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傳統(tǒng)史學中有關世界的認識變化非常值得注意。從公元前2世紀的《史記》以來,中國就形成了“以中央王朝為中心,以周邊四裔為附庸”的世界觀念。在此后的兩千多年中,曾有過三次雖然可能卻終未實現(xiàn)的改變契機,但是一直到19世紀中葉西潮東漸之后,這一觀念才出現(xiàn)根本動搖,新的世界觀念終于成為常識并進入教科書,取代了傳統(tǒng)的世界觀念。
關鍵詞:中國史學;世界認識;《史記》;佛教傳來;宋代;蒙元;晚清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3.01
19、20世紀之間,經(jīng)歷了“二千年未有之巨變”的中國,不得不真的睜開眼睛,重新認識面前這個世界。20世紀逐漸形成新的世界認識,實際上包括了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知識史意義上的世界認識,也就是世界是方的,還是圓的?是像傳統(tǒng)中國人想象的“天圓地方,我在中央”,還是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所說的“無處非中”①?另一方面,則包含文化意義上的世界觀念,是天下唯有中國最大,還是中國只是世界萬國中的一國?是中國文明為世界最高,還是世界上多種文明并立?在中國之外,還有其他文明的民族和國家嗎?
20世紀中國新世界認識的形成,固然主要是受到來自西方的沖擊,但并非沒有來自傳統(tǒng)的資源影響,特別應當強調(diào)的是,由于中國傳統(tǒng)世界認識的影響,來自西方的新世界知識,會在這一背景的過濾和透鏡的折射下,產(chǎn)生微妙的變形和修正。就像丸山真男所說的,歷史意識的“古層”始終會影響歷史的展開,執(zhí)拗持續(xù)的“低音”始終會修飾甚至修正思想的主旋律②。因此,在討論20世紀中國形成的新世界認識時,我們不能不回過頭重新看看傳統(tǒng)中國的世界知識,尤其值得討論的是傳統(tǒng)中國史學,是如何形塑歷史上中國人的世界認識的?
一、秦漢之前:“九州”“四裔”與“五服”
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也還沒有充分的證據(jù),可以證明先秦時代中國人曾經(jīng)到過多遠。
在秦、漢之前的早期文獻中所表現(xiàn)出來古代中國人對世界的認識,毫無疑問大多是傳聞和想象。古代中國人有一種把空間最大化的想象方式,就是把“天下”想象成(1)“九州”以及周邊,(2)中國與“四裔”,或者是(3)以“王畿”為中心逐級放大的“五服”。
在這方面,有三篇文獻很重要:第一篇是《尚書·禹貢》③,根據(jù)它的記載,在中國之內(nèi)有九州,在中國之外有島夷、萊夷、淮夷、三苗等,周邊以華夏為中心,他們都服從中國號令,都會給中國進貢土產(chǎn)。第二篇是《逸周書·王會篇》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卷七《王會解第五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850-968頁。,它記載西周武王(一說成王)時,八方進貢的熱鬧場面,傳說當時四方來朝賀的屬國包括了東夷、南越、西戎、北狄各方。第三篇是《國語·周語上》,據(jù)它說周代的天下已經(jīng)分為甸服、侯服、賓服、要服、荒服,各種不同區(qū)域?qū)μ熳佑屑漓牒瓦M貢的責任《國語》卷一《周語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頁。。這三篇文獻半是傳聞,半是想象,但它們都表現(xiàn)了古代中國自居中央的天下觀念,按照古人的說法,因為四裔不夠文明,都仰慕中國,所以要來中國朝貢。
在秦漢統(tǒng)一中國之前,古文獻中對于“中國”以及周邊世界,缺乏具體而準確的記載在秦漢之前,古代中國文獻記載的異域,大多如《山海經(jīng)》之類的想象和傳聞,不能算作歷史記載。。一直要到秦、漢(公元前3世紀之后)統(tǒng)一,大體奠定了“中國”,中國的歷史著作才對“中國”之外的世界,有了比較明確的記載。
二、《史記》:以中央王朝為中心,以周邊四裔為附庸
在現(xiàn)在傳世的歷史文獻中,《史記》可能是第一部有意識地記載中國與周邊的著作。在司馬遷的《史記》中,除了“我者”即漢帝國之外,周邊的“他者”當然有北方即最強大的匈奴,以及東方和南方,如朝鮮、南越、東越、西南夷(甚至身毒即印度),同時也特別通過《大宛列傳》記載了西方(即現(xiàn)在的中亞、西亞)諸國司馬遷說,“漢既通使大夏,而西極遠蠻,引領內(nèi)鄉(xiāng),欲觀中國。作《大宛列傳》第六十三”(《史記》卷一三○《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3318頁)。,這個世界已經(jīng)大致包括了現(xiàn)在的亞洲大部。
司馬遷是一位卓越的歷史學家,已經(jīng)很具有“世界意識”。不過,我們也要看到三點:第一,傳統(tǒng)帝國時代的歷史學家無法超越本國的立場,他們習慣于從本國立場向外眺望,主要依賴官方實際往來的資料,加上當時有限的視野、知識甚至傳聞。所以,他們筆下的世界,仍然是以本國為圓心,逐級放大的“同心圓”。第二,盡管事實上,漢朝有彼此對等的敵國如匈奴,在政治上不能不與之對等交往,但在文化上總是有優(yōu)越感,仍然視之為蠻夷,在歷史記載中,也總是要凸顯他們不夠文明。第三,外面的世界主要只是“中國”的“四裔”,這些四裔都是沒有開化的野蠻人,他們存在的意義,主要是證明華夏的文明,由于他們朝覲中央帝國,這會給帝國帶來榮耀和自信。
“以中央王朝為中心,以周邊四裔為附庸”,這成為傳統(tǒng)中國歷史記載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延續(xù)了兩千多年。
三、中國史學世界認識變化三個契機
比起司馬遷來,此后撰寫紀傳體正史的官方學者,更把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本國本朝的歷史中,對于外面世界的關注并沒有太多增加,很多記載往往陳陳相因,輾轉(zhuǎn)抄撮。不過,司馬遷奠定的中國為主、四裔為輔的書寫方式,已經(jīng)成為典范和傳統(tǒng)?!稘h書》以下的歷代史書,依然有著對于周邊世界的記載,如《漢書》的《西域傳》等、《三國志》的《東夷傳》等,都有新的觀察和資料。稍后劉宋時代成書的《后漢書》,則有《東夷》《南蠻西南夷》《西羌》《西域》《南匈奴》和《烏桓鮮卑傳》,大體上描述了那個時代人心目中的“世界”。
在漫長的傳統(tǒng)時代,中國對于“世界”的歷史敘述大致如此,雖然這種“以中央王朝為中心,以周邊四裔為附庸”的基本格局,兩千年中都沒有根本改變,但是,隨著傳統(tǒng)中國的對外交流、國際處境變化與帝國疆域的移動,傳統(tǒng)史學也曾有過三次雖然可能、卻終未實現(xiàn)的改變契機。
第一,是中古時期世界視野的拓寬與佛教世界觀的傳入。
在中國中古時期,有關中國之外的世界知識,最重要來源有二:一是中國人的活動范圍拓寬,以及西部、北部異族進入中國核心區(qū)域,大大開闊了中國對于世界的認知。由于漢王朝與匈奴爭奪西域控制權的對抗,由于大月氏的西遷與貴霜王朝的崛起,由于羅馬帝國與漢帝國的并立,由于陸上、海上交通技術的發(fā)展,漸漸打開了中國人的視野。這種交往視野的擴張,從漢代到唐代,即整個“中古時代”一直在延續(xù)。二是佛教的傳入。對于中國世界知識的最重要的沖擊來自佛教。由于佛教來自中國之外,因此,它給中國帶來相當豐富的異域知識,也給中國帶來世界觀的巨大沖擊。
這些變化前輩學者已經(jīng)指出。1936年,賀昌群發(fā)表《漢代以后中國人對于世界地理知識的演進》,指出《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西域傳》表明,中國對于玉門、陽關以西的世界,從西漢的“包括今撒馬耳干(Samarkand)及俄屬土耳其斯坦,更進而西伯利亞、波斯、小亞細亞(Asia Minor),以至印度”,到東漢更進而西面到達了條支,了解了大秦(羅馬),而北面則直到丁零與堅昆(Kirghiz),到了貝加爾湖(Baikal),東面則肯定與日本有了來往,日本九州島發(fā)現(xiàn)的漢倭奴王金印已經(jīng)證實了這一點原載《禹貢》半月刊,五卷三、四期合刊,1936年。后收入《賀昌群史學論著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第28-29頁。參見段連勤:《丁零、高車與鐵勒》,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而這一中國之外的世界由于佛教的進入而變得更加廣大,日本學者桑原騭藏(1870-1931)說,中國的世界視野拓展與佛教有關,他在題為《佛教東漸與佛教徒在歷史地理學上的功勞》的論文中,開列出近五十個經(jīng)陸路和海路,以及由天竺、罽賓、月氏、安息、波斯、康居、于闐、高昌、師子國、扶南、交趾來到中國傳教的佛教徒,以及法顯、宋云、玄奘等若干由中國遠赴西方的佛教信仰者。他指出,正是由于佛教東漸的緣故,中國不得不正面注視自己的周邊桑原騭藏:《佛教の東漸と歷史地理學上における佛教徒の功勞》,《桑原騭藏全集》第一卷,東京:巖波書店,1968年,第293-334頁。,在佛教徒筆下,中國并非世界的中心,印度才是世界的中心,而且他們撰寫了不少類似《世界記》《外國傳》之類的著作,其中如《續(xù)高僧傳》卷二《達摩笈多傳》就記載,彥琮(557-610)曾根據(jù)達摩笈多的見聞和游歷,編撰了《大隋西國傳》十篇,更記載了這些國度的方物、時候、居處、國政、學教、禮儀、飲食、服章、寶貨按:桑原氏的說法,可能受到《月藏經(jīng)》記載的啟發(fā),《月藏經(jīng)》據(jù)《開元釋教錄》說,是北齊天統(tǒng)二年即566年那連提黎耶舍所譯,記載了五十五國名,見《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十三卷《大方等大集經(jīng)》第五十五卷《月藏分第十二分布閻浮提品》,第364頁以下。又,《大寶積經(jīng)》卷十《密跡金剛力士會第三》也記載“閻浮提天下大國,具足有一千,各有大郡,其十六大國,以用治政而相攝護……釋種、安息、月支、大秦、劍浮、擾動、丘慈、于闐、沙勒、禪善、烏耆、前后諸國,匈奴、鮮卑、吳蜀秦地、諸么夷狄……”。見《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十一卷,第59頁。這一點法國學者早已經(jīng)注意到了,見烈維:《大藏方等部之西域佛教史料》,中文本載馮承鈞譯:《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第二卷,北京:商務印書館重印本,1995年,第九編,第160-234頁。。
不過,在中古時期,佛教沒有征服中國,反而是佛教融入中國傳統(tǒng)關于佛教與中國關系,請參看葛兆光:《七世紀前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中國思想史第一卷》第四編第六節(jié)《佛教征服中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66-594頁;Ge Zhaoguang, A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China, Trans. Michael Duke & Josephine Chiu-Duke (Leiden and Boston:Brill, 2014), 350-369.。因此,佛教的沖擊,并沒有改變“以中央王朝為中心,以周邊四裔為附庸”的歷史學傳統(tǒng)。
第二,是宋代(960-1279)國際環(huán)境的變化,帶來“內(nèi)”“外”之分的意識。
10世紀中葉建立的宋朝和唐朝比起來,變化太大了。它的疆域縮小了一大半,過去大唐帝國內(nèi)部可以混融雜居的“胡漢”問題,逐漸變成了大宋帝國外部需要區(qū)分你我的“華夷”問題鄧小南曾經(jīng)指出,五代宋初的胡漢問題“經(jīng)過五代(其中三個沙陀王朝)的統(tǒng)治以后,到宋代不再頻頻出現(xiàn)于歷史記載,不再被當時的人們所關注,已經(jīng)從時人的話語中逐漸淡出”。參見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81-82頁。。在北邊的契丹(以及后來崛起的女真和蒙古),東邊的高麗(以及日本),西邊的黨項(夏),西南的吐蕃、大理,南邊的安南等“強鄰”環(huán)繞之下,縮小了的宋帝國就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邵伯溫:《邵氏見聞錄》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頁。,宋朝逐漸成為諸國中的一國,中古時代那種無遠弗屆的天下帝國,已經(jīng)只是遙遠的歷史記憶陶晉生:《宋遼關系史研究》第一章,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3年,第5-10頁。。
正是在這個時代,“內(nèi)”和“外”逐漸分化,歷史學家開始明確地把外部世界和內(nèi)部世界區(qū)分開來:前者是明確的“外國”,是與中國相對的“他者”;而后者是“蠻夷”,是在中國之內(nèi)的野蠻族群,雖然介于“我”與“他”之間,但畢竟是可以“以夏變夷”的內(nèi)部。這一區(qū)分“外國”與“蠻夷”的思想,逐漸在士大夫那里形成共識,一直到元代撰修《宋史》,歷史學家們在傳統(tǒng)正史中第一次分別了《外國》與《蠻夷》。
在歷史學領域,宋代出現(xiàn)了三個新現(xiàn)象:(1)人們改變了“四裔”微不足道的傳統(tǒng)觀念,傾向于肯定外國存在的合理性。這使得宋代逐漸形成一種常識,也就是像宇宙有陰有陽一樣,天下也同樣有“中”有“外”。(2)人們改變了過去地理上以“九州”為最大空間,和天文上以“二十八宿”全部對應中國的方式,從傳統(tǒng)中國最重要的“天地”意義上,承認中國之外的世界存在,也就是在大地之上、星空之下還有很多很大的外國。(3)改變了對四裔漠視的態(tài)度,宋人對域外的知識逐漸增多。宋朝出使外國的使臣根據(jù)親身經(jīng)歷,留下大量有關外國的紀行文獻這里略舉幾例,如路振《乘軺錄》、王延德《西州行程記》、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范成大《攬轡錄》、樓鑰《北行日錄》,都是關于宋代域外各國很有價值的文獻。;宋朝負責貿(mào)易管理的市舶司官員,留下一些有關域外的文獻這是市舶司的職責,北宋崇寧二年即規(guī)定,“市舶司自合依《政和令》,詢問其國遠近、大小、強弱,與已入貢何國”。參見徐松輯:《宋會要輯稿》第四冊“職官四四之一○”,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97年,第3368頁。著名的趙汝適《諸蕃志》一書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
一般說來,宋代有關“外國”觀念的形成,原本有可能推動主流歷史論著中平等地理解和細致地記載中國以外的世界??墒牵瑐鹘y(tǒng)非常頑強,歷史非常詭異,宋代這種新觀念并沒有在歷史學中生根,反而在此后由漢族重建的大明帝國逐漸消失,傳統(tǒng)中國歷史學家們?nèi)匀还淌亍耙灾醒胪醭癁橹行?,以周邊四裔為附庸”的歷史記敘方式。
第三,是橫跨歐亞建立世界大帝國的蒙元時期,回回人帶來了有關世界歷史的新看法。
盡管宋代逐漸對“周邊四裔”區(qū)分出了“內(nèi)”與“外”,但是,“以中央王朝為中心,以周邊四裔為附庸”的記述方式,并沒有根本改變。在中國歷史學家看來,中國之外仍然是環(huán)繞中央王朝的蠻夷,盡管蒙元時代的官方非常聰明地把契丹、女真和漢族的三個政權給予平等地位,分別書寫各自歷史。但是,在宋元時期相當多漢族歷史學家的觀念世界中,漢唐時代奠定的那個疆域和族群,仍然是歷史敘述的中心。短暫的蒙元時代結(jié)束之后,“以中央王朝為中心,以周邊四裔為附庸”的歷史敘述方式還是沒有變化。
不過,在蒙古人橫掃歐亞的蒙元時代,確實出現(xiàn)過具有“全球意識”,并且試圖全面敘述世界歷史和地理的可能。而這種“全球知識”卻可能是由橫跨歐亞的蒙古人和從波斯等地外來的“回回”人帶來的參看楊志玖:《元代東傳的回回地理學》,《楊志玖文集·元代回族史稿》,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299頁以下。。至元二十二年(1285),也就是蒙元忽必烈平定南宋之后不久,就把各個文職部門合并成秘書監(jiān),準備修撰帝國一統(tǒng)志和世界地圖,所以,要“大集萬方圖志,以表皇元疆理,至大無外”,這個至大無外的“一統(tǒng)”,既包含漢族中國,也包括了蒙古征服的“萬方”。一個主持其事的回回學者叫作扎馬魯丁許有壬《至正集》卷三五《大一統(tǒng)志序》稱其為“行秘書監(jiān)事”,名又作“札馬里鼎”。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38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年,第124頁。,曾經(jīng)上書要求把“邊遠國土”的史料和地圖都集中到大都,并且集中了“蠻子”“漢兒”秀才來編撰。扎馬魯丁在第二年(1286)主持編纂“會同志”(《至元大一統(tǒng)志》)時,曾經(jīng)向皇帝報告:我們的帝國很大,從太陽升起的地方,到太陽落山的地方。所以,我們不僅要編帝國的歷史書,而且要繪制一個有關蒙元帝國的總地圖王士點、商啟翁編,高榮盛點校:《秘書監(jiān)志》卷四,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2-74頁?!,F(xiàn)在,盡管這個總地圖早已不存,但是,包含了整個非洲、阿拉伯、歐洲部分以及幾乎整個亞洲的地圖,我們還可以從朝鮮人繪制、保存在日本的《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中看到它的影響;只是他主持編撰,用來顯示“六合同風”的“統(tǒng)同志”即《大元大一統(tǒng)志》,雖然于1294年最終編成755卷,此后1303年又增加至1300卷,但是,這部大書在明代卻逐漸散逸,現(xiàn)在僅存數(shù)十卷,只有一篇《大一統(tǒng)志序》,還保留在許有壬《至正集》卷三五《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八《明一統(tǒng)志》提要中說,元代岳璘等“所修《大元一統(tǒng)志》最稱繁博,《國史經(jīng)籍志》載其目,共為一十(千)卷,今已散逸無傳,……惟浙江汪氏所獻書內(nèi),尚有原刊二卷,頗可以考見其體制,知明代修是書(《明一統(tǒng)志》)時,其義例一仍元志之舊”(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1年,第597頁)。。
遺憾的是,作為“新世界史開端”的蒙元時代,在中國僅僅持續(xù)不足一個世紀,這種籠罩歐亞、試圖敘述“日頭從東邊出從西頭落”的大世界的史學理想,也很快消退。從現(xiàn)在留存的歷史資料看,就連蒙元大都的回回學者在編撰“一統(tǒng)志”過程中,似乎也只關注了新納入元朝版圖的云南、甘肅和遼陽等地,仍然局限在“以中央王朝為中心,以周邊四裔為附庸”。蒙古帝國征服的更廣大的世界,包括在《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已經(jīng)有所涉及的中亞、西亞、阿拉伯半島、非洲以及歐洲日本學者杉山正明指出,《混一疆理代代國都之圖》中,不僅有中亞、西亞、阿拉伯半島、非洲,有若干歐洲地名。參看杉山正明:《東西の世界圖が語る人類最初の大地平》,藤井讓治、杉山正明、金田章裕編:《大地の肖像:繪畫、地圖が語る世界》,京都:京都大學學術出版會,2007年,第54-83頁。又,關于這一點,可以參看《蒙古山水地圖》與《塞爾登地圖》。,好像仍然沒有在他們的歷史敘述中出現(xiàn)趙萬里輯《元一統(tǒng)志》前言中說,《元一統(tǒng)志》“有濃厚的封建正統(tǒng)觀念”,“承歷代史書之遺,極度尊重漢、晉、唐、宋等正統(tǒng)王朝”(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3頁)。。
四、晚清變局:把“世界”帶入“中國”,把“中國”帶進“世界”
盡管明代中后期西洋傳教士帶來新的世界知識,也帶來新的世界地圖,使得中國傳統(tǒng)世界觀念幾乎出現(xiàn)“天崩地裂”參看葛兆光:《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中國思想史第二卷》第三編第一、二節(jié)《天崩地裂》,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449頁以下。,但非常遺憾的是,這一天崩地裂的觀念變化,卻由于種種原因意外中止,并沒有出現(xiàn)在那個時代的歷史著作中。而真正可以算得上具有“全球/世界”認識的歷史學著作,則出現(xiàn)在清代的道光、咸豐、同治(1821-1874)之后。
原因很簡單,那個時代西潮東漸,中國在“堅船利炮”面前被迫打開國門,不得不了解世界的政治、歷史、地理。特別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鴉片戰(zhàn)爭失利后簽訂《南京條約》,咸豐八年(1858)被迫與英法聯(lián)軍訂立《天津條約》,同一年黑龍江以北廣大地區(qū)由于《璦琿條約》割讓給沙俄,兩年之后(1860)英法聯(lián)軍侵入北京,簽訂《北京條約》,又與俄國簽訂《北京條約》割讓烏蘇里、圖們江以東地區(qū)。這個時候,新疆等地也在俄國、英國等殖民帝國的虎視眈眈之下。因此,這種緊張的局勢,使得原來只關注漢族中國核心地區(qū)的歷史學家,開始關注更大范圍的周邊世界。
前面我們說到,司馬遷以來的中國歷史學傳統(tǒng),是“以中央王朝為中心,以周邊四裔為附庸”,因此,各種史書尤其是正史中的“四夷傳”“蠻夷傳”或者“外國傳”都是附在史書之末,篇幅也不是很多??墒?,在這個時代情況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首先,19世紀中葉,隨著大清帝國在西洋的堅船利炮壓迫下,被迫打開國門,有關中國之外的世界知識逐漸受到關注,從林則徐根據(jù)英國人慕瑞《世界地理大全》改編的《四洲志》(1839)以后,徐繼畬的《瀛寰志略》(1849)、魏源的《海國圖志》(1852)等涉及世界地理和歷史的著作陸續(xù)問世。盡管在此以前,中國也曾有過關于外部世界的零星記載(類似《諸蕃志》《島夷志略》等),但應該說,到了這個被迫進入世界的危機時代,中國歷史學家才真正開始有意識地超越帝國邊界,不再是“以中土人譚西洋”,而是“以西洋人譚西洋”魏源:《海國圖志·原敘》(原作于道光二十二年即1843年),長沙:岳麓書社,1998年,第2頁。,也不再僅僅依賴中國自己的文獻、情報和傳聞,而是依靠異域自己的資料加上親身經(jīng)驗和考察可以比較嘉慶年間成書的《吾妻鏡補》與光緒年間成書的《日本國志》,僅僅數(shù)十年間,中國學者對于日本歷史的知識和觀念,就有相當大的差異。,開始試圖敘述有關世界/全球的史地知識。
其次,隨著帝國邊疆出現(xiàn)的種種危機,道光、咸豐兩朝之后,一些學者改變了過去的書齋習慣,正如顧頡剛所說“往日以千里為遠行,知識范圍不越中原;此時既于國際間發(fā)生本國邊境之交涉,遂引起此方面之注意,欲知其經(jīng)歷則求諸史,欲知其現(xiàn)狀則求諸地”顧頡剛:《禹貢學會研究邊疆計劃書》,《顧頡剛?cè)返?6冊《寶樹園文存》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16頁。。比如出現(xiàn)了祁韻士《藩部要略》、張穆《蒙古游牧記》、何秋濤《朔方備乘》等等,西北史地之學便日益興盛;大清王朝在追溯族群與歷史淵源的時候,也開始重新重視蒙元歷史,重修元史成為熱點,比如魏源《元史新編》、李文田《元秘史注》、洪鈞《元史譯文證補》等等。這也正如顧頡剛所說,“以元代境域橫跨歐洲,可藉是史以研究西北地理及歐亞交通之史跡”顧頡剛:《禹貢學會研究邊疆計劃書》,《顧頡剛?cè)返?6冊《寶樹園文存》卷四,第216頁。。而西北史地之學和重修蒙元史不僅超越了傳統(tǒng)中國,也不得不與域外資料發(fā)生接觸,歷史學的視野便逐漸擴大。
再次,是這個時期外國傳教士在中國翻譯和編寫了不少有關世界或歐洲的歷史書據(jù)說,從道光元年(1821)至咸豐十一年(1861)的四十年中,中國人自己撰寫有關域外地理書有20種,到光緒二十六年(1900)的四十年中,增加到151種。參見朱維錚:《求索真文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37頁;鄒振環(huán):《晚清西方地理學在中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1-157頁。,從郭實臘(Karl Friedrich Gutzlaff,1803-1853)的《萬國史傳》《古今萬國鑒》,到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的《外國史略》,都傳達了一種新的世界歷史觀念參看王家儉:《十九世紀西方史地知識的介紹及其影響(1807-1861)》,《清史研究論叢》,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第277-303頁。。1833年至1838年,廣州和新加坡出版的《東西洋考》中所載麥都司(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6)《東西史記和合》,他在序文中就說,讀書人要“視萬國當一家”,又說“諸國之體如身之存四肢,血脈相通而疴癢相關”參看葛兆光:《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中國思想史第二卷》第三編第五節(jié)《西洋新知的進入》,第585頁。。此后,這一類歷史書開始在中國開明的知識人中普遍流行,1900年廣學會出版的《萬國通史》就說,“善學史者又不可限于其本國也,能知本國盛衰興廢之端倪,尤必當知他國理亂存亡之階級”《萬國通史前編》“自序”,廣州:廣學會,1900年,第2頁。此書前編十卷,記載自古以來到希臘羅馬之歷史,續(xù)編十卷,記英國及其殖民地、法蘭西的歷史。據(jù)馮承鈞《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西學與中外交通部分)》(《馮承鈞學術著作集》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152頁)及王樹槐《外人與戊戌變法》(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專刊,2015年重印,第115頁)說,是張之洞出資請英國傳教士李思(一譯瑞思義,J. Lambert Rees,1859-1924)翻譯,蔡爾康、曹曾涵筆受的。。所以,這一類有關世界的歷史著作在晚清中國成為熱門圖書,其中,像廣學會出版的,原本并不出色的歷史書《泰西新史攬要》,就曾風靡一時《泰西新史攬要》二十四卷,此書原名《十九世紀史》(History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英國麥肯齊(Robert Mackenzie)原作,1889年出版于倫敦,1984年由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口譯,蔡爾康筆述,先發(fā)表在《萬國公報》,1895年由廣學會出版。記載了歐洲,包括英國、法國、德國、奧地利、意大利、俄羅斯、土耳其、美國等歷史與政教。1895年,中國經(jīng)甲午之敗,李提摩太不失時機地給這本書作序,就強調(diào)要知道世界大勢、治國之道、興國之道,必須看世界歷史著作,而且提出兩條建議,一是清皇帝下旨,各級科舉考試,“必就西史命題條對”,二是讓高官和學人,“均取是書悉心考核”。參見《泰西新史攬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2-3頁。,1895年初版賣了兩萬本,1998年第三版在兩周內(nèi)賣了四千本,它不僅影響了康有為、梁啟超等近代中國的重要學者,也影響到李鴻章、張之洞等近代中國的重要政治家。
五、成為教材:中國史學世界認識之最終變化
“天不變,道亦不變”,但是,晚清民初恰恰是一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傳統(tǒng)中國時空觀念,也就是關于世界地理和歷史觀念的巨變,隨著中國內(nèi)政外交的步步失敗,仿佛在加速度地出現(xiàn)。從1901年梁啟超的《中國史敘論》、1902年的《新史學》1902年梁啟超的《新史學》中意識到世界史的重要性,也有意識地用歐洲史與中國史比較。特別是他認為,在現(xiàn)在萬國大同、世界進步的時代,要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必須先弘揚民族主義。而弘揚民族主義,則需要反身搞清民族(人種)歷史,搞清本民族與他民族的差異(“能自結(jié)者排人,不能自結(jié)者排于人,排人者則能擴張本種以侵蝕他種,骎骎焉壟斷世界歷史之舞臺,排于人者則本種日以陵夷衰微,非唯不能擴張于外,而且澌滅于內(nèi),尋至失其歷史上本有之地位,而舞臺為他人所占”)。他在《新史學》中就以歐洲史為例,說具有歷史的人種(民族),可以分為影響世界的和僅僅在本國境域內(nèi)的,他希望中國可以成為具有“世界史”性質(zhì)的人種,因此,反復敘述世界史上的雅利安人種,即希臘羅馬、條頓、斯拉夫人。見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一冊《飲冰室文集》卷九,北京:中華書局重印本,1989年,第1頁以下。,到1904年夏曾佑《最新中學中國歷史教科
書》夏曾佑《最新中學中國歷史教科書》第一冊是1904年出版的,第二、三冊是1906年出版的,這是當時中國學者自己編纂的新型的歷史教材。而劉師培的《中國歷史教科書》第一冊則在1905年,第二冊在1906年,由國學保存會出版。這是兩種影響較大的新型歷史教科書。當然,1903年文明書局就出版了丁保書《蒙學中國歷史教科書》,商務印書館也出版了《中國歷史教科書》,但是,這兩種出版雖早,但從內(nèi)容上看,還不能算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新歷史教科書。,中國歷史學界,一方面在翻譯過來的日本中國史或世界史著作的影響下如日本岡本監(jiān)輔的《萬國史記》(1898年,程世爵譯);那珂通世《支那通史》(1899年,東文學社中文譯本)、桑原騭藏《中等東洋史》(1899年,東文學社中文譯本作《東洋史要》)和市村瓚次郎《支那史要》(1902年,廣智書局中文譯本)。,開始對世界與中國有了重新認識齊思和在《晚清史學的發(fā)展》中說,《萬國史記》和《泰西新史攬要》“同樣風行”,因為它簡要,便于翻閱,“翻印不知若干次,讀書界大概人手一編”(齊思和:《中國史探研》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51頁)。比如,康有為在長興學舍開設“萬國史學”,梁啟超在那里就讀過《萬國史記》,后來他撰《西學書目表》時,也列入《萬國史記》;天津育才館的中外史學課程,主要書目中有《萬國史記》;呂思勉、顧頡剛等年輕的時候都受到《萬國史記》的影響。;另一方面在“中國無史”的悲情刺激下1902年陳黼宸《獨史》中說“于乎,我中國之無史久矣”(《陳黼宸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568頁)。同一年,曾鯤化《中國歷史之出世辭》也說“中國有歷史乎?何配譚中國有歷史乎?”(轉(zhuǎn)引自蔣大椿:《史學探淵》,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596頁)。鄧實在《史學通論》(《政藝通報》第12期)中也呼應這一說法,說“中國史界革命之風潮不起,則中國永無史矣”。但在同一年,馬敘倫則發(fā)表《中國無史辯》(《新世界學報》第5期),特意反駁這一說法。說明這一說法在當時相當流行。,逐漸開始在世界背景下,重新審視和寫作自己的中國史和世界史。在1901年,梁啟超作《中國史敘論》,一開始討論“中國史之范圍”的時候,就已經(jīng)涉及中國史在世界史中的位置梁啟超:《中國史敘論》,《飲冰室合集》第一冊《飲冰室文集》卷六,第2頁。,又提出所謂“中國之中國”(上世史)、“亞洲之中國”(中世史)和“世界之中國”(近世史)的中國歷史三段論梁啟超:《中國史敘論》,《飲冰室合集》第一冊《飲冰室文集》卷六,第11頁。。這說明,剛剛進入20世紀,有關中國的歷史敘述已經(jīng)不能不具備世界意識了。
特別是,這種變化的歷史觀念,被官方用于學校教育,這就說明這種有關歷史的世界觀念,已經(jīng)被普遍地接受。早在同治六年(1867)清王朝成立同文館,規(guī)程中就決定,同文館要設立“讀各國史略”一科;而在1894年甲午戰(zhàn)敗,1898年變法失敗,1900年義和團事件之后,晚清政府不得不從政治、制度和教育上改革。在這種改革中,有關歷史的觀念,也終于進入官方主導的學校教育。1904年,張百熙、張之洞等人在影響深遠的《奏定學堂章程》中指出,“中學堂以上各學堂,必生勤習洋文,而大學堂經(jīng)學、理學、中國文學、史學各科,尤必深通洋文,而后其用乃為最大”,并具體規(guī)定大學堂在中國歷史之外必須講授“萬國史”、中學堂講授“歐洲和美洲史”。正是在這種中國的大變局之中,不僅中國被迫進入世界,世界歷史也順勢進入中國,中國的歷史學者不得不開始被迫關注全球/世界。
應當說,當有關世界的歷史知識成了“常識”和“教材”的時候,中國史學才開始初步形成有關歷史的“世界認識”。
附記:本文是2017年在德國哥廷根大學一次會議上的演講,英文本以The Evolution of World Consciousness in Traditional Chinese Historiography為題,發(fā)表在Global Intellectual History(Routledge,2020)上,感謝王晴佳教授、范鑫教授、金燕教授的批評與翻譯。謹以此文祝賀《文史哲》創(chuàng)刊七十周年。
[責任編輯 劉 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