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紅博
1931年8月10日,上?!段乃囆侣劇返?2號以《魯迅氏的悲憤——以舊詩寄懷》為題,發(fā)表了魯迅的三首詩。詩前加有編者按:“聞寓滬日人,時有向魯迅求討墨跡以作紀念者,氏因情難推卻,多寫現(xiàn)成詩句酬之以了事。茲從日人方面,尋得氏所作三首如下;并聞此系作于長沙事件后及聞柔石等死耗時,故語多悲憤云。”其一為:
昔聞湘水碧于染,今聞湘水胭脂痕。
湘靈裝成照湘水,皓如素月窺彤云。
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無余春。
鼓完瑤瑟人不聞,太平成象盈秋門。
(送S.M.君)
據(jù)魯迅同年3月5日日記和手跡,這首七律是本年“仲春偶作”,書贈“S.M.君”即日本友人松元三郎的;后定題為《湘靈歌》,收入《集外集》,并對個別字詞做了修改:“碧于染”改為“碧如染”,“裝”易為“妝”,“皓如素月”改成“皎如皓月”。
《湘靈歌》全篇以《楚辭》中“湘靈鼓瑟”的傳說展開,借“湘水”“湘靈”“高丘”等抒懷,是一曲專悼湖南英烈的挽歌?!冻o·遠游》云:“張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薄断坛亍贰冻性啤贰毒派亍方詾楣艠非?“二女”指舜帝二妃娥皇、女英;湘靈,即湘水之神;海若、馮夷,一為海神,一為河神。奏樂放歌,鼓瑟起舞,本是一幅升平美景,魯迅卻借以書寫“中夜”孤立、“芳荃零落”的慘象。首聯(lián)中的“胭脂痕”,即血痕。頷聯(lián)“彤云”,當指陰云、烏云。頸聯(lián)“高丘”,古楚國山名,指湖南,出自屈原《離騷》“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芳荃”,芳草香花,也是《離騷》中的常用意象。尾聯(lián)“太平成象”,系化用“太平無象”的典故,典出《資治通鑒·唐紀》,唐文宗問宰相牛僧孺:“天下何時當太平?”僧孺答:“太平無象。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雖非至理,亦謂小康。”意思是當時就是太平之世?!扒镩T”,古代京都城門,借指南京,也指代中國。全詩大意是:
從前聽聞湘江清澈秀麗如染成的碧練,現(xiàn)在卻聽說已被慘死烈士的鮮血染紅。
湘水之神梳妝完畢來到江邊憑水自顧,但見皓月般明麗的容顏映在陰沉天空。
繁盛的湖湘大地而今寂寞地夜半孤立,年青志士們?nèi)缁ú輽M遭摧折春意全無。
湘神撫瑟彈奏美妙的樂曲卻無人肯聽,一片太平盛世的自吹自擂聲遍布國中。
一邊是湘水血染、芳草凋零,另一邊卻是自吹自擂、歌舞升平,前后形成強烈的對比。魯迅描繪的這幅景象,說明《湘靈歌》不止是一首悼亡之作。正如《文藝新聞》編者按所說,《湘靈歌》和另外兩首詩,是魯迅在“長沙事件后及聞柔石等死耗時”,飽含“悲憤”之情寫下的“寄懷”之作,是一曲控訴鞭撻國民黨和湖南當局血腥暴行的壯歌。
“長沙事件”,是指1930年8月初紅軍攻克長沙后被迫撤出,未來得及撤離的地方武裝及其后被國民黨抓捕的共產(chǎn)黨員和革命群眾慘遭殺害一事。1930年6月,在“左”傾冒險主義錯誤思想的主導(dǎo)下,中共中央制訂了以武漢為中心的全國總暴動和集中紅軍進攻中心城市的計劃。彭德懷奉命率紅三軍團“切斷武長路”、進逼武漢,7月27日,他趁湖南軍閥何鍵部被抽調(diào)湖北布防、長沙空虛的機會,一舉攻占長沙。何鍵急調(diào)15個團反撲。鑒于敵我力量懸殊,紅三軍團于8月5日主動撤出長沙,向瀏陽、平江轉(zhuǎn)移。8月6日,何鍵返抵長沙后惱羞成怒,挨戶搜查,凡“行跡可疑”之人一律逮捕,數(shù)日內(nèi)就搜捕近2000人,處決數(shù)百人。此時,紅三軍團和毛澤東率領(lǐng)的紅一軍團仍在平、瀏和株洲、醴陵一帶活動,何鍵膽戰(zhàn)心驚,調(diào)集重兵在長沙周圍布防,同時嚴令全省“清鄉(xiāng)”“鏟共”。10月24日,避居在長沙縣清泰鄉(xiāng)板倉的毛澤東夫人楊開慧被捕,11月14日被槍殺于長沙瀏陽門外識字嶺刑場。不久,又發(fā)生了柔石等遇害事件。1931年1月17日,30多位共產(chǎn)黨人在上海東方飯店秘密集會時因叛徒告密而被捕,其中柔石等23人于2月7日夜在上海龍華警備司令部被殺害。
自1927年第一次國共合作破裂后,國民黨就實施殘酷的“清共”“剿共”政策,其中尤以兩湖地區(qū)最為慘烈,中共湖南省委機關(guān)多次被破壞,成千上萬共產(chǎn)黨員和革命群眾遭屠殺,血流成河,慘絕人寰。為制造白色恐怖,何鍵控制下的《湖南國民日報》《湖南大公報》等對遭到屠殺的共產(chǎn)黨員和群眾詳情逐日登載,連篇累牘。國民黨《中央日報》和上海各大報紙如《申報》《時事新報》《新聞報》等也多予轉(zhuǎn)載報道。把中國共產(chǎn)黨人“引為同志”的魯迅拿起手中的筆,對國民黨和何鍵的暴行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辛辣的諷刺。早在1928年3月郭亮被害并懸首示眾時,魯迅就寫下兩篇雜文《頭》《鏟共大觀》,以他特有的反諷手法批判湖南當局,指出“革命被頭掛退的事是很少有的”?!伴L沙事件”和柔石等死難時,魯迅處境艱難,不僅信件遭郵局檢查,作品出版困難,人身安全也受到威脅。1930年3月,他因發(fā)起成立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受到國民黨通緝,不得已在日本友人開設(shè)的內(nèi)山書店避難近1個月。1931年1月20日,柔石等被捕后,考慮到安全問題,魯迅在上海地下黨的建議下,攜妻許廣平和幼子海嬰轉(zhuǎn)移到花園莊旅館避難,一家人住在緊靠浴室的逼仄的小房間,直到2月28日才返家。長歌當哭,魯迅在“吟罷低眉無寫處”的困境中,以“悲憤”“寄懷”,作詩悼念柔石等和之前在湖南被殺的烈士們。
當時,上海的報刊都不敢登載悼念革命烈士的詩文,“左聯(lián)五烈士”遇難的消息,還是時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馮雪峰通過“左聯(lián)”外圍刊物《文藝新聞》,以讀者來信打探烈士下落的方式刊出的。魯迅的這三首“寄懷”詩,也由馮雪峰通過《文藝新聞》主編袁殊發(fā)表出來。袁殊曾回憶道:“魯迅的湘靈歌三首,詩稿是馮雪峰交來的。詩前按語也是雪峰連同原稿一起交給我的,一則有辯誣之意,當時傳說魯迅與日本人關(guān)系不清不白,故按曰:魯迅‘因情難卻,多寫現(xiàn)成詩句酬(日人)以了事;二則托詞三首詩為應(yīng)酬之作,發(fā)表魯迅的寄懷曲筆,故按曰:‘此系作于長沙事件后及聞柔石等死耗時。”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中國共產(chǎn)黨已走過百年歷程,《湘靈歌》詩篇也已發(fā)表九十載。從《湘靈歌》中,我們可以更具體地感知那凄風(fēng)苦雨的年代,觸摸革命志士們的初心使命,感悟中國共產(chǎn)黨的苦難和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