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劍飛 季景盛
關鍵詞:拓跋鮮卑;騎射文化;蹛林;射柳;繞壇
中圖分類號:K239.21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1)01 — 0097 — 03
拓跋鮮卑始發(fā)起于大興安嶺北麓的大鮮卑山,后遷至內(nèi)蒙草原成為北地雄主,再入主中原創(chuàng)立北魏王朝,無論場域如何變遷,其全民尚武的精神和長于騎射的運動技能卻從未改變。
浩渺無際的大鮮卑山是拓跋鮮卑三十六部②的天下,先民們采摘野生蔬果,以弓箭為工具獵捕野獸,見證著拓跋鮮卑騎射文化的產(chǎn)生與其生存需要息息相關。這一點可以從嘎仙洞遺址發(fā)掘中得到驗證:“有骨鏃、骨椎、鉆孔骨板以及少數(shù)角器。又出土大量的鹿、狍、獐、犴、野豬、豹等野生動物骨骼……這一情況表明當時生活在這里的先民皆以獵取野生動物為食。再根據(jù)遺物中有石鏃、骨鏃等射獵工具,然而沒有農(nóng)業(yè)工具,表明當時皆為游獵經(jīng)濟。”③在拓跋鮮卑遷至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草原的歲月中,他們?nèi)匀槐A糁褂脴鍢淦ぶ谱魃钇骶吆头b的傳統(tǒng),這里的扎賚諾爾墓群出土了大量的樺木棺、鐵骨鏃、木弓、樺樹皮弓囊和骨弭④,在拉布達林墓群陪葬品中還出土了樺樹皮制的弓袋、箭囊、壺、罐等器物。⑤現(xiàn)代考古所展示出鮮卑人的山林游獵生活,與《魏書》“畜牧遷徒,射獵為業(yè)”⑥的記載相互印證。拓跋鮮卑的騎射文化除了與其生存需要相關聯(lián)之外,還與其精神需要聯(lián)系密切。
生活在大鮮卑山的那段歲月里,拓跋鮮卑先民對上天的仰望源自舊時秋季在山林中開展的一種名為“蹛林”的獻祭習俗,即以騎射方式向森林之神獻祭,以此祈求神靈賜予人們更多的食物所需。顏師古在《漢書》批注中解釋為:“大會蹛者,繞林木而祭也。鮮卑之俗,自古相傳?!雹啧r卑人通過這種叫做“蹛林”的祭祀方式,使得騎射運動不僅關聯(lián)人的生存需要,更有著超越物質之上的精神層面的意向連接,即在不斷仰望連接超自然力量的精神意向中構筑起拓跋鮮卑騎射文化的精神內(nèi)涵。民族學者邱丕相認為,原始宗教信仰的需求是身體運動起源的重要方式之一⑧,宗教外衣下身體行為的泛化亦促成了鮮卑騎射體育文化的真正發(fā)軔。我們發(fā)現(xiàn)在“蹛林”祭祀中,拓跋鮮卑人主要注重騎射運動中“騎”的運動方式,“射”并沒有在祭祀儀式中出現(xiàn)。從這種有騎無射的儀式選擇中,我們可以感知到拓跋鮮卑先民對于自然神靈的全然信奉——寧愿舍棄一切的人為努力的(彎弓射箭),也要憑靠堅定的信心來仰望自然之神的供應與賜予(繞林木而騎)。
公元91年(東漢永元三年),北匈奴在東漢與南匈奴等多方勢力聯(lián)合圍剿下遁逃①,受到人口、氣候等多方因素影響,拓跋鮮卑民眾適時離開大興安嶺,西遷至內(nèi)蒙古大草原,自此過上“逐水草遷徙”②相對穩(wěn)定的游牧生活。相較昔日“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其俗,寬則隨畜田獵禽獸為生業(yè),急則人習戰(zhàn)攻以侵伐,其天性也?!雹鄣哪毙壑餍倥?,早年幽居山林僅以“射獵為業(yè)”④的拓跋鮮卑在初入草原之際,在騎射實踐方面處于低勢位,但在同匈奴余部雜居的過程中,鮮卑人深受匈奴人“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菟”⑤風俗的影響,騎射技能大幅提升。與此同時,從“歲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龍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馬肥,大會蹛林,課校人畜計”⑥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草原種族雜居也使得蹛林習俗由拓跋鮮卑共享給匈奴,騎射運動也隨著兩個民族之間祭祀文化的交流而不斷發(fā)展。由于草原遠不及山林那般樹木繁茂,昔日蹛林獻祭亟需因地制宜加以變化,于是拓跋勇士將弓射、柳樹和置木蹛林三位一體,創(chuàng)造出了騎馬繞行三周并向柳枝施箭的“射柳”祭祀活動。柳木在薩滿教習俗中被稱為神桿⑦,因為垂柳生長快、易繁殖,在古時被賦予了司雨以保求牧場水草肥美、子嗣生養(yǎng)繁衍繼而部族興盛的文化意象?!稘h書》記載了最早關于鮮卑射柳的描述:“秋天(鮮卑)祭林者,無林木者尚豎柳枝,眾騎馳繞三周乃止,此其遺傳也?!雹?/p>
從“蹛林”到“射柳”,從山林到草原,拓跋鮮卑的騎射文化隨著地域環(huán)境的變化,不僅在騎射方式上發(fā)生了轉變而且在精神內(nèi)涵上也有了新的表征。之前的“蹛林”祭祀注重騎射運動之“騎”的方式,其精神意向以祈求神靈的物質供應為主?!吧淞奔漓胧苄倥曀子绊?,騎射文化開始從以“騎”為主變成了“騎”與“射”相結合的運動方式。精神意向方面更加注重“子嗣繁衍”的部族發(fā)展需要。顯然,彎弓射箭有著明顯的人為目的指向,“蹛林”祭祀中的那種全然信靠超自然力量的精神意向開始向著“射柳”這種憑靠人為自身努力達成目的的方向轉移。
拓跋鮮卑經(jīng)歷了四百年的歷史演進,隨著漢族強勢文化的影響,騎射文化又有了新的發(fā)展。公元492年(北魏太和十六年,南齊永明十年)孝文帝元宏騎馬繞壇的方式西郊祭天,也是正史首次明確使用“繞壇”一詞來描述拓跋鮮卑祭天:“宏與偽公卿從二十馀騎戎服繞壇,宏一周,公卿七匝,謂之蹋壇。明日,復戎服登壇祠天,宏又繞三匝,公卿七匝,謂之繞天?!雹嵬匕硝r卑建立北魏政府后,開始采取“魏舊制”的騎乘繞壇,通過加強傳統(tǒng)騎射運動來推進軍事強國戰(zhàn)略,如在公元427年(北魏始光四年)秋七月,“(太武帝拓跋燾)筑壇于祚嶺,戲馬馳射,賜中者金帛繒絮各有差?!雹饧漓牖顒优c騎射演練相結合,武藝優(yōu)秀者能得到物質賞賜,進一步增強了全軍的馳射熱情。如前繞壇的公元492年(北魏太和十六年),孝文帝元宏頒布詔令,重申全民習武的必要性:國家雖崇文以懷九服,修武以寧八荒,然于習武之方,猶為未盡。今則訓文有典,教武闕然。將于馬射之前,先行講武之式,可敕有司豫修場埒。?輥?輯?訛
由此可見,拓跋鮮卑的騎射文化由之前的“蹛林”祭祀的物質祈求,進而向著“射柳”祭祀的繁衍目的過渡,直至北魏政權建立之后,“繞壇”祭祀成為了具有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象征形式,騎射方式又一次回到了之前以“騎”為主的形態(tài)當中。然而“繞壇”中的以騎為主與“蹛林”中的以騎為主不可同日而語,如果說“蹛林”中舍棄“射”的行為帶有舍棄人為目的,全然信靠神靈的虔誠意味的話,那么“繞壇”中有組織有次序的“騎”行行為則是籠罩在一種宗教信仰形式之下的禮法規(guī)訓,統(tǒng)治者通過這種騎馬“繞壇”儀式是在傳達一種主權意識、國家意識、等級意識。拓跋鮮卑的騎射文化在“蹛林”、“射柳”、“繞壇”這三種祭祀儀式中相互關聯(lián)又層層演進,最終鑄就成了拓跋鮮卑民族體育文化的精神內(nèi)涵。
通過上文對于拓跋鮮卑騎射文化的追溯,我們看到拓跋鮮卑騎射文化的發(fā)展演進中存在著三重關系的建構:
首先是“蹛林”祭祀中,人們在祈求上天滿足食物供應的個體生存需求中,建立起了人神關系的緊密聯(lián)系。這是拓跋鮮卑騎射文化建立的核心基礎。
其次是“射柳”祭祀中,遷徙到物質豐沛的草原地帶生活的拓跋鮮卑人已經(jīng)不滿足于物質資料的供應,他們開始向著神靈尋求枝繁葉茂、子嗣繁衍的族群發(fā)展,這也使得拓跋鮮卑通過騎射文化逐漸建立起族群之間的依賴關系。
再次是隨著國家政權的建立,拓跋鮮卑人在繞壇祭祀中賦予了騎射文化更多的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東西,比如主權意識、尊卑意識、等級觀念、軍事演練意識等等。拓跋鮮卑的騎射文化在此時已經(jīng)具有了某種國家教義性質的政治職能。
透過拓跋鮮卑的騎射文化折射出其內(nèi)部的形成機制,即從全然信靠神靈供應(以蹛林的騎馬繞林為表征),到努力尋求族群發(fā)展(以射柳的騎射結合為表征),到政治主權建立(以繞壇的有組織有次序的騎行行為為表征)。而其中拓跋鮮卑騎射文化能夠持續(xù)發(fā)展的動力因素就在于這些內(nèi)部機制當中存在著具有張力結構的三重關系原則:一是以“蹛林”祭祀為表征的人神關系的建立,這是人與超自然力量的信念連接,為后來的拓跋鮮卑騎射文化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信仰根基。二是以“射柳”祭祀為表征的族群關系的建立,這使得拓跋鮮卑通過騎射文化能夠在族權內(nèi)部形成強大的力量凝結。三是以“繞壇”祭祀為表征的國家政治權威的建立,這是拓跋鮮卑騎射文化得以成熟確立的標志,騎射文化在國家層面成為了軍事武力、等級秩序、禮法規(guī)訓等方面的外化表現(xiàn)形式。
由此可見,拓跋鮮卑的騎射文化從發(fā)軔到成熟所具有的內(nèi)在機制、結構原則都將引發(fā)我們對于當代少數(shù)民族體育文化如何發(fā)展的思考。以我國當代北方的鄂溫克和鄂倫春兩個民族為例,無論在生活環(huán)境還是精神信仰方面都能看到某些拓跋鮮卑先民生活的影子。下面我們對鄂溫克與鄂倫春兩個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背景與體育文化做一簡單介紹:
鄂溫克族與鄂倫春族原為同宗,17世紀中葉以先,他們生活在貝加爾湖以東、黑龍江以北至庫頁島的廣袤區(qū)域,后來受到沙俄催逼遷至大興安嶺,居于山上的喚作鄂溫克,山間居住者稱為鄂倫春①,兩者亦有著相同或近似的傳統(tǒng)體育項目。鄂溫克人過著“以打牲射獵為本”②的游獵生活,他們“冬季在森林中以弓箭、地箭、繩套獵取獵物,穿獸皮,食獸肉,用馴鹿或馬當運輸工具”③;鄂倫春人“散處內(nèi)興安嶺山中,以捕獵為業(yè),元時稱為林木中百姓,國初謂樹中人,又謂使鹿部?!雹軆蓚€民族皆以射獵為業(yè),懂得飼養(yǎng)鹿并以之代步或載物,直到1996年大興安嶺的全面禁獵,騎射始終是他們最為主要的體育運動。
在過去,兩個民族的先人們騎鹿捕獵,住在由獸皮、樺樹皮支搭的“撮羅子”里,傳統(tǒng)體育運動常經(jīng)由狩獵實踐和宗教祭祀等場景來實踐傳承。人們持守著與母體文明相連的薩滿原始信仰,許多傳統(tǒng)體育項目亦與山林游獵相關聯(lián),比如鹿棋就是通過博弈再現(xiàn)山林圍獵場景:兩枚白子與二十四枚黑子分別代表野獸和獵手,激戰(zhàn)過后,獵物脫逃則白方勝。再如視熊為先祖的鄂倫春族,因著熊在遠眺時會站立并做出搭涼棚動作,于是他們每每獵捕到熊,都會舉行祭熊、葬熊儀式,“向神作謝罪慰藉,祈求賜宥”⑤,斗熊舞這種原生運動由是應運而生。
然而遷離原生環(huán)境后,他們陷入全面禁獵、騎射受限的窘境,便利的現(xiàn)代化生活在改善鄂溫克、鄂倫春族落后面貌的同時,又改變著承載了先祖記憶在內(nèi)的游獵生活方式,其民族傳統(tǒng)體育悄然迷失于現(xiàn)代生活,僅只在特定民俗活動和民族運動會上才以表演項目呈于世人,傳統(tǒng)體育文化的教育傳承亦面臨難題。結合前文拓跋鮮卑騎射文化中的三種形式與三重關系,我們將嘗試對以上問題進行追問和反思。
(一)通過騎射文化重建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精神家園
拓跋鮮卑騎射文化的核心因素是通過“蹛林”祭祀建立人神關系的連接。人神關系的建立關系到拓跋鮮卑人一切生存資料的供應。而生活在當代的鄂溫克、鄂倫春民族因為現(xiàn)代文明在不斷滲透并改變著以“奧毛克、穆昆和烏力楞”⑥為核心的血緣族群生活,宗族架構相繼被基層社區(qū)管理取代。如果說生存環(huán)境的改變并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是傳統(tǒng)體育文化淪喪的外因,那么傳統(tǒng)體育文化在精神層面的日益息微才是癥結所在。因此,通過騎射文化切入,重建鄂溫克與鄂倫春人的精神家園將是一個具有價值意義的實踐方式。就像拓跋鮮卑“蹛林”祭祀中所表征的人神關系的建立一樣,“騎射”之于鄂溫克、鄂倫春人的關系是什么?在“騎射”運動中,鄂溫克、鄂倫春人能夠找尋到什么樣的文化記憶與歷史記憶?人與自然、人與超自然的關聯(lián)如何通過“騎射”方式加以表達?這些問題將有待于民族學者們持續(xù)的關注與思考。
(二)通過騎射文化重尋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族群認同
拓跋鮮卑騎射文化中的“射柳”祭祀借助柳樹易于生長的意象形式,表達著拓跋鮮卑人族群發(fā)展的企望。當代鄂溫克與鄂倫春民族,特別是年輕一代,受到工業(yè)文明和多元文化的影響已經(jīng)對于本民族的文化價值逐漸淡漠,“民族傳統(tǒng)體育項目處于嚴重淡化、弱化、同化的瀕危狀態(tài)”⑦。那么,反觀拓跋鮮卑民族騎射文化中的“射柳”活動,在當代北方少數(shù)民族騎射運動中是否可以重新注入具有族群認同感的意象形式,比如女排運動如果僅有競爭意識和娛樂意識,而脫離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堅韌、勇敢、隱忍的精神支撐,那么國民對之的持久熱度就不會如此之高。真正支撐起一個運動持續(xù)穩(wěn)定發(fā)展的原動力就在于其中隱含的精神內(nèi)涵,而這里面的“民族意識”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三)通過騎射文化重塑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國家意識
拓跋鮮卑騎射文化中的“繞壇”祭祀,是一種具有國家意識形態(tài)性質的活動,在這一活動當中,綜合了“蹛林”人神關系的建立以及“射柳”族群關系的拓展,國家上下的等級秩序尊卑禮法等等方面都通過“繞壇”這一騎射方式得以彰顯,可以說“繞壇”成為了拓跋鮮卑騎射文化步入成熟的標志形式。那么,當代北方少數(shù)民族除了通過騎射文化重建精神家園、重尋民族認同之外,如何在騎射運動中彰顯我國的經(jīng)濟實力、政治秩序、軍事國力將是重塑北方少數(shù)民族國家意識、決定騎射文化成熟與否的關鍵所在。這里面已經(jīng)不僅僅關涉到少數(shù)民族騎射文化的發(fā)展問題,更關系到“大國擔當”的時代使命問題,任重而道遠,需要更多人的前仆后繼與不懈努力。
〔參 考 文 獻〕
〔1〕〔唐〕李延壽.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北齊〕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9.
〔3〕〔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9.
〔4〕叢密林,王偉平.鄂溫克族體育文化源流探討〔J〕.體育文化導刊,2012,(10).
〔5〕王維.思想史視域下的桓譚樂論研究——以桓譚《新論》為例〔J〕.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19,(01).
〔責任編輯:張 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