回后應有的面目,認為雖然“《紅樓夢》研究是學問界中底滄海一粟,無有甚深甚廣的價值;我總認定搏兔得用獅子底全力,方才可免兔脫的危險”。又謂“我總時時覺得《紅樓夢》一書底價值,很當?shù)糜腥藖碜龇此⒌资聵I(yè)。我便是一個沖鋒者啊!”此文初收入《紅樓夢辨》,后又收入《紅樓夢研究》。

      7 月3 日夜,撰《紅樓夢》札記十則,作為“附錄”收入《紅樓夢辨》。其中第九則談《紅樓夢》的語言“用的是當時的純粹京語,其口吻之流利,敘述描寫之活現(xiàn),真是無以復加”,并認為“方言的,非歐化的作品,也自有他底價值,在現(xiàn)今文藝與民眾隔絕的時候尤為需要”,提出“反對用文藝來做推行國語統(tǒng)一底招牌”“文學仍以當時通行的言語為本,不是制造言語底工場?!痹诘谑畡t中,針對“有人以為《紅樓夢》既是文藝,不應當再有考證底工夫”,指出:“考證雖是近于科學的,歷史的,但并無妨于文藝底領略,且豈但無妨,更可以引讀者作深一層的領略?!敝链耍都t樓夢辨》正文全部完稿。

      再至7 月8 日,俞平伯撰《紅樓夢辨·引論》畢,相當于《紅樓夢辨》的一篇序跋。就在當日下午,顧頡剛、葉圣陶、朱自清等在上海一品香為俞平伯赴美餞行。9 日下午,俞平伯與顧頡剛、葉圣陶辭行,并將《紅樓夢辨》手稿交給顧頡剛,托他代請人抄寫校對。當晚,俞平伯乘坐“吳淞中國號”船,赴美國考察與留學。由此可見《紅樓夢辨·引論》正趕著出國前夕加速完成的,所以行文顯得有些匆忙?!都t樓夢辨·引論》提到顧頡剛曾于4 月7 日來函這樣告誡俞平伯:“既有興致做,萬不可錯過機會; 因為你現(xiàn)在不做,出國之后恐不易做,至早當在數(shù)年以后了?!笨梢娏魧W美國的時間逼迫,反倒成為《紅樓夢辨》成書的“加速器”?!都t樓夢辨·引論》作為全書的總結,作者重點談到了如何進入紅學之門、《紅樓夢辨》成書經過以及全書3 卷17 篇的內容與宗旨:“上卷專論高鶚續(xù)書一事,因為如不把百二十回與八十回分清楚,《紅樓夢》便無從談起。中卷專就八十回立論,并述我個人對于八十回以后的揣測,附帶討論《紅樓夢》底時與地這兩個問題。下卷最主要的,是考證兩種高本以外的續(xù)書。其余便是些雜論,作為附錄?!辈⒊薪宇欘R剛4 月7 日來函所言: “有了這篇文字,不獨使得看《紅樓》的人對于這部書有個新觀念,而且對于書中的人也得換一番新感情,新想象,從高鶚的意思,回到曹雪芹的意思?!庇痔岢?“我只希望《紅樓夢辨》刊行之后,漸漸把讀者底眼光移轉,使這書底本來面目得以顯露。雖他所謂,從高鶚的意思,回到曹雪芹的意思,我也不能勝任,卻很想開辟出一條道路,一條還原的道路?!边@既是對新紅學的簡要總結,也是對未來紅學的殷切期待。

      俞平伯《紅樓夢辨》3 卷17 篇論述所涉《紅樓夢》研究,包括承續(xù)胡適《紅樓夢考證》的與自己新開辟的兩個方面,大致可以歸結于以下12 個重要論題,這些重要論題不僅支撐起了新紅學的學術大廈,而且深度影響于后世的紅學進程。

      (一)價值定位論

      俞平伯同時從“傳統(tǒng)—近代”與“中國—世界”的時空雙重維度對《紅樓夢》加以定位和評價。其《〈紅樓夢〉底風格》謂:“平心看來,《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底位置是不很高的。這一類小說,和一切中國底文學——詩,詞,曲——在一個平面上。這類文學底特色,至多不過是個人身世性格底反映?!都t樓夢》底態(tài)度雖有上說的三層,但總不過是身世之感,牢愁之語。即后來底懺悔了悟,以我從楔子里推想,亦并不能脫去東方思想底窠臼。不過因為舊歡難拾,身世飄零,悔恨無從,付諸一哭,于是發(fā)而為文章,以自怨自解。其用亦不過破悶醒目,避世消愁而已。故《紅樓夢》性質亦與中國式的閑書相似,不得入于近代文學之林?!薄爸劣谠诂F(xiàn)今我們中國文藝界中,《紅樓夢》依然為第一等的作品,是毫無可疑的?!薄啊都t樓夢》在世界文學中,我雖以為應列第二等,但雪芹卻不失為第一等的天才。天下事情,原有事倍功半的,也有事半功倍的。我們估量一個人底價值,不僅要看他底外面成就,并且要考察他在那一種的背景中間成就他底事業(yè)。古人所說‘成敗不足論英雄’,正是這個意思了。”概括起來,就是《紅樓夢》為中國一流作品,世界二等作品,未能臻于近代文學之林。

      (二)狗尾續(xù)貂論

      俞平伯尤其推崇八十回本《紅樓夢》,而特別貶斥高鶚后四十回續(xù)書,認為是狗尾續(xù)貂之作,并以《論續(xù)書底不可能》《辨原本回目只有八十》《高鶚續(xù)書底依據(jù)》《后四十回底批評》等文加以重點探討與論證。首先,在《論續(xù)書底不可能》中提出一個前置性的核心觀點:“我以為凡書都不能續(xù),不但《紅樓夢》不能續(xù);凡續(xù)書的人都失敗,不但高鶚諸人失敗而已?!逼浯?,在《辨原本回目只有八十》中不僅提出《紅樓夢》前八十回為曹雪芹所作,后四十回為高鶚所續(xù),而且認為后四十回回目也是高鶚所擬,又反過來證明后四十回非曹雪芹所作。其結論是: “八十一回以后各回之目都是高氏一手續(xù)的?!痹俅危崞讲凇陡啭樌m(xù)書底依據(jù)》中進一步探討了高鶚續(xù)書的依據(jù),并指出高鶚續(xù)書之大病:“并不在憑空結撰,卻在文筆拙劣,情事荒唐這兩點上?!弊詈?,在《后四十回底批評》中就高鶚后四十回續(xù)書作出全盤否定的總體評價。此外,俞平伯在《八十回后底〈紅樓夢〉》中撇開高鶚后四十回續(xù)書而另行推測《紅樓夢》八十回后的結局,并以此矯正人們的慣性錯誤認知,這實際上也是對高鶚后四十回續(xù)書的全盤否定,而且文中再次作出“狗尾續(xù)貂”的批評,謂:“現(xiàn)存的《紅樓夢》雖只有八十回,而《紅樓夢》卻不應當終于八十回; 換句話說,即八十回以后應當還有《紅樓夢》。只可惜實際上卻找不出全璧的書,只有狗尾續(xù)貂的高鶚底一百二十回本,這自然不能使愛讀《紅樓》的人滿意?!?/p>

      (三)結局矯正論

      俞平伯認定《紅樓夢》后四十回非曹雪芹原著,所以在全面否定高鶚的續(xù)書為狗尾續(xù)貂之作,又借助《紅樓夢》前八十回對其后的可能性結局作了大膽推測。俞平伯認為八十回后的《紅樓夢》原有三方面可以討論: ( 1) 回目之數(shù);( 2) 結構;( 3) 事實。關于回目之數(shù),俞平伯認為《紅樓夢》應至少一百六十回甚至一百八十回,已可見現(xiàn)行的一百二十回本和已佚的一百十回本都是后人的手筆,決非原書;關于結構,俞平伯認為結構卻因不見原書,簡直無從懸揣,即使可以懸揣,也總是不可靠的。所以關于八十回后的結構問題,愿付缺如,只可消極地說一句,決非是高鶚的一百二十回本的樣子,雖然或者許有相似的地方。關于事實,可依照八十回大略分為四項: ( 1) 賈氏; ( 2) 寶玉; ( 3) 十二釵;( 4) 眾人。其中的重點在賈氏,文中又從本書、曹家、雪芹身世三方面加以觀察,借以斷定“書中賈氏應怎樣衰敗”這個問題,“以為《紅樓夢》中的賈氏,在八十回中寫的是漸漸枯干,在八十回后便應當發(fā)見抄家這一類的變局,然后方能實寫‘樹倒猢猻散’‘食盡鳥投林’這種的悲慘結果,然后寶玉方能陷入窮境,既合書中底本旨,也合作者底身世,然后方完成‘按跡尋蹤不失其真’的《紅樓夢》。這樣看來,原書如敘賈氏底結局,大致和高本以外的兩補本差不多;和高本也差不多,只是沒有賈氏重興這回事。我們本來還有一點沒有正式提到,就是衰敗以后怎么樣? 這可以不必討論,從上邊看,讀者已知道,衰敗便是衰敗,并沒有怎么樣。高鶚定要把賈氏底氣運挽回來,實在可以不必?!?/p>

      (四)三重態(tài)度論

      俞平伯《作者底態(tài)度》旨在從作者本旨或意趣的維度作還原性探索,提出作者三重態(tài)度之論:( 1) 《紅樓夢》是感嘆自己身世的?!把┣蹫槿耸呛芄掳磷载摰模此滓簧鷼v史和書中寶玉底性格,便可知道; 并且還窮愁潦倒了一生?!彼栽诒緯ㄗ永镎f道:“當此日……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薄耙蛞姳娛愕醚a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薄盁o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zhèn)?”石頭自怨一段,把雪芹懷才不遇的悲憤,完全寫出。( 2) 《紅樓夢》是情場懺悔而作的?!把┣鄣自饣蛘呤且袑氂癯黾业模贿^總在窮途潦倒之后,與高鶚續(xù)作稍有點不同。這層意思,也很明顯,可以從《紅樓夢》一名《情僧錄》看出。”所以原書上說: “空空道人遂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蔽闹羞€論及“書中甄士隱,智通寺老僧,皆是寶玉底影子。這些雖大半是我底空想,但在書中也不無暗示”。( 3) 《紅樓夢》是為十二釵作本傳的。除掉上邊所說感慨身世、懺悔情孽這兩點以外,書中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十二釵了?!爸抑撟锕潭?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薄拔译m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又題曰《金陵十二釵》?!贝宋淖詈罂偨Y道:“作者做書底三層意思,我這幾段蕪雜的文字里已大致表現(xiàn)清楚了。作者底真態(tài)度雖不能備知,卻也可以窺測一部分。那些陳襲的誤會解了許多,也替作者雪了許多冤枉?!?/p>

      (五)色空正反論

      俞平伯《八十回后底〈紅樓夢〉》及先行發(fā)表的《石頭記底風格與作者底態(tài)度》論《紅樓夢》以夢幻為本旨,謂“因《石頭記》以夢幻為本旨,必始于榮華終于憔悴,然后夢境乃顯”。繼而再論《紅樓夢》色空正反論,謂:“《石頭記》本演色空( 見第一回) : 由夢中人說,色是正,空是反; 由夢后人說,空是正,色是反。所以道士給賈瑞的風月寶鑒,有正反兩面,其實骷髏才是鏡子底真的正面。作者做書時當然自居為夢醒的人,故《石頭記》又名《風月寶鑒》,正是這個意思。既曉得《石頭記》中底色是書底反面,那么,現(xiàn)存的八十回不過一段反跌文字,正文尚在其后。依文格推斷,反跌文字已占了八十回,正文至少亦得八十回方能相稱。不然,豈不頭重腳輕呢? 況且前八十回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若無后文一振便味同嚼蠟;惟其前榮后悴,然后方極感嘆無聊之致?!北M管俞平伯在此重點論述《紅樓夢》八十回后高鶚續(xù)書的不可取,但已明確論及《紅樓夢》本旨的“夢幻”說與“色空”說,而且彼此又是息息相通的。

      (六)釵黛合影論

      俞平伯《作者底態(tài)度》論十二釵與釵黛關系,謂“作者在《紅樓夢》引子上說:‘悲金悼玉的《紅樓夢》?!乔葹槭O而作,則金是釵玉是黛,很無可疑的。悲悼猶我們說惋惜,既曰惋惜,當然與痛罵有些不同罷。這是雪芹不肯痛罵寶釵的一個鐵證。且書中釵黛每每并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極情場之盛,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但還沒有明確提出“釵黛合影論”。然后至《論秦可卿之死》進而提出“釵黛合影論”,謂“可卿之在十二釵,占重要之位置; 故首以釵黛,而終之以可卿。第五回太虛幻境中之可卿,‘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則可卿直兼二人之長矣,故乳名‘兼美’。寶玉之意中人是黛,而其配為釵,至可卿則兼之,故曰‘許配與汝’,‘即可成姻’,‘未免有兒女之事’,‘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此等寫法,明為釵黛作一合影”。盡管《論秦可卿之死》一文的主題重在對秦可卿之死的疑惑作出解答,但其中“此等寫法,明為釵黛作一合影”卻已率先明確亮出“釵黛合影論”。

      (七)“葬花”淵源論

      俞平伯《唐六如與林黛玉》謂“《紅樓夢》中底十二釵,黛玉為首,而她底葬花一事,描寫得尤為出力,為全書之精彩。這是凡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有這個經驗的。但他們卻以為這是雪芹底創(chuàng)造的想象,或者是實有的經歷,而不知道是有所本的。雖然,實際上確有其人、其事,也盡可能;但葬花一事,無論如何,系受古人底暗示而來,不是‘空中樓閣’‘平地樓臺’”。然后溯源至明代四大才子之一的唐寅,并從“事”與“詩”兩個層面加以確證。關于“葬花”之“事”方面,由《紅樓夢》追溯《六如居士外集》卷二:“唐子畏居桃花庵。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花,開時邀文徵仲、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于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敝灰白x者逐字句參較一下,便可恍然了。未有林黛玉底葬花,先有唐六如底葬花;且其神情亦復相同。唐六如大叫痛哭,林黛玉有嗚咽之聲,哭得好不傷心”。關于“葬花”之“詩”方面,由《紅樓夢》追溯《六如集》卷一《花下酌酒歌》: “今日花開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 明年今日花開否? 今日明年誰得知?”《六如集》卷一《一年歌》: “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熱最難當,寒則如刀熱如炙。春三秋九號溫和,天氣溫和風雨多。一年細算良辰少,況又難逢美景何!”彼此多有相通之處。通過上述“葬花”之“事”與“詩”的相互參照,俞平伯由此得出如下結論:《紅樓夢》中雪芹寫黛玉葬花事,系受唐寅的暗示;《紅樓夢》中黛玉的葬花詩系從唐寅《六如集》脫胎而來。

      (八)內外時序論

      (九)南北空間論

      俞平伯《〈紅樓夢〉底年表》專說“時”的問題,之后又以《〈紅樓夢〉底地點問題》轉到“地”的問題上來,可見作者對于《紅樓夢》時空問題的重視,但俞平伯同時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底解決,很有困難,就在本篇也只羅列各種可能的揣測,略就我個人底傾向而已,并不能有很確定的斷案”。在未入正文以前,俞平伯先行提出一個根本的假定:“就是《紅樓夢》所敘述的各處,確有地底存在,大觀園也決不是空中樓閣。這個假定所根據(jù)的有兩點: ( 1) 《紅樓夢》是部‘按跡尋蹤’的書,無虛構一切之理。( 2) 看書中敘述寧榮兩府及大觀園秩序井井,不像是由想象構成的。而且這種富貴的環(huán)境,應當有這樣一所大的宅第、園林。既承認《紅樓夢》確有地底存在,就當進一步去考訂‘究竟在那里’這個問題?!蓖ㄟ^對小說文本的尋繹,《〈紅樓夢〉底地點問題》聚焦于南北空間問題,認為“書中說京都、都中,皆指北京;于南京必曰石頭城、金陵、南京。敘述時必曰原籍,自稱必曰老家。這可見《紅樓夢》底地方,是在北京”,并引北方特有的“炕”“臨窗”“窗格”等加以印證。另一方面,俞平伯也注意到了《紅樓夢》“本書中有些光景,確系在江南才有的。若徑斷為北方之事,未免不合”。對此,俞平伯倍感困惑:“因為只辨明或南或北,已使我們陷于迷惑底中間,更不用說進一步的話?!薄皬谋緯蟹课輼淠镜鹊瓤磥?,也或南或北,可南可北,毫無線索,自相矛盾。此等處皆是所謂‘荒唐言’,頗難加以考訂。”主要問題亦在于俞平伯為“自傳說”所困,將《紅樓夢》等同于歷史文本而非虛構的小說,但其率先提出《紅樓夢》的南北空間問題,其意義與問題的解決一樣重要。

      (十)寫生手段論

      (十一)怨而不怒論

      俞平伯《〈紅樓夢〉底風格》將《紅樓夢》的風格概括為“怨而不怒”:“我們又知道《紅樓夢》全書中之題材是十二釵,是一部懺悔情孽的書。從這里所發(fā)生的文章風格,差不多和那一部舊小說都大大不同,可以說《紅樓夢》底個性所在。是怎樣的風格呢? 大概說來,是‘怨而不怒’。前人能見到此者,有江順怡君。他在《讀紅樓夢雜記》上面說:‘……正如白發(fā)宮人涕泣而談天寶,不知者徒艷其紛華靡麗,有心人視之皆縷縷血痕也?!謴姆疵嬲f《紅樓夢》不是謗書:‘《紅樓》所記皆閨房兒女之語,……何所謂毀? 何所謂謗?’這兩節(jié)話說得淋漓盡致,盡足說明《紅樓夢》這一種怨而不怒的態(tài)度?!痹谟崞讲磥?,“刻薄謾罵的文字,極易落筆,極易博一般讀者底歡迎,但終究不能感動透過人底內心。剛讀的時候,覺得痛快淋漓為之拍案叫絕;但翻過兩三遍后,便索然意盡了無余味; 再細細審玩一番,已成嚼蠟的滋味了。這因為作者當時感情浮動,握筆作文,發(fā)泄者多含蓄者少,可以悅俗目,不可以當賞鑒。纏綿悱惻的文風恰與之相反,初看時覺似淡談的,沒有什么絕倫超群的地方,再看幾遍漸漸有些意思了,越看得熟,便所得的趣味亦愈深永。所謂百讀不厭的文章,大都有真摯的情感,深隱地含蓄著,非與作者有同心的人不能知其妙處所在。作者亦只預備藏之名山,或竟覆了醬缸,不深求世人底知遇。他并不是有所珍惜隱秘,只是世上一般淺人自己忽略了?!蓖ㄟ^與其他諸多名著的比較,俞平伯得出結論: “怨而不怒的書,以前的小說界上僅有一部《紅樓夢》?!薄鞍Ф慌娘L格,在舊小說中為《紅樓夢》所獨有?!?/p>

      (十二)戚高版本論

      俞平伯《高本戚本大體的比較》旨在對高鶚所續(xù)一百二十回本與戚蓼生所序八十回本作一番比較,這里所說的“高本”,現(xiàn)在通行稱為“程本”; 這里所說的“戚本”,又稱戚序本,全名為“戚蓼生序本”,為《紅樓夢》早期的一個八十回抄本。原由乾隆進士德清戚蓼生所藏,以其卷首有戚蓼生的一篇序,故稱“戚序本”。學界認為此本的缺點,是經過過錄、整理之后,文字多有改動和失真之處,批語也有不少移動位置,比如把眉批、旁批都改成了雙行夾批或回前回后批,并刪去了原署的年月、名號,失去了本來的面目?!陡弑酒荼敬篌w的比較》本是一個八十回與一百二十回兩種版本的比較研究,但基于對高鶚續(xù)書的貶斥,俞平伯在具體展開比較之前即下了這樣的斷語: “我們既承認戚蓼生那時所見的《紅樓夢》,回目本文都只有八十之數(shù),就不能不因此承認程偉元所說原本回目有一百二十,是句謊話( 程語見高本程序) 。程氏所以說謊,正因可以自圓其說,使人深信后四十回也是原作。其實‘回目只有八十’,極易證明,決非程氏一語所能遮掩得過?!崩^之就兩種版本各自的優(yōu)劣作出總體評價,其總體意見是:“我想《紅樓夢》既是未曾完稿的書,回目想是極草率的,前后重復之處原不可免。到高鶚補了后四十回,刊版流傳,方才加以潤飾,使成完璧。所以高本底回目,若就文字上看,實在要比戚本漂亮而又妥當,正是因為有這番修正底工夫。而戚本回目底幼稚,或者正因這個,反較近于原本?!钡謴娬{“我們要搜討《紅樓夢》底真相,最先要打破‘原書是盡善盡美的’這個觀念。否則便不免引入歧途”;同時又屢屢批評高鶚的臆測:“最可笑的,他對于自己做的后四十回,反裝出一副正經面孔,說什么‘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他自己底大作,已經改了又改,到自以為盡善盡美了,方才付印,如何再能臆改呢?這真是高氏欺人之談,無非想遮掩他底補綴的痕跡,無奈上文已明說后四十回無他本可考,所謂‘欲蓋彌彰’了?!贝伺c上文指責程偉元的話一樣,不乏固有偏見的成分。

      上述所歸納的12 個重要論題,涵蓋了《紅樓夢辨》的各個重要方面,充分彰顯了《紅樓夢辨》的學術理路與價值。

      在新紅學的創(chuàng)立過程中,胡適《紅樓夢考證》與俞平伯《紅樓夢辨》前后相繼,雙璧輝映,一同構成了相對完整的新紅學體系,歷經百年而不衰,至今依然具有旺盛的學術生命力與影響力。

      從胡適《紅樓夢考證》到俞平伯《紅樓夢辨》的承變關系,最為重要的是彼此在聚焦作者考據(jù)與文本批評的學術取向與路徑上的不同。鑒于胡適《紅樓夢考證》文獻考據(jù)的集成之功,俞平伯《紅樓夢辨》學術轉向,固然出于俞平伯主觀上的學術偏好,但同時也緣于胡適考據(jù)之路的難以為繼。顧頡剛在《紅樓夢辨·序》中道出了其中的緣由:

      我對于《紅樓夢》原來是不熟的,但處在適之先生和平伯的中間,就給他們逼上了這一條路。我一向希望的辯論學問的樂趣,到這時居然實現(xiàn)。我們三人的信件交錯來往,各人見到了什么就互相傳語,在幾天內大家都知道了。適之先生常常有新的材料發(fā)見; 但我和平伯都沒找著歷史上的材料,所以專在《紅樓夢》的本文上用力,尤其注意的是高鶚的續(xù)書。平伯來信,屢屢對于高鶚不得曹雪芹原意之處痛加攻擊; 我因為受了閻若璩辨《古文尚書》的暗示,專想尋出高鶚續(xù)作的根據(jù),看后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如何的聯(lián)絡。我的結論是:高氏續(xù)作之先,曾經對于本文用過一番功夫,因誤會而弄錯固是不免,但他絕不敢自出主張,把曹雪芹意思變換。平伯對于這點,很反對我,說我是高鶚的辯護士。

      這就可以很好解釋俞平伯與顧頡剛有關《紅樓夢》討論的重心轉向。然而更準確地說,俞平伯在主觀上具有明顯的自覺意識,從撰寫第一篇長文《石頭記底風格與作者底態(tài)度》開始,即力圖將文獻考據(jù)與文本批評有機地融為一體。此文下篇專門談道:“上篇所說有些偏于考證的,這篇全是從文學的眼光來讀《紅樓夢》?!倍鼮橹苯印⑸钊氲恼撌隹紦?jù)與批評的正向辯證關系,則以1922 年7 月3 日的《札記十則》第十則為代表。文中首先提出駁論與立論:“有人以為《紅樓夢》既是文藝,不應當再有考證底工夫,我以為他是太拘泥了??甲C雖是近于科學的,歷史的,但并無妨于文藝底領略,且豈但無妨,更可以引讀者作深一層的領略?!比缓髲牟煌矫婕右躁U述: 一是認為“天下事物全是多方面的,而綜合與分析,又是一件事底兩面,是相成而不相妨的。這個道理淺近得很,隨處可求,不必證明。我們可以一方作《紅樓夢》底分析工夫,但一方仍可以綜合地去賞鑒、陶醉。不能說因為有了考證,便妨害人們底鑒賞”。“所以考證和賞鑒是兩方面的觀察,無沖突底可能。以我私見,覺得考證實在有裨于賞鑒”。二是認為“文學底背景是很重要的。我們要真正了解一種藝術,非連背景一起了解不可。作者底身世性情,便是作品背景底最重要的一部。我們果然也可以從作品去窺探作者底為人;但從別方面,知道作者底生平,正可以幫助我們對于作品作更進一層的了解”。“知識底進步,正可以使情感底傳染力快而更深”。三是認為“文藝之有偽托、訛脫等處,正如山林之有荊榛是一般的。有了荊榛,便使游人裹足不能與山靈攜手;有了這些障礙物,便使文藝籠上一層紗冪,不能將真相赤裸裸地在讀者面前呈露,得有充份的賞鑒。我們要求真返本,要蕩瑕滌穢,要使讀者得恢復賞鑒底能力,認識那一種作品底廬山真面”。鑒于此,作者提出融合考證與鑒賞的兩種責任:“考證正是游山底向導,地理風土志,是游人所必備的東西。這是《紅樓夢辨》底一種責任。”“做一個掃地的人,使來游者底眼,不給灰塵蒙住了; 這是《紅樓夢辨》底第二責任?!比绱耍瑒t“已足以祛除‘考證與賞鑒不能并存’這個迷惑而有余”。上述三點,顯然有助于更好把握和理解《紅樓夢辨》的學術轉向及其與胡適《紅樓夢考證》的承變關系。

      正是基于而又超越胡適《紅樓夢考證》的考據(jù)學方法論,俞平伯方能從胡適的偏重作者考據(jù)走向更為廣闊的文本批評,方能廣泛涉及上述歸納的12 個重要論題。比較而論,其中又可大略分為延展、新創(chuàng)與缺陷三種不同情形。

      先就《紅樓夢辨》的延展而論,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對于胡適“自傳說”的繼承與發(fā)展?!蹲髡叩讘B(tài)度》謂“《紅樓夢》是本于親見親聞按自己底事體情理做的,他們卻以為《紅樓夢》是說的人家底事情?!都t樓夢》是一部自傳,這是最近的發(fā)見”。《〈紅樓夢〉底風格》更明確提出: “我們有一個最主要的觀念,《紅樓夢》是作者底自傳。從這一個根本觀念,對于《紅樓夢》風格底批評卻有很大的影響?!边@些觀點都源自于胡適《紅樓夢考證》的“自傳說”。但《〈紅樓夢〉底風格》卻據(jù)此新提煉為“寫生手段論”,并依次發(fā)展為“鏡子”說、“平凡”說、“打破窠臼”說、“問題小說”說,這四個層面,既是對“寫生手段論”本身的具體論證與闡釋,同時也是對胡適“自傳說”的繼承與發(fā)展,尤其是在藝術手法方面的細化與深化。再如《紅樓夢考證》論及上海有正書局石印的八十回戚本《紅樓夢》,認為“自程氏兩種百二十回本出版以后,八十回本已不可多見。戚本大概是乾隆時無數(shù)展轉傳鈔本之中幸而保存的一種,可以用來參校程本,故自有他的相當價值”。俞平伯或許受此啟示,專門撰寫了《高本戚本大體的比較》,重點對高鶚所續(xù)一百二十回本與戚蓼生所序八十回本作一番具體比較,所論較之《紅樓夢考證》更為系統(tǒng),也更為詳實。

      次就《紅樓夢辨》的創(chuàng)新而論,上述12 個重要論題中的三重態(tài)度論、色空正反論、釵黛合影論、“葬花”淵源論、內外時序論、南北空間論、怨而不怒論等皆可納入此范圍,包括論題本身的創(chuàng)新性以及為后人留下重釋空間的創(chuàng)新性,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其中得到后人普遍認可當是三重態(tài)度論,因為這是從《紅樓夢》第一、二、五回文本本身推繹出來的,誠如《作者底態(tài)度》文中所言:“《紅樓夢》底第一第二兩回,是本書底楔子,是讀全書關鍵。從這里邊看來,作者底態(tài)度是很明顯的?!蔽闹兴鶜w納的三重態(tài)度,即: ( 1)《紅樓夢》是感嘆自己身世的,( 2) 《紅樓夢》是情場懺悔而作的,( 3) 《紅樓夢》是為十二釵作本傳的,既意指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三重本旨,也可以理解為《紅樓夢》的三重主題,后來學者在探討、闡釋《紅樓夢》的主題尤其是多元主題多會溯源于此,所以也未嘗不可以視為《紅樓夢》的多元主題說之發(fā)端?!蹲髡叩讘B(tài)度》還批評了“一種很流行的觀念,雖較上一說近情理一點,但荒謬的地方,卻并不減少。他們以為《紅樓夢》是一部變相的《春秋經》,以為處處都有褒貶。最普通的信念,是右黛而左釵。因此凡他們以為是寶釵一黨的人——如襲人鳳姐王夫人之類——作者都痛恨不置的。作者和他們一唱一和,真是好看煞人。但雪芹先生恐伯不肯承認罷”。再如由色空正反論引發(fā)的有關佛道思想的淵源研究;由釵黛合影論引發(fā)的有關釵黛比較研究;由內外時序論引發(fā)的敘事時間研究; 由南北空間論引發(fā)的敘事空間研究,幾乎都成為后來紅學的熱點。其中內外時序論、南北空間論之不同于三重態(tài)度論、色空正反論、釵黛合影論、“葬花”淵源論、怨而不怒論等,是因為內外時序論、南北空間論本身還存在著種種缺陷。內外時序論最大的問題是將曹家與賈府、曹雪芹與賈寶玉合二為一,然而受此啟發(fā),可以分別編制曹氏家世年表與《紅樓夢》文本年表,其中后者的時序梳理在《紅樓夢》研究中同樣至為重要,可以進而融入敘事學理論與方法展開敘事時間研究。同樣,《〈紅樓夢〉底地點問題》中南北空間論最大的問題,亦在于小說與歷史空間的混淆,對此,胡適在作于1928 年2 月12—16 日的《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倒有相當清醒的認識,謂:“平伯與頡剛對于這個地點問題曾有很長的討論,他們的結論是‘說了半天還和沒有說一樣,我們究竟不知道《紅樓夢》是在南或是在北’。我的答案是: 雪芹寫的是北京,而他心里要寫的是金陵: 金陵是事實所在,而北京只是文學的背景。至如大觀園的問題,我現(xiàn)在認為不成問題。賈妃本無其人,省親也無其事,大觀園也不過是雪芹的‘秦淮殘夢’的一境而已?!贝苏摦敱扔崞讲?、顧頡剛的南北空間困惑更為高明,或有指點迷津之功效。當然,盡管俞平伯南北空間論的困局未解,但也同樣可以啟示后人的敘事空間研究。

      再就《紅樓夢辨》的缺陷而論,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三大問題,且與上述延展、創(chuàng)新相伴相生、相輔相成。一是“價值觀”的問題。從胡適到俞平伯以及當時諸多學者,普遍對《紅樓夢》評價不高。胡適《紅樓夢考證》認為《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杰作,“《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杰作。那班猜謎的紅學大家不曉得《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所以他們偏要絞盡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謎,所以他們偏要用盡心思去替《紅樓夢》加上一層極不自然的解釋”。似乎略高于俞平伯《〈紅樓夢〉底風格》所作的中國一流、世界二等、未能臻于近代文學之林的定位與評價。就其原因,并不在于胡、俞等文學眼光和識見問題,而緣于當時普遍崇尚西方、貶抑本土的文學價值觀導向。二是“自傳說”問題。俞平伯的“自傳說”信仰承之于胡適而更趨極端化。其實,胡適所首創(chuàng)的“自傳說”之初旨,于文史之別還是有一定分寸的,《紅樓夢考證》由《紅樓夢》開端“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提出: “《紅樓夢》明明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自敘的書。若作者是曹雪芹,那么,曹雪芹即是《紅樓夢》開端時那個深自懺悔的‘我’! 即是書里的甄賈( 真假) 兩個寶玉的底本! 懂得這個道理,便知書中的賈府與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庇制渌偨Y的六條結論之第六條曰:“《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里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 故賈府在“長安”都中,而甄府始終在江南) 。”所謂“化身”“影子”,都在有意無意保持小說與歷史之間的距離。然而到了俞平伯的《紅樓夢辨》,進而將曹家與賈府、曹雪芹與賈寶玉、歷史記載與文學文本混為一體,包括《〈紅樓夢〉底年表》的內外時序論、《〈紅樓夢〉底地點問題》的南北空間論,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三是“貶高論”的問題。鑒于《紅樓夢》作者、文本本身的復雜性以及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的明顯落差,“貶高論”與“崇曹論”一樣無可厚非,俞平伯強調從高鶚回歸曹雪芹,更有超越時人的洞見,但問題在于其“貶高論”的極端化、普遍化、慣性化,因而幾成一種難以逾越的偏見與成見。相比之下,胡適尚有充分肯定續(xù)書悲劇的眼光、悲劇的結局,“居然打倒了后來無數(shù)的團圓《紅樓夢》,居然替中國文字保存了一部有悲劇下場的小說”的“平心而論”,而顧頡剛與俞平伯卻趨于兩極:顧頡剛因為不時為高鶚續(xù)書辯護,而被俞平伯稱為“高鶚的辯護士”; 與之相反,俞平伯不僅高度聚焦高鶚的續(xù)書,而且“屢屢對于高鶚不得曹雪芹原意之處痛加攻擊”,其《紅樓夢辨》從《論續(xù)書底不可能》《辨原本回目只有八十》《高鶚續(xù)書底依據(jù)》《后四十回底批評》等的專題研究,到《高本戚本大體的比較》《八十回后底〈紅樓夢〉》等的局部論述,再到散見于其他諸文相關觀點,有關高鶚續(xù)書的篇幅幾占半壁江山。而更為重要的是俞平伯對于高鶚續(xù)書后四十回的全盤否定與猛烈攻擊,斥之為“狗尾續(xù)貂”,而且還由此推斷“程偉元高鶚兩人底話,全是故意造謠,來欺罔后人的”,以及對于《紅樓夢》八十回后一百六十回乃至一百八十回結局的另類推測,實已帶有更多的情緒化與臆測性成分。其中《八十回后底〈紅樓夢〉》已屬于探佚學的范疇,甚至已滑向索隱派的邊緣。

      最后,需要強調指出的是,隨著百年來紅學研究的不斷深入,《紅樓夢辨》上述三方面在不同歷史時段得到了承傳、重構與矯正。而俞平伯本人也在自我矯正上付出了諸多努力。其中最先揚棄的是“自傳說”。1925 年1 月16日,俞平伯撰《〈紅樓夢辨〉的修正》,刊于2 月7 日《現(xiàn)代評論》第1 卷第9 期。文中對于先前深信不疑的自傳說作了深刻的反思,強調《紅樓夢辨》一書首先要修正的是“《紅樓夢》為作者的自敘傳”這一觀點,謂“我從前寫這書時,眼光不自覺地陷于拘泥。那時最先引動我的興趣的,是適之先生的初稿《紅樓夢考證》;和我以談論函札相啟發(fā)的是頡剛。他們都以考據(jù)名癖的,我在他們之間不免漸受這種癖氣的熏陶”,并重點檢討“不曾確定自敘傳與自敘傳的文學的區(qū)別”,“無異不分析歷史與歷史的小說的界線”,進而希望“凈掃以影射人事為中心觀念的索隱派的‘紅學’”。這是俞平伯之于胡適《紅樓夢考證》自傳說的自我揚棄,是一種自警警人、自糾糾人的自覺與反撥,旨在擺脫由此導致的種種困惑和困局。關于“價值觀”的問題,因為在當代逐步擺脫普遍崇尚西方、貶抑本土之西化價值觀之后,對《紅樓夢》的價值評判逐步回歸理性、回歸本位,其作為中國小說之冠、世界經典名著的地位已牢固確立,再也無法撼動,所以這一“價值觀”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至于“貶高論”的問題,鑒于俞平伯既定的成見太深,而為學界沿承太久,直至晚年他老人家終于幡然醒悟,以一副奇特的對聯(lián)為發(fā)端于《紅樓夢辨》的極端貶高論“懺悔”,誠為難能可貴。

      注釋

      ①???? 胡適《紅樓夢考證》,北京出版社2016 年版,第50、38、28、39、49 頁。

      ②④ 顧頡剛《古史辨·自序》( 上冊),商務印書館2011 年版,第59、59 頁。

      ③ 本文所引胡適、顧頡剛、俞平伯有關《紅樓夢》討論通信內容,俱參見俞平伯整理《俞平伯和顧頡剛討論紅樓夢的通信》,《紅樓夢學刊》1981 年第3 期;顧頡剛《紅樓夢討論通信》,《中華文史論叢》1981 年第4 期。下文同。

      ⑤⑥⑦?? 顧頡剛《紅樓夢辨·序》,載俞平伯《紅樓夢辨》,商務印書館2010 年版,第4、5、6—7、3、3 頁。

      ⑧ 俞平伯《紅樓夢辨》,商務印書館2010 年版,第9 頁。本文所引《紅樓夢辨》皆據(jù)此版,下同。

      ⑨ 參見孫玉蓉編《俞平伯年譜》,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 年版;顧潮編著《顧頡剛年譜》,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 年版;耿云志《胡適年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 年版;高平叔編著《蔡元培年譜長編》,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年版;俞平伯整理《俞平伯和顧頡剛討論紅樓夢的通信》,《紅樓夢學刊》1981 年第3 期;顧頡剛《紅樓夢討論通信》,《中華文史論叢》1981 年第4 期。有關顧頡剛的新紅學活動與貢獻參見石中琪《顧頡剛與新紅學》,碩士學位論文,中國藝術研究院,2008 年。

      ⑩ 以上參見耿云志《胡適年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 年版;高平叔編著《蔡元培年譜長編》,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 參見孫玉蓉編《俞平伯年譜》( 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 胡適《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載胡適《紅樓夢考證》,北京出版社2016 年版,第82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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