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西部裕固語中的摹擬詞

姚家興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文學研究所博士后流動站，北京 100732）

摹擬詞是用來摹擬人或事物的聲音、狀態(tài)感覺及人體感受的詞類，是人類聽覺、視覺、觸覺等感官機制映射在語言中的具體體現。摹擬詞尤其是擬聲詞①漢語等語言中也稱作象聲詞。普遍存在于人類語言中，阿爾泰語系諸語言的摹擬詞則更為豐富，語音及詞形交替均與語義密切關聯，特點十分鮮明。西部裕固摹擬詞以擬聲詞為主，擬態(tài)詞和擬感覺詞的數量較少，陳宗振（1985、2004）[1][2]、雷選春（1992）[3]、鐘進文（2009）[4]、苗東霞（2019）[5]等學者的著作中均有對西部裕固語摹擬詞的記錄和描述。本文主要對西部裕固語摹擬詞的語義類型、結構類型、構詞功能、句法功能等進行基于田野調查語料的描寫研究②本文中的摹擬詞語料以雷選春（1992）編著的《西部裕固漢詞典》為主，筆者在2021 年1 月赴甘肅肅南裕固族自治縣進行田野調查時，與發(fā)音合作人進行核對，對原有語料進行了增補和修訂，在此向發(fā)音合作人安龍梅（肅南裕固族自治縣明花鄉(xiāng)人，熟練掌握西部裕固語）表示感謝。，并探討摹擬詞音義、形義間的理據性。

一、西部裕固語摹擬詞的語義類型

西部裕固語摹擬詞主要有擬聲、擬態(tài)和擬感覺等三種語義類型，其中摹擬聲音是摹擬詞中最主要的語義類型。具體來看，西部裕固語擬聲詞既可模仿人聲，又可模仿動物聲，還可模仿自然界中的物體聲；擬態(tài)詞主要模仿人或事物的形態(tài)和狀態(tài)；擬感覺詞則主要摹擬人體的各種感覺。擬聲詞又可分為摹擬人聲、摹擬動物聲、摹擬自然聲、摹擬物體聲等四大類，根據摹擬對象的不同，每一類別內部又可分出具體的次類，擬態(tài)詞包括摹擬步態(tài)、神態(tài)、火光狀態(tài)、抖動狀態(tài)、形態(tài)、說話狀態(tài)等六大類，擬感覺詞的數量則相對較少。對摹擬詞意義類型的描寫是摹擬詞研究的基礎，下面首先以語義為切入點，對收集到的摹擬詞語料進行系統分類和描寫，以呈現出西部裕固語摹擬詞的語義系統特征。

（一）摹擬聲音

擬聲詞的具體下位類別及示例如下表1 所示。

表1 西部裕固語擬聲詞語義分類及示例

（二）摹擬狀態(tài)

擬態(tài)詞的具體下位類別及示例如下表2所示。

（三）摹擬感覺

摹擬感覺的摹擬詞在西部裕固語中不多見，這類詞有?imd?r-?ɑmd?r（刺痛狀、癢酥酥的），d??md??m（牙等刺痛狀），d?r??-dɑr??（癢或扎的感覺），d?r-dɑr（粗糙或摩擦感）等。

二、西部裕固語摹擬詞的結構類型

從結構上看，根據摹擬詞內部詞素數量的多少，西部裕固語摹擬詞可分為單部的、雙部的和三部的三種類型。

（一）單部摹擬詞

單部摹擬詞是由一個語素構成的單純詞，以單音節(jié)和雙音節(jié)為主，此外還有少量的三音節(jié)單部摹擬詞，具體如表3 所示。

表3 西部裕固語單部摹擬詞的類型及示例

單部摹擬詞均為擬聲詞，主要摹擬碰撞、拍打、摩擦、爆破等聲響。單部摹擬詞所摹擬的聲響多為一次性的、短促的，使聽者產生一種快而急促的感覺。

（二）雙部摹擬詞

雙部摹擬詞由兩部分構成，前后兩部分用連接符“-”連接，根據雙部摹擬詞前后兩部分詞素性質的不同，又可分為重疊式摹擬詞和諧音式摹擬詞兩類。

1.重疊式摹擬詞

重疊式摹擬詞由同一摹擬詞詞根重疊后構成，也可稱作完全重疊式摹擬詞。根據重疊式摹擬詞詞根音節(jié)數量的多少，還可分為詞根單音節(jié)重疊式摹擬詞和詞根雙音節(jié)重疊式摹擬詞兩類。如果用V 代表元音，C 代表輔音，詞根單音節(jié)重疊式摹擬詞有V-V、CV-CV、CVC-CVC、CVCC-CVCC及由復合元音構成的CV復合-CV復合、CV復合C-CV復合C 等6 小類，具體示例如表4 所示。

表4 西部裕固語詞根單音節(jié)重疊式摹擬詞類別及示例

詞根雙音節(jié)重疊式摹擬詞有CVCVC-CVCVC、CVCCVC-CVCCVC 等2 小類，詞根雙音節(jié)重疊式摹擬詞數量較單音節(jié)重疊式摹擬詞少，具體示例如表5。

同單部摹擬詞，重疊式摹擬詞也以擬聲詞為主，少量擬態(tài)詞也可使用重疊的方式表達，一些動物的叫聲、人體發(fā)出的聲音以及碰撞聲等多以重疊式摹擬詞的形式出現。如表4、表5 所示，西部裕固語重疊式摹擬詞主要以詞根單音節(jié)重疊式摹擬詞為主，從構成方式來看，重疊式摹擬詞屬于并列復合詞系統的一個成員。

表5 西部裕固語詞根雙音節(jié)重疊式摹擬詞類別及示例

2.諧音式摹擬詞

諧音式摹擬詞由詞根與諧音成分兩部分構成，相較于重疊式摹擬詞，諧音式摹擬詞中的諧音成分無實義，且不能單獨使用，必須和詞根部分共現。一般情況下，諧音成分是通過詞根部分音節(jié)中的元音、輔音或元輔音均發(fā)生音變后構成的，從構詞手段上來看，諧音式摹擬詞屬重疊式構詞中的變音重疊構詞類型，詞型上屬于單純詞。諧音式摹擬詞根據詞根和諧音成分中的語音變化可分為元音變音諧音式摹擬詞、輔音變音諧音式摹擬詞及元輔音均變音諧音式摹擬詞三大類，這三類諧音式摹擬詞的具體構成方式有如下三種：

（1）元音變音諧音式摹擬詞

根據諧音式摹擬詞詞根音節(jié)數又可分為詞根單音節(jié)型元音變音諧音式摹擬詞和詞根雙音節(jié)型元音變音諧音式摹擬詞兩大類，具體類型及示例如下頁表6 所示。

表6 西部裕固語元音變音諧音式摹擬詞類別及示例

據筆者（2020）統計[6]，元音變音諧音式摹擬詞以詞根單音節(jié)型中的CVC-CVC 型，詞根雙音節(jié)型中的CVCVC-CVCVC 型、CVCCVC-CVCCVC 型為主，其他類型較少出現。

（2）輔音變音諧音式摹擬詞

輔音變音諧音式摹擬詞數量極少，例如ɡur-?ur（嗡嗡、轟隆?。┑?。

（3）元輔音均變音諧音式摹擬詞

元輔音均發(fā)生音變的諧音式摹擬詞基本以擬態(tài)詞為主，這也說明狀態(tài)、形態(tài)相較于聲音來說更無規(guī)律可循、變化多端，體現在語言上則使用交替的語音形式來表現出這種無規(guī)律性。這種模擬詞的數量不多，例如p?-ba（人睡覺時的呼氣聲）、ɡur-?ar/Gor-?ar（肚子叫聲）、kyk-qaq（焦糊狀）、G?l-?ar（貓眼睛賊溜溜的樣子）、qud?i-Gahdi（低咕小聲說話）。

3.對偶式摹擬詞

對偶式摹擬詞是在重疊式和諧音式基礎上，通過增音或減音后構成的，這類摹擬詞在西部裕固語中數量較少。對偶式摹擬詞前后兩部分一般均無實義且不能單獨使用，哪一部分是詞根已不能判斷出，只有當兩部分共現時，才能構成一些摹擬狀態(tài)的摹擬詞，例如emd?en-qɑmd?en（偷偷摸摸地）、ehd?r-jɑhd?r（形容穿綢緞抖抖索索地）等。

（三）三部摹擬詞

三部摹擬詞由單部摹擬詞重疊兩次后構成，例如??-??-??（嬰兒哭聲），p?r-p?r-p?r（水沸聲、嗡嗡聲、嘩啦聲），ɡ?r-ɡ?r-ɡ?r（鋸子吱吱聲），ɡu?-ɡu?-ɡu?（嗡嗡聲），ɡur-ɡur-ɡur（嗡嗡、轟隆?。?，ɑk-ɑk-ɑk（滴滴答答），z?r-z?r-z?r（吱吱、吱啦）等，三部摹擬詞多為一些擬聲詞，且聲音較為規(guī)律、整齊有序，三部摹擬詞也是并列復合詞中的一員。

三、西部裕固語摹擬詞的構詞功能

西部裕固語摹擬詞具有一定的構詞能力，構詞方式主要有綜合式和分析式兩種。綜合式即形態(tài)構詞，通過在單、雙部摹擬詞詞根后綴加不同的構詞詞綴可以構成名詞、動詞或形容詞；分析式即復合構詞，主要由摹擬詞詞根同et-/G?l-（做、干），bol-（成為、作為）等動詞共同構成復合動詞。

（一）構名詞的手段

1.單部摹擬詞詞根+構名詞成分

單部摹擬詞綴加構名詞成分-lɑ? 可構成名詞，例如：qɑrs 轟隆（巨石滾動聲）+-lɑ?→qɑrslɑ? 槍。

2.雙部摹擬詞的詞根部分+構名詞成分

雙部摹擬詞的詞根部分綴加構名詞成分-d?k、-d?q、-d?? 等可以構成名詞，表示與摹擬詞相關的響聲。例如：

（1）d??ɡ?r-d??ɡ?r 丁當（金屬、玉器互碰聲）

d??ɡ?r+d?k→d??ɡ?rd?k 清脆聲

d??ɡ?r+d??→d??ɡ?rd?? 清脆的響聲，丁丁當當地響

此外，一些雙部摹擬詞的詞根本身就是名詞，這類摹擬詞多為摹擬狀態(tài)的諧音式擬態(tài)詞，例如?yrs?k-?ɑrs?k（皺皺巴巴的)中的?yrs?k 是“皺折，褶子”的意思，tolduq-tɑld?q（口齒不清狀）中的tolduq是名詞“大舌頭”的意思，這類擬態(tài)詞的語義與詞根存在一定的關聯性。

（二）構動詞的手段

1.單部摹擬詞詞根+構動詞成分

單部摹擬詞根綴加構動詞附加成分后，可以構成動詞，這些動詞表示發(fā)出與該模擬詞相關的聲響。例如：

（1）tɑrs 噼啪，喀嚓+-dɑs→tɑrsdɑs-互相碰撞發(fā)出響聲

（2）qɑrs 轟隆+-lɑ→qɑrslɑ-乒乓作響，哐啷作響

有時，單部摹擬詞詞根在綴加構動詞附加成分時會發(fā)生語音變化，例如：

（1）t?ɑp 啪嗒→t?ɑb+-（?）lɑ+-t→t?ɑb?lɑt-使 啪嗒作響；（雨水泥巴等）吧嗒

2.雙部摹擬詞的詞根部分+構動詞成分

雙部摹擬詞詞根綴加構動詞附加成分后，也可構成聲響類動詞。例如：

（1）dɑ?G?r-dɑ?Gur 金屬哐啷 互碰聲→dɑ?G?r+-ɑ→dɑ?G?rɑ-哐啷響

（2）d?Gɡ?r-d?Gɡ?r 金屬、玉器丁當聲→d??ɡ?r+-e→d??ɡ?re-丁當作響→d??ɡ?r+-ɑ→d??ɡ?rɑ-發(fā)響聲，人聲嘈雜

（3）d?iG?r-d?ɑG?r 吱吱嘎嘎→d?iG?r+-ɑ→d?iG?rɑ-吱嘎作響

（4）tɑrs-turs 劈里啪啦→tɑrs+-lɑ→tɑrslɑ-劈啪作響，使噼啪響

（5）lep-lep 忽閃忽閃地→lep+-le→leple-忽閃

（8）s?r-s?r 咝咝→s?r+-G?rɑ→s?rG?rɑ-尖叫聲，馬嘶，咝咝作響s?r-+-q?rɑ→s?rq?rɑ-尖叫聲，馬嘶，咝咝作響

（9）zir-zɑr 吱吱→zir+-tilɑ→zirtilɑ-吱吱叫

有時雙部摹擬詞詞根綴加構動詞附加成分時會發(fā)生語音變化。例如：

（1）ɡɑ-ɡɑ 哇哇→ɡɑɡ?+-lɑ→ɡɑɡ?lɑ-嬰兒哭

（2）?id?r-?ɑd?r 唧唧喳喳→d?it+-lɑ+-s→d?itlɑs-唧唧喳喳叫

3.單部摹擬詞+動詞et-/G?l-（做、干）構成復合動詞

一些單部摹擬詞和動詞et-/G?l-（做、干）組合后可以構成復合動詞。例如：

（1）dɑhrt 咔嗒+et-→dɑhrt et-咔嗒作響

（2）d?ɑhrt 啪+G?l-→d?ɑhrt G?l-拍擊

4.單部摹擬詞的重疊式+動詞bol-（成為、作為）構成復合動詞

一些單部摹擬詞的重疊式和動詞bol-組合可以構成復合動詞。例如：

d??G?rt 嗞溜（門軸聲）→d??G?rt-d??G?rt bol 嗞溜溜地響。

5.雙部摹擬詞+動詞bol-（成為、作為）

另外，一些重疊式或諧音式的雙部摹擬詞和動詞bol-組合后也可以構成復合動詞。例如：

（1）hɑv-hɑv 汪汪（犬吠聲）→hɑv-hɑv bol-狗汪汪叫

（2）d?r-dɑr 粗糙感→d?r-dɑr bol-摩擦

綜上，-dɑ、-de、-lɑ、-le、-ɑ、-e 等是較為常見的摹擬詞構成動詞的形態(tài)附加成分，而動詞et-/G?l-（做、干），bol-（成為、作為）可與不同結構類型的摹擬詞組合構成復合動詞。

四、西部裕固語摹擬詞的句法功能

西部裕固語摹擬詞作為實詞類的一員在句子中可以獨立作句法成分，也可以和G?l-（做、干）、bol-(成為、作為)等動詞組合后充當句法成分，在小句主要作狀語和謂語，一些摹擬詞還可作定語和賓語。

（一）充當狀語功能

單部摹擬詞、雙部摹擬詞、三部摹擬詞均可作狀語，從狀態(tài)、方式等方面對動詞進行精細化的描寫，將行為動作的方式描摹得更加形象化、具體化。摹擬詞在句中可以直接修飾動詞，也可與G?l-（做、干），bol-（成為、作為）等動詞組合，以復合動詞的副動形式來修飾謂語動詞。其中單部摹擬詞不能直接修飾動詞，必須和動詞G?l-、bol-結合構成復合動詞，再綴加副動標記來修飾謂語動詞。

1.直接作狀語

雙部摹擬詞和三部摹擬詞在句中可以直接作狀語修飾動詞。例如：

①西部裕固語的時態(tài)多由一個合成語法單位構成，普通過去時法位由副動標記-p 和普通口氣系動詞dro 組合構成，其語法形式可標注為{動干-態(tài)-體-肯定-p+dro}，合成語法單位由多個法素構成整體表達一個特定的語法意義。本文在語法標注時以下劃線形式標明，以更好體現出合成語法單位的形式。西部裕固語明花方言中的普通口氣系動詞多發(fā)生語音脫落，以d?、du、do 等形式呈現，大河方言則多為dro。

2.和動詞G?l-（做、干），bol-(成為、作為)組合后作狀語

一些摹擬詞需和動詞G?l-（做、干）②G?l 的副動形式有時會發(fā)生語音融合，以Go-（

（二）充當謂語功能

除在句中作狀語外，西部裕固語摹擬詞在句中還可作謂語，但摹擬詞在句中須與bol-（成為、作為），et-（做、干）等動詞組合構成復合動詞后才能作謂語。例如：

（三）充當賓語功能

有時，一些擬聲詞在轉喻機制的影響下可發(fā)生語義轉移，指代某種具體的聲音，在句中可作賓語。例如：

（四）充當定語功能

一些擬態(tài)詞還可在句中作定語，起到修飾限定的作用，例如：

五、西部裕固語摹擬詞的任意性與理據性

普通語言學家認為，語言符號的能指和所指之間是約定俗成的，具有一定的任意性，聲音形象和事物概念間沒有任何內在的、自然的聯系，摹擬詞作為語言符號中的一類，具有語言符號的共性。但是，摹擬詞尤其是擬聲詞是模仿人類或自然界聲音的一類詞，相較于其他語言符號，其能指和所指間本身就存在音義上的象似性，因此與其他語言符號不同，摹擬詞的音義間還具有一定的理據性。

（一）任意性

1.某一聲響可以采用不同的語音形式

一些由人或物體發(fā)出的聲響可以采取不同的語音形式表達，采用何種語音形式似乎并無理據性，而是根據人的主觀意識任意選取的。例如在表達物體“碰撞”的聲音時，西部裕固語中有dɑ?G?r、dɑ?G?r-dɑ?Gur、dɑr??dɑr??、dɑr??-d?r??、d??ɡ?r-dɑ?ɡ?r、d??ɡ?r-d??ɡ?r、Gɑ?-G?rd??、Gɑt-Gɑt 等多達8 種語音形式，在表達物體“爆破”的聲音時，西部裕固語中有tɑrs、tɑrs-tɑrs、tɑrs-turs、qɑrs-qɑrs、qɑrs-qurs、?ɑqd?r-?uqd?r 等6 種語音形式，這其中既有單部的擬聲詞，還有重疊式的和諧音式的雙部擬聲詞，語音結構類型豐富。另外，在西部裕固語中還存在某一聲響使用同一摹擬詞的不同語音變體形式來摹擬表達的情況，例如ɑb?r-ɑb?r、ab?r-ob?r、ɑb?r-ub?r、ɑpur-opur、ɑpur-upur 等5種語音形式均可以摹擬樹葉、腳步、寫字等發(fā)出的沙沙聲。現代西部裕固語沒有文字記錄，人們只能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習得這種語言。由于每個人的聽覺器官及對聲音的感知均存在差異，在模仿一種聲響時也必然會出現細微的差異，體現在語言形式上就是同一個詞可能會通過不同的語音形式表達出來，這也說明摹擬詞的音義之間不是絕對的，可能會受人的主觀感知制約。

2.擬聲詞的一詞多義現象

一些擬聲詞的同一語音形式可以表達多種聲音類型，例如p?r-p?r-p?r 可以表達水沸聲、牛虻的嗡嗡叫聲以及旗幟飄揚的嘩啦聲，不同聲音類型間并無直接聯系，是任意的。又如ɡur-ɡur-ɡur 既可以表示蚊蟲的嗡嗡聲，還可以表示火車等交通工具的轟鳴聲；qɑrs-qɑrs 可以表示石頭撞擊的轟隆聲，也可以表示鞭炮噼里啪啦的聲音，雖然這些聲音差距明顯，但均使用同一語音形式表達，說明音義之間并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而是任意的。

3.不同語言采取不同的語音形式摹擬同一種聲音

在表達一些動物發(fā)出的聲音時，不同語言可能采取不同的語音形式。國家通用語在模仿狗的叫聲時采用“汪汪”的語音形式，西部裕固語采用hɑv-hɑv 的語音形式，哈薩克語則采用?w-?w 的語言形式。模仿水沸騰的聲音時，國家通用語用“咕嘟咕嘟”來表達，西部裕固語用pɑr-pɑr、p?r-p?r 或p?r-p?r-p?r 表示，撒拉語 用qudur-qudur、lo?-lo? 或t?oχ-t?oχ等語音形式表達，東鄉(xiāng)語則用ba?da? ba?da? 或barara 表示。劉丹青（2017）指出象聲詞（又叫擬聲詞）的語音構成總體上要受具體音系的制約，另一方面，象聲詞又比其他詞類更容易出現局部突破音系的現象。[7]例如在一些模仿動物叫聲的擬聲詞miɑ-miɑ（羊叫聲）、miɑv-miɑv（貓叫聲）、ɡuɑ-ɡuɑ（青蛙叫聲）等一些模仿動物叫聲的擬聲詞中多出現西部裕固語基本音系中不常見的復元音音素。Lyons（1977）指出擬聲詞必須適應于特定的語音系統，而不是直接地模仿它們所代表的那些聲音。[8]不同語言對同一聲音的摹擬受該語言具體音系的制約，從而采取不同的語音表達形式。

（二）理據性

許余龍（2010）認為詞的表達形式與詞義之間有時具有某種內在聯系，我們可以從這些表達形式中推斷出詞的含義，這就是所謂詞的理據性。[9]Ullmann（1962）認為，詞的理據性主要有語音理據、形態(tài)理據和語義理據三大類。[10]西部裕固語摹擬詞的理據性主要體現在語音理據和形態(tài)理據上。

語音上，西部裕固語摹擬詞中的元音交替變化與語義表達密切相關，元音發(fā)音部位的前后、口型的大小寬窄等是影響語義程度的重要手段，一些特定的輔音也與摹擬詞的語義有一定的關聯性。形態(tài)上，一些摹擬詞的不同結構形式也同語義表達密切相關，單部摹擬詞、重疊式摹擬詞、諧音式摹擬詞間往往具有細微的語義差異。

1.語音理據

語音理據性多體現在擬聲詞中。

（1）元音理據性

一般情況下，擬聲詞詞根中若包含圓唇元音或后元音音素，則表示聲音強度較大且厚重，詞根中若包含展唇元音或前元音音素，則表示聲音強度較小且以尖細的聲音為主。例如or-ɑr、?ɑr-?yr、p?ld?r-pɑld?r 均可摹擬吵嚷聲，前兩例擬聲詞詞根中包含圓唇元音或后元音音素o、ɑ，聲音響度較后者強烈。后元音ɑ 還與一些爆破聲、物體碰撞拍擊敲打聲、滾動聲等聲響較大的聲音有關，例如qɑrs-qɑrs（鞭炮聲、打雷聲、石頭轟隆轟隆撞擊聲），dɑ?G?r-dɑ?Gur（金屬互碰聲），t?ɑr?q（用力關門聲），Gɑhrt-Gɑhrt（嘣嘣剁肉聲）等。含有展唇高元音?、i 的擬聲詞多摹擬一些尖細、刺耳、清脆的聲音，例如?ir-?ɑr（小孩嘈雜刺耳聲）、z?r-zɑr（尖叫聲）、ɡ?rtɡ?rt（嗑或吃脆東西的聲音）等，展唇元音?、i 還與一些物體摩擦的聲音有關，例如d?iG?r-d?ɑG?r（木器、鐵器摩擦聲），d??G?rt（門軸嗞溜聲），s?r-s?r（咝咝聲）等。

（2）輔音理據性

發(fā)音部位不同的輔音與擬聲詞的語義之間也有一定的理據性。

A.起首輔音的理據性

B.結尾輔音的理據性

清擦音s 在音節(jié)結尾時多與一些爆破聲、物體滾動聲有關，例如tɑrs（小爆竹聲）、tɑrs-tɑrs（劈里啪啦）、qɑrsqɑrs（鞭炮聲）、qɑrs-qurs（轟隆轟?。┑取Ｐ∩嗲迦魆 出現在音節(jié)尾后多表示一些清脆、急促的聲響，例如d?rqd?rq（高跟皮鞋碰地聲）、dɑrq-dɑrq（敲門聲）等。

（三）形態(tài)理據

西部裕固語摹擬詞的形態(tài)理據是指摹擬詞的詞義與摹擬詞結構類型之間的互動關系。即在模仿同一聲響時，單部摹擬詞與雙部摹擬詞間、完全重疊式與變音重疊（諧音）式摹擬詞間存在表義上的細微差別。

一般情況下，單部摹擬詞多表示一些急促的、一次性的聲響，重疊式雙部摹擬詞多表示一些連續(xù)不斷的、重復的聲音和形態(tài)，諧音式雙部摹擬詞則主要描述一些雜亂的、無規(guī)律的聲響和狀態(tài)。例如在描述金屬物撞擊聲時有dɑ?G?r、d??ɡ?r-d??ɡ?r、d??ɡ?r-dɑ?ɡ?r、dɑ?G?rdɑ?Gur等幾組摹擬詞，其中dɑ?G?r指碰撞一次的聲音，d??ɡ?r-d??ɡ?r的碰撞聲較d??ɡ?r-dɑ?ɡ?r、dɑ?G?rdɑ?Gur 更為整齊有序，后兩組的碰撞聲則稍顯無序和雜亂。另外，根據發(fā)音合作人提供的幾組語料也可以證明摹擬詞的形態(tài)理據性，筆者在和發(fā)音人的交談過程中獲知，摹擬詞的結構形式還與聲響的次數有關，例如qɑrs、qɑrs-qɑrs、qɑrs-qurs均可表示打雷聲和鞭炮聲，但發(fā)音人通過母語感知明確指出qɑrs 的聲響為一次，qɑrs-qɑrs 的聲響為兩次，而qɑrs-qurs 則表示滿天都是鞭炮聲或打雷聲，聲響明顯比前兩者雜亂而無序。另外qɑrs-qurs 還可以表示羊角互抵的聲音。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例如tɑrs 表示東西碰撞并響了一聲，tɑrs-tɑrs 表示響了兩聲，而tɑrs-turs 則表示東西碰撞后的回聲。另外，摹擬詞的結構形式還與聲音的響度、長短、距離遠近等有關，例如dɑr??-dɑr??、dɑr??-d?ru?、dɑ?G?r-dɑ?G?r、dɑ?G?r-du?Gur 均表示駝隊的駝鈴聲，但響度按dɑ?G?r-dɑ?G?r ＞dɑ?G?r-du?Gur ＞dɑr??-dɑr?? ＞dɑr??-d?ru? 的順序依次遞減，且完全重疊形式的摹擬詞比變音重疊形式的摹擬詞所表達聲響的持續(xù)時間要長、響度更大，變音重疊摹擬詞表達的駝鈴聲一般在遠處就可以聽到，且含有一種由近及遠、由遠及近的表達效果。

擬聲詞既有重疊式的也有諧音式的，而擬態(tài)詞和擬感覺詞多為諧音式的雙部摹擬詞，因為人的神態(tài)、事物的狀態(tài)往往是無規(guī)律可循的、變化多端的，在語言形式上通過雙部摹擬詞前后兩個詞素中的元輔音交替體現出來。

六、結語

摹擬詞是阿爾泰語系語言詞匯系統中普遍存在的一個重要成員。本文主要從語義類型、結構類型、句法功能、構詞功能、理據性等視角對西部裕固語摹擬詞進行了一次較為全面的描寫研究，總體上來看，西部裕固語摹擬詞在語音結構、語義類型及形態(tài)句法功能等方面符合阿爾泰語系語言摹擬詞的諸多共性特征，同時又展現出一些獨特之處。力提甫·托乎提（2004）認為阿爾泰語系語言中的摹擬詞存在元音交替和輔音交替的共同特點，其中元音交替主要出現在寬元音和窄元音或后元音和前元音之間，而輔音交替主要出現在清音和濁音之間或響度高的輔音和響度低的輔音之間。另外，阿爾泰語系語言中的摹擬詞以某種基本形式出現后，可以單用，也可以疊用，重疊時可以交替元音，也可以交替輔音，或者同時交替元音和輔音。[11]西部裕固語摹擬詞的語音結構符合上述共性特征，同時又有自身的一些類型特點，根據阿茹汗、崔健（2020）的考察，蒙古語、朝鮮語等親屬語言的完全重疊式摹擬詞強烈傾向以陰陽元音交替來表示程度的級差，[12]而西部裕固語則主要通過不同的形態(tài)結構類型來表示不同聲響的程度差異，即通過單部的、重疊式的、諧音式的摹擬詞，可以區(qū)別同一聲響間的細微差別。另外西部裕固語摹擬詞中元音交替現象十分豐富，在一些親屬語言例如哈薩克語中，諧音式摹擬詞的元音交替僅存在較為單一的以ɑ →u 為主的交替情況，[13]而西部裕固語的諧音式摹擬詞中的元音交替組除ɑ→u、?→ɑ、e→ɑ、i→ɑ、o→ɑ 等五組主要類型外，還有其他交替類型，元音交替十分豐富。[6]相較于元音交替現象，西部裕固語摹擬詞間輔音交替的情況相對于蒙古語等語言而言是較為缺乏的?？偟膩砜?，西部裕固語摹擬詞語義類別豐富，結構類型多樣，可以通過綜合手段或分析手段構成新詞，還能夠充當一定的句法功能，屬于實詞類的一個成員。另外，西部裕固語摹擬詞音義、形義間存在密切的關聯性，是詞匯理據性的一個例證。摹擬詞在口語中和一些民間文學作品中使用得十分頻繁，能加強語言表達效果，使語言更加生動、形象。對摹擬詞的描寫研究有助于對甘青一帶瀕危民族語言詞匯系統的認知和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