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
近五年來,借助比較的方式考察科舉制度的內(nèi)涵和外延在高考中屢見不鮮。2016年全國文綜Ⅱ卷第25題著眼于不同歷史階段的選官特點,要求學生結(jié)合所學分析科舉制度的優(yōu)越性;2018年全國文綜Ⅲ卷第25題呈現(xiàn)了兩宋時期宰相祖輩擔任官職的基本信息,讓學生在比對相關數(shù)據(jù)的過程中,理解科舉制度在加強社會階層流動方面的積極意義。2020年全國文綜Ⅱ卷第26題依然延續(xù)以上的命題思路,該題從北宋時期的一宗“科場舞弊案”入手,引領學生在真實情境中關注殿試的發(fā)展歷程,從而準確認知科舉制度在宋朝的重要影響和時代價值。為了更好地挖掘該題中的課程資源,拓寬學生的歷史視野,提升他們的思維能力,筆者嘗試從唐宋比較的視角對殿試的歷史沿革進行梳理和闡釋,投礫引珠,敬請同仁指正。
一、尋殿試之蹤:從殿前試人到科舉定制
殿試亦名廷試,又稱御試,是皇帝親自主持的最高一級的考試。作為科舉制的組成部分,殿試在唐宋之際逐漸形成和發(fā)展,成為支撐和維護封建王朝統(tǒng)治的重要基石。史學界普遍認為殿試起源于唐代,“武后載初元年二月,策問貢人于洛城殿,數(shù)日方了。殿前試人自此始?!盵1]雖然武則天首創(chuàng)殿試,但殿試并未在當時得到延續(xù),究其原因,可能與以下因素有關:首先,群臣的極力反對?!柏暿考仍囉谀蠈m,已精其較選,而又試之殿武,是以南宮為不足信邪?”[2]在他們看來,殿試與省試難免沖突,會進而導致省試地位的下降;其次,殿試的隨意性較強。唐代殿試并沒有固定的時間,短則一年舉行一次,長則間隔數(shù)十年方才舉行一次。舉行殿試也往往是皇帝的興趣使然,“隨其人主臨時所欲”;[3]最后,殿試之風未能盛行,與科舉制度草創(chuàng)之初的不足有關。由于受到察舉制和九品中正制的影響,當時科舉考試過程中舉薦的色彩非常濃厚,這樣的選官傳統(tǒng),導致殿試缺乏必要的發(fā)展動力。
值得注意的是,上文所述的武則天在洛城殿策問貢士,只是君主代行吏部主考官之職,相當于省試,并非在省試后再舉行的由皇帝主持的復試。換句話說,武則天的殿試并不是一級單獨的考試,只是越俎代庖,取代了原來由大臣主持的第二級考試,整個唐代的科舉考試實行,還是地方和禮部二級考試制度。[4]宋朝開始,分級考試開始出現(xiàn)新的變化。作為對省試后復試制度的變革,殿試成為三級考試制度中的最高一級。開寶六年(973),進士放榜后,有人控告主考官李昉取士不公,太祖“于講武殿命題重試,御試自此試始”[5]。這場禮部考試之后,再由皇帝主持的正式考試,被視作殿試制度正式形成的標志。
隨著封建統(tǒng)治政策的調(diào)整,北宋政府在殿試的考核內(nèi)容和錄取方式上不斷加以改進。太祖時期,殿試依然沿用了唐朝詩、賦取士的傳統(tǒng)做法;太宗時期,在考察詩、賦的基礎上,增加了試論;神宗時期,一改以前詩、賦、論三題的辦法,僅試策一道,限千字以上。從此,試策為歷代皇帝所青睞,以“金殿對策”確定進士名次的做法一直沿用到清末廢科舉為止。北宋初期的殿試也頗為嚴格,有不少考生省試合格后,卻常常通不過殿試,不能任官。景祐元年(1034),仁宗開始對殿試落榜者給予特殊照顧,規(guī)定“嘗經(jīng)殿試,進士三舉、諸科五舉;及嘗預先朝御試,雖試文不合格,毋輒黜,皆以名聞”[6]。嘉祐二年(1057),仁宗“親試舉人,凡與殿試者始免黜落”[7]。從此,殿試只分名次,舉子不再落榜。
二、斷用情之路:從謝恩座主到天子門生
殿試推行以前,考試錄取各個環(huán)節(jié)全由主考官把持,考生一經(jīng)錄取,便對其感恩戴德,自稱為“門生”,稱考官為“宗師”“座主”。門生不僅敬重座主,而且還要以實際行動對座主進行報恩?!靶刂袎褮猹q須遣,身外浮云何足論。還有一條遺憾事,高家門館未酬恩?!痹谶@首詩中,白居易把未能報答座主高郢之恩,作為終身憾事。試想,就連白居易這樣在政治舞臺上的耿介之士,都不能免俗,可見門生須報答座主之恩應是當時普遍的社會風氣。通過科舉制度而形成的座主與門生,極易結(jié)黨營私,排斥異己,“牛李黨爭”就是典型代表。以牛僧孺為首的“牛黨”中人,大多為科舉出身,利用座主門生關系結(jié)成一體,共同排斥那些門閥出身的以李德裕為首的“李黨”人士,雙方互相仇視、爭斗達40年之久,加速了唐王朝的滅亡。
有鑒于唐代朋黨禍害,宋太祖嚴令禁止主考官和考生在殿試之前有直接接觸,并規(guī)定:“今后及第舉人,不得輒拜知舉官子孫弟侄”“兼不得呼春官為恩門、師門,亦不得自稱門生”。[8]此外,北宋政府還嚴格規(guī)范殿試進程,進一步杜絕權(quán)貴對科場的干預和操縱,彌封和謄錄就是其中最有效的兩個措施。彌封,又稱糊名,就是把試卷上考生的姓名、籍貫等重要信息糊上,使考官無法確定試卷的歸屬,從而有效地杜絕考官徇私舞弊現(xiàn)象的發(fā)生。淳化三年(992)殿試時,太宗決定“召兩省三館文學之士,始令糊名考校,第其優(yōu)劣,以分等級”[9]。糊名后,主考官若想行私用情已經(jīng)相當困難,但是依然可以通過筆跡辨認或事先商定的暗號,待閱卷時對號入座。為了禁絕這種情況,景德二年(1005),真宗要求在殿試中實行謄錄。所謂謄錄,即在收卷后,由專人謄寫試卷副本,考官根據(jù)副本評卷定等。為了防止書吏抄錯文字,政府還指派相關人員監(jiān)督抄寫過程,并設對讀官,負責謄寫后的校對工作。由于實行了彌封和謄錄兩項制度,極大地限制了主考官利用職權(quán)舞弊的可能。史書記載,蘇軾擔任主考官時,很想錄用自己賞識的舉子李薦,但由于彌封,錯將章持的卷子看成李薦的卷子,結(jié)果錄取了章持。歐陽修也出現(xiàn)過類似的錯誤,因而感慨道:“國家取士之制比于前世最號至公?!灾^王者無外,天下一家,故不問東西南北之人,盡聚諸路貢士,而惟才是擇,又糊名謄錄而考之,使主司莫知為何方之人,誰氏之子,不得有所憎愛厚薄于其間,其無情如造化,至公如權(quán)衡?!盵10]
對于宋朝的士子而言,凡是參加過殿試,就能以“天子門生”自居。這些天子門生常常能得到皇帝賜宴、賜詩、賜物等隆重禮遇。這樣一來,宋朝的知識分子對科舉制度倍加看重而趨之若鶩,把參加科考看成是實現(xiàn)自己遠大抱負的重要途徑。由此可見,殿試“既提高了及第者的身價可收籠絡人心之效,又有防止科場舞弊之實際功用,同時還可以借此達到遏制朝臣結(jié)黨營私、士子座主結(jié)成門生座主關系的長遠政治目的”[11]。北宋皇帝取締座主門生關系,其實質(zhì)正如收軍權(quán)、政權(quán)、財權(quán)一樣,不過是為了將選人用人之權(quán)一并收回到自己手中,不使臣下有染指的余地而已。
三、行文官之治:從吏部銓選到學優(yōu)則仕
眾所周知,唐代取士比較慎重,每年錄取人數(shù)不過六七十人。有時僅錄一二十人,甚至少到只有一二人。這些中第的舉子并不能直接授官,僅僅取得了做官的資格,即便是殿前深受武則天、唐玄宗青睞之人,都還須再送國子監(jiān)繼續(xù)深造,在學完規(guī)定的期限后,并通過吏部主持的銓選,合格方能擢用。由于吏部的銓選十分嚴格,有苛刻的擇人標準,使得不少舉子雖然在科舉考試獲得佳績,卻被阻擋在吏部考試這道門檻之外,導致多年不能授官。如唐代著名的文學家韓愈,三次參加銓選均告失敗,為布衣長達十年之久。這說明,唐代的科舉職能僅僅是選拔舉子,科舉中第只是獲得步入官場的身份證,至于做什么官,何時做官,均有吏部掌管。與唐代不同的是,宋代科舉考試錄取名額的數(shù)量大大增加。縱觀北宋一朝,年均錄取人數(shù)約為唐代的四倍。一旦殿試合格,皇帝就會賜給中第舉子相應官職。這些科舉出身的優(yōu)秀舉子在擔任高級官員方面,往往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在北宋各朝的宰相與副宰相中,科舉出身者占絕大多數(shù)?!皳?jù)統(tǒng)計,北宋時期宰相共有71人,其中科舉出身者65人,占92%;副宰相共有153人,其中科舉出身者139人,占91%。”[12]甚至在英宗與神宗時期,宰相與副宰相全部為科舉出身。
實際上,宋代統(tǒng)治者如此重視科舉與其立國的時代背景是密不可分的。為防止藩鎮(zhèn)跋扈的局面不再重演,使自身不致成為五代之后的第六個短命王朝,北宋政府在立國伊始便迫切需要建立一支穩(wěn)定高效、忠于職守的官僚隊伍。然而當時王朝初建,疆域驟擴,官員十分缺乏,只有大量選拔人才,才能滿足各級官僚機構(gòu)的正常運轉(zhuǎn)。考慮到唐末五代以來武人專橫割據(jù)以至篡位的歷史教訓,北宋統(tǒng)治者自然不會從軍隊中選拔人才來解決問題。對此,太祖曾對趙普說道:“五代方鎮(zhèn)殘虐,民受其禍,朕今選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縱皆貪濁,亦未及武臣一人也。”[13]在這一思想指導下,自然要重科舉,多錄取,補充官員之缺,適應趙宋王朝的統(tǒng)治。由此可見,“科舉制之所以在宋初出現(xiàn)關鍵性的轉(zhuǎn)折,有其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迫切性,亦與宋初通過科舉考試滿足國家抑藩和統(tǒng)治新占領區(qū)的特殊人才取向相關?!盵14]殿試制度在北宋的確立和發(fā)展,真正意義上實現(xiàn)了科舉取士和任官的統(tǒng)一,這是中國封建社會選官史上的一次重大變革。這不僅反映了宋代皇權(quán)發(fā)展的必然要求,也滿足了許多有識之士入仕為官、實現(xiàn)其人生抱負的愿望,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學而優(yōu)則仕”的社會傳統(tǒng),對于摧毀世家貴族壟斷政權(quán),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與此同時,科舉考試還把兩宋期間,數(shù)以千計的新進士子像輸血一樣注入國家機器的動脈,在造就文官階層、推行文官政治的過程中,加快了官僚隊伍的新陳代謝,推動了統(tǒng)一多民族封建國家的鞏固和發(fā)展。
綜上所述,作為科舉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殿試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通過對這些特征的分析比較,學生可以對科舉制度有更加深刻的認識,進而增強對中國古代政治文明的價值判斷和理性思考,最終有利于他們必備品格和關鍵能力的達成。
【注釋】
[1]杜佑:《通典》卷15,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3頁。
[2]馬端臨:《文獻通考》卷29,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72頁。
[3]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44,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159頁。
[4]李強:《北宋李昉“科場舞弊”案之深層文化意蘊》,《蘭州學刊》2011年第3期,第169頁。
[5]脫脫:《宋史》卷155,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606頁。
[6]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14,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661頁。
[7]馬端臨:《文獻通考》卷31,第290頁。
[8]徐松:《宋會要輯稿》,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4273頁。
[9]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3,第734頁。
[10]馬端臨:《文獻通考》卷31,第292頁。
[11]薛亞軍:《拯弊與集權(quán):唐五代覆試及其與宋初殿試的關系》,《長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第9頁。
[12]張希清:《簡論唐宋科舉制度的變遷(下)》,《北京聯(lián)合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8期,第23頁。
[13]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3,第293頁。
[14]胡星、李巖:《唐宋變革視域下科舉制演進的制度基礎與現(xiàn)實動力》,《求是學刊》2017年第7期,第1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