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飛強
2015年5月6日的《東方早報·藝術評論》有郭同慶的〈翰墨因緣古,天涯交誼深:試考海派書畫大家潘天壽、王個簃、顧廷龍首次東漸交流〉一文,從1964年2月號《日中文化交流》所載文獻,提供了簡要的每天訪日行程。同年6月3日同刊所載虞云國的〈顧廷龍筆下的中國書法家首訪東瀛〉,則在前者的基礎上,參以顧廷龍先生所撰〈訪日游記〉,更為詳盡地敘述了此行相關的藝術活動。而沈津則有12月18日在《南方都市報》上的〈顧廷龍與中國書法家代表團第一次訪日〉,在前兩篇文章之外,從自己問學于顧先生的親身經(jīng)歷,復參以顧廷龍〈參加中國書法家代表團訪日報告〉,呈現(xiàn)出了更多書法代表團訪日相關的掌故。而張愛國的〈潘天壽與明清調(diào)書法〉一文1張愛國,〈潘天壽與明清調(diào)書法〉,載許江主編,《潘天壽與文化自信:紀念潘天壽誕辰120 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下冊),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7年,第259—264頁。,則從所獲日刊1964年6月號《書品》上的“訪日中國書道代表團特集”,也做了一些相關的論述。
僅就目前材料來看,雖未見潘天壽先生關于此次中國書法代表團訪日的完整系統(tǒng)的文字記錄,但在劉江的文章等處也知他曾作報告談及:
書法篆刻是我國的傳統(tǒng)藝術,有很高的成就。但現(xiàn)在年輕人研究的不多,而日本搞書法篆刻的很多,很活躍。
日本大、中、小學都開設有書法課,臨寫范本基本是我國的顏真卿、柳公權一路字帖……每年都有國家舉辦的書法展覽。日本非常重視與稱贊中國的書法……反過來也應引起我們的深思,書法是中國數(shù)千年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現(xiàn)在我們不重視,能對得起我們的祖宗嗎?又怎能向未來的子孫交待。
我們再不重視不行,我一直希望在有條件的美術院校國畫系分設書法篆刻科,學生少一點可以,但不能后繼無人。
現(xiàn)在我們國家經(jīng)濟還不發(fā)達,將來全人類經(jīng)濟生活提高了,大家都需要有豐富的文化生活,不僅中國人要學習書法,陶冶情操,也許有不少外國人也會學習東方的藝術,學習書法。日本現(xiàn)在的情況,不就是一點很好的證明嗎!2劉江,〈論潘天壽對書法教育的歷史性貢獻〉,載沈浩編,《劉江印學文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8年,第119—120頁。
而王個簃的〈短籬話舊:憶潘天壽老友〉也談及了訪日之事,并有寫道“潘天壽畫的小冊頁,我在日本這里才看到,畫得好,他畫得很慢,用筆沉得很,沒有一點輕佻的東西”。3王個簃,〈短籬話舊:憶潘天壽老友〉,載盧炘選編,《潘天壽研究》,浙江美術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32頁。雖寥寥幾句,實在是切中肯綮,是同行間非常高的評價。因可見,日本近代書道研究所1964年第5 期的《近代書道圖集:中國書道代表團作品特集》(下稱《特集》)中,便匯刊有陶白、潘天壽、王個簃、顧廷龍在日期間的一些酬應之作,能從圖像視角上略補前述文字所論之缺,也能加深對此次訪日之行的認知。但此處只主要拈出潘天壽的作品作一討論,權為其傳世作品的補遺。
據(jù)載,代表團訪日第二天,即1963年11月28日,便赴豐道春海先生家晚宴,“座有前日本首相片山哲夫婦、西川寧、手島右卿等”。從郭文可知,《日中文化交流》中刊了中國代表團成員書贈豐道先生的字;《特集》中也盡數(shù)刊印在列。團長陶白寫行書,“一代大師宗,一眼見妙真。一筆一劍痕,一色一風云。海翁正,陶白”。王個簃也吟贈“文字締因緣,上下二千載。老樹聳駢枝,新花放異彩。豐道先生兩政,個簃”。顧廷龍則篆書四字,“促膝談心。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奉海翁先生教正,顧廷龍”。副團長潘天壽題自作詩,并行書曰:“翰墨因緣古,天涯交誼深。會心友琴瑟,杯酒莫辭斟。豐道先生兩正,壽者?!保▓D1)
圖1 潘天壽,行書詩,1963年
潘天壽此幅可謂詩書俱佳。詩作得意象高古,既言明自己與豐道等人的私人交誼,亦有中日兩國間文化交流悠久歷史的指涉;后兩句再極言同道間高山流水、知音共賞,既把詩意落到了實處,又提升了全詩境界。豐道春海先生有凡來者皆勸酒三杯的嗜好,而潘天壽恐怕是不勝酒力。顧廷龍的〈訪日游記〉特意長篇附記了豐道先生事跡:
一、豐道春海先生從一九二四年(四十七歲)起即從事于日本書法界的集體活動。四十年來,他指導了日本書法展覽會和書法雜志月刊等,為擴大人們對書法的興趣,做了不少努力。
二、一九四七年,豐道春海先生被推為日本藝術界院主辦的“日本美術展”設立書法部分,從而提高了純粹書法藝術的地位。
三、一九四五年,由于美國的占領政策,日本中、小學廢除毛筆字。豐道春海先生與日本書法界同行一道,為恢復日本中、小學的書法藝術教育,做了許多努力,終于在一九五一年取得了勝利。豐道春海先生對書法教育所作的貢獻,博得了很高的評價。
四、豐道先生曾于一九五八年率領日本書法家第一次訪問了中國?;厝毡竞螅恢狈e極領導日本三次互換書法展覽會的工作。4顧廷龍,〈訪日游記〉,載《顧廷龍全集·文集卷下》,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第682頁。
據(jù)洪再新〈以國畫的名義:潘天壽和大眾媒體〉一文5洪再新,〈以國畫的名義:潘天壽和大眾媒體〉,載《美術史研究集刊》第四十三期,2018年,第91—162頁。,豐道春海在《日中文化交流》76 期即刊有〈歡迎中國書道代表團!〉的文章,預告“中國書道代表團近期來日”。實際上,1958年豐道先生帶團訪華時,曾訪問籌建中的上海中國畫院和杭州西泠印社,或與潘天壽、王個簃、顧廷龍三位先生已結(jié)翰墨之緣。三位先生顯然對于豐道先生的為人為藝也是極為嘆服的。1961年5月以西川寧為團長的日本書法代表團也曾到訪杭州,訪問過西泠印社、杭州書畫社等處,6〈日本書法代表團離杭〉,載《浙江日報》,1961年5月27日第4 版。很多人恐已與潘先生得識。而僅就潘天壽而言,1963年時除卻浙江美術學院院長身份外,還是中國美協(xié)副主席、浙江美協(xié)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長;更在浙江美院國畫系倡導施行了書法篆刻科的高等教學。比之豐道先生等人,潘天壽不遑多讓;先生有此訪日之行,蓋有源出于此者。
12月1日,“薄暮,即赴西川寧家,招待殷勤,全家均曾到過中國,故對中國極友好。出所藏趙之謙、鄧石如書畫相賞,又有趙之謙、吳昌碩刻印……”潘天壽所作有兩小幅贈西川寧,蓋均作于此時。一幀小冊頁(圖2),畫寫意芍藥一枝,上題行書“一枝剩欲簪雙鬢,未有人間第一人。西川寧先生鑒可。癸卯十二月壽者寫誠齋詩句”。所題其實是宋人陳無己《謝趙生惠芍藥三首》中的一句,此處潘先生顯然是筆誤了。1962年初夏他曾作有一幅芍藥,便準確題了全詩及其作者。兩幀的藝術水準亦近似,即席酬應所作,筆墨也不失清新剛健。另一小幅是書法(圖3),行草寫“秋風入松,萬古奇絕”,是李太白《琴贊》中的兩句。十一月間,所作“飯島春敬先生留念”(圖4)的,應該也是芍藥,構(gòu)圖不常見。
圖2 潘天壽,《芍藥 》,1963年
圖3 潘天壽,行書,1963年
圖4 潘天壽,《花卉》,1963年
12月3日,代表團從東京飛大阪,開始關西之行。4日,成員可能分頭行動,潘天壽和陶白,訪了村上三島的私宅。潘先生有一幀八哥(圖5),即題贈“村上三島先生鑒可”,石塊淡墨勾皴,八哥則以濃淡墨塊堆疊來捉形,天寒畏縮之神態(tài)生焉,保持了潘天壽此類作品一貫的高藝術水準。5日晚,“赴書藝團懇親會。村上三島致歡迎辭,團長答辭。有人問參觀日展后如何想法。個老作答。另一人問毛筆與硬筆使用情況,潘老作答,團長補充……”。6日晚上,潘天壽、王個簃赴今井凌雪家的私宴。一橫幅《蘭石圖》(圖6)應即作于此間,上題有“耐有寒香蘊書味,春蘭又放一枝花。今井凌雪先生招飲作此留念”。另有《雙雛圖》(圖7),“擬個山僧而未似。今井凌雪先生屬正”。這是潘天壽常繪的圖式,一雞通體全白,另一全身皆黑,形態(tài)生動,是很成熟的小幅。
圖6 潘天壽,《蘭石圖》,1963年
圖7 潘天壽,《雙雛圖》,1963年
“15日,代表團乘電車從名古屋到箱根旅游。次日,顧廷龍在蘆之湖旅館觀看潘天壽與王個簃作畫。17日,代表團改乘汽車,途經(jīng)鐮倉,順道赴殿村藍田的午宴?!?虞云國,〈顧廷龍筆下的中國書法家首訪東瀛〉,載《東方早報·藝術評論》,2015年6月3日第B11 版。潘天壽給藍田先生寫下了書法斗方,“忽有幽香尋不得,蘭于石背一花開”(圖8);另有一幀《蝸牛圖》(圖9),給“藍田先生留念”。也曾見潘先生繪此類題材,此幅似讓人覺得信手拈來。其實,石塊的勾皴,蝸牛的描畫,乃至其位置的處理,都是長期累積的結(jié)果。題材或許也有一些中日關系的寓意存其間,畢竟當時中日并未建交,中國書法家代表團訪日,不光是文化之旅,同時也有很濃厚的政治意味。一言一行,一字一畫,多少都有一些講究。
圖8 潘天壽,行書,1963年(左)
圖9 潘天壽,《蝸牛圖》,1963年(中)
18日上午休息,潘天壽、王個簃又作畫。晚間,潘天壽、王個簃與顧廷龍訪隨鷗社,社址應即金子鷗亭私宅。他們觀看了金子教授二十來個學生的書法。顧老記其教法:“每生以所臨字呈閱,老師即席批改,逐一改閱,臨歐、褚、顏、柳皆有之,一般均寫大字,并有一二人作六尺屏四幅者,有一人臨甲骨文?!焙嫌傲裟詈?,主人出所藏日本近現(xiàn)代書作觀覽;“旋設冷餐,仿四川菜甚豐。……主人講話,潘老答辭”?!短丶分幸粠吨窆綀D》(圖10),即應“金子鷗亭先生屬”,雖寥寥數(shù)筆,但也如個老所言“用筆沉得很,沒有一點輕佻的東西”。
圖10 潘天壽,《竹菇圖》,1963年(右)
20日,有一趟赴青山杉雨家午餐的行程。顧廷龍記曰“主人家有小窯,能燒碟子、酒杯等,當時主人出各種陶胚屬各人作書畫其上,即送窯中燒之”。陶瓷實物我們或已無緣得見,但見有給“青山杉雨先生留念”的一幅《田家至味》圖版(圖11)。一顆大白菜,兩個小辣椒,其位置經(jīng)營其實很具匠心,筆墨氣韻生其間。王個簃說潘天壽“在日本畫的那幾幅是很嚴肅的花卉小品”,顯然不是隨便說說的。
圖11 潘天壽,《田家至味》1963年
21日下午,代表團出席了松丸東魚主辦的吳昌碩紀念會,這是吳昌碩逝世三十七周年的紀念活動。潘天壽給“松丸先生”繪的《竹》(圖12),可能作于此間。邊角的學問,不遑于作大幅作品,且更見其性靈。王個簃又有說,“他是大畫當小的畫,布局異乎尋?!?,反過來看,恐怕也是對的;小畫幅,卻有大意境。
圖12 潘天壽,《竹》,1963年
近月的訪日行程于23日正式完結(jié),《特集》中的兩幅字、三幅畫,對應不上行程,許是中間穿插著為日方人士熱情招待而作。寫請“上松義山先生正”的是“運思精深者,筆跡周密”語(圖13);“萬(飯)島春美女士鑒可”的是“高松年有歲寒姿”(圖14)。兩幅字的線條,一老辣,一綿勁,略有一些不同。畫“梅舒適先生留念”的是一小幅《菊石》(圖15);“手島寺卿先生鑒可”的是《鮮鮮霜中菊》(圖16);另有一團扇“芳菲菲襲予”(圖17),勾一臥石和一支蘭花。
圖13 潘天壽,行書,1963年
圖14 潘天壽,行書,1963年
圖15 潘天壽,《菊石圖》,1963年
圖16 潘天壽,《鮮鮮霜中菊》,1963年
圖17 潘天壽,《蘭石圖》,1963年
從這批珍貴的作品圖像上,我們可大略一窺潘天壽先生訪日留存的酬應之作,其實均是精心之作。而且,他和其他幾位團員留下的作品肯定遠遠不止書上所印這些?!杜颂靿墼姶妗分斜阌幸皇住顿洊|京女書家》,“樊樓席上見君面,瀟灑天真鎮(zhèn)可人;妙筆簪花花樣好,洛神風格是前身”。恐為即席所作,很大可能是寫了贈予友人。從代表團行程及接觸的大量日方人士看,保守估計潘天壽個人此行所作書畫恐有百余幅之多。8顧廷龍〈參加中國書法家代表團訪日報告〉中說,“接觸書法家、篆刻家、收藏家、書法評論家和中日友協(xié)人士一千五百馀人”。張愛國文章所引《書品》就談及,“當時已經(jīng)成為日本書道界中堅力量的幾個代表性人物——松井如流、松丸東魚、青山杉雨、村上三島、今井凌雪、大池晴嵐等都為這次參與交流專門撰寫了記述文章”。而《淡交》雜志第15 期增刊號《中國書法》刊出美術史家宮川寅雄的專文〈現(xiàn)代中國書道的側(cè)面〉,介紹了中國書道代表團的訪日之行。9同注5。從拍賣市場也可見潘先生贈宮川寅雄、白土吾夫等的字畫,應是從日本回流的真品。
利用上述這些材料,再加當時日本報章等的其他活動報道等原始文獻,定能對潘天壽等人此次的訪問之行有更加全面的了解,有待后人來作進一步考察。而《特集》還為我們留下了潘天壽等人出行的一些照片,也是珍貴的圖像資料。
另外,1965年7月25日,應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xié)會邀請,以西川寧為首的日本書法家代表團一行六人再訪杭州,潘天壽、諸樂三、陸維釗、劉江等前往車站歡迎。10〈日本書法代表團到杭〉,載《浙江日報》,1965年7月26日第2 版。此亦屬潘先生與西川寧等參與中日民間書法交流之馀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