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_ 曹利群● _ 焦飛虎
○ 記得中國交響樂團第一個音樂季,受李德倫邀請,羅日杰斯特文斯基來做客席指揮,曲目是柴科夫斯基《第五交響曲》。那應(yīng)該是我們這個年齡的北京觀眾第一次見到他。排練和現(xiàn)場我都聽了,二十年過去了,至今記憶猶新。羅日杰斯特文斯基特別詼諧幽默,與我們過去了解的以穆拉文斯基為代表的傳統(tǒng)解釋完全不同。很多年里,他這個柴科夫斯基《第五交響曲》的現(xiàn)場都是最好的。羅日杰斯特文斯基特別喜歡這個作品嗎?據(jù)說,他和莫斯科廣播交響樂團錄制的柴科夫斯基全部交響曲并沒有太多可圈可點之處?
● 我老師非常敬佩穆拉文斯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他寫過一本書叫《音樂思考》,在書中他寫道,像穆拉文斯基這樣偉大的藝術(shù)家只能用詩歌來描述。兩位大師之間也曾有過專業(yè)上的交流,不過他們的藝術(shù)風格截然不同,樂隊排練方式各異。我老師的確是個詼諧幽默的人,無論排練還是演出,他的幽默感甚至顯得很調(diào)皮。
○ 記得他有一場演出要指揮施尼特凱的《果戈里》,用兩個節(jié)拍器打不同的節(jié)奏,簡直滑稽“死”了。
● 那個場面特別典型。穆拉文斯基就不同了,雙唇緊閉,非常嚴肅,令樂手畏懼。演奏期間,他不允許樂手出現(xiàn)任何瑕疵。我認為,這種風格上的區(qū)別源于莫斯科與圣彼得堡兩種音樂學(xué)派之間的細微差異。
眾所周知,柴科夫斯基《第五交響曲》是穆拉文斯基的王牌曲目。他的詮釋早已成了模板,的確無懈可擊,每一段的音樂處理都可以使聽眾準確地感受到作曲家的意圖,音樂的呈現(xiàn)很有說服力。但這又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我們可以通過穆拉文斯基的詮釋模式學(xué)到很多音樂處理方面的技巧和秘訣;另一方面,穆拉文斯基指揮的柴科夫斯基《第五交響曲》已成了“善意而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想突破或在音樂中挖掘出新的東西是很難的。
○ 我樂意聽聽你對羅日杰斯特文斯基演釋的看法,畢竟這是你的專業(yè),你還是他的學(xué)生,尤其是技術(shù)處理上他是怎么做的?
● 第一樂章最開始那一段葬禮進行曲,老師處理得很有意境,仿佛一個人在雪地里艱難沉重地行走,思緒萬千……記得在上課時,他很注重慢樂段之后的快板音樂的速度,要求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要恰到好處。作曲家在這段音樂里用了兩支單簧管,就是為了加強音色,增大音量。在這個音區(qū),一支單簧管會顯得單薄,容易被弦樂淹沒。第三樂章的意境很像俄羅斯十九世紀普希金時代的宮廷舞會場面,老師處理得既抒情,又優(yōu)雅。他用平穩(wěn)的三拍“噠、噠、噠”指揮這個樂章,這一點與眾不同,因為指揮家們通常會用合拍來演奏圓舞曲的“嘣、嚓、嚓”,而羅日杰斯特文斯基用平穩(wěn)的三拍子可以幫助樂手們更好地演奏旋律中第二拍之后的那個八分音符。
○ 這些細節(jié)的處理確實見出不同風格,你不說我還真沒太注意。除了穆拉文斯基的老柴錄音,我也看過像特米爾卡諾夫等指揮家的一些現(xiàn)場和錄音,不知羅日杰斯特文斯基對同行怎么評價?
● 羅日杰斯特文斯基與特米爾卡諾夫是好朋友,后者也十分敬佩他。記得大概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吧,那時特米爾卡諾夫才剛剛起步,老師在一篇文章中稱他是一位很有希望的青年指揮家。特米爾卡諾夫也的確是一位非常嚴謹、要求嚴格的指揮家,他的排練方式與穆拉文斯基有些相同,我個人也很欣賞他的指揮風格和藝術(shù)態(tài)度。應(yīng)該說,老師有一種極好的品德,他對同行的演奏評價從不帶偏見,不好的他就調(diào)侃兩句,好的他會加以贊賞,比如海廷克。老師最不喜歡的就是“二把刀”,特別是某種器樂演奏家改行的指揮家,或許他們哪天突發(fā)奇想,就站在指揮臺上了。
○ 這種例子可是不少呢!
● 這在老師看來是不能容忍的,因為指揮藝術(shù)是一門既復(fù)雜又高深的學(xué)問,想要成為一個不只會打拍子,而是真正的指揮家,需要多年系統(tǒng)而刻苦的研學(xué)、無數(shù)次的舞臺實踐和不斷的自我修煉。關(guān)于這件事,他講過一個極為幽默的故事。有一次,著名歌唱家菲舍爾-迪斯考請指揮家克倫佩勒去聽他當晚指揮的音樂會。克倫佩勒說:“對不起,我去不了,因為今晚我要演唱《冬之旅》呢!”
○ 演奏家改行的人當中也有稱職的,但出色的不多。打個岔,你在俄羅斯的時候,羅日杰斯特文斯基專門給你組建了一個管弦樂團,這個“待遇”可是夠高的??!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不妨給我們說一說?
● 那我也說個題外話。西貝柳斯有一首交響詩《庫勒沃》。我本人酷愛這部作品,也很想演奏。老師說,這部作品之所以很少有人演出,是因為各大音樂院校都沒有指揮教學(xué)用的《庫勒沃》雙鋼琴譜。您知道,學(xué)院歌劇與交響指揮系的課程需要有雙鋼琴代替樂隊,沒有鋼琴譜,就沒法上課。為了得到老師的指導(dǎo),我居然將總譜改寫成了雙鋼琴譜。要知道,五個樂章打印了兩百三十八頁的鋼琴譜,可把我眼睛累壞了。當我拿給老師審閱時,他驚喜萬分地說:“這是對世界音樂的一大貢獻,我要把它送給其他音樂學(xué)院?!彼紫葘ⅰ稁炖瘴帧冯p鋼琴譜送到柴科夫斯基音樂學(xué)院圖書館收藏,同時我也得到了老師對該作品的詳細指導(dǎo)。
2012年,我有幸在拉赫瑪尼諾夫音樂廳指揮了這部八十分鐘的作品。音樂會結(jié)束后,恩師特別激動,為我的成功鼓掌不止,并緊緊地擁抱了我。不久,我們師生二人不謀而合地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在莫斯科組建一支管弦樂團,由我擔任該團的藝術(shù)總監(jiān)和首席指揮,老師擔任音樂指導(dǎo),專門演奏鮮為人知的作品。他還將樂團定名為“里拉”(阿波羅的樂器),里拉的寓意就是音樂永恒、天才永駐、為人類傳播美。為了鼓勵我,老師特意送給我他收藏的《肖斯塔科維奇作品全集》中的一卷——電影《她一人》的音樂總譜,還在扉頁上題詞:“寫于首次籌劃‘里拉樂團?!?/p>
○ 他真是對你寄予厚望,這對你來說也是難得的機會。話說回來,對于柴科夫斯基的作品,你有什么受益?
● 當年我并沒有指揮柴科夫斯基的組曲,但在課上,他給我指導(dǎo)過柴科夫斯基《第一交響曲》和《第三組曲》。我記得他提的問題不多,對我的指揮很滿意。他說:“你指揮很像我(指風格和演奏方案的準備),但并非模仿,而是你的稟賦如此。”
○ 這評價夠高啊。這兩部作品國內(nèi)演出的都不多,希望將來能有機會聽到你的現(xiàn)場演出。另外我一直很好奇,借此也想了解一下,為什么很少有樂團演出柴科夫斯基的《曼弗雷德交響曲》?你能說說這部作品的相關(guān)情況嗎?
● 我認為《曼弗雷德交響曲》是十九世紀俄羅斯音樂史上最偉大的標題音樂之一。之所以不常演奏,或許是由于拜倫原作較為深刻的緣故,不像柴科夫斯基的其他交響曲那樣容易被理解和接受??梢哉f,《曼弗雷德交響曲》匯集了浪漫主義所有最具代表性的特征:愛情、幻想、內(nèi)省、絕望,以及永無滿足的追求等。無論從思想內(nèi)涵上,還是從技術(shù)層面上,這首交響曲都很不簡單。
○ 我只聽過楊松斯和奧斯陸管弦樂團的錄音,其他所知不多。羅日杰斯特文斯基對這部作品怎么看?
● 我老師也不常演奏《曼弗雷德交響曲》。他有一個錄音是很成功的,聽上去一氣呵成。有一件事,他在課堂上曾提示我們注意:柴科夫斯基的《哈姆雷特》與《曼弗雷德交響曲》有著某種程度的相似之處,如第一樂章的旋律和戲劇沖突都很相像。羅日杰斯特文斯基在處理《曼弗雷德交響曲》第二樂章時非常輕巧,中間部分是典型的俄羅斯式,具有俄羅斯民歌旋律,他處理得極具民族韻味。我曾經(jīng)問過他:“第二樂章中間段的主題是否可以打一拍?”老師說:“這個地方最好打兩拍,這樣音樂的呈現(xiàn)會更有動感和感染力。如果打一拍,就會出現(xiàn)一帶而過的感覺。”
○ 看來細節(jié)更顯出風格,這個點以后再聽的時候可以注意一下。
● 為了達到更好的效果,老師還常常在課堂上提到手腕的運用,這也是他很擅長的一種指揮技法——只用手腕來指揮……
○ 這個我注意到了,好像尼基什也有這個特點。我還有個問題,普羅科菲耶夫也寫了一部《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芭蕾組曲。羅日杰斯特文斯基對于這兩位作曲家不同的組曲有什么看法?我知道有人更喜歡普羅科菲耶夫的這部組曲,覺得他更有靈氣。
● 這么說吧,同為歌劇舞劇作曲家,一位是在十九世紀,一位是在二十世紀。柴科夫斯基的器樂作品,無論是交響曲、小提琴協(xié)奏曲還是鋼琴協(xié)奏曲,都充滿了舞臺畫面感。俄羅斯當代著名編舞鮑里斯·艾夫曼在舞劇《安娜·卡列尼娜》中所采用的都是柴科夫斯基的管弦樂,舞臺、劇情和音樂水乳交融,這說明柴科夫斯基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搬上舞臺。普羅科菲耶夫堪稱“怪杰”,他的作品同樣適于搬上舞臺。這是兩位作曲家的共同點,不同之處主要在于音樂語匯的使用上。柴科夫斯基游刃有余地運用了俄式和聲邏輯和情感表達方式。記得我們學(xué)院和聲教授米亞斯耶多夫(和聲學(xué)大師)上課時,教授感慨并自豪地對我們說,柴科夫斯基的偉大在于能用俄語如此美妙地講述異國的故事。而普羅科菲耶夫則全方位地為具體劇情和時代背景而作,他采用了很多新時代的和聲與音樂元素,使聽眾從第一個音符就能聽出這是二十世紀現(xiàn)代音樂作曲家的作品。但普羅科菲耶夫的絕妙之處在于作曲家通過現(xiàn)代音樂語匯穿越了時空,并把我們帶到了文藝復(fù)興時期意大利的維羅納廣場,這個話題留到普羅科菲耶夫的那一期我們再細細說來。
○ 我相信不僅我大體清楚了這兩部作品的差異,愛好者們也會受益匪淺。記得上次你說到最初羅日杰斯特文斯基引起你注意的,就是他在看他自己九十年代《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錄像,詳細講解怎么處理那些音樂,還動情地說,這么美妙的曲子不可能不打動人。他演出了那么多場次,按說總譜早已經(jīng)爛熟于心,為什么還這么一絲不茍?
● 嗯,我說過,就是他對音樂的態(tài)度使我既驚訝又感動。我想,柴科夫斯基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這么耳熟能詳?shù)淖髌?,老師不知指揮過多少次,但他還能對作品如此敏感,甚至還被感動,這件事很值得我們深思。記得2012年,法國某個音樂節(jié)臨時邀請恩師指揮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十交響曲》。這部作品他已演奏過幾十場,但他仍然一絲不茍地用他喜愛的藍色鉛筆在總譜上做了許多詳細的標記。老師對總譜上的一點一滴都非常嚴謹,在排練期間,他對每一種樂器的演奏方式和起奏的要求都十分準確。這一切我都銘記心中。他曾說,沒有簡單的總譜,有時總譜看似簡單,但實際上指揮在總譜中的工作量還是相當大的。
至于《羅密歐與朱麗葉》,這是一首深受廣大音樂愛好者喜愛的交響幻想曲。整部作品充滿了戲劇性,極富畫面感,音樂感染力也非常強。再說一個細節(jié),在課堂上說到“朱麗葉主題”和那段美妙的愛情主題時,老師問同學(xué)們:“這段音樂最重要的音色是英國管的還是中提琴的?”我們翻開總譜認真思考,大家各說不一。于是他非常形象而風趣地向我們解答道:“這段音樂的音色猶如一杯雞尾酒,不同音色表示不同顏色的酒,所以英國管和中提琴是同樣重要的。區(qū)別在于中提琴有十二把,而英國管只有一支。”
○ 太有趣了,我都能想象到同學(xué)們的表情。
● 在《羅密歐與朱麗葉》這首早已被諸多指揮家演奏過無數(shù)次的作品中,老師仍然能透過樂譜的表面深入到作品的本質(zhì)中去,摒棄傳統(tǒng)的詮釋方案,真正地走進作曲家的內(nèi)心世界,去體會作曲家在最初創(chuàng)作時的感覺與心態(tài),所以他才能從樂譜中挖掘出這些與常規(guī)和習(xí)慣不同的演奏方式。
○ 由于柴科夫斯基的音樂多為國內(nèi)的音樂愛好者所熟悉,演出的場次也相對較多,時間久了,很多人覺得柴科夫斯基的作品不耐聽,也許這與理解他的創(chuàng)作內(nèi)心和音樂語匯不深入有關(guān)系吧?你老師怎么看?
● 柴科夫斯基的確有著與生俱來的交響思維,對音色的感受力也是非凡的。如《第六交響曲》的末樂章,仔細品讀最開始那段凄涼絕望的下行音樂,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音樂表達非常驚人。同樣,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也有著絕妙的音樂語匯,羅日杰斯特文斯基對這部作品的曲式處理也有其獨到之處。他非常重視音樂中的速度與律動之間的區(qū)別。如果用同樣的速度,但用不同的律動去指揮,呈現(xiàn)出來的音樂效果會截然不同。這也是他在給我們上課時反復(fù)強調(diào)的問題之一。