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河的恩典

王方晨

與麥河相遇在一個極好的天氣。她的背后，襯著本城那座著名古塔樓的剪影。塔樓攢頂高高聳起，要帶著塵世間的一切飛去。

來廣場當(dāng)然不為取靜。這里有大塊到奢侈的天空，明亮迷眩的陽光，條暢的風(fēng)吹，應(yīng)該還有熱鬧，而熱鬧里不光有歡樂，還有拍案驚奇。

她親眼看到一個年輕人，狼狽不堪，手提一雙掉底皮鞋，飛速穿過廣場。緊接著，一幫大漢氣勢洶洶追來。

甚至，幫她推過輪椅的警察小梁，從人群里捉到過一個面目兇惡的通緝犯。小梁捉到他時，她心都快從胸口跳出來了，但小梁身手矯健，一招制勝。

通緝犯的落網(wǎng)，被廣場上的閑人津津樂道了好長一陣。她不插話，但心中自豪。想來小梁不過是她認(rèn)識的，倒像她家孩子。那樣的場面，被她溫習(xí)了許久。

她的眼睛不知不覺地總往人群里去了，江洋大盜般的面孔卻沒再出現(xiàn)。

在那樣的好天氣，她看到人群里伸出一只手，就下意識用目光急尋小梁。有人對她掃一眼，使她明白，自己并沒有想象的那樣遇事沉著。原以為他已走開，而且懷疑眼睛發(fā)生了錯覺，不料他又慢慢走了回來，沒事人一樣，看來不想嚇住她。

這人就是麥河，比小梁大十歲。他沒有看她，反而讓她身上一凜。一只手的動作迅如電火，重又閃現(xiàn)在她的腦中。

從她身旁走過時，他頭也不低，清晰地小聲說道：“我不是‘那個。”眼睛平視她的身后。可以想象，此刻晴空下那座建造于弘治十七年的石砌塔樓，如何的氣勢宏偉?！拔覜]‘進(jìn)貨?！彼终f，然后，松爽走開了。

她吁口氣。雖沒來得及對他細(xì)看，總的印象卻留了下來。是個窄瘦的男人。五官到底怎樣，記不清，但能判斷容貌清秀。

過不久，竟再次相逢。不是在廣場，是在鄰近白鹿巷的一條無名巷子。

那里深藏著一家水果店，招牌就是“麥河”。

從廣場回家，必經(jīng)孝感路?；貢r有窨井冒水，拐彎處幾成汪洋。不怕臟污的涉水而過，更多人則掉轉(zhuǎn)頭，繞道而行。她跟定一個人，拐來繞去，就迷了路。自知白鹿巷不遠(yuǎn)，不想問人?？恐Ф龋瑏淼絻纱卑さ煤芙木用駱侵g?？粗駰l通道，卻滿目雜亂。

走過前樓遮擋時，亮光一閃，帶來了水果香甜的氣味。隨后發(fā)現(xiàn)一面墻上掛著的招牌：麥河水果店。

那店門著實不起眼，倒不如旁邊的窗，開得很大。

當(dāng)時若走過去，便罷。因朝窗里多看一眼，就認(rèn)出了坐在窗邊的那人。

“我沒去‘進(jìn)貨?！蹦侨诵σ饕鞯卣f道。

她忽覺鎮(zhèn)靜異常，佯裝沒聽見，更裝著不認(rèn)識，就像膽子很大，站定在門外。

“買點水果回去吧?！蹦侨艘哑鹕砝_店門，“請進(jìn)來自己挑?！?/p>

店門里的地面，比門外矮了兩級臺階。

那人溫和地叮囑她“小心”，防護(hù)她摔倒似的，把她迎入。

店內(nèi)面積不大，但布局講究，又只一人守店，給人一種很寬敞的感覺。她很認(rèn)真地挑選，最終選中了火龍果、藍(lán)莓、大櫻桃。

分別稱好放進(jìn)塑料袋，又總放進(jìn)一個大袋子里，那人就把她送出門外，但不停，又送一程。她看到熟悉的景物了，那人把水果遞到她手里，沒說什么就要回去。她選擇左轉(zhuǎn)，走了兩步，就回頭問他：

“你叫麥河吧？”

他微笑著點點頭，又開玩笑似的說了句：“英雄不問出處?！?/p>

按照火龍果、藍(lán)莓、大櫻桃的易腐狀況，她確定了合理的食用順序。水果吃完，感到麥河店主的面孔在腦中閃現(xiàn)過了無數(shù)次。

有的人就是這樣，一旦走進(jìn)別人的生活，就永遠(yuǎn)走不掉了。麥河是這樣的人嗎？可她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人生再不需要額外的糾纏，孤獨差不多就是命運最好的饋贈。

她也并不是每天都下樓。丈夫的遺物大多放在北臥，一個三開門的桐木衣柜和一個樟木衣箱完全放得下。人活一輩子，就剩這點東西。

對她而言，慢慢翻看衣柜衣箱，足以將孤獨的深谷填平?，F(xiàn)在，一個年輕人瘦窄的形象不時將她打斷。等她醒過神，卻是默然坐在一張空置的舊桌前。

舊桌出自丈夫的手工，也是薄材桐木。

顯然，麥河身上有許多疑點。他為什么干“那個”？他對她說了兩次“進(jìn)貨”，像在為自己辯解。

當(dāng)然不是“進(jìn)貨”嘍?！斑M(jìn)貨”要去水果批發(fā)市場，去廣場做甚？他在店里坐著，也當(dāng)然沒去“進(jìn)貨”，用得著說一遍？

還有那句“英雄不問出處”，他真是江洋大盜嗎？可笑。

月底的一天，麥河出現(xiàn)在廣場的人群中，卻好像與她素不相識。

同樣的好天氣，拂過廣場的微風(fēng)也好像由同一張?zhí)靽诤舫鰜淼?。廣場上熙來攘往，熱鬧非凡。他剛一出現(xiàn)，她就緊盯住他。

她沒有眼花，而且目光敏銳。

在比瞬間還短的時刻，她捕捉到了一只手即將做出的動作。就像在看獅子的角斗，她從長椅上猛一挺身子，站起來，并發(fā)出一聲驚叫：

“小梁！”

她轉(zhuǎn)頭看著派出所的那個年輕人，面孔煞白。毫無疑問，她的表現(xiàn)驚動了許多人。她站不住了。坐在她旁邊的一個婦女，怕火燒著似的，緊忙閃開，但小梁卻向她直沖過來。

“林太太，林太太！”便裝的小梁伸手扶住了她，“您怎么了？”

她虛弱地看了小梁一眼，搖搖頭?！皼]怎么?！彼⒅f，“謝謝梁警察。”

“要不要上醫(yī)院？”小梁問道。

“不要。”

“您先坐下?！?/p>

剛一坐下，就又站起來。“我想回家?！彼f。

“我送您?！毙×赫f。

自知推托不掉，她就隨他的攙扶離開了廣場。

來到白鹿巷口，發(fā)現(xiàn)麥河遠(yuǎn)遠(yuǎn)跟了過來。小梁不快，她就說認(rèn)得他。他停在了原地，低著頭，有點可憐似的。

“謝謝你，我已經(jīng)好了?！彼f，又表歉意，“看耽誤了你的正事?？烀θグ??！?/p>

小梁顯然是要堅持把她送到家里，但瞥見麥河正慢慢走開，就打消了主意?！坝行枰痛螂娫??！彼林らT，“派出所的人隨叫隨到！”

隔了兩天，敲門聲試探著、遲疑著輕輕響起。她開了門，看到了麥河畏縮的樣子。心想，你膽子不是很大嗎？膽敢尾隨警察來白鹿巷。在廣場上她呼叫了小梁，他也沒跑，反而往跟前湊。

“林太太。”他弓了下腰，抬了下胳膊。他手里提著一袋水果。“我覺得，”他說，“我應(yīng)該來一次。”

她的遲疑也是有的，但只有短短一瞬。

當(dāng)她閃開身子，她就知道在自己的老朽無能之年，從今天起，一場從未有過的生活奇跡即將發(fā)生。

他走了進(jìn)來，很明顯一怔，并不十分踏實地把水果放在墻邊桌上，轉(zhuǎn)頭對她說：“您還好吧？”此話出口，才覺從容?！拔抑挥姓郾镜臅r候才去‘進(jìn)貨?！彼届o地告訴她。

在她決定允許他進(jìn)門時，她的內(nèi)心是激動的。雖未影響外表的優(yōu)雅，卻使她不知怎么跟他說話。他那一臉無害的神情，讓她也跟著平靜下來。

“還讓你惦記?！彼蜌獾?，暗懷欣喜，仿佛沒有他說過的那件事，“你請坐，我去給你倒杯水?！?/p>

在她家里，沒有預(yù)備洗凈的給客人的杯子。她都記不清多久沒人到過她家來了。他卻不是來做客的，表達(dá)了問候并自以為消除了誤解，目的也就達(dá)到，于是告辭。

家里又只有她一個人了。

她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那些水果。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去了廣場。

從廣場回來，遇著西院的張漢。

“來客人啦。”張漢跟她打招呼。

她微笑著點點頭。走進(jìn)七號院的時候想，張漢說話挺有意思，歷來沒主語。

當(dāng)年他們結(jié)婚，從西院分到一間破舊平房。丈夫叫來幾個同事幫忙收拾，其中就有張漢。平房沒通電。線路布好，往天花板上安燈泡。張漢踩著一把吱哇作響的椅子，伸手剛夠著天花板。

“扶著?！彼鲋樥f。

剛才丈夫出去了，她覺得像叫自己。正覺尷尬，旁邊有人上前給扶著了。

偶爾聽他悄聲給新郎傳授切身體驗：“累著生女兒?！彼延幸粋€半歲男孩。她問丈夫，到底是誰不能累著。丈夫笑而不答。

集體婚禮后第二天，她就去山東省無線電研究所上班。傍晚下班，因故在辦公室耽擱了一陣。乘公交回家，下了公交剛走到巷口，就聽背后傳來一句：“去接你了?！被仡^一看，是張漢騎車趕來。

本城的地勢，南高北低。到她單位去，基本都是爬坡。丈夫空身而返，她什么活也不讓他干，他還說下坡一路如飛，累不著。

后來他們生了女兒。她很懷疑女兒是在那一晚懷上的。

他們的那個女兒，神情模樣完全隨了她。額角、眼睛、臉頰、唇形，最能體現(xiàn)她特點的部位，都在女兒身上復(fù)制了出來。

她不知想過多少次，丈夫是要生個女兒的。那個晚上丈夫偏偏忙個不停，屋前道路上一塊半埋入地下的大石頭，硬被他掀到一邊去。

丈夫很愛女兒，堅持從她的名字里取出一字，用諧音給女兒起名。女兒去世不久，丈夫身體不行了……

她回到家，一點聲響沒發(fā)出來，恐怕驚擾了爺兒倆似的。女兒的遺物存放在另一個房間。房子三室兩廳，兩室朝陽，一室朝北。其中朝南的一室給了女兒，實際上女兒一天也沒住過。而她活著，朝南的主臥就由她住著。

失去女兒的痛苦消失得很奇怪。自從搬到白鹿巷七號，她就不覺得痛苦了。每天都會抽出一點時間，來女兒的房間里坐坐。好像總是耳聽轟的一聲，窗外一派春天的景象。

女兒去世的頭幾年，女婿還會來看二老。后來遠(yuǎn)去海南，就只偶爾打個電話，人是見不著了。生活仿佛又回到從前。丈夫、女兒和她，她從心底不想再有人插足。見不到女婿，更好，可她竟允許一個幾乎素不相識的人走進(jìn)家門，并接受了他的禮物。而且，似乎正有人看著家里的一切。

她隱隱感到了一種威脅。

夜晚，早早上床。睡夢中恍惚聽到有人小聲對她說：“扶著?！?/p>

隔幾天，正要從七號院大門內(nèi)走出去，背上分明感到了一雙眼睛。

“啪！”重重傳來象棋落子的聲音。

“你完啦！”五號樓的老萬說。

她沒回頭，走到巷口就站住，好像不知道去往哪里。

風(fēng)吹到臉上，很干。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因她突然想到了死去的丈夫。即便丈夫在世如同僵尸，但只要跟他在一起，哪里都可以去。走不到盡頭，也絕無妨礙。她計劃過多次，要推他去大觀園，卻總沒走到。那年他十五歲，有幸在大觀園的晨光茶社一睹相聲大王張壽臣的迷人風(fēng)采。他不在身邊，天地之大，哪里才是她該去的地方？這樣孤單單拋頭露面，一時間似乎成了老女人的羞恥，可她一點不想返回白鹿巷七號。

坐在廣場的長椅上，盡管淚痕未曾拭盡，也沒人注意到這個憂傷的老太太，甚至沒人對她多看一眼。

跟外人所見不一樣，丈夫跟她在一起，常會給她悄聲模仿一些家喻戶曉的相聲片段。學(xué)不好張壽臣、劉寶瑞，但學(xué)馬三立惟妙惟肖。本地孫少林，學(xué)得也挺像。講相聲界掌故，北京學(xué)藝，天津練活，濟(jì)南踢門檻。南張、北侯、中少林，這孫少林的名，就是馬三立給起的，原叫“大萊子”。

他總能把她逗得輕笑。夜里與她仰躺著，不知想起什么美妙的一幕，就當(dāng)真似的，嘆息道，也許自己生來是端這碗飯的。

他一直都在精心守護(hù)獨屬二人的小世界，后來又有女兒加入進(jìn)來。

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光啊，卻好像剎那間灰飛煙滅，把她一個人留在了世上。

天空闊大，陽光明亮。廣場上，照舊絡(luò)繹不絕。

又有一群人在跳舞，每人手上兩把粉紅的大彩扇。樂曲喧騰，彩扇翻飛。塔樓的鐘聲響起，在晴空下傳了很遠(yuǎn)，但或許只有她一個人聽到。

她的耳，極力捕捉著那聲音，直至消失在天外。醒過神，像過去了許久。

說恍如隔世也不過分，因為她竟覺得好受多了。一家人總會相見，那倒不一定非得在世上。自己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又忽然想起，今天下樓原是要去麥河水果店的。

就這樣，她第二次走進(jìn)了無名巷。

“那天我迷了路?！痹谒?，她直接對麥河說。

“我知道?！?/p>

麥河幫她挑選水果。有客人來，他去招呼。看得出，他跟每個客人都很熟，因為他們會相互開玩笑。他接連送走了三個客人。稱重，抹零。付款，抹零。他顯然很快活，時時發(fā)出感人的笑聲。她挑得很細(xì)?？腿俗弑M了，他向她走來。

“都是這個小區(qū)里的。”他說。

“他一直想死?！彼懿蛔∽约海摽谡f道。

麥河一愣，“誰想死？”

“那老頭子，”她說，“他一想死就不吃飯。”

在丈夫癱瘓的第五個年頭，臨近女兒的祭日，他首次拒食。起初她沒多想，誤以為病情加重。去醫(yī)院檢查，又查不出病因。前后只她自己。醫(yī)生問還有沒有別的親人，她想到女婿。最終沒給他打電話。女婿又組成了家庭，麻煩他不像回事。那時她身體尚可，還能撐得住。眼看丈夫越來越虛弱，卻又有了討吃的意思。事后她才想起，丈夫是要舍她而去的，而終因舍不得，才又要掙著活下來。

以后的十幾年，這種情況反復(fù)出現(xiàn)，但她從未說破他。她一味裝作渾然無知，一味勸，你就吃點，吃點就好了。記得最長的一次，二十天粒米未進(jìn)。無聲躺在病床上，一點生命體征看不到，連醫(yī)生也委婉勸說放棄了。她果決接受。把他弄到女兒的房間，然后輕聲問他：

“你知道這是哪里？”

他又想活了。

她能感到他去世前那幾年他心底的高興。有一次，被警察推著去廣場的時候，他臉上默默流下兩行淚。最后的半年，攝食越來越少。她想都沒想他會有意拒食。他再沒能轉(zhuǎn)過頭。她并非無悔。如果告訴他，她還能撐得住，又會怎樣呢？

在麥河水果店，她破天荒把自己的猜測說出口，說給那個萍水相逢的年輕人聽，仿佛忘了他在廣場上的作為。

“老頭子怕拖累我，就想死?！蹦樕珔s是寧靜的，“你看，還有這么傻的人呢?！?/p>

年輕人若有所悟，隨之以目光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爸爸！”店門外腳步一響，飛進(jìn)來一個可愛的女孩。年輕人臉上立刻綻露了由衷的笑意，蹲下身子，將蝴蝶一樣的女孩接納到懷里。

“這是林奶奶。”他向女孩介紹。女孩的媽媽也隨后走進(jìn)來。

“林奶奶好?！迸⒍Y貌地招呼她。

“乖?！彼淞伺⒁痪?。因麥河送給她的水果還沒吃完，她只挑了幾只芒果和一束桂圓。遞給麥河，麥河分別稱了。

快出巷子時，麥河追了上來。

“林太太，”他頗認(rèn)真地說，“您一定不要客氣，有事情，叫我?！鳖愃频脑挘×阂舱f過的。

她收住腳步，微微含笑，回身瞧了他好一陣，才輕輕點了下頭。他不由得咧開了嘴，也笑了，無聲。嘴里的白牙，被陽光照得發(fā)亮。

西院的張漢頻繁來白鹿巷七號下棋，以前可沒有過。他棋藝不高，但貴在專心。叫出聲的就只有老萬。要么拱卒，要么跳馬，棋盤砸得山響。頭頂?shù)淖咸偌苌?，鳥兒都不敢落。

炮平二五，馬八進(jìn)七。兵七進(jìn)一，象七進(jìn)五。暗度陳倉，金蟬脫殼。支士！出車！飛象！將！

她走下樓來，穿了新衣似的，像是迎客了。

客人的儀仗花團(tuán)錦簇，已向著白鹿巷七號威重的鑄鐵大門，轟轟烈烈地走來！她內(nèi)心渴盼，但矜持有度，讓人一恍惚，就有了千金小姐蓮步輕移的感覺。

落子聲已消失，張漢也忽然發(fā)現(xiàn)人們在默默看著自己，但他不知不覺站了起來。誰都相信他會馬上向她走去，大門那里就出現(xiàn)了水果店主一家。

人們很快打聽到水果店主跟她非親非故。他在臨近小區(qū)租房開店，至少四五年。因不好找，白鹿巷罕有人知。去過的人公平說，店主極會做，零頭一概抹去，買他水果的還會擔(dān)心賣賠。至于他們一家是受了邀請，還是主動上門，這個就不得而知了。

從此，人們常會見到她去水果店。隔段時間，水果店主也會帶著一家人來七號。單獨來的時候倒沒有。而白鹿巷七號去無名巷買水果的，就增了不少。果真如人所說，買主能得實惠。

那一日，她一出鑄鐵大門，就看見了張漢。說張漢是在路上等她吧，卻要躲開似的。他的樣子像不大好，低著頭，悶悶的。沒等她問候，他就自己嘟囔了句：

“不爭氣，病了?！?/p>

“病了怎么叫‘不爭氣？”她寬慰道，“現(xiàn)在還好吧？”

“好了。”他說著，就急急地向她身后的大門走去。

她徑直來到廣場，不由得回想遇到張漢的一幕。

張漢真是很怪呢，這么老了，像個沒人疼的孩子。

伴隨著塔樓莊嚴(yán)的鐘聲，她不光看到了拍案驚奇，還目睹了刀光劍影。

據(jù)說是一個從德州出走七八天的精神病患者混入了廣場上的人群。一米八的大個兒，黑夾克，黑褲。臉上看不出與常人不同，卻暗挾了一把菜刀。不是小梁及時趕到，還會傷到更多人。小梁力氣夠大，竟能把這么強(qiáng)壯的漢子死死擒住，她卻是嚇怕了，離開廣場好遠(yuǎn)，還感到驚魂未定。

站在麥河水果店外面，她兩腳發(fā)軟，并不知道自己什么臉色。麥河的妻子三秀從店里看見她，忙迎出來。她的眼睛顯然在找麥河。三秀說麥河去進(jìn)貨了。請她進(jìn)門，她就說自己路過。

這天傍晚，麥河來到她家，聽她說了廣場上激烈的搏斗，暗暗放了心。他松松爽爽的，那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老太太不過是受了驚。

看樣子老太太平復(fù)過來了。他甚至一笑，露出牙尖。

從來都是這樣，他一笑就咧嘴，一咧嘴就露牙。露出牙的多少，跟笑的程度有關(guān)。笑的時候細(xì)長的眼梢一彎，又一挑，這一張臉，就都是亮的。

問她有什么要他做，她說沒有，那他就回了。他對這個空巢老人極敬服。雖然人老所需甚少，但她獨自能做的都做了。對一些老人有難度的事情，比如支付寶、微信付款，她都能基本掌握。面對她的時候，不由疑惑她并沒有那么老。他重又叮囑她有事打電話，就走開。

她未起身相送。他走到了門后，卻被她突然叫住“你為什么干‘那個？”她不再避諱，“為什么做小偷？”

他一激靈，才慢慢轉(zhuǎn)動身子。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他低著頭。他只是沉默了。確實，他沒有做“那個”的樣子。

“我偶爾要去進(jìn)點貨嘛。”一開口，卻是坦然的語氣。他走過來，但沒有靠近她?！翱凑哿司腿ァM(jìn)點。”說著，又一笑，“‘進(jìn)著‘進(jìn)不著的唄。很少去廣場，家門口嘛?！?/p>

她竟感到聽懂了他的意思。他那個開店法，價廉，抹零，再加搭頭，不新鮮不賣，折有何怪？她已經(jīng)了解，他的妻子多半時間要去跟人打零工，夫妻合力才將水果店開到今天。

他抬起頭，看著她，好像在說，現(xiàn)在自己沒干那個，那就不是小偷，當(dāng)然不必忐忑?？墒?，他身上軟了一樣，像要坐下來。

“你坐?！彼φf。

他一點一點地下蹲，在她面前蜷縮成一團(tuán)，并且兩手抱住了腦袋。一個很低的聲音從他身上發(fā)出來，讓她心頭一顫。

“那年，在廣州大街上，我被人捆了一夜，是這樣，是這樣。”他說，蜷縮得更緊了，像個粽子，“因為我是小偷。”

她不由得輕輕“啊”一聲。

“我親眼看到小偷在向一個抱孩子的女人下手，就指認(rèn)出來。”

“結(jié)果你被當(dāng)成了小偷？”她沉思著說，“多年以后你還是忘不掉，你就要去試……折了只是個由頭，你總會還回去，對吧？”

他像被捆住了，不作聲。

不知是時間太快，還是時間很長，空氣已悄然暗淡。她沒想到開燈，而他也終于微微搖晃著站起身，朝門口走。

“到桌子那兒去。”她沉靜地指示他。

他沒有違抗。

“把手放在桌角上?！?/p>

他順從地將手伸向幽暗中的桌角，明顯像被燙了。

“拿著?！彼f，“以后再折本，就來我這里‘進(jìn)貨?！?/p>

他凝住不動。

“走吧?！彼f，語氣輕柔極了。

房間里只剩她。她還不想開燈。是晚飯時間了，她不但不覺得餓，身上又平添了力量似的。也許到了這一天，她才想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從此以后，他再不用到那些人流密集的地方去冒險“進(jìn)貨”了。他的妻子也面善，還有他們蝴蝶一樣的小女孩，多可愛?？磁⒌哪挲g，他們要孩子很晚。他一定還有更艱難曲折的經(jīng)歷。生活未穩(wěn)，怎敢生育？

她想，以后可不能隨便把錢放在桌上。櫥柜里還積存著一摞無線電研究所的信封。她并不是要貪公家便宜，是為使用方便，才拿回家來。算不算偷？誰知道呢！過去這么久，誰管它！她看見他們一家人在笑?？諝舛奸W亮。

可不，他一笑，就露牙。

她在房間里坐不住了。她簡直想即刻去水果店看看。這會兒，他們一家三口該幸福地圍攏在飯桌前了吧。

沒想到沉寂下來的紫藤架下還有人，剛要在石墩上坐下，就看到一個黑影踅出來。竟是張漢。他這么晚怎么沒回西院？

“單了?！彼坪蹩闯鏊囊蓱]，他主動給予了解釋。

她沒聽懂，心思也不在這里，兀自坐在石墩上出神，忽然感到有人在向自己靠近，就立馬站起來，轉(zhuǎn)身回了家，一點也記不住剛剛發(fā)生了什么。

接連幾天，沒見她下樓。有人提出去她家看看，大門外就來了中心醫(yī)院的救護(hù)車。她被抬下樓。急救電話是她自己打的。多年跟醫(yī)院打交道，所有流程都挺熟。不用別人操心，該備的物品都掙著齊備了。她很會照顧自己。

那天睡覺前她還洗了澡，哪知在院子里扭了腳。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腳背腫老高，自己診斷撐幾天看看。反正日常所需有限，躺著就是。不料撐不下去。照了X光，所幸不是骨折。一去醫(yī)院立馬請了護(hù)工，準(zhǔn)備在醫(yī)院住夠日子，等腫痛消失再回家。

那護(hù)工的照顧又規(guī)范又仔細(xì)，比家人照顧得還好。鄰居沒一個來的。她被抬上救護(hù)車的時候，已感受到他們同情、惋惜、無奈的目光。不來她也理解，來了還能走開嗎？他們想不到她會自請護(hù)工。

第三天上午，麥河來了。有白鹿巷七號的顧客向他透露了消息。他問候過了，就懷了愧疚似的在她面前坐著。

今天一早，他去七里堡批發(fā)市場進(jìn)貨，搬動果筐時胸前的扣子被掛脫了線，還沒來得及縫上。她向他輕輕招下手，示意他靠近些，然后一轉(zhuǎn)身，竟從包裹里摸出個針線包。戴了老花鏡，拈起一根免穿線的網(wǎng)紅縫衣針，隨手將線掛住，三下五除二，便將扣子縫好。

病友見狀，嘖嘖贊她利落，可不像七老八十的人。

麥河忍不住，眼里噗嗒砸下兩顆眼淚。

她沒在醫(yī)院多住?；氐桨茁瓜锲咛?，又過一周，才算好了。三秀天天來，她過去做的事都由三秀做。

一老一少在一起，就有的談。她道三秀辛苦，三秀就道來了四處清爽，沒處下手。

家里清爽，是讓她自豪的事情。丈夫活著，她每天給他擦洗，沒點兒病人異味。清潔令人心生欣喜。不管多難，沒見她愁苦過，就因生活潔凈。

這些年，除了爬高爬低、實在做不動的，她都做。三秀接過來做，做不了的等麥河來。

她也知道了他們兩口子同在一所三本大學(xué)上學(xué)，分別學(xué)了文理。家境不好，一入學(xué)，就都辦了助學(xué)貸款。貸款還不上，畢業(yè)證壓在了學(xué)校。兩人遠(yuǎn)去廣州。他在一家公司當(dāng)業(yè)務(wù)員，來她當(dāng)服務(wù)員的餐館吃了碗清水面。順便一聊，發(fā)現(xiàn)竟是校友，而且境遇相同。她得罪了一個無禮的客人，被餐館開除，兩人就去城中村租房，一起生活。幾年間，把能找到的活都干過，才算還清了貸款，拿到了畢業(yè)證。豈料畢業(yè)證也不大管用，仍舊走在四處投簡歷找工作的路上。拖欠克扣工資不說，光遇上老板跑路就不下十次。她已對找工作無望，就買了個小木車沿街賣菠蘿。不是因他意外被一家小房地產(chǎn)公司招聘，她早就準(zhǔn)備離開了。結(jié)果，遇上了那件事。

三秀的敘述卡在了這里，略停，僅代之以“麻煩”。

老人眼前出現(xiàn)了一顆被棄置夜半街頭的“肉粽子”。

以后，他們輾轉(zhuǎn)去了好幾座城市。最難的時候已過去。他們有了自己的店，而且開在中意的位置。小區(qū)遠(yuǎn)不是混亂的城中村所能比的。人好，和氣，一來二去，也都熟了。沒人無事生非。

出院那天麥河跟她來家，臨走，從緊靠玄關(guān)的桌旁一磨身，桌角的那個信封就不見了。

她臉上悄悄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桌角那里，無線電研究所的信封就一直有。三秀發(fā)現(xiàn)信封里裝著錢，建議她收起來。她淡淡說：“放著吧?！憋@然，三秀對麥河的行為一無所知。

舊信封被麥河怎么處理，她可就管不著了。

大約兩個月后，聽見敲門。像是麥河第一次到來一樣，敲門聲輕輕的，試探著，遲疑著。開門一看，西院的老頭子，挪不動一樣地立在門口，嘴里喃喃低語：

“逼的。”

她沒明白。

“五十多了，還不爭氣?！彼嘀槪豢此?，“折騰一輩子也沒成什么事?！?/p>

“大張逼你？”她不禁問道。

他不響。她想到了一個淘氣的男孩，卻想不起長大的模樣。忽聽他說：

“老林，你想要有個人照顧，有我?！?/p>

他本是膽怯畏縮的，抬起來的目光，卻燃起了大膽的火焰，炙得她猛地退后一步。他還在直勾勾地看她。他總算看清楚了，那淑美的儀態(tài)仿佛還停留在遙遠(yuǎn)的往昔。

她慢慢給了他一個看似很柔弱的背影，而他即將走過去，捉住她！他雖已老，可闖進(jìn)門一把捉住她的力氣還是有的。她抬手，指指他的身后。

稍停片刻，他悄無聲息地向樓梯挪去。

麥河一個月能來個七八次，間隔時間不一定。從白鹿巷到無名巷的那條路，已被他走熟了。有時候會在半路相遇，然后一起去水果店。他要扶她，她總不讓。

她曾給他看過一張發(fā)黃的全家福，那女兒跟她一模一樣。

他伸向那個棕褐色信封的手沉重了，遲鈍了，不再手到擒來，迅若電火。她沒有眼花。他全身哆嗦了一下，就像被拿了現(xiàn)行。

另有一次，信封竟從手上滑脫！他的臉登時布滿了羞慚。

她很想告訴他，這正是他的恩典。

沒想到，讓事情敗露的會是這樣一摞舊信封。小梁在廣場捉了小賊，從賊窩搜到這樣一摞信封。押著小賊，去了麥河水果店。水果店什么時候被盜，麥河一無覺察。掀開角落一個水果筐，空空如也。

其實一看見小梁，麥河的臉色就唰地灰暗下來。面對右下角印著“山東省無線電研究所”的舊信封，他無從解釋。

“早就懷疑你了?！毙×豪湫Φ?。

“我不?！彼艁y地低叫一聲，兩眼躲開小梁，轉(zhuǎn)動脖子，只看他的店，他心愛的店。目光甚至從妻子和女兒的身上掃過了。直到最后，才看定她們。她們跟他一樣驚慌失措。

“不……”她們向他撲過來。

一家人抱在了一起。他回頭看著小梁。那樣的目光讓小梁不禁遲疑了一下，因為那幾乎像是一撮無用的灰塵。

她姍姍而至。

“林太太。”小梁肅然起敬。

“我送的。”她沉聲靜氣，說著，轉(zhuǎn)向麥河，“怎么不去看我了？今天，我要你們一家子都去?！?/p>

在做出那個驚人的決定之前，她跟麥河進(jìn)行過深談，特意提出將來自己一定要走得干凈，只帶一張全家福，所有遺物，燒、埋、棄、用，均由他任意處置。他阻攔，但她主意已定。

此事一經(jīng)公開，即引起軒然大波。她一再被提醒，財產(chǎn)贈予非小事，應(yīng)防被騙。世人也因而得知，她在本城也并非沒有親戚，疏于往來罷了。

意定監(jiān)護(hù)的辦理，用了將近兩個月。小梁全程在場。之后，她堅持把亡者的遺物轉(zhuǎn)移到地下室。盡管麥河過意不去，作為被本主指定的代養(yǎng)人，也還是搬來同住。

水果店繼續(xù)開在無名巷。那個小區(qū)比白鹿巷七號大得多，又不遠(yuǎn)，不必遷址。

三月間，麥河帶全家去大觀園看了場相聲名家演出。趁熱打鐵似的，第二天又去廣場重拍了全家福。

麥河手上一個可疑的動作，逃過鏡頭，卻沒逃過她的眼。背后鐘聲響起，仿佛告訴她，人生就這么頑固。

責(zé)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